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块烤饼卖出去之后,陈朔开始收拾灶台,这次不是封住炉门,而是熄灭火源。陈曦也无声地收拾桌椅,她精致的脸上再也看不见轻松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没落与悲伤。
哥哥把远行万里的消息带回来的时候,陈曦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要收拾东西,可陈朔说这次不带她出门,尽管有些失落但小女孩已经开始计划怎样看家。没想到哥哥竟然让他搬进河朔公主府居住,说是有个过命交情的朋友会照顾她。陈曦忽然感到无比悲伤,哥哥竟然要把她交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说得再好听有什么用,对她来说到底还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陈朔这么做,就是不想要她了。
脸色灰暗的陈曦在心里一边流泪一边下定决心:你不要我,我还不要你呢!没有你,我还真活不了吗?等着吧,你走了我也走,再也不见你了!
看到妹妹那满含怨气的眼神,陈朔哪还不知道她怎么想。跑过去抓住小女孩擦桌子的手,陈曦想甩开,反而被他把整个人拉过去抱住。
“听我说,我的事你差不多也知道一些,我要去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混一辈子。”
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陈曦的脸埋在陈朔臂弯,带着哭腔小声说道。
“你带我一起去啊。”
少年胸口一颤,他就知道,只要妹妹说出这句话,他根本无力反抗。比起他们一路东来的距离,这次去鹫巢的确远了许多,还要穿过沙漠草原,但这些并非陈朔执意不肯带陈曦同往的原因。
“到了鹫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带着你我会有后顾之忧。”
“那你就别去。”
陈曦抬头看着哥哥,既然会有危险,何必非要弄那么清楚,活得开心就好了。
“不搞清楚这些,我心不安。”
是的,他心不安。在那场灾难中,父母、同学、邻居、朋友全部罹难,为什么只有他一个能活下来,为什么只有他来到这里?过去,他一直努力活得更好,在不违背本心的前提下,他尽可能尝遍人间滋味。就是为了连同那些逝去的人那份一起活下去。可以说,他背负的不只有自己的人生,还有那些已经永远失去的人。
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在“那时候”的最后时刻,他亲眼看到包括父母在内的许多人死于那场灾难,直到自己坠入那潭黑泥……陈朔意识深处传来一阵刺痛,如何来到这里的过程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陈曦感受到哥哥的颤抖,用力抓住他的手臂,脸上满是担忧。良久,陈朔有些疲惫地说道。
“宇文适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他已经搞清楚是怎么来的,现在该我去弄明白了。”
不等陈曦再开口,陈朔接着说。
“他与我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一样,你在他那里我最放心。”
陈曦当然知道哥哥来历不凡,尽管每次当他提起有关过去时都一副故作高深装深沉的样子,小女孩也都认为他那是犯病,但哥哥有时候那泛着泪光的深邃眼神,也让她感觉那些话可能有些是真的。陈朔从不说过去的伤心事,永远都是鼻孔朝天地吹嘘他们家怎么样怎么样,可陈曦也能注意到,不经意提起某些人的时候,哥哥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那种怅然若失的落寞。现在,看到他下定如此决心,哪怕自己一万个不同意不甘心,刹那间,竟然也有了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正在这时,传来一道叩门声,兄妹俩同时望去,那个清丽的身影伫立在门旁,她面向二人所在的方位,露出浅浅的微笑。
陈朔上前,一步步走近盲女,他已从宇文适那里知道眼前人的身份。
“你来了。”
声音温柔无比,比第一次见到盲女时更温柔。盲女轻轻点头,在陈朔的指引下坐到桌前,陈曦也适时端上冰镇梨汤。
“有劳妹妹。”
陈曦没有回话,默默走进后院。陈朔坐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盲女小口啜饮茶汤,看她如葱玉指抚过茶杯的轻柔,看她耳后青丝垂落肩头的柔顺,看她轻启檀口,看她睫毛微动,看她暑意退却的轻松,看她品味梨汤的畅怀,将每个动作,每个细节,牢牢记在心里。
良久,无声,盲女放下茶杯,却没有抬头。陈朔很清楚,对方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
“大哥,今日心事重重,发生什么事了吗?”
少年微笑,语气淡然。
“我将去万里外求学。”
少女稍微抬头,与陈朔平视。
“何时归来?”
“短则一年,长则三载。”
少女轻启贝齿,却没有说话。良久沉默,时间一点点远去。
“我叫陈朔。”
“小妹刘瞳。”
尽管少女双目失明,但这一刻,少年感觉她是可以看到自己的。
“我喜欢看雨。”
“我喜欢听雨。”
两人同时微笑。
“我很会做饭。”
“我擅长打架。”
两人露齿一笑。
“我要去鹫巢。”
“