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黄滩是个村庄的名字,孤零零地散落在黄河故道漫弯处的茫茫沙滩上。
村庄里向外没有大路,尽是那曲里拐弯的蛇形小道,而且也仅仅只有三条。一条向东,那是太阳每天升起的地方,在人们的意识中,东方充满了朝气与希望;一条向南,日到中天悬在南天门上。太阳象征着人们事业发达和生活的幸福美满;一条向北,好像说不出具体的出处缘由,总之它是肯定有一定的理由的。唯独向西没有路径。你看那漫漫的沙滩之上,茅草遍地,刺槐丛生,再有就是那一墩墩无比茂盛的殷柳和灌木……人迹罕至,倒成了野兔獾狗和蛇们繁衍生息的乐园了。
这些倒并不是村庄不向西开通路径的根本原因。而是村人们认为西方属金,主萧杀之象,凶!一个“凶”字,让村人们畏手畏脚,由此而联想很多:刽子手杀人,都是出西门斩首;人死了都说是上西天;还有什么日落西山夜幕降临……夜是什么?是黑暗!黑暗包裹一切困苦和灾难。所以说村庄向西,是万万不可开通道路的。
村庄里全是些歪歪斜斜的矮屋。屋矮但有非常之处:全都是一色的式样,一色的污目障眼的草顶,一色的土墙,一色褐片石的屋脚。由于长时间的烟熏雨淋,日晒霜袭,一个个屋顶变得肩塌背驼,要倒而终于不倒。一些个屋主人们处于安全其见,用碗口粗细的棍棒,斜顶在遥遥欲倒的土墙上,留心的人倒把它看成村庄上的一道景观。再看那屋门,黑乎乎的象一个个洞口;窗户想亮不亮,犹如哑巴脸上一对无神的眼睛。
妇女们进到炊屋里做饭,就象进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炼丹炉:墙黑屋黑锅黑灶黑,唯见那锅底下的炊火,黑烟中偶尔舔着灶门脸儿,闪现出一束红光来,映照着做饭人扭曲的脸庞。走出炊屋来,解放似地一腚坐在当院的石头、砖块或小木墩板凳什么上,夸张地咳嗽一两声,响响地吐出一口痰去,抹一把鼻涕搞在鞋底上,扯下头顶上的花条子土布手巾,一边擦着湿乎乎的眼圈儿,一边自言自语:“娘——矣,做顿饭下来,简直得把人熏个半死……”
故道里的故事很多,但对故道人来说,仿佛自古以来就流传着一个故事。老辈人时常在干活歇息时的田间地头,吸着烟看着牲口喘着粗气、或者在地净场光的冬闲日子,蹲在墙根底下的太阳地里闲说话时、亦或在村口路边打谷场上纳凉的夏夜里,用蒲扇拍打着蚊子的时候,就会突然对小辈们年轻人说:
“过黄水的时候,天塌地陷一般,天地一片浑浊!您道那黄水过后怎地?几丈高的杨树梢儿上,挂满了河中的杂草……”
年轻的小辈们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过后,既惊恐又惊奇地问道:“杂草原本是在河中长着的,怎么能挂在几丈高的杨树梢儿上呢?难道黄水不是从地上过的!?”
