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亮黄色印入秦暮的视野,由于周围均是高大的杂草,秦暮能在一片昏暗中恰巧发现这抹淡黄,实属运气。拨开周围乱草,秦暮借着暗淡的月光仔细端详着那株小草——尖叶,长穗,似凤凰翱翔九天。大概是正巧生长在小路边,寻药之人潜意识里忽略了最近的地方。
确认之后,秦暮小心翼翼地用仅存的右臂挖去小草周围的泥土,轻轻将其连根拔出。
“这下子张大嫂的病有救了!”秦暮攥紧手中的药材,向前方小路跑去。
或许正应了乐极生悲之言,就在秦暮即将踏入小路时,脚下一软,伴随着强烈的失重感,视野中一片黑暗。
悬空的感觉很不好受,好在没过多久,秦暮便结结实实磕到了地上,身体还在下滑,不过背后贴地,至少让秦暮心里有了一丝安慰。
这时他已经反应过来,或许自己是遇到了山坑。村长说过,山路崎岖,其中自有连着山体的深坑,一旦失足坠落,性命休矣。秦暮紧抓着手中小草,尽力将身体蜷缩护住药材,嘴里念念有词:“张大哥啊,李叔叔啊,虽然我跑出村子有错在先,但我也是为了嫂子啊,你们得保佑我平安无事啊……”
倏忽周围似乎变亮了一些,尚未来得及思考是否是心理作用,一阵天旋地转后,秦暮的脑袋结结实实撞在了树干上。
“我**#*……”秦暮疼得哭爹喊娘,满地打滚。“嫂子,我这回功劳苦劳都有了,你如果不帮我说说话,再叫张大哥回头做个弹弓给我耍耍,就说不过去了啊。”秦暮哇哇大叫地爬了起来,不用摸也知道,脑袋肿成了一葫芦。
周围一片漆黑,杂草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惹得秦暮一阵发毛。村长这臭老头可没少吓唬过他,什么千足怪虫,食人巨兽……不行,总之得先找到路才行!秦暮瞪大眼睛望向四周,却毫无收获。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秦暮强压下恐惧,随便选了个方向,大叫着向前冲去。然而,此时的秦暮犯了个常识性错误——他选的方向,是下坡。
不知往前跑了多久,一抹淡蓝色的微光划入双眼。秦暮顿时精神一震,向那抹微光靠拢。
“张娃儿,不要干傻事!”秦暮脚步一滞——是村长老王的声音!他怎么没回去?原来李叔说的是真的?他放轻了步子,蹑手蹑脚拨开前面杂草,探出个小脑袋暗自观察。
前方是块小平地,老村长蹲坐在平地中央,正拿着半片甘叶放进嘴里。张大哥站在平地尽头,伸着手,仿佛在抚摸着什么。平地尽头的虚空中,闪着淡蓝色的幽光。
“老王,不必多说,俺已经铁了心了。”透着幽光,秦暮看清了张大哥脸上的表情,和他毅然出山寻药时如出一辙,“今儿俺必须出去看看,看看这山外是什么。”
“娃儿,咱们祖祖辈辈不知在这山中待了多久,从没人出去过,这山啊,是绕不出去的,别犯傻了,跟我回村吧,啊?”
“老王,那天秦暮他爹娘走时,俺都听到了。这里是山缝,山里唯一可以出去的口子。”
“娃儿,那你有没有听到,咱村除了秦暮,世世代代是无法出山的?若你往这口子向外,连尸骨都不会剩下啊!”村长一脸痛心疾首,“你说,你走了一身轻松,你媳妇咋办?”
秦暮清楚的看到,张大哥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沉默。
“知道吗老王,”他颓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俺家婆娘啊,从小体弱,只能耍些处理猎物的活计。那天她在炕上叫住俺,说‘张哥,我其实知道的,草凤凰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就算是秦暮的爹娘也从未发现过。张哥,答应我,如果那天真来了,替我走出山外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的,那一定,一定是我从未见过的风景吧。’俺没了婆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至少卵蛋朝天之前,看看山外是个什么样子。”
“傻小子,你咋就知道没有呢!山这么大,不知啥时候就找到了啊!跟我回村吧,啊?你婆娘还等你呢。”
“老王,俺也不想给村里添麻烦,其实俺媳妇的时辰,就到今个了。”张大哥眼里闪着泪花,“俺出村前就跟自个讲,不找到草凤凰,就不回村了。结果草凤凰没找到,却是给俺误打误撞摸到了山缝,这大概就是天意吧。如果俺真出不去,就跟俺媳妇地下聚一块儿上路,也挺乐呵啊!”
嘿,这下子不全解决了吗。想到这,秦暮一下跳出草丛,扬起小手:“村长,张大哥,我找到草凤凰啦!”
两人闻声俱是一惊,回头见是秦暮,村长怒吼出声:“秦娃子!老子说的你都忘屁股后面了!说了不准出村,你这小兔崽子!”
“等等,老王!你看看小暮的手!”张大哥快步上前抱住秦暮:“小暮,你的手呢?”
村长这时也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抓起秦暮的衣袖——空空如也。他禁不住老泪纵横:“傻娃儿哟,你出村是要受苦的呀!都怪村长,都怪村长啊!这下怎的跟你爹妈交代啊!”
“嘿嘿,没事的,张大哥,我找到草凤凰啦!”秦暮开心地向张大哥亮出右手,手心中静静躺着那株小草,“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大嫂还等着你呢!”
“小暮,你跟你爹妈一样,是善人啊。我替你嫂子谢谢你了。但是啊,晚了。”
晚了?秦暮的脑袋一片空白。
“我们现在位于山底,想要回村,至少得到明儿一早,你嫂子……”村长抹去眼泪,将秦暮紧紧抱在怀中,“傻娃儿,你尽力了,搭上了自己的手,你嫂子不怪你的。”
秦暮如遭雷击,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
“张娃儿啊,跟我们回去吧,暮娃儿都……”村长试图尽最后的努力。
“俺们不知从多久前起,就在这大山中,外边是怎的个模样,没人知道。很久前,定也有人像俺这般,渴望往外边瞧瞧。若一辈子苟活在这大山之中,岂不如别人豢养的牲口?山缝的地儿没人知道,错过这次,还谈啥?”张大哥怜惜地摸了摸秦暮的头,起身走向平地尽头的濛濛光幕。
“小暮啊,你爹娘虽然不让你出村,但俺觉得,这座山对你来说,太小了。长大后,出去看看吧。”
秦暮眼中的张大哥,缓缓跨入了平地尽头。他的脚,手,紧接着是身躯,晕入湛蓝的光幕中,散成漫天光点,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村长,张大哥他……他去哪了?”秦暮呆呆看着那片迷人的光幕。老村长紧紧搂住秦暮,捂住他的眼睛。
“你大哥啊,找你嫂子去了。”
阴暗的山间有条踩出来的小路,路上走着两个人,老的背着小的,小的背着药篓。
“村长,张大哥呢。”
“没了。”
“嫂子也没了?”
“嗯。”
“我心里不痛快。”
“傻娃子,刚刚不是已经哭过了嘛。”
“村长,这就是你在炕头上说的自由?”
“算是吧。”
“我讨厌自由,就是他害死了大哥大嫂。”
“傻娃子想嘛呢……”
……
张大嫂的葬礼在第二日午时举行。秦暮用一只手换来的那株草凤凰,随着张大嫂在火光中化成了灰烬。当然,村民们留下了它的穗。
灰烬撒向山下,在阳光中朦朦胧消失殆尽,与前一晚夜空中的光点如出一辙。
嫂子也去找大哥了。
那一年,秦暮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