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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故道里首屈一指的人物

八百里黄河故道这一带地方,方圆几十里之内,谁都知道福星老汉,是这地方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并且还流传着他幼年那场极其凶险的故事。

村人们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一九三八年的春天,日本强盗的铁蹄踏上我国的华东平原,企图占领自古兵家必争之地的古城徐州,以便控制沿海和大江南北交通要道,达到他鲸吞全中国,奴役中华民族,称霸亚洲的大日本帝国之目的。但不愿当亡国奴的华夏儿女奋起反抗,李宗仁指挥的国军,在台儿庄与日寇展开了激烈的战斗。这一战使日寇大大地受挫,犯徐州并不是如他们所想象得轻而易举,而是拼上了巨大的代价也没有得逞。因而才改变了路线,取道济宁,直趋砀山,以期切断陇海铁路,采取对徐州的包围战略。而处在黄河故道的古黄滩一带,则是首当其冲之地了。

日本鬼子依仗着他精良的武器,所到之处烧杀奸淫,无恶不作。一时间沿线境内的上空黑烟滚滚,火光冲天,腥风血雨,人心惶惶,其惨景触目惊心可想而知。而这时的国军望风而逃,溃不成军。难民们怨声载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了用你们的关键时刻,你们见了日本鬼子比老百姓还孬种!比兔子逃得还快!老百姓白养活你们中央军了……”

农历四月十八日的傍晚时分,从黄河故道的上游,古黄滩村庄的西南方向,开过来一队追赶国民党散军的日本鬼子兵。村上的青壮年男人,都跑到村子北面的大沙河里的蒲苇中躲了起来。本村和邻村逃来躲难的老人、妇女和儿童来不及逃跑的,都被日本鬼子用刺刀逼着,赶到了村西边的打谷场上。先是那个留着小胡子队长模样的日本鬼子,狰狞的笑着,用生硬的中国话,挥舞着长满毛的胳膊说:

“你们的……我的……好良民的……金票大大的有……”只见他一只手竖起了大拇指,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叠钞票,“只要说出逃兵的……藏在哪里……好处大大的……不说的……坏了坏了的……”他又指了指人群外端着明晃晃刺刀的日本兵,“统统地……死了死了的……”

这时刻的这个日本鬼子队长,倒真也点头哈腰、满脸堆着让人打怵的奸笑,在人群前来回走了几趟,尽管甜言蜜语说了许多,村人们对他似乎视而不见,对他手中的钞票看也不看,只顾低着头,谁也不吭一声。这鬼子队长见此光景,于是便恼怒起来,露出魔鬼的狰狞凶相。那原本的驴头大长脸,立时又拉长了许多;原先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也一下子瞪的溜圆;八字眉突然变成了倒八字。原本拿着钞票在村人们面前晃动的那只手立即抽出来闪着寒光的东洋大刀,咬牙切齿地吼道:“八嘎牙鲁……统统坏了坏了的……胡子的干活……死啦死啦的有……”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对面着死亡来临的村人们,况且又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儿童又能怎样呢?大人们紧搂着怀中的孩子,相互间紧紧地挨着身子,心惊肉跳地低头沉默,如此而已。但对日本鬼子来说,沉默就是对他们的最大侮辱和反抗。

于是,这个日本鬼子队长下达了杀人命令。

于是,一排端着闪光刺刀的鬼子兵,残无人道地向老弱妇儒们开始了血腥的屠杀……

这时候,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见亲友和亲人们一个个惨死在血泊中,义愤填膺,忍无可忍。他想任鬼子兵宰割等死也是死,拼死也是死,不能让日本鬼子看着中国人都是孬种!于是他悄悄地把八岁的孙子,往身边的太平车下一推,低声喝道:“不准出来!”然后脱下脚上的鞋底,举在手中,边向那手握东洋大战刀的鬼子队长冲去,边大声恶骂:“小日本鬼子,我操你八辈子祖宗!我给你拼了……”

尽管当时双方相距十几步距离,但根本没容老人冲到日本鬼子队长跟前,就被日本兵用刺刀刺倒了。老人在骂声中倒地血泊中……

这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打谷场上被日本鬼子围赶来的四十八人,已全部被日本鬼子刺刀刺倒在地,临走时,又朝倒在血泊中抽动的尸身上,乱放了一遍枪。

夜幕象一张撒开的无边的大网,将这场触目惊心惨不忍睹的人间悲剧,严严实实地覆盖在黑暗之中……

那位在日本鬼子刺刀下英勇不屈奋起反抗的老人,就是福星老汉当年的爷爷;而当年那时刻被爷爷推藏在太平车下的孙子,便是当年才八岁的福星。当时借着夜色的掩护,福星躲藏在太平车下,没有被日本鬼子发现,却也没能完全幸免,在日本鬼子临走乱放那一通乱枪时,有颗子弹擦着他的左耳唇而过。虽然给小福星的左耳唇永远地留下了一个豁子,但却保住了一条年轻的生命!他是一个亲眼目睹日本鬼子侵略中华民族,在黄河故道血洗古黄滩村涛天罪行的唯一的见证人!从此,八岁的小福星便失去了亲人,成了孤儿。而在以后的日子里,村人们又都是他的亲人,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村人们都说福星福大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日后说不定会成大器,是咱黄河故道了不起的人物呢……”

据有关资料记载,一九三八年四月十八日黄昏时分,日寇血洗古黄滩村,死四十六人,重伤二人,轻伤一人。单就古黄滩本村遇难者就有二十五人,其余便是外村来的避难者。死去的二十五人,涉及到十二家庭。