“哎——”老辈们悠然地吸着烟,眼睛盯着遥远处的天边,微微地晃动着脑袋,神情肃穆若有所思地回答说:“黄水是神水,没听说过么,‘黄河之水天上来’……”
十年几十年以后,待这些年轻人熬到老辈们时,也时常效仿老辈们那般模样讲给小辈们听:“过黄水的时候,天塌地陷……”
祖居在黄河故道沙滩上的人们,只知道这里曾经是流淌着汹涌澎湃黄水的黄河,但却说不清楚黄河是什么时候惊天动地地流来,又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逝去,只留下了这八百里黄河故道,象一条久闲沙滩的巨龙,尽管几经拼命地挣扎,到底还是无可奈何地扭动着身躯趴在中原大地上不动了。
烈日之下,你站在故道的开阔处,手打阳棚,顺着故道一眼打出去,只见那熏气蒸腾,象烟象水又象雾,朦朦胧胧地贴着地皮飘浮涌动;沙滩里金光点点隐隐现现,俨然沙漠一般。这情景会让你一下子联想到,三尺黄土之下,埋藏着的不仅仅是村庄、田园、财产和生命,而是一部惊天动地的历史。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这里曾来过一些有学问的城里人,大都是省城南京人,也有其他城市里的人,总归都是江南蛮子,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衣服穿得整齐,就是说话让人听了费劲!后来村人们渐渐地知道了这些人的底细,别以为他们有学问了不起,却原来都是大小多少有政治问题的人。古戏《水浒》里的林冲怎么样?八十万禁军教头厉害不?还不是发配充军到仓州去看草料厂!他们和林冲差不多少,到这古黄河滩里来接受劳动改造的。他们住在简陋的工棚里毫无怨言,看样子还很乐观,有说有笑的,有时候还会唱支歌儿,尤其那几个女大学生,声音脆得象百灵似的。村里的老太太们远远地听了之后,就争先恐后地说:“都说马金凤唱得好听,咱没听过,不信还能比这姑娘们唱得好听到哪里去……”这些可爱的可惜有政治问题的年轻人们,不辞劳苦地在故道沙滩上测量放样拉线挖坑,那坑坑挖得横看横成行,竖看竖成行,斜看斜成行,整个故道沙滩上星罗棋布,也真难为他们了。干啥家伙呢?噢——原来是准备种苹果树和梨树!说是果树苗很快就从山西的白水用火车运来;说是十年以后,这古黄河滩便是绿洲,便是果都,便是金银之地!这里的村人们就会富得淌油!“屁罢!吹牛皮不用报税!”村人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说。看他们一个个细皮嫩肉文文静静吃苦受累怪可怜的,但是——但是活该!谁让他们身在都市不知福,偏招惹出什么政治问题呢。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对共产党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充军发配流放到这里来劳动改造,岂不是轻饶了他们吗?再看那手指头粗细的苹果树苗和梨树苗,栽到这沙滩地上,哪百辈子能成仙?况且那苹果和梨也不是咱老百姓受用的,咱要有孙悟空的神通,还上天吃王母娘娘的蟠桃呢!况且,况且还得熬上十年!况且还是有政治问题的人栽的!纵然能结出果子来,吃到嘴里也不是好滋味儿,还不如趁早拔了来当柴烧哩……于是乎,全村人就出动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树苗儿拔了下来,一个个自得其乐地拿回家去,丢在了锅门前……
村人们的这个举动,不曾想惊动了人民公社的领导,书记和主任连同大队的书记和主任,气势汹汹地来在古黄滩村里,连说带吓地召开了一个社员大会,村人们只好乖乖地又从锅门前或当院里抱起拔来的果树苗子,认认真真地栽到原来的树坑里。
早晚有人扫院子,于是也招来旁人的指责:“早也扫,晚也扫,扫个什么劲儿,扫来扫去还不都土吗?况且土是扫不净的……”
月色朦胧的时候,村庄各家的矮屋里,闪动着昏昏的灯火,偶尔传出来男人高声大嗓的脏话,亦或一两声老人浑重的咳嗽……突然猛不丁的响起泼妇骂孩子、骂男人、骂大街的大喊大叫声,惊起一阵不安分的狗吠,凄凄惶惶地飘出村外,飘荡和消失在寂静的故道沙滩上。接下来便是夜风中生起的树声、草声和虫声,似乎也是那么呜呜咽咽悲悲切切。然而,村庄外边的沙滩、茅草、剌槐和灌木,这一切都是宁静和冷漠的。于是村庄和村人们也就宁静和冷漠。似乎自然界的冷漠将村庄和村人们隔在了人世之外……
忽然有一天,这种宁静和冷漠终于被打破了,是被那锣鼓和唢呐声打破的,并且还有古黄滩的村人们轻易见不着的乡里人物,大人物、小人物、算人物的和不算人物的来了许多,还有人牵着披红戴花的高头大马……
这阵儿,好象不知宁静了几多甲子的故道古黄滩村子,一下子开水般沸腾起来。说声笑声吵闹声,男声女声老声少声响彻村庄内外。村人们早就拥着一个胸前戴大红花的棒小伙子,笑逐颜开地迎候在村头路口上了。
近百年来,故道沙滩上的古黄滩村,才出息了今天这么一个人物,一个去参加抗美援朝的自愿军战士!这个天大的荣耀,村人们是何等地高兴和自豪啊!于是,村庄再也不冷漠不宁静了。通向村外的弯曲小路,渐渐地变成了通向乡政府驻地集镇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