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她终于知道了这个事实——当她在路上走着,其实她是在风里游弋。当她望着天空,其实她已经张开鱼鳍游了上去。当她在水里,身上的每一块鳞片才能真正自由呼吸。当她想看见自己的样子,照镜子没有用,她得去看顾平生的眼睛才行。不过,她其实对自己的样子并不感兴趣,看过一次就够了。
水草微微荡漾,纤细的枝条轻轻擦过鳞片,肥胖的鲢鱼跟随在身边,一时被水草纠缠,遮住了眼睛,一不小心一头撞上大尾,回头,它立即受惊似的摆尾而去,模样滑稽可爱。估计,是被她张开的大嘴吓坏了。
她牵起嘴角,一串细小的水泡从鼻孔里溢出。五彩斑斓的气泡被水波扫开,她摆尾往深水里游,时空就在这一摆尾间,裂开记忆的缺口。
八岁那年,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用稚嫩的双手挑起家里的责任。她要照顾自己,照顾年迈的奶奶。每天放学回来,要去村口的水井挑水填满水缸,要生火做饭,去地里施肥摘菜,围养家禽。忙完家务,她会有一段属于自己的空闲——坐在灯下看书写作业。
睡觉,已是深夜。只是,她很不容易睡着。经常会半夜醒来,在黑暗中,朝天花板徒劳伸出手,五指微张。天花板如一个巨大的深渊,有怪物从里面伸出长长的舌头,张开嘴,无情嘲弄。她害怕的把头埋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强迫自己入睡,就像每个被生活压弯腰的时候,强迫自己直起腰,打起精神。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孤独。
人,总是孤独的吧。
奶奶因为经常生病躺在床上,八岁的她,在灶台上烧一壶水,打算给奶奶烫脚。水壶太重,她提起来的时候,手滑,壶落地摔碎,滚烫的开水泼出来,洒在她的脚背。
这一瞬间,脚背被烫红,疼的要命,第二天,红肿得穿不了鞋子。哪怕如此,她却不想让奶奶知道。她想,要是林母在该多好,她会过来抱抱她,哪怕只是说一句关心的话,她就会觉得一点都不疼。
后来,顾平生听到声音,冲进来背着她去镇里上药。直到现在,她脚背上那一圈烫伤的伤疤一直跟随着她。
“珊珊,你在哪儿?”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阿生,我在这。”
她发不出声音,水底无声寂静,可是她确定那个人听得见她,看得见她。
他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他似乎从来不在乎她是什么样子,哪怕他第一眼就知道,她是一条拖着两条长长胡须的绿色大鱼。
“乖孙,睁开眼睛看看奶奶。”
林晓珊浑身湿透,喘着气。
片刻前,她摆动鱼尾,从遥远的时空游回来,筋疲力竭的爬上岸。奶奶苍老浑浊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如一道亮光劈开她混沌的世界。
奶奶蹲在她旁边,看见她这副可怜的样子,心疼极了,赶忙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给林晓珊穿上,她自己却只穿着一件又薄又旧的睡衣。
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