仓库紧挨着机库。涂刷的耐钢墙壁之间堆了好多耐冲击陶瓷货箱，有些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还有一些被搬了下来当桌椅用。仓库里面冷得就像冰箱一样，空气里满是冷却剂和挥发成分的刺鼻气味。汉坐在地上，手铐泛着蓝光，夹具的磁场弄得他关节疼。丘巴卡蹲在左边几米开外的地方，悠闲地蹭着一个货箱，根本不理汉、巴森和另外两个暴徒。
“别催。”加雷特抬起一只手对巴森说，“咱们离开前，我跟你说过的。要么把我留下为飞船做准备，要么让我去接头点。你让我去接头点，我就去了。现在我才能准备飞船。不可能两件事同时干。”
“不管怎样都得快点儿。”巴森一边用手背蹭着下巴上的文身一边说。
“我已经发了离港申请，萨尼姆在预热引擎，准备好了自然就走。”加雷特说，“想催就去催帝国吧，我等着。”
巴森恶狠狠地瞪了加雷特一眼，但什么也没说。看起来他的船员不多：三个在后舱见过的人类，还有一个一脸苦相，长得好像山羊一样的棕毛博萨人飞行员——显然就是萨尼姆，开飞船的就是他。汉动了动手铐，那东西一点儿都没松动。
加雷特走开了，装卸区的大门嘶嘶地升了起来，好让他进去。汉看了眼机库，一艘老旧的西纳NM-600正停在里面，那艘小货运飞船看起来就像是闪亮的船坞背景画中的一块泥巴。飞行员正站在飞船旁边，和一个一身灰衣的帝国公务员说着话。汉在想，不知道现在求救会不会有用。应该不会有好结果。装卸区的门又嘶嘶地落了下来。另一个雇佣兵西姆叫了一声。
“嘿，丘巴卡。”巴森说，“别动那个箱子。”
丘巴卡抬起头，吼了一段颇为复杂的内容。
“他说啥？”巴森问。
“他在感谢你的建议。”汉回答道，他根本没有费心装出在说实话。如果那个博萨人萨尼姆有一点水平的话，那么即使是从完全停机的状态启动，他们准备飞船的时间应该也不会超过一个小时。等到上船离港后，再回来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所以不管采取什么行动，时间都得抓紧了。他看了丘巴卡一眼，丘仔正在用爪子抠货箱的铰链。如果伍基人能拽掉铰链的螺栓，那么他也许——也许——能让手铐的电磁线圈短路。可能不足以解锁，但或许能将力场减弱到丘巴卡用蛮力能够挣开的程度。
要是有办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告诉丘仔的话……
汉伸长脖子，对上了丘巴卡的蓝色眼睛。他看了眼货箱，希望伍基人能够跟上他的视线，理解他的意思。丘巴卡轻叹了一声，几乎可以说是无声的，接着又抬了抬覆盖着棕毛的胳膊，让汉看到藏在身体一侧的铰链螺栓。
啊，汉想。好吧，得替他掩护一下。
汉站了起来，西姆和巴森同时举起了爆能枪。
“麻烦你坐下好吗？”巴森说。
“我动动腿嘛。”汉说，“而且你也不会开枪的。这可是核心世界，要是在这儿开枪，不出三分钟就会有一百个冲锋队员冲过来，把我们团团围住。”
巴森苦笑了一声，放下爆能枪，但并没有把枪收回枪套。汉走到对面的墙边，转过身，坐在一个货箱上，放松了下身体。感觉舒服些之后，他摇了摇头。
“咱们这都是怎么了，巴森？以前咱俩可都是以鄙视权威为傲的，现在却要相互为敌，这都是为了什么呀？”
“为了钱。”巴森说。
“主要是为了钱，对。”西姆点了点头，说，“很大一笔钱。”
伴随着尖厉的引擎轰鸣声，一艘飞船离开了机库。不是他们的飞船，不过排在前面的队列又变短了一些。丘巴卡坐在那儿，一脸阴郁，手腕藏在膝盖之间。巴森叹了口气。
“不过，嗯，我懂你的意思。过去的好时光啊，真是不错。”
“还记得那回兰多找你买卡斯肯狼蛇毒吗？只有你建议他先试一剂，好确定那玩意儿是不是真货。”
巴森的眼神变亮了一些，肚子也随着静静的笑意而微微颤动。
“足足有一个月，他的眼前都有个粉红色的小仙女在晃悠呢。”巴森说，“不过那都是以前了，伙计。而且那还是在达斯蒂的事之前。”
“如果我说我为她的事感到遗憾会有帮助吗？”
“反正没什么坏处。”说完，巴森又摇了摇头，“不过也没什么帮助。她终究还是做了想做的事。那事无论如何都会发生，而你只是一个引子罢了。”
西姆看了巴森一眼，无论米里亚尔人是否注意到了，他都表现得毫无查觉。西姆又看向汉，汉耸了耸肩。丘巴卡的肩膀猛地往前一扭，疼得龇牙咧嘴。只有汉看见了。
“你呢，小子？”巴森问，“义军同盟？我都没发现你还好这口。”
汉咧嘴一笑。“好什么？理想主义者？”
“政客。”