经过日本鬼子这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使得古黄滩这个原本不足百人的故道偏僻乡村,基本上被消灭了。劫后余生者,各投亲友,各奔前程,数年内无人敢回村庄里去住。每逢农忙季节,他们就在附近村子里暂住着耕种和收获。

凡事都有例外,八岁的小福星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他是唯一住在自己村庄自己家里的人。他不但不为死去的乡亲和亲人们的魂灵所恐惧,反而还时常到村西打谷场那片沙滩上,去追思乡亲们生前的许多好处,然后含着泪无声地和亲人们的灵魂说上半天话。到了清明节,他先在自己的祖坟上烧了纸,然后再到村西沙滩上,众乡亲遇难的地方,再烧上一堆纸。燃尽的纸灰在空中飘动,象一群灰色的蝴蝶翩翩舞,又象众多的灵魂,前来感激和保佑这个既有孝心又懂事的孩子。

平日里,时常有三五结伴的人进到村子里来,在自家的屋前院后转转看看,然后便去看望小福星。有时候,小福星知道有人进村来,便急急慌慌地跑去见他们,自是亲热,问道:

“福星,上次给你捎来的干粮吃了没有?”

“三叔,四婶又送来老多青菜萝卜呢。”

“会烧火做饭吗?”

“生的变成熟的,谁不会!”

“害怕吗?”

“怕啥呀?”

“比如,夜里村子里有什么动静?”

“怎能没有动静呢,”小福星眨着薄薄的眼皮儿说,“风声、草声、蛙声、虫声……哎呀!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动静,什么动静也没有。我巴不得能和死去的冤魂们见见面说说话,可是白天黑夜都见不着。别管见着见不着,我是要在这里陪伴他们的。”

于是,大人们便说道:“十来岁的孩子都不怕,你说咱们大人怕什么?白活了几十几了!回去就动员他们,赶紧搬回到自己的村庄上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况且又是有家有院有地有产的,在外流什么浪呀?真个是骨子里发贱!”

于是乎,渐渐地在古黄滩村子的上空,又开始冒出了炊烟,炊烟徐徐上升,轻纱般溶进了朝霞与夕辉中,变成了祥云,变成了紫雾,飘浮和消失在村庄和故道沙滩的上空。

更令人高兴的是,不但古黄滩本村的人们都搬回来了,还有不少外村的人,也凑着这个茬口,搬进了古黄滩村子里来,成了古黄滩村庄有村民。建房屋、造院落,使得古黄滩村庄的庄体,在沙滩上一下子扩展了许多。由原先不足百人,也一下子增加了三分之一还多,这在黄河故道里的乡村中,除了集市重镇之外,已经不再算是个小小的村庄了。至此以后,故道里的古黄滩村又恢复了昔日的那般正常热闹情景。

华夏民族的炎黄子孙们,经过了八年的浴血奋战,终于打败了日本强盗。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不得不向全世界宣布无条件地投降。但胜利了的中华民族每一个公民永远都不应该忘记,蒙受日寇侵华的这场天大的凌辱。

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五零年,小福星已经长成二十岁血气方刚的棒小伙子时,可恨美帝国主义侵略的战火,又远渡重洋地烧到了朝鲜的国土上。中国和朝鲜是唇齿相依的邻邦,美帝国主义企图以朝鲜为跳板,重演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那幕悲剧。党中央和毛主席看穿了美帝国主义的阴谋,作出了英明地决定:出兵朝鲜,抗美援朝!

在福星的心里和眼里,侵略者不管是美帝国主义还是小日本鬼子,侵略的性质都是一样的可恶!都是一样地应该将他们完全彻底地消灭!不然,人世间就别想过上太平日子。他在村里村外人前人后常挂在嘴边的话:“我要去参加中国人民自愿军,抗美援朝光荣!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咱不能忘了一九三八年四月十八日,日本侵略者血洗咱的古黄滩啊!日本帝国主义和美帝国主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福星是这么说的,同时也是这么做的。他是古黄河滩上第一个报名参加自愿军的;也是第一个骑马戴花走出黄河故道家园,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

光阴似箭,日月如白马过隙,转眼间几年的光景过去,福星离朝回国荣归故里,胸前佩戴着闪闪发光的战斗英雄勋章。你看那战斗英雄的神气、形象、气派、那……哎呀呀,天哪,就甭提让人有多羡慕了。整个故道古黄滩的村人们,足足高兴了三天!在这三天里,不管是白天和夜晚,所谈论的几乎没有别的话题:

“日本鬼子当年血洗古黄滩村子的那阵儿,就知道福星他是个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可不是轻易随便乱说的,怎么样?这话到底还是应验了吧?”

“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了得!听说那胸前的那枚英雄勋章,是在上甘岭表彰战斗英雄的大会上,彭老总亲自颁发给他的,还亲切地给他握了握手!天神地奶奶,那可是大元帅呀!你想他福星争来了这么天大加地大的荣誉,老陵疙瘩都该冒青烟了……”

“是呵是呵,咱们这黄河故道是什么地方,‘千古龙飞地,一代帝王乡’啊!想当年那汉刘邦……如今咱古黄滩出了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那也是了不起的人物!”

