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顿纪念公园暨游乐园是一片占地二十五公顷的绿地,位于宏伟的帝国水处理管理局大楼顶部。整个建筑高出西奥兰德街面五百多米,上面栽满了水培的草坪和树木,还有喷泉。建筑物的边上有个飞空平台,周围徘徊、停泊着不少又轻又薄的流线型机器,准备将那些度完假期的帝国公民摆渡到下一个干净、整洁、消过毒的工作地点。汉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不起眼的梅西亚火焰蜥蜴。
“还有其他需要吗,先生?”走下平台时,平台问道。
“不需要。”
“如果您需要休息的话,我可以为您提供公园内餐馆和酒商的名录。”
“谢谢,不用了。”
“那么给您介绍一下分布在这个大西奥兰最怡人的娱乐中心内的各个雕像和纪念馆如何?”
丘巴卡呼地一下从平台那狭小的座位上站起来走了下去。平台似乎一下子又浮升了一些,不过这也可能只是汉的想象。
“我们只想自己转转。”汉尽量摆出一副游客的样子说。
“杰诺私人交通合作社感谢您的惠顾。欢迎您下次出行继续使用我们的服务。”说完,平台收起船架,加入悬浮在空中的机器队列,等待接送下一拨乘客。汉走到公园的边上向下望去。那整个建筑看起来就像一座白色的悬崖,苍白、巨大,一扇窗户也没有。
“请不要靠近边缘,先生。”一个合成语音说,“为了您的健康和舒适着想,请前往公园西南和西北角的观景平台观景。”
汉咬着牙对那个提供服务的小机器人笑了笑说:“啊,谢谢,我这就去。”
“祝您在斯塔顿纪念公园暨游乐园玩得愉快。”用欢快的语调说完后,机器人并没有马上离开,它在等汉从悬崖边退回来。
丘巴卡和蔼地哼了一声,摊开双臂摆了个姿势。
“嗯,截至目前一切顺利。”汉说。
丘巴卡又咆哮了一声,摆动着脑袋,厚厚的皮毛也没掩盖住他的笑意。
“我也挺紧张。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就是我们运气好。”
公园里很漂亮。树木修剪得很整齐,统一高出柱廊六米,在开阔地带还要再高半米。四厘米高的草坪绿得刺眼,所有植被都长在硅胶垫上,一寸泥土也没有。小径曲线优美,细致周到的服务机器人彬彬有礼地站在阴影中,一旦有鸟儿落下鸟粪,就会立刻冲过来打扫干净。清冷的微风中什么气味也闻不到。
汉接触过不少间谍和罪犯,知道一个人的行为会显露出那个人的本质。斯卡莉特·哈克的档案资料上并没有多少反映其性格特征的东西。上面只有简历和有关的数据,看不出她的行事风格。相比之下,挑选这个公园作为接头地点倒是更能体现出她的个性。这简直就是个集帝国缺点之大成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规则,控制都是那么严密,建筑都是那么整齐,所有不符合标准的东西都被消灭干净。汉觉得,斯卡莉特·哈克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就是因为她能毫不显眼地混在这些板着脸、一身灰制服的帝国军人中间。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整洁规则,所有人都处在监控之下,虚假的礼节勉强掩盖着暴力的威胁,维护着所谓的秩序。真不知道居住在西奥兰这样的地方是个什么感觉,相比之下,汉宁愿蹲到监狱里去。
汉和丘巴卡小心翼翼地绕着整个地方走了一圈,汉越看越不由得咬紧牙关。整个公园里大概有几十人:四个老人正围坐在一张桌旁玩着德贾里克棋,专注的神情就像是工兵在排雷;一张长椅上坐着两个少妇,她们俯瞰着下方的整个城市,不发一言;还有几个人正在草坪上玩一个看起来很复杂的游戏,他们一脸愤懑,似乎游戏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享受。
“安保措施没有我之前想的那么严密。”汉说,他们刚转完整个地方,回到浮升平台站旁铺着地砖的庭院,“这是个好现象。”
丘巴卡低声咕哝起来。
“他们当然会看你了。你可是伍基人。”
丘仔怒吼一声作为回答。
“他们应该没有。我跟你说过的,萨文可不是个经常有伍基人来的地方。看到纪念碑了吗?我觉得应该就是中间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丘巴卡笑了一声。
“剩下的就让我来如何?你可以去那边……玩儿个调虎离山什么的。唱首歌,诸如此类。”
丘巴卡看着他,一声不吭。
“分散下他们的注意力。如果他们都在看你,那就不会有人看我了,那样的话要拿到数据就容易多了。这可是常识,丘仔。”
伍基人叹了口气,慢慢走远。汉又等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朝公园中央那巨大的黑色建筑走去,中间还故意停下来好几次,假装欣赏那些丝毫都不值得欣赏的花花草草。