“得了！”这个词带来的刺痛感让汉吃了一惊。“没必要说得这么难听吧。”
“随你怎么称呼都行，老伙计，不过都是一回事。叛军有叛军的玩法，反正他们总会重蹈共和国的覆辙，到时候你呢？”
“听着，我只是在帮几个朋友的忙而已。要是惹到了帝国，那也只是副产品而已。”
“朋友，哈？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这可是个大词。”
汉想到了卢克，自己居然会那么关心这小子，真奇怪。这么多年来他和不少人交往过，喜欢的也有几个，但是愿意赴汤蹈火的就真是少之又少了。他不由得希望卢克和韦奇·安蒂列斯的短途旅行能有成果；希望自己和丘仔能回到义军的舰队，听那小子畅谈一番。
又一架飞船启动引擎，升空离去。他们快没时间了。丘巴卡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两腿之间那副发着光的手铐，汉不知道他把手铐解决到什么程度了。
“不管怎么说，朋友就是弱点，不是吗？”巴森说，“你的哈克也败在这点上。”
“你怎么知道？”
“叛军，他们反抗帝国，站在了法律的对立面。但这并不足以让他们被称为‘罪犯’，明白吗？他们是对事物有不同的看法的诚实的人。正直。见鬼，有时候还很英雄，我是说他们当中的一些。他们想要改变整个银河系。如果成了——倒不是说他们有机会，但我是假设，你知道——到时候他们就会变成法律。你和我呢，甚至还有我们这里的小西姆……”
“我已经不小了。”西姆插了一句。
“……我们才是‘罪犯’。”巴森继续道，就好像根本没听到对方的话一样，“除了和我们自己有关的那部分之外，我们对银河系的利益毫不关心。要是把我们扔到皇帝的宫殿里，走之前我们非得把家具都卖光不可。”
“那哈克呢？”汉说，“她算哪种？”
巴森嘴唇一弯，微微一笑。“不好说。都有点儿吧。只见过她一次，不过可以这么说，我还挺喜欢她的。”
两人身后的丘巴卡又不出声音地使劲拽了一下。他那粗壮的胳膊因为使劲而颤抖，汉忍了好久才没有把视线直接移到他身上。西姆在货箱上挪了挪身子，还没来得及回头，汉就又站了起来。西姆的视线又移回到了他的身上，爆能枪的枪口也指着他。
“那你为什么说哈克犯了和我一样的错误？”汉问，他假装并不在意那把枪，但事实上，他感觉自己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没挑对朋友。”巴森说，“没搞清楚诚实的叛军和不关心政治的罪犯的区别。说实话，她也没有太多选择。西奥兰并没有太多可供叛军生存的土壤。”
“不过罪犯倒是到处都是。”汉说。
“需要人帮忙，挑错了船员，说错了话，结果那位可爱的先生并没有免费替她保密，而是把那些秘密给卖了。”
“卖给了你。”
“价高者得。”
“不，你不可能是价最高的。不管你肯出多少，帝国出的价钱都会是你的一千倍。叛徒不去找帝国的原因和你一样，因为他也见不得光。”汉边说边假装愤怒地用手指指着巴森。丘仔顿了顿，他大口喘着气，牙齿也龇了出来。西姆的爆能枪又抬了抬，汉的脑子在飞转，得赶紧想出几句话来。任何话都行。
“贾佩特。”他说，“就是他，对不对？你说你刚遇见他不久，而且他现在也不在这儿，告密的就是他。”
西姆看着巴森，眼睛睁大了一点儿。老走私犯耸耸肩。“你看出来了呀？嗯，这倒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对，贾佩特知道她在为叛军工作，知道她呼叫了撤离。”
“贾佩特怎么知道来的会是我和丘仔？哈克并没有特别要求要我们来。”
“他不知道，对吗？那都是我的功劳。索罗船长投靠叛军了。同盟需要一个足够疯狂、足够勇敢的人来核心世界。这种人可不多。”
“也不少。”汉说。
“那可不一定。政客，军人，都是好人，就是想法和我们这种人不一样而已。他们看不透我们这种人。他们只是犯了点儿错而已，没什么好责备的。”
汉又想起了莱娅在基亚穆尔的会议，以及那些到会的派别。那是一次帝国敌人的秘密集会，不过巴森说得对，其中很多人同样也是反对共和国的。如果信错了人，那他们就都是帝国嘴里的肉了。莱娅，卢克，所有人都是。这就是游戏规则。
门嘶嘶地打开，丘巴卡假装沮丧地抬起头。只要他愿意，这个伍基人在假装纯良无害方面拥有令人震惊的才能。加雷特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停在汉可以够到的范围之外。身后，飞船的引擎已经变成了随时准备出发的亮蓝色，看不到飞行员在哪儿。这可不是个好迹象。门又嘶嘶地关上了，汉咬了咬嘴唇，现在已经几乎就是他喜欢说的那种“太晚了”的情况了。