“当然了,是咱们故道乡村的光荣和骄傲……”

可是,当村人们兴高采烈地谈论过一阵之后,往往又不免为福星身上在朝鲜战场留下的十几处伤疤,而收敛笑容可惜地叹上几口气。如果单说身上的十几处伤疤,也算不得什么大碍。战场上枪林弹雨,枪子儿炮弹皮刮风般呼啸而至,况且又不长眼睛,没打在至命的要害处,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不吃枪子儿,怎么能当得上战斗英雄?最可惜的是他那半条劲儿绷绷的血肉之腿,贡献在了异国他乡的朝鲜战场上,换来了半条从不必担心长疮生病的木腿。唉……也许就是因了这半条木腿的缘故,致使他至今还是孤独一人,过着越来越老来难的日子吧。其实,福星老汉这大半生,尤其是参加抗美援朝以来的几十年里,并不是绝对没享受过夫妻生活。断续地有过,荒唐的有过,露水鸳鸯也曾做过,只可惜没能给他生儿育女,没有给他白头偕老罢了。但那肯定都是有特殊原因的。

福星参加了中国人民自愿军,在国内接受几天短暂的训练后,便和来自全国各地的战友一起入朝作战了。福星把对日本鬼子的仇恨全泄在美国鬼子身上。作战时既勇敢又机智,一个月就荣立了两次战功。后来部队把他调到侦察连。侦察兵执行任务,虽不如战场上激烈,但所肩负的任务,远远比战场上艰巨得多。记得那年腊月里去执行侦察任务,半道上和美国鬼子的队伍碰个正着,在边打边撤的时候,福星忽然感觉到腿上中了子弹,骨碌碌滚下了山间沟里。待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朝鲜老乡家里暖烘烘的热炕上。

“您醒啦?早似米达,早似米达……”一位朝鲜姑娘蹲在他身旁,惊喜地叫起来。闻声又过来一老一小,老太太看去并不老,但风韵尤存。慈眉善目,眼神里总溢出一种让你感到莫名的亲切。福星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如果不是十二年前日本鬼子侵华血洗古黄滩,母亲大概也是眼前的这位阿妈尼一样;那小的也是一位姑娘,大约也就是十八九岁,水灵灵的,象出水芙蓉似的。福星这时候完全明白过来,是自己负伤滚在山沟里昏迷后,她母女把他救到家里来的。这时候的福星,不但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朝鲜日常用语,而且还会说几句简单的朝语。他眼里涌出了热泪,说道:“阿妈尼,高么似米达,高么似米达……”

阿妈尼就是汉语中的“大妈或大娘”,高么似米达,就是汉浯中的“谢谢”。可令他吃惊的是,眼前的这母女三人,却都会说中国话。尽管不是那么流利准确,但完全可以给一个不懂朝语的中国自愿军对话:

“你不用客气了”,阿妈尼笑着说,“你是中国人民自愿军,我们的亲人,来帮我们打美国鬼子,救亲人是应该的,对吗?”

“对、对!”福星躺在炕上,使劲地往上点着头说,“抗美援朝,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我们也是应该的。”

“嗳——嗳——”阿妈尼用手轻轻地擦着福星眼上的泪花说,“孩子,你怎么哭了?伤痛得厉害吗?我是医生,会给你治好的。”

“我——”福星轻轻地摇着头说,“看到您,令我想起了死在日本鬼子刺刀下的母亲……”

“哀咕……咂咂……”

此刻,仍然跪在福星身旁那位大一些的姑娘动了动身子,十分同情地对福星说:“日寇在朝鲜也犯下了滔天罪行!我爷爷便是在和日寇侵略者作战中牺牲的。”她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个镜框给福星看,镜框里镶着一个朝鲜人民军军官模样的像片,说:“我阿爸几是人民军的团长,两年前也战死在沙场,他是和美国鬼子作战时牺牲的。日本帝国主义和美帝国主义,都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如今在朝鲜、十七岁以上的男人,几乎乎都为朝鲜的解放事业而贡献了生命……”

“孩子,你就在我家安心养伤吧,”阿妈尼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妈妈……”

在母女三人精心地护理下,半个多月的时间,福星的伤口基本上痊愈了,完全可以重返战场去英勇杀敌了。但福星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新问题,一时间是走不脱的。第一,是不知道部队转战到哪里。在人生地疏的异国他乡,你到哪里找去?第二,是母女三人对他更加亲切,日夜看护着不让他随便出去。那天阿妈尼拍着身边的炕头,让福星坐在她的身边,望着窗外飘洒的鹅毛大雪,对他说:“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情,归心似箭心急如焚,要回到自愿军队伍里去,打击美国侵略者。可是,如今冰雪盖地,而且又不知道部队在哪里,你到哪里找去?要是你一走出这山沟,一下子就会被当地女人们把你抢了去,你不知道这里快成女儿国了吗?可不象你在我家里这般太平,她们会轮番强迫你的,直到把你弄得筋疲力尽奄奄一息,然后把你抛在野外里喂狼去!”

福星闻听这番话,联想到西天取经的唐三藏在女儿国的情节。他相信阿妈尼说的话并非吓唬他,而是真情实话。残酷的战争,耗尽了朝鲜年轻男儿们的生命,这对一个国家和高丽民族意味着什么?比灾难更厉害的生息繁衍!

