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少波已年近五十,做了三十多年的太监,他沉默寡言,为人低调老实,从不争名夺利,宫中都说他是老好人,对谁都客气,宫中谁也不依附,因此高公公才让他做了秉笔太监。
这宫中聪明的人太多,假装聪明的人更多,高公公也是怕了,养出一个白眼狼了,日后翅膀硬了,说不定就把他高义良发到南直隶守孝陵去了。缺的便是冯少波一般听话又没心机的人,让他往西绝不往东,如若不是那封字条最终递到高义良手中,谁也想不到他就是李开阳在宫中的暗线,冯少波啊冯少波,没想到你心机竟是如此之深!
这秉笔太监的位置太紧要了,呈给皇上的奏折他哪一封没有过眼,根本不用揣度圣意就可得圣意,这样的人居然就在高公公眼皮底下,皇上眼皮底下待了三十多年,如何不让他心惊胆战。若不是这次怀疑到司礼监来,宫中只用调用了禁卫中的亲信,谁也没有知会,恐怕到死也不会查出事情出在冯少波头上!
今日如若不查清“内贼”,皇上如何还信得过司礼监,信得过东厂,信得过他高义良?谁又能担保今日死了一个冯少波,明日不会再出一个冯少波来。高公公心中窝火,一拳砸在桌上:“李开阳啊李开阳,真是够狠,揪出你的尾巴,也把我拖下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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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尔耕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封字条上只写了两个字——“黄芪”。黄芪是极为常见的药材,和李开阳有什么关系,李家又是想问冯少波何事?
他拷问了北安门的侍卫,传信的太监,还有那“郎中”,他们只有一句话“不知道”。字条是那赖有声带给“郎中”的,还是“郎中”自己写的,已经不得而知,兴许这些人不过是过了个手而已,也未必知道“黄芪”是何意,这“黄芪”本就是暗语,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拷问再多也并无用处,如若现如今只有一个人知道,只能是冯少波。
田尔耕对冯少波用尽刑罚,钉子钉脑袋,铁刷刷胳膊,几乎折磨他半条命去,他依然闭口不言,二十多天过去了,若是再拷问不出个消息,他田尔耕这功臣便成了罪人了。高公公显然已经不满意,也绝不相信李党只有冯少波和李开阳二人而已。
田尔耕走进诏狱,打开牢门,冯少波皮肉已经被铁刷子刷成丝,依然挺着最后一口气,坐在沾满乌红血斑的老虎凳上。
田尔耕示意其他人走开,只一个留在牢中,他坐在冯少波面前,道:“冯公公。”兴许这冯少波已经昏迷,没了意识,只能听到他微弱地喘息声,他又凑到冯少波耳边道:“冯公公啊,醒醒吧。”
冯少波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冯公公,您这又是何苦呢?”田尔耕佯装叹气道,“哎,现如今李开阳也死了,李家人没一个活下来,您呐,不过是个太监而已,无儿无女,何必在宫中以身涉险,这样冒险又是为谁啊?”
“奥……奥……”
田尔耕见他开口,慌忙道:“你说奥什么,是奥什么?”
“鳌花……鳌花……”冯少波肿胀的眼睛抬了抬,他只能看到眼中模糊的血迹和似乎丝丝勾连的头发,他用尽力气,最终说出那句话:“鳌……鳌花鱼……”
田尔耕这才发现,北镇抚司的几名锦衣卫兴许是拷问得累了,让人送了几个菜到牢中,其中有一道,便是清蒸鳌花鱼。
这鳌花鱼是松花江的水产,以冬春最为肥美,每年冬天松花江封江,渔人们在江中开凿冰窟,来钓那鳌花鱼。如今辽东战乱不定,鳌花鱼更在京城卖出天价来,一条不到二斤的鳌花鱼竟要十两银子。可价格越高,越是有人想吃,依然有人不畏辽东战事,铤而走险。鳌花鱼吃得就是一个鲜字,死鱼自是没人肯吃,可这一程上千里,天寒地冻,鳌花鱼运到此早就冻成冰疙瘩,如何不死?可商贩有的就是办法,马拉着水箱,水箱底下加点小炉,既不让水箱结冰,也不让水温太高烫死鱼儿,昼夜不停运到北京,才成就桌上这一道鲜美的鳌花鱼来。
想不到,这冯少波就是好一口鳌花鱼啊!田尔耕笑了笑,“是啊,现在正是鳌花鱼鲜美的时候,这鳌花鱼又肥又嫩,都不用放任何佐料,只要上锅这么一蒸,都是满屋子的香气啊,筷子都夹不动,会散呐,要用勺子,一点一点擓着吃!”