喷泉的高度和周围的树木差不多,对称的水柱从喷泉中喷涌而出,就像一根根弯曲的玻璃棒。喷泉的中央是一个黑色的人类男性雕像,那人一副英勇的样子,右手放在胸前,正在行礼。汉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周围。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刚从一个亮黄色的售货亭里买了一碗查卡面。一个老女人正坐在雕像左侧的长椅上,一脸愁容地呆视前方,她的身旁悬停着一个服务机器人。汉用手指抚摸着纪念碑的铭牌,假装在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帝国资源委员会主席莫伊·斯塔顿将臣属物种同化率提高了四倍,受到了皇帝陛下的表扬”等等。汉扭过头,丘巴卡正站在二十米开外的一排修剪过的树木中。汉对他点了点头,丘巴卡没有动。汉又重重点了点头,丘巴卡发出一声悦耳的叫声,并且张开双臂,看起来就像一个歌剧演员。
汉身子前倾,一只手撑在铭牌上,将手臂伸入冰冷的水中。水里都是用胶粘连的光滑石头。他用手指来回摸索,不一会儿就摸到了一块硬硬的凸起,他摸到那东西连接在石头上的地方,用力一掰。伴随着一声令人满足的轻响,那东西被掰了下来。
那是一只褐色的小盒子,大概有他的手掌那么大。汉把盒子装进口袋,朝一条长椅溜达过去。等丘巴卡表演完,他礼貌地鼓了鼓掌,伍基人走过来,坐到他的旁边,又咆哮了一声。
“如果这就是这趟任务你遇到的最糟糕的事,那我们就赚大发了。嗯,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吧。”
丘巴卡又哼了一声,好像是在发牢骚。
“对,我就在这儿打开。你看,要是他们已经注意到了我们,那么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会跟踪的。要是没注意到,那在哪儿打开又有什么区别?”
盒子已经干了,它的外表泛着彩虹般的光芒,就好像昆虫的外壳一样。汉用拇指的指甲摸索着盒子的边缘,直到找到了一条肉眼几乎看不出的缝隙。他身体前倾,使劲一拧,盖子啪的一声打开了,露出了一块小面板,微微闪动着起警示作用的红光。汉小心地输入密码,面板发出一阵欢快的蜂鸣声,变成了绿色。盒子打开了,里面却是空的。丘巴卡愤懑地叫了起来。
“这又不是我的错。”汉在丘巴卡一把抢过盒子时说,“她把盒子放在接头点的时候我又不在。”
丘巴卡把盒子在长椅的扶手上狠狠地敲打了几下,然后又看了看里面。
“好啦。”汉说,“里面没东西。也许这就是个圈套,而我们刚刚上了钩。一旦被他们拦住,咱们可不能松口。咱们碰巧发现了这个东西,咱们不知道这是啥,他们想要的话随便。”
汉看了看四周,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他忍住拔出爆能手枪冲向浮升平台的冲动。暂时还没有冲锋队冲过来。丘巴卡又抱怨了一声。
“我也不相信。”
“索罗。”
一个声音忽然叫道,平静而友善。汉转过身,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米里亚尔人穿过草坪朝他们走了过来。比起年轻时,他那黄绿色的皮肤颜色已经变得暗淡多了,下巴和脸颊上有几个文身,不过不多。他的步态有些飘忽,看起来好像有点喝醉了,不过汉知道,他这个人从来不饮酒过量。
“巴森·雷?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你啊,多明显。”巴森说,“丘巴卡,很高兴又见到你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伍基人吼了几声。巴森一副受到了伤害的表情,“他说什么?”
“他说你看起来不错。”汉说,“不过他也只是客气客气。”
“抱歉。”巴森对丘巴卡点了点头,“我的耳朵不好了。就连听母语都有点儿费劲。不管这个了,伙计,真是好久不见啊。看来你们真的跟着叛军干了呀,嗯?”
“为什么这么说呢,伙计?”
巴森翻了翻眼珠,“哈克刚一发出撤退要求,你就跑到她的接头点了。不需要多聪明就能看出其中的门道,不是吗?说实话,我就盼着来的会是你呢。从核心世界往外带叛军间谍,肯干这种事的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嘛。呃,而且谣传我也听过不少,谁在替谁干活之类的。”
“是吗?我都好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了。上次听说时,你还在从霍芬往外跑慢速货运呢。”
“世道艰难,谋生不易啊。谁想到我也和你一样被同一拨势力招募了呢。同盟。所以我才会在这儿。看着接头点,安排接头之类的。”
“你就是接头点的线人?”