“塔台说我们十分钟后出发。”加雷特边说边回头看了看丘巴卡。
“飞行路线呢？”巴森问。
“五号商路。”加雷特说，“我已经尽力了。他们本来让我们走二号商路的，那样还得多等一个小时。”
“不过二号商路可好多了。”汉说，“我不介意等。”
巴森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他看起来一下子衰老了很多，更糟糕的是，看起来还很庸俗。以前他总是一副快快乐乐的样子，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只剩下庸俗。如果是在其他情况下，汉有可能还会觉得挺惋惜的。
“把禁闭室准备好。”巴森说。加雷特点了点头，打开门走了出去，“该走啦，老伙计。”
“还有个法子。”汉说，“不管怎么说，义军为这件事投了不少钱。我在最高层有几个朋友，他们绝不希望这次任务失败。只要和正确的人接上头，他们的出价肯定不会比贾巴低，甚至更高。”
西姆看了看巴森，后者的表情告诉汉，这个主意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提出来了。巴森摇了摇头，又一台引擎轰然作响，然后渐渐远去。
“想得不错，不过那不可能。”
“为什么呢？你可不是那种有钱不赚的人。”
“听着，我已经收了贾巴的钱了。不是全款，大概三分之一吧。而且绝大部分都已经花了，所以就算我想……”
“等一下。”汉说，一时间爆能枪、飞船和帝国都被他抛到了脑后。“我们在这儿蹲着的时候，你已经把贾巴的钱花了？这怎么可能？”
“当然不是在这儿的时候了，不是。而是之前。准备的时候。”
“贾巴早就付过钱了？”
“嗯。”巴森回答，“我大概给他留下了你已经在我手里的印象。之前有笔款子需要付。总之，没什么坏处，只是对你们两位除外。”
汉被惊得张开了嘴，几乎把其他事情都忘了。他看着巴森，就好像以前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一样。巴森的眼睛发红，脸上文身下面柔软的双下巴因为愤怒而凸起。他认识的巴森·雷是绝不可能在生意上对那个赫特人撒谎的，也绝不会收下靠撒谎得来的钱。
汉笑了起来。“你这个蠢货。你没看到我的遭遇吗？我为了逃避逮捕扔掉了货，但那之后的日子过得简直生不如死。而你居然以为你能骗得过那个赫特人？”
“风险总是有的。”巴森说，“算过，值。而且，恕我直言，你会在贾巴的宫殿里度过五个难受的狂欢之夜，然后变成沙拉克的食物，所以我觉得，汉·索罗船长给我上课这种事应该就快到头了。”
“西姆。”汉说，“你知道他在招惹贾巴吗？”
“无所谓。”西姆说。
“那你就和他一样都是蠢货。或者更糟，因为你居然容许他来发号施令。哦，我知道，他演起友好又厌世的角色可真是拿手。不过他这是把你绑在彻费尔身上，还点火烧它的尾巴呢。”
“我怎么管我的船员和你没关系。”巴森说，“再也没关系了。”
“西姆。”汉说，“要是你能给我找个能够接通外环的通信阵列，我保证你这辈子都有花不完的钱。”
“别和他说话。”巴森叫道，他那黄绿色的脸颊上出现了两团暗色的印记。“要说话就和我说。也别跟我说，你只管自己走上船去。没卸你点儿零件已经是我格外开恩了。贾巴可不在乎收到你的时候你身上还有没有膝盖。所以别……”
“真的，西姆？你真会听他的？你真觉得这就是那种所谓的‘长期饭票’……”
巴森的爆能枪顶到了汉的喉咙上。米里亚尔人的脸色变成了不健康的深绿色。之前的面具已经脱下，只剩下愤怒走私犯的真面目——过了鼎盛时期，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深陷绝望不能自拔，还有危险得难以形容。汉咽了口唾沫，但愿巴森还记得之前他们说过的在这里开枪会招来冲锋队之类的话。
“我的人就是我的人。”巴森说，“任何离间我和他们的话……嗯，都是挑衅。你可别想挑衅我，明白？”
“我不想。”汉说。
巴森恶狠狠地笑了笑，后退一步，放下了爆能枪。
“我真正想要的只是你们俩能一直看着我。”汉说，与此同时，丘巴卡已经如同一座棕褐色皮毛组成的愤怒大山，朝西姆身上压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