阿妈尼看了看福星忧虑而烦躁的神情,接着说道:“我这两个女儿,大的二十一岁,小的十九岁,随你挑,一个行,两个都要也行。你若是坚决回部队里去,我们决不拦你,但是你必须给我两个女儿怀了胎,而确切地知道你部队的下落时,就放你去。朝鲜需要男人,打美国鬼子是支援朝鲜,输送给年轻的自愿军战士,同样也是支援朝鲜。听说金日成将军请求中国政府,战争结束后,留给朝鲜一个军的中国军队呢,你就先留在我这家里吧……”

如此看来,福星知道自己一时半刻也是走不脱了。既然如此,素性暂时安定下来,以稳住母女三人的心,待随时寻着机会再一走了之。

福星伤好之后,在屋里憋不住,偶尔也到屋后的山上砍柴,一是锻炼身体,二是排解思念部队想念战友的烦闷心情,但每每都有两姑娘陪伴着她,生怕他私下里跑了,或者被别家女人抢了去。

这里的山沟并不太深,屋后是山,山上被皑皑的积雪覆盖,依稀分辨得出树木的轮廓;门前的不远处,便是一条不算大而也不太小的河流,河面上早已结满了冰。福星和两位朝鲜姑娘散步在河边的雪地上,忽见那河边的树一棵一棵的影子照在地上,一丝一丝地摇动,抬头东望,原来月亮已升在了东边的山头上。月光之下再看那边的山,一条雪白,映着明亮的月光,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能分辨得出来,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睛看去,方才看出哪是云,哪是山来。虽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光亮是从背面透过来的;那山却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在山上,被那山上的白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个样子的。然只有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再往远去,越望越远,渐渐地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茫茫中就分辨不出什么来了。

福星散步中又抬起头来,寻找天上的星星,似乎一个也看不见。只有北边,北斗七星,开阳摇光,象几个淡白的点子一样,还能看得清楚。那北斗正倚在紫微星垣的西边上面,杓在上,魁在下。不由地心中想到;真是岁月如流,眼见斗杓又将东指,人又要添一岁了……如今是在异国,眼下又离开了部队,这样住下去,虽然安逸,但到头来又是如何结局?参加中国人民自愿军,是赴朝参战打击美国侵略者的,可现在是干的什么?对得起中国人民吗?对得起“自愿军”这个光荣的称号吗?对得起自己的雄心壮志吗?对得起……想到此处,不觉长叹一口气,眼里流淌出热泪来。

姐妹俩见福星如此情景,便亲切地问他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又难过起来了?是不是想部队的战友了?还是想家乡的亲友了?”

“都想。”福星不否认地点了点头,轻声说,“眼看就快到年了,过年懂不懂?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它象征着吉祥和团圆,‘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不能和战友、亲友和亲人们在一起吃团圆饭,喝团圆酒,而且见都不能见他们一眼,我能不想念他们吗?我能不心里难过吗?”

“是呵是呵,可是,我们不是你的亲人吗?我们不是能和你在一起吃团圆饭,喝团圆酒吗?”

福星勉强笑了笑,点头说:“你们救了我的命,当然是我的恩人,更是我的亲人了……”

“外边怪冷的,咱们回屋里去吧?”

“回屋里去吧。”福星说。

福星跟着姐妹俩慢慢地走着,觉得脸上有样物件附着似的,用手一摸,原来两边着了两条滴滑的泪水……

冬去春来,残雪消融、满山坡星星点点丛丛片片,开遍了红的粉的迎春花,也就是朝语所说金扎来;顺着那河道远远望去,河堤上柳垂金丝,桃吐丹霞。荡漾的春风里,万物都在复苏……

福星在院子里劈材,坐在材堆上望着一天天变绿的山坡,心中盘算,自打那天受伤被这母女三人救到家中算起,至今已快百天了!在这三个月零三天里,无时无刻不心想着部队,已无时无刻不感谢这母女三人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她们已经把他当作了家人,而他呢?为了寻找随时离去的时机,不得不麻痹她们,说阿妈尼就是他的母亲,说他就是阿妈尼的女婿,这里就是他的家,他还到哪里去呢?他让她们放心,他是哪里也不去了,既在这里娶妻,就在这里抱子等等,母女三人果真也信以为真了。

忽一天福星在山上砍柴,远远地看到山脚下有自愿军的队伍路过,他心喜若狂,向不远处山脚下的那座房屋磕了三个头,自言自语地说:“阿妈尼和二位朝鲜姑娘,我是中国人,怎么可能会留住在朝鲜呢?我是中国人民自愿军,赴朝来是打美国鬼子的,我怎么能不上战场呢?对不起,我追部队去了,我永远记住您对我的救命之恩,我将在战场上英勇杀敌来报答您……”

福星只能不辞而别,不顾一切地朝远处自愿军的队伍追去……

那一次在上甘岭阵地上,观看祖国赴朝慰问团常香玉演《花木兰》时,身边不远处的一位战地护士说:“俺跟常香玉还是老乡哩。她在豫西,俺在豫东。”

另一位护士就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演出结束后,你去找她哭一场去!”

“那是亲的呗……”那护士笑着说,“我真想过去抱住她大哭一场哩。”

福星扭头看了看她。

当又听郭兰英唱“一条大河波浪翻”的时候,又听那护士说道:“俺家乡那里也有一条大河,是早年的黄河,可惜早就不流水了,成了八百里黄河故道了。”

这时,福星吃不住劲儿了,大声问:“呃,同志,你家是黄河故道哪地方的?”

“砀山知道么?西北角的。”那护士听到了乡音,自是非常高兴,反问他道,“你呢?你是哪地方的人?”

“砀山东北角的!”

“啊!咱们是老乡呀!”

