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天气渐暖,积了多天的雪终于开始融化,房檐上整齐地挂了一排冰溜子,京城也是热闹了很多,小贩们早早的出摊,菜农们早早地进城,在东西市中寻个好位置来落定。
与他们一样早起的,便是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今日无早朝,他依然一早赶到东厂恭候高公公。一年前,他拜高公公为义父,引来同僚中轩然大波,那些文官表面上客客气气,其实背后不知道嚼了多少舌头,说他不知廉耻。
田尔耕心想这些人不过站着说话不腰疼,本来这锦衣卫和东厂就是一家,东厂直达天听,缉拿审问都从锦衣卫调派人手,还常常派人来监管,说是一家,其实这锦衣卫早就是东厂的下手了,更何况高公公是什么人?司礼监掌印太监,能替皇上批红,旁人不管嚼多少舌根都没关系,高公公只嚼一句,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这帮文官不过是些怂包而已。”田尔耕心道,“只知道背后说三道四,又不敢当面参上高公公一本,难不成让我一个下属反水,不是嫌我田尔耕活得太久。”
田尔耕正胡思乱想着,只听门外有人道:“千岁大人到……!”他慌忙检查一下衣着,恭恭敬敬在大堂外等候,远远看见人影,跪倒在地,高喊一声:“田尔耕给义父大人请安!”
高公公缓缓走进来,后面紧跟了十几名太监,他年近五十,面宽而五官紧凑,双眼如鹰,极为锐利,他瞧也不瞧田尔耕,进入大堂落座,身后的小太监为他添好茶水,他慢慢细细品茶。
田尔耕不敢言语,仍是伏在地上,用脚尖膝盖缓缓扭转身子,始终朝着高公公方向。
过了一刻,茶水品完,高公公劈头问道:“可查得碧霞山的消息?”
田尔耕从腰间取出个折子来,双手举起,道交:“义父,这天枢子腊月十二日便从碧霞山启程,从山海关的入关路引看,应是直奔京城而来,不知道到李府上所为何事,不过这妖道着实有些本事,连关离山都没能擒住他。”
“只有这些吗?”
“那老道出关时带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孩童,一直回到碧霞山上,说这孩子是路上捡来的,不过这孩童与李开阳之子李如桢年岁相同,儿子猜想这孩子说不定是李开阳之子。”
“抄斩李府的时候我也在,情况颇为混乱。”高公公怒拍案台,“关离山这莽夫,搞得乱糟糟,难不成漏掉一人!”
“义父,要不要派人把他处理掉?”
高公公示意众人离开,只留下一名贴身小太监道:“暂且不用,此子是何人尚无定论,碧霞山上卧虎藏龙,动手杀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暴露了棋子,得不偿失。”
“义父,这碧霞山璇玑门不过是个江湖门派而已,为何义父如此看重?”
“璇玑门只是看似一个江湖门派而已,实际门生早已遍布江湖和朝堂,与璇玑门颇有渊源的李开阳是当朝大都督,五年前直将蒙古击溃,追至瀚海大泽;他的师弟杨破军在西南叛乱,曾连克十余城,幸亏朝廷出兵及时,将他击退,如今躲在深山中至今寻不得踪影;这璇玑门四子也绝非常人,天枢子武功高强,出入皇城如行清晨之道;天璇子擅长纵横捭阖之说,弟子游说四方,为各方豪强出谋划策;天玑子擅算术与货殖,弟子五湖经商,富甲天下;天权子遍读诗书,满腹经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言乃当世之大学者。”
“没想到这璇玑门在碧霞山这等野岭之中,还有这么多人才。”
“天下玄机尽在璇玑,天下之谋半出璇玑。”高公公道,“据说,多年前璇玑四子之师昭冥子偶然在云梦山中寻得一本《阴符经》,有人说得此经者可定天下,治永世太平。”
“义父,如今这《阴符经》在何处?”
“昭冥子不堪世人叨扰,烧掉《阴符经》,远离云梦山,一直避到偏远的关外碧霞山去,要上碧霞山需上凌空峰,过一线天,一线天宽不过二十寸只容得一人通过,即便是武林高手也无法施展,因此无人敢上碧霞山。”
“好好的经书,就这样烧掉,不是可惜,我看昭冥子只是烧了一本假经,这《阴符经》当真这般神奇?”