“呃,那女人又不傻。你不会真以为她会把跟她联系的方式写到纸上,放在这么公开的地方吧,啊?”
丘巴卡笑着低哼两声,将盒子塞进了巴森的大手里。
“抱歉,啥?”
“他说我们应该离开这儿。我觉得他说得对。你有办法离开这儿吗?”
“这可是我的拿手戏。”巴森说,“跟紧啦。”
巴森头也不回地朝北走去,也不看他们有没有跟上来。他们经过草坪时,几个玩德贾里克的人理也没理他们。来到建筑边缘时,他们看到一艘灰色的悬浮艇正停在半空,舷梯搭在公园的人行道上。之前要求汉不要靠近边缘的那个机器人——也有可能是一个同型号的机器人——正在对一个起重机器人啰唆着什么,却被后者完全忽视了。巴森走上舷梯,机器人又把火都发到了他的身上,但仍然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汉和丘巴卡从那个机器人身旁走过,上了舷梯,起重机器人跟了上来,在他们身后收起了舷梯。
“我跟你说啊——”汉说,“经过卡尔辛太空站那档子事之后,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嘛。”巴森和颜悦色道,“不管以前如何,干活挣钱总是少不了的嘛,是不是?”
飞船内部一股霉味儿,而且内饰一看就是七拼八凑的。后舱里还蹲着三个人,其中两个看起来像是雇佣兵;还有一个要瘦一些,看神情也更紧张不安。三个人都毫不掩饰地佩着爆能枪,尽管比义军士兵的平均状况要干净些,但比起西奥兰的普通公民来可就差远了。巴森在驾驶舱门上敲了两下,飞船一个转弯朝下飞去。巴森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打开墙上的开关,在键盘上输入了一段代码。汉对那三个人点了点头,但没有微笑回应。汉的心头不由得一紧。
“你的这些朋友是谁啊?”汉问巴森,眼睛紧盯着那几个人。
“嗯?哦。加雷特和西姆是我的船员。已经好久了。边上那个,贾佩特?他是个新人。最近加入的。”
丘巴卡发出了一声喉音,显然是警告的意思。不过汉并不需要提醒。他假装随意地将手放在了皮套上,没有握枪,却触手可及。
“很高兴认识你们。”他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说。
“嗯,言归正传。”巴森说。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爆能枪,汉都没有看清楚他什么时候拔出的枪,“请把武器交出来吧。”
丘巴卡龇着牙发出一声威胁的吠叫,不过巴森的枪口纹丝不动。
“你也知道的。”巴森说,“在这儿开枪,你能干倒一两个,不过最后死翘翘的还是你。耐心点儿,后面也许就没事了呢。”
“上一次就是这样。”汉说。
“也许这也是原因之一啊。吸取历史教训嘛。”巴森咧嘴笑着说,“所以你最好还是把武器交给我们,确保这次不死人,好不?”
丘巴卡又吼了一声,目光在汉和巴森之间来回移动。汉权衡着,巴森肯定会死,其他人里面至少要死一个,也可能是俩。
“按他说的做吧,丘仔。”汉举起了双手。
“好小伙儿。有劲儿可以以后再使嘛。”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巴森。替帝国卖命,即便是你也不应该下作到这种程度。”
“哦,我可不会那样。把你交给他们,他们很可能会因为我先前惹的麻烦把我先干掉。不不,我对同盟没意见。只不过赫特人钱多,而现在世道又这么艰难。”
“等到你确定贾巴比帝国更值得信赖时再说吧。”
“值得啊,不值得吗?”巴森说,那个被他称作西姆的雇佣兵过来收走了汉的爆能枪。
“哈克出什么事了?”
“据我所知,没什么事。想想看,发觉自己的跑路工具没有如约前来,她该有多失望啊。不过据说她那个人还挺足智多谋的,应该会想出办法。”
丘巴卡看着西姆,龇了龇牙,发出了无声的威胁。西姆咽了口唾沫,不过还是收走了丘巴卡的弩枪和子弹带。飞船遇到一阵气流,微微颠簸了几下。驱动器发出几声轰鸣,抵偿着震动。西姆将武器交给加雷特,然后从一个蓝色塑形工具箱里取出了两副手铐。
“那么会合点的信息呢?”冰冷的手铐铐上手腕时,汉问道。手铐扣得很紧,距离疼痛只有一步之遥。
“扔进回收站了呗,不然呢?”巴森说,“应该已经快变成哪个可怜的帝国公厕里的厕纸了吧。”
“这么说里面是有消息的了?她确实留了消息?”汉说,“把联系她的方法留在公开场合了?”
“当然要留了。”巴森说,“不然就得相信当地人。给她送信的女人又不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