“谁说不是的哩!老乡,好哇……”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乡想着见老乡,寻着见老乡。乡音亲,乡情更亲,越见越亲,越谈越亲。一个“亲”字了得!一个“情”字了得!不知不觉中,由乡亲乡情渐渐地转变为了爱情,谈来谈去,谈到了回国后成亲的话题上。

在上甘岭那场最激烈的战斗中,那位护士老乡在抬担架抢救伤员时,不幸中弹而光荣牺牲;而福星也被一颗轰来的重型炮弹,炸断了半条小腿……

福星荣归故里以后,时常隔三错五有事没事儿到乡里走走。乡政府驻地在黄河故道的下游,离古黄滩村也就是五六里地远近的虺城集上。

虺城集在黄河故道这带地方,也算得上一大重镇了。如果上溯三千年前,这虺城俨然是一座绚丽繁华的都市,富丽堂煌的王城呢。

三千多年前的殷商朝代,左相仲虺受封,建王城于斯地,人称为“虺王城”或者曰“虺城”。清《读史方舆纪要》记载:“徐州西北百二十里有灰城,疑即虺城之讹也。”按传统说法,虺城占地五公顷,城内建有亭台楼阁,水榭洞天;寺院神塔,幽雅庭院;五行八业齐备,游乐场所俱全,是一方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是人们集会、交际、贸易的理想场所。明人的怀古诗赞美了虺城的盛境,曰:

“梦醒高楼夜气清,

隔帘明月映寒更。

知非杨柳关山影,

忽入梨花院落明。

北里不闻羌笛韵,

西林频送寺钟声。

当年作诰人何在?

一片余辉照古城。”

几千年来岁月悠悠,改朝换代,兵燹水患,使虺城昔日的风光,早已不复存在了。一些个什么琼楼玉阁,梨花雅院等等,亦只在传说之中了。传说毕竟是传说,可信度也就因人而定了。不过,能使现今人们说道的,确还有虺王墓、虺王庙、月照井和饮马槽的残垣剩迹。自清朝乾隆年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前夕,这里一直都是较具规模、颇为兴盛的集市。每天有早集,俗称夜猫子集。每月的初六、十六、二十六,为骡马大会;每年的二月初六,为天齐庙香火大会。集会之日,各行各业,五花八门,三教九流,皆都云集于虺城。人流熙攘、车水马龙,却也呈现出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为繁荣农村经济,促进农业生产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既便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人们也习惯地到这里来贸易,只不过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再没那闲情逸致,逗留玩耍,变得较为冷清萧条而已。

尽管福星的腿脚不怎么方便,毕竟还是年轻力壮。每次到乡政府里,书记、乡长和那些个他认识不认识的干部们,都对他十分客气,热情得让他不好意思在那里多呆上一时半刻。

“福星,有要找我帮你办的什么事情吗?”乡长打断和别人的交谈,满面春风地招呼福星。

“随便赶个集,没事儿,没事儿,”福星就笑着回答,“成天介到乡里来,哪有那么的事儿呀,您忙,您忙……”

“福星,到我办公室里来坐坐,喝口茶,歇歇脚”,民政助理老夏对屋里的其他人员介绍说,“你们认识他吗?可是咱们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啊!”

于是,屋里的人员便点头哈腰的恭维:“听说过,听说过。是咱们黄河故道人的骄傲呀……”

夏助理员接下来的话,便不正经了:“福星,朝鲜的大姑娘什么滋味,跟咱们中国的一样不?说说,说说……”

福星就笑着边走边说:“你到集市上羊市里看看去,天下的羯虎头(公羊)都长着蛋搭拉着,谁知道那水羊(母羊)一样不一样……”

“福星,你怎么着急忙慌地走了呢?再呆会儿嘛,中午咱治二两!”

“不啦不啦,”福星笑着谢绝说,“你瞧我这腿脚,走路还嫌溜地不平呢,要是再灌下去点猴尿,你可就没事找事儿了……”

“干什么去呀你?”

“我要到虺王墓、虺王庙、月照井、饮马槽那些古迹残垣处去看看、转转、猜思猜思……”

于是,福星便木腿捣地有声地离开了乡政府,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来到集市西南角的野地里。这里便是虺王的墓地。当时是个什么景况,那是难以想象得出来。三千多年间,其坟墓不知几经修复,才使之存留不泯,尽管是眼下这残垣剩迹,真真也不容易。据说乾隆间,对此墓曾有过一次大修。后于民国四年(即一九一五年),又经地方名人李兆坤等倡议修墓立碑的。墓高十五米,占地五百平方米,高大巍峨,形如土山;墓碑全高九米,其中碑帽两点五米,雕二龙戏珠,玲珑剔透,张牙舞爪,形象逼真;上镌“虺王之墓”,百米之外,清晰可见。金钩铁划,欲跃石外,足见其笔力,刀功之胜。碑身高五米,正面勒记颂扬虺王功德的志文及树碑的意义;北面铭刻修墓立碑者千余人的姓名。负碑矗直高一点五米,长两点五米,庞然大物,伸颈昂首,二目暴张,状极凶威,确让人有望而却步之感……

“乖乖!”福星站在远圈看看,又近前去用手摸摸,嘴里“吱、咂”地赞叹着。然后又倒腾起一肉一木两条腿,往那虺王庙挪去。

这里原是一片废墟。

福星幼时就曾听大人们传说,虺王庙重建于一九四0年,建有大殿三间,配房若干,为砖木结构,具有古老的民族建筑风格。庙内立虺王坐像,头戴王冠,身穿蟒袍,五绺长髯,神采奕奕;高半米,由黄杨木雕成。两名神甲护卫,手执兵刃,状貌威武。神像经各种颜色泻染,令人看去有再生之感。大殿门前各有一石碑,碑文由尹子卿撰文,丁道传书丹,刘振海篆额。寺庙的大门朝西,有高大的院墙,院内广植花木,布局频具园林风格。配房的三间南屋,是当时的子弟小学,使观光胜地兼作育人场所。可惜的是,解放后庙堂被拆除了,寺内雕像失踪,一切荡然无存,只落得眼前一片废墟。