他看看冯少波头顶被钉出的口子,还有黄色红色混杂的脓水流出,看得他直恶心,又道:“冯公公,今天我就做了这个主了,好东西是享不尽的,咱们一点点来,今日你只要说出黄芪是何意,我这就去广德楼,给你弄条鲜活乱蹦的鳌花鱼来!”
冯少波嗓子已经哑掉,还是缓缓说出:“黄芪……黄芪生西北,补阳气,黄,帝之色也,黄芪……便是问,皇上对李开阳西北战事如何看……”
“这不就对了嘛!”田尔耕万万没想到,今日还没打算拷问,这冯少波为了这一条鳌花鱼,居然招了,又道:“旁人都说我田尔耕心狠手辣,可我更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说罢他转身支使狱卒道:“给我到广德楼叫条鳌花鱼来!”
不多时,手下拿来个食盒,从中拿出一盘还冒着热气的鳌花鱼,田尔耕擓下点肥嫩的鱼肉,蘸上汤汁,送到冯少波嘴边,道:“冯公公,这条鳌花鱼如何?”
冯少波嘴唇微微动了两下,缓缓将鱼肉吸入口中,道:“好……好极。”
田尔耕送了一勺鳌花鱼入他口中,道:“冯公公,你这又是何苦呢,早点说不就好了么,就不用受这皮肉之苦啊!”
冯少波抽动了两下嘴角,似是冷笑,又沙哑道:“咱家要是一早就说了个……一干二净,如何吃得上这鳌花鱼,呵呵呵……”
“怪不得……怪不得义父说你是个极为聪明的人。”田尔耕放下鳌花鱼,转向手下道:“找狱医来给他疗伤,再找人来给他清理清理身子。”
这冯少波实在是太聪明,怪不得能在这各方势力角逐的宫中如鱼得水,爬到秉笔太监的位置上来。一被下入诏狱,他就知道已是死路一条,他唯一的筹码就是手中所掌握的讯息,以及他身后那如蛛网般错综复杂的李党,他一开始招得一干二净,就成了一个没用的人,对一个没用的人,一条可有可无的烂命,想怎么折腾都可以,无论如何他都避不开狱中的酷刑。
他一直在隐忍,忍到东厂没办法和皇上交代,等到高公公着急,田尔耕也着急的时候,他这条烂命就变得金贵了。他要一点一点把伤治好,一点一点地把秘密挤出来,活还是活不了的,冯少波一开始就知道,他想用这条烂命换回来最多的东西,今日,就先赚了一条鳌花鱼!
对付一个聪明人,没有必要用笨办法,田尔耕也是个聪明人,想要什么给他便是,只要能一点一点从他口中撬出些东西,给高公公交差便可。田尔耕心里越来越觉得,或许这冯少波不是李开阳安插在宫中的棋子,而是李开阳是冯少波的一粒棋子。王公大臣们利用冯少波窥看圣意,他便是整个文官集团和皇权之间角斗的工具,说不定,一个小小的冯少波,就可以挖出成百上千个官员来,这案子进而演变为隆景年间的胡惟庸案!
第二天,冯少波梳洗完毕,身上缠满了麻布,伤口依然火辣辣地疼。桌上摆齐十样小菜,一笼明月楼的包子,外加干果白糖粥,沏上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等他餐后来品。
田尔耕就靠在墙边,静静看他吃完,道:“说吧,冯公公,你还想要什么?”
冯少波捏起茶杯,轻轻品了一口茶,道:“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
“这龙井茶应是明前茶最为细嫩,这是明前茶不错,可惜放得时间太久,已近一年,茶还是新得好,放太久,味道就沉了,有淡淡的苦涩味。”
田尔耕冷哼一声:“若是皇上开恩,能让冯公公活到三四月,今年的新茶下来,便给公公品上一品。”
“咱家这条老命是留不到那个时候了。”冯少波笑了笑,“最好的茶咱家是喝不到了,不过,这最好的酒还是要尝尝的,如今最好的酒就是秋露白了吧?”
“听闻冯公公在金砖碧瓦的宫中是紧衣缩食,没想到来了这破旧不堪的诏狱,倒是讲究了起来。”
这冯公公可真会挑,秋露白可是宫中贡品,是秋日早晨的露水酿成,太阳一出,朝露不见,只留半个时辰不到供人采集,五年才成一瓮酒来,味道极为甘冽。
“咱家自幼父母双亡,十几岁就净身入宫,三十多年,咱家不敢造作,每天都是如履薄冰,如今这条烂命就将交还出去,也该让我享享人间之福了。”冯少波扬扬眉毛,“一壶秋露白,咱家没准就能想出些什么来,比如……内阁有谁找过我冯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