“有人说这《阴符经》是徐福所写,记有长生不老之术,又有人说是鬼谷子所写,记有安定天下之谋略;还有人说是姜子牙所写,记有太公兵法。”高公公尖笑一声,“旁人添油加醋而已,昭冥子早已死去,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何况若是这《阴符经》真有这般魔力,这天下哪是朱家的天下,就是那昭冥子的天下了。”
“义父所言极是。”田尔耕吹捧道,“定是这璇玑门人故弄玄虚,蛊惑人心。”
“蛊惑人心是假,璇玑门人颇有经世之学倒是真。”高公公道,“不过,《阴符经》非我等所关心,这碧霞山所在之地太过紧要。”
田尔耕自然知道这碧霞山在女真人后方,易守难攻,仍旧装糊涂道:“义父,这碧霞山如何要紧?”
“这碧霞山地势险要,璇玑门门人上百,在附近农夫猎户之中颇有威望,虽说总共不过两三千的兵力,却在女真人后方,如若时常袭扰哈朗,哈朗瞻前顾后,难以维系辽东,如若能拉拢碧霞山,可解圣上之忧。”高公公望向窗外,“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棋子冒半点风险。”
“还是义父考虑周到,儿子还要多多向义父请教。”田尔耕道,“那这孩子就先留一条命吧。”
“留不留他一命,要看他是不是个祸根。”高公公轻点桌台,思索一会,又道:“天枢子内徒并不多,均是精挑细选,如若随随便便捡回一个孩子就要收作亲传弟子、教他武功,那他必是李开阳之子。”
“儿子明白了。”田尔耕道,“只要天枢子传授他武功,我就送他上路。”
高公公道:“小心谨慎些,藏在暗处的人不能见光,哪怕一个衣角都不能。”
“儿子知道。”田尔耕迟疑一下,又道:“如若此子正是李开阳之子,而天枢子故意不教习他呢?”
高公公冷笑道:“天枢子不教,此子便成废物,一个废物,是不是李开阳之子有何相干?”
“义父高明!”
哪知高公公脸色一变,道:“那姓冯的审问得如何?”
“义父,休要责怪儿子。”田尔耕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审问来审问去,不知道用了多少大刑,他还是一句话——他和药铺没有任何关系,要是再用刑……恐怕撑不过几日了。”
“那个郎中呢,没有说出什么来?”
“那郎中看样子只是个传信人,也……问不出来……”
高公公举起茶碗,砸在田尔耕面前:“要你何用,人都抓到了,这都快过去二十天了,什么都没问出来?”
“义父,义父!”田尔耕吓得浑身发抖,不顾地上都是碎碴,忍着剧痛爬过去道:“义父,儿子无能,义父恕罪。”
“再给你三天,要是再问不出来,你就提着脑袋来见我。”高公公怒道,“李家人已经死光了,他们还是绝口不提,看来这间药铺不仅只有李家这么简单!”
为了调查李开阳谋逆案,高公公费了好一番周折,眼前着就要收网了,居然什么都没收到,他怎能不愤怒。
得知李开阳谋逆后,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他们并未打草惊蛇,在暗中调查了一个月。可李开阳这个老狐狸的尾巴藏得太好,这一个月中,他们拦截了李开阳所有信件,李家每个人上至老夫人下至小小的轿夫,都暗中派人跟踪,竟是一点消息都没查出,幸亏最后他想出个妙计“引蛇出洞”。
那张字条“将军逆,诛九族。”只有六个字,每个字都是他细细斟酌出来,可谓字字玑珠——军中只称李开阳为都督或者督师,没人叫他将军,十年前李开阳在西北立下战功,被封为镇西大将军,那时才叫李将军,李家人收到此信,自然会以为是李开阳的老部下前来通风报信。
“诛九族”是重罪,需要三法司会审,皇上亲自召对才能定罪,李开阳生死未卜,李家也未下诏狱,这罪名先过来,就是让李家人知道——皇上早就定好了李家的罪名,只等着拿人,就是让他们乱了阵脚,牵出同党。
腊月二十三的夜里,他与田尔耕调动了上千名好手,这京城中每个街道,每条胡同都伏有暗哨,这一千名好手,都是他精挑细选的。李开阳掌控兵部和西北军的十年中,动用各方势力,安插自己的老部下,禁卫军三大营,乃至于锦衣卫都有李开阳的人。这日调动这么多人,又能执行秘密计划,着实让他费了一番心思。
李家人也是沉得住气,一直等到夜里才派赖有声出门,直奔山青太监胡同中的一间小药铺,去过没多久,“郎中”便派人穿过铁帽子胡同,绕道福祥寺,抵达北安门,北安门的侍卫也被买通,递给一值夜的太监,那太监沿着尚衣监走过,不到半个时辰,一个问询的纸条最终到了终点——司礼监秉笔太监冯少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