“可惜,可惜,实在是可惜呀!”福星感慨地说。在这虺王残迹的几景之中,最令福星感兴趣生奇趣的,莫过于那月照井了。

月照井又名夜月井,映月井,可谓当年的一大奇观。《沛县山川人物志》记载:“虺城夜月”是古沛八景之一。月照井在虺城集的东北隅,传说每花甲一周(六十年),月光便可直射井底一次;又说每当月光直射井底之时,便有一火球自井中腾空而起,飘向西南,落于虺王墓而熄,蔚为壮观。清代沛人吕椒曾写诗赞美“虺城夜月”的胜景,诗曰:

“一轮皓魄贮银盘,

左相城边夜未阑。

不是平分秋色里,

如何远上暮云端。

郭门滟滟千家照,

关树沉沉万影寒。

传作列星虺作月,

光留宇宙任人看。”

每到这里,福星都在遐想那“虺城夜月照平畴“的万千景象。到底那井底升腾火球之说,是演义,夸张还是……“哎呀!传说毕竟是传说,谁还去考证它真假与否么?好痴,你福星真的好痴哟……”他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

一九六0年,全国上下大江南北,正处在凶险的饥饿间。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福星从乡政府背着半口袋粮食回来。半路上看到一位陌生的妇女,坐在路边的沟坎上啼哭。于是他走了过去。站在这妇人二尺开外的地方,问道:“这位大嫂,您咋的了?天快黑了,还在这漫野路上伤心,哎?”

那妇人闻声,慢慢地抬起憔悴的满是泪水的脸,看了看他,然后又低下头去,泣不成声地说:“好心的大哥,您不知道,婆婆……孩子……都快……”

言下之意,不用说福星心里也雪清明白。“那您……”福星也不知道往下再说什么。本应该什么话都不说,转身就走开的,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挪不动腿脚。犹豫间,忽又听那妇人无可奈何地哭着说:“如今饥荒遍野的,连地里的野菜都挖得扎干净绝,哪里讨得着啥子吃的东西……如其眼睁睁地看着她们饿死,倒不如我先……”话到这里,她又说不下去了,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

忽然间,福星对这位妇人肃然起敬起来,她说得那些话让他震惊!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么?莫过于饥饿了。饥饿远比战争残酷的多,可怕得多,它让你躲没处躲,藏没处藏,逃没处逃。不管是白天和黑夜,它都一刻也不停地折磨着你,直到要你的命。

在饥饿威胁着生命的当口上,这妇人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老人和孩子,至少难得她这份孝心,至少她是位贤妻良母,至少她是个值得同情,值得帮助,值得……干脆就接济她吧。福星想到这里,他将那半口袋粮食,轻轻地放在那妇人的背后,慢慢地歪愣歪愣着身子走开了。

待那妇人再次抬起头来欲给这瘸腿大哥说话时,蓦地发现那人已走出去百步开外;蓦地发现身后边放着半口袋粮食!那妇人什么都明白了,不过这突然而至的惊喜交加,使她一时间呆住了。这哪是半口袋粮食呀!分明是老人和孩子们的命啊!老人和孩子的命保住啦!保住啦!呆了半晌,方才想起来感谢救命恩人,但恩人已经走远了,歪愣歪愣的身影,深深地印在她那含着热泪的眼帘里。

忽然,她匆匆忙忙地背起了口袋,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感激得热泪满眶,亲亲地叫了一声“大哥”,“扑腾”一声跪在福星面前,“叭叭叭”磕了三个响头,说:“我不能全要你的粮食呀……大哥……这可是你居家老小的命啊!怎么能……”

“拿去吧,你尽管拿去吧。”福星慷慨地说,“我是个战斗英雄,我是个残废军人,而且我上无高堂,下无妻小,孤单单一人无牵无挂。尽管国家遭受暂时的困难,但对功臣还是很照顾的,没有我可以再到乡政府里去要,总会有办法的。你只管背回家去吧。你婆婆和孩子……去吧,去吧……”

“大哥您姓啥叫啥?”那妇人又含着泪问。

“我又不要你感谢,”福星笑了笑,摸摸左耳抬了抬腿,说道,“一提及豁耳唇,木头腿,谁不知道是我呀!呶,我就住在那古黄滩村头上,你要是再过不下去,就……”

那妇人点了点头,背起口袋,竟也不再说一句感谢的话,头也不回的就走了。福星并不怪她,因为当地的人们都知道“大恩不言谢”这句话的。

三天以后,那被接济的妇人寻到了福星的门上,并且还包来了几件虽破旧但却干净的衣服,让福星替换着穿。说是这衣服搁着没用,长久下去只会被老鼠咬烂了可惜。这也许是前来报答他的一点心意,或者还有其他的形式。据传说,汉扬宝幼年的时候,救过一只被蚂蚁所困的黄雀,夜里梦见黄雀变作一个黄衣童子,衔着四只白环来拜谢,祝福他的子孙将如白环一样洁白,而且世世发达。

