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暮第一次进山采药时,六岁。
孤村一如其名,孤零零坐落在云雾缭绕的连绵深山中。孤村所在的山头,算不得最高,却也相差无几。村落依山而建,正好占据了山腰上的一块平地,十几茅屋散乱分布在中央,毫无规律美感可言。从茅屋外到平地尽头,是一片农田,密密种满谷物。
村子周围荒无人烟,连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不知村子何时开始存在。岁月对这个小村子唯一的意义,就是不断更替的昼夜,伴随着老人的咽气和婴儿的啼哭。从很久很久之前起,村中一直只有四十户人家。
这都是村长老王在炕头抽烟时叨念的闲言碎语。秦暮一家是村里的第四十一户人家,六年前李猎户外出打猎时,碰巧遇上了求救的秦暮父母,那时秦暮的母亲,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孕。
猎户将两人带回了村子,据说那是孤村中第一次出现外人。秦暮父母就此在孤村中定居,面对村民的好奇,两人却绝口不提自己从何而来。
秦暮的母亲精通医术,识得百草,教会村里人辨别何种草药,救治村民于病魔伤痛间;秦暮的父亲擅农耕一道,带领村民开山为田,种植谷物,极大改善了村中温饱。
“暮娃儿,你要记住,你爹妈就是神仙,外边来的神仙。”每次村长提起秦暮的父母时,老脸上的皱纹总是笑成一团。
秦暮对父母的印象全来自于村民们的描述。别人口中宛如圣贤转世的父母,于秦暮其实遥远的像个符号。对他来说,村中的每个人才是他的父母,村头的寡妇吴二嫂,村长隔壁的张大哥……
秦暮是全村的孩子,村里的第四十一户人家。他享受着所有人的呵护,唯独被禁止出村哪怕一步。这是他的父母临走前,对村民们唯一的叮嘱。
秦暮背着快跟他齐高的药篓子,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额头和衣袖,脚下是一条村里猎户长年累月踩出的小路。他一边前行,一边仔细搜寻着小路两旁的草丛。他清楚地记得,他要找的,是一种叫做草凤凰的药材。这种草一般位于高杂草丛中,尖叶,长穗,穗呈黄色。由于它明显矮于身边的杂草,寻找难度极高。张大哥为了张大嫂的病,进山寻药之后,数日未归。村长率十来青壮进山搜寻,秦暮也是趁此时间偷偷溜了出来。
天光直泻而下,看着日光变化,大概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一无所获的秦暮一屁股坐在小路中间,汗珠挂满额头,瘦弱的小腿不断颤抖。秦暮心里盘算着时间,还有六个时辰,村长就该领着人回来了,再往前两个时辰,就得开始往回了,否则若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被禁止去往村外的秦暮只能整天在小村里东奔西跑,经年累月,也练就了一副精瘦体魄,若不是今日背着药篓,其实以秦暮的脚力,断不至这般时间便精疲力竭。胡乱抹去脸上的汗,秦暮耸了耸肩,确定了肩上的分量,便继续迈开步子。
渐渐习惯肩上重量之后,秦暮的速度又开始快了起来。不知多久过后,口中的干涸提醒着秦暮——从出发起,他滴水未进。
“……”秦暮的嘴唇翁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抱怨只会雪上加霜。
如果有甘叶,就可以再往前走几步了。秦暮暗自不甘,却无可奈何——今日村长带人出村时,带走了村中大半的甘叶。甘叶一直是孤村的水源,这种肥厚的绿叶中饱含汁水,甘而不涩,对于四周寥无溪河的孤村,是最好的水源。一片巴掌大的甘叶,足以支撑秦暮半日所需的水分。
双手扶住膝盖,秦暮喘息着向前望去,小路蜿蜒,依然看不到尽头。村长说过,甘叶旁定是一片区域最高的树。然而对于六岁的秦暮而言,他甚至看不见树顶。
脑海中闪过张大嫂躺在炕上羸弱的样子,秦暮下定决心,赌一把!他咬咬牙,一头扎进了路旁的高草丛。
草丛中的杂草几乎与秦暮等高,辩识方向尤为困难。开始时秦暮还能维持直线前行,渐渐的,方向感模糊起来,等秦暮发觉时,四周都是与他齐高的杂草——他偏离了方向。
喉咙中的干渴化为灼烧之感,迷茫与恐惧开始侵蚀年幼的秦暮。明明知道此时只能继续向前,但脸上的泪珠还是不争气的噼里啪啦。终于,胡乱迈出几步后,秦暮靠倒在一棵树下,视线渐渐朦胧不清,眼前不同的杂草,模糊成一片绿色呈现在视野中。
“找不到甘叶,就得……死!嫂子的药还没找到呢……不行!”强烈的求生意志下,秦暮伸手用力抓起一把草,胡乱塞入嘴中咬碎。清凉液体滑入喉咙,并不是甘叶甘甜的汁水,而是土腥味夹杂着难以下咽的苦涩。
“完了……”这是秦暮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
……
剧痛将秦暮的意识缓缓拉回现实,睁眼时,四周依然围满了杂草,透过枝叶间的阳光暗淡了许多。秦暮的目光慢慢移向剧痛传来的方向。
“啊!!!”少顷,一声惨叫回荡在林间。
眼泪鼻涕糊在脸上,混杂着残留在脸上的汗珠,滴落在秦暮空荡荡的袖口上。
他的左臂,没了。
疼痛感持续了一阵之后,突然消失了。待得秦暮逐渐冷静下来之后,才发现事有蹊跷:断臂之伤失血之严重,自己断然不可能活到现在,就算侥幸苟活,血也绝无可能自行止住。不管如何,现在的自己,应是奄奄一息。事实上,此时的秦暮,感觉身体上的疲倦似乎一扫而空,躯体中充满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
咬咬牙,秦暮猛地扯开自己的左袖。他惊讶地发现,断臂处的切面上覆盖着新生的皮肤,与周围别无二致,仿佛这里从未长出手臂。
右手撑地,秦暮一骨碌站了起来。习惯性地耸了耸肩,却感觉不出开始时的重量。回头看去,药篓子还是好端端的趴在背上。疑惑的秦暮左脚蹬地,欲向前迈出一步,却摔了个狗啃泥。
“这……这不对啊,我什么时候一步能跨出那么远了?”秦暮坐在地上一头雾水。起身在原地踏了几步,秦暮才渐渐习惯了自己现在的身体,原来方才所感不是错觉啊。到底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少年,突如其来的力量感,冲淡了秦暮断臂后的恐慌。
倏忽间,耳边传来了飘忽的声音:“老王为啥独自留在那啦……”是李猎户!秦暮心头一喜,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跟了上去。至于回去后会不会被发现,此时已不在少年的考虑范围。
眼前的杂草似乎没有尽头,李猎户的声音始终忽远忽近,毕竟就算脚力增加了一大截,秦暮依然只有六岁,且身负药篓,能勉强不跟丢已是极限。
行进途中,秦暮依然不忘四下环顾。若能碰巧寻得一株草凤凰,就不虚此行了。抱着侥幸的想法,秦暮竭力瞪大双眼搜寻着那一抹黄色。
叶缝中最后一缕阳光消失殆尽之时,秦暮终于看见了熟悉的小路。当他正要跨出草丛时,身形一滞,随即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