即如黄雀形体不满三寸,尚知衔环之报,何况为万物之灵的人呢!尤其似这等贤妻良母的妇人呢?知恩图报原本就在情理之中。

“衣服不好,”那妇人腼腆着说,“凑和着还能裹体挡寒……”

“我有衣服穿,”福星客气地说,“谢谢你对我的关怀。”

“一年四季不都是穿得那旧军装吗?还说有衣服穿,有什么衣服穿,能拿出来让我看看么?”那妇人笑咪咪地看着他的脸问。

“这……”福星犹豫的同时,方才端详了妇人的面部轮廓:讶!这原本是一张俊俏的银盆大脸,该属于薛宝钗那一类的贵妇人相。可惜被饥饿折磨地她失去了红润和光泽,而成了现如今的面黄肌瘦憔悴不堪;那原本是一双神采奕奕水灵灵的大眼睛,如今也黯然失神,满含着乞求和幽怨。这妇人也就是三十岁上下的年龄,虽然形体消瘦,但行动举止却都透露着敏捷、利落、大方和端庄来。

“穿吧。”她恳求着说。

“那……”

“快别这、那的再多说什么了,如果……”

那妇人的话没说完,泪水却象断线的珠子,扑簌簌从脸腮上滚落下来。

这妇人姓刘,叫刘翠蓉,是个极其不幸的女子。自幼父母双亡,跟着奶奶生活,谁知道吃了多少苦才长大成人的。刘翠蓉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到了十七八岁,虽然没过什么好日子,人却硬是出落得出水芙蓉一般。比如说同样的衣服,穿在同龄人的姐妹们身上,它是一个样子。可是脱下来穿在她身上时,你再看,眼睁睁地看着又是另外一个样子,变得让你惊奇,就是合身,就是板扦,前看后看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就是好看,仿佛就是量着体裁做的一般。姐妹们便嫉妒地说:“瞧这个该死的妮子,天生的一副好身段,穿什么衣服都好看,若是在乾隆下江南的的年代,说不定也会被乾隆弄到深宫里当贵妃娘娘去……”还有,同样的一句话,在别的女孩子嘴里说出来,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引不起听者的特别注意;但是在她刘翠蓉嘴里说出来,那效果就不同了,嘎嘣脆响,象珍珠倒在银盘里发出来的声音,加上她那个善解人意的表情,那眼睛里始终充溢着令人感到亲切的神情,听者便会大吃一惊,先看着她俊俏的模样笑笑,接着便会再神秘兮兮地反问上一句:“是的吗?瞧人家翠蓉这妮子说话就是好听……”

翠蓉还不到论嫁的年龄时,便成了当地后生们追求争夺的对像。到头来,跟一个在大队里当会计的后生结了婚。夫妻恩爱,生儿育女。刘翠蓉在家遵守妇道,尽着孝道,而丈夫呢?所谓官身不自由,日里夜里不着家,时间一长,渐渐地夫妻情感变淡了,变冷了。找不回当初俩个人的那种激情那般感觉来。有时候丈夫虽然也与她同床共枕,但却是陌同路人同床异梦。刘翠蓉渐渐地发现,丈夫是脊梁骨上背茄子——有外心了!

尽管如此,刘翠蓉还是忍悲含泪,委曲求全,正如那《红楼梦》上贾母说贾琏似的,“年轻人就象馋嘴的猫儿,哪个不吃腥呢”?她耐心地等待着丈夫回心转意。毕竟是有儿女了,他如何能不负担起这份责任!可是……她想错了,她恼他!恨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顾及夫妻情分,在那天趁她到井上打水的时候,丈夫冷不防地一下子将她推到了井里……

“畜生!简直是没有人性的畜生!”福星听到这里,脸气得铁青,大吼一声,拳头砸在八仙桌子上,桌缝里“扑扑”弹起来一股尘烟。“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告他!没有王法了吗?若是在战场上,奶奶的,我非枪毙了他不可!你告他!你到法院里去告他呀!”

“我……没有死,被接着来井上打水的男人用井绳把我拉了上来。”刘翠蓉满面流泪,顿了顿又说,“我……我也没有去告他……”

“窝囊!”福星气急败坏地说,“他都已经起了杀你的心了,并且有了杀你的行动了,你还顾及夫妻情分?你这人,唉!善良也不是这么个善良法的。”

刘翠蓉擦了擦泪说:“我没有告他,可村里好多人联名告了他,他被法院判刑了。这一判就是十年,十年呀!人生才有几个十年……”她咬住了嘴唇,闸住了要冲出喉咙的话,任凭眼泪簌簌流。

福星看了她一阵子,忽然改变了态度,压低了声音,轻轻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然后说道:“也对,也对,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太善良了,太善良了……”

这位陷入在极度悲观之中的妇道人家,她是多么多么地渴望得到一点人性的温暖,一点真诚的尊重啊!但她似乎从来就没尝到过这些,而当她一旦得到的时候,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一星星,一衡衡,她都觉得是莫大的欣慰,莫大的幸福,那将会在她心里升腾起一种什么样的激情呢?就象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发现了绿洲,得到了甘泉?就象在茫茫的苦海中见到陆岸?还是就象……那激情实在是很难用语言表达得出来。于是她哭了,哭得更恸了,似乎又更舒坦了。这本是两个极端矛盾的情感,此刻在这刘翠蓉身上,硬是把它合二为一。她的手,她的腿,她的整个血肉之躯,都在逐渐地,一层深似一层地加速加重着酥、软或者可以说是瘫……

那天晚上,刘翠蓉便留宿在福星家里。灯灭之后,这黑洞也似的屋里便生岀些动静来,自然是那不堪重页负的旧木床,硬撑着时隐时现时急时缓地唱起了恋歌,间或掺杂着俩人的对话:

“你救了俺一家人的命,真不知怎么报答你。”

“言重了,不用报答。”

“我想给你生个一儿半女的,老了也是个指望。”

“那我得感谢你。”

“原以为你的腿不行啥也不行哩!”

“领教了吧?钢钢的,床头论兵不打败仗。”

“悠着点……”

“喀嚓”一声晌!

“讶讶——让你悠着点,你越发猛劲儿了!床塌架了!”

“别动!塌架好,稳当……”

这当儿,窗外传来“嘻嘻”的笑声和离去的脚步声。

第二天上午,王秋实扛着两块木板,手里拎着木匠用的家什过来了。福星问他你这是干啥?他说你的床不要修理吗?福星哈哈大笑,顺手甩给他一包大红旗香烟:“我就知道是你这家伙……”

至此以后,福星这位残疾军人的生活道路,便开始有了新的改变。他满腔热情地接受了她在生活、精神、以至于升华的感情上的贴切关照;而同时他也更有劲头儿地,拖着那条肉腿和半条木腿,怀里揣着闪闪发光的英雄勋章和甲级残疾军人证,隔三错五地乡里走走,县里去去,且喜或多或少每次都不空手回来。于是钱、粮、还有一些救济物品,如衣服、被褥之类的东西,就不断溜地从这妇人手里,拿回到她的家里。

春秋四季,日月悠悠,刘翠蓉便来来去去往往走走,倒也两边兼顾,两家圆满。虽说十年难熬,但也光阴似箭,才见杨柳舒芽,又看梧桐落叶,树叶儿一青一黄,便就是一年的光景过去。春秋几度,倏忽间逝去了七八年的岁月,福星心里不能不开始打算盘了。他算计着刘翠蓉的丈夫快要刑满释放了,怎么能不在心里暗暗悲伤呢?可如此不清不白地跟刘翠蓉继续下去,又怎么结局呢?到底我没有给她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到底她是个有夫之妇。这叫什么?他丈夫服刑期间,可以勉强说互相帮忙互相关照;可她丈夫刑满释放回家,可就是破坏他人家庭了。这可是触犯法律不道德的行为呀!我是什么人?抗美援朝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斗英雄勋章的获得者,虽残疾,但是功臣,是黄河故道里首屈一指的人物,如何能背上那么个名声!与其到头来难堪,倒不如趁早狠了心的好。那天,他终于下定决心,终于对刘翠蓉一反常态,先是好言好语地对她说:

“翠蓉,非常感谢这多年来你对我的照顾。”

翠蓉闻听此言一惊,然后笑道:“福星哥,你这是说哪里话?要说感谢,俺得感谢你,你是俺全家的救命恩人,当牛当马也感激不尽您对俺全家的恩情哩。咋,你想说啥,尽管说吧。”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过去的就过去了,何必老是念叨它!我今天要说的话,大概你心里也应该明白。”

“你还没说呢,我咋能明白呀?”刘翠蓉仍然笑着边说边纳着鞋底儿。

福星这时候变了脸色:“我说你今天收拾收拾走吧,而且以后不要再回来,我可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人,最好你顺顺当当别惹我动气。”

刘翠蓉吃了一惊,看了看满脸寒霜般的福星,莫名其妙地试探着问:“你今天这是咋的了?为什么对我说出这番话来?”

“不为什么,要说什么,还非得为什么吗?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有什么一定的理由。”福星口气蛮横地说。

“那……”刘翠蓉笑了笑说,“那行,你让我走,我就走,既便走也还要再回来的,我怎么从今以后不管你的事儿呢?就是他出来以后,也挡不住我来照顾你的……”

“放屁!”福星一拍桌子吼了一声,吓得刘翠蓉一哆嗦,又听他说道,“有国家,有政府,哪里轮得上你照顾我?你照顾我算怎么回事儿?我再重复一遍:过去的就过去了,从今以后,我不让你再来照顾我,以后不许你再进我这个屋门坎,在家好好过你的日子!快些收拾收拾走吧走吧。要说难听的,你给我滚!……”

这么多年来,福星是第一次黑着脸无缘无故地骂了刘翠蓉。骂得突如其来,骂得她莫名其妙,骂得她满心地委屈,虽不敢在福星面前大放悲声,但还是禁不住呜呜咽咽。她不知道哪里冒犯了这位全家的救命恩人,而且又不敢问明原委,只有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又给他拆洗了一遍被褥,洗了几件不怎么该洗的衣服,就喊了一声:“福星哥,你是俺的救命恩人,我听你的话,你让我走,我就走,你不让我来,我就不来。只是你以后岁数越来越大,生活越不方便,如果……你就捎口信过去,我……走了……”

在刘翠蓉向福星告别这番话的时候,福星始终背对着她,不敢让她看到他此刻满是泪水的脸。就连他做手势让刘翠蓉出门时,也不能再说出一句话来。

刘翠蓉满怀着委屈走了。这一走不似先前,而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看吧看吧,待福星老汉这阵儿病倒在床头,竟连个端茶倒水侍奉他的人也没有了。这又能怪谁呢?是他福星驴脾气一犯,硬是把人家刘翠蓉逼走的,而且不许人家再进他的屋门坎,奈何?……

村人们从福星老汉的小屋里走出来,交头接耳地纷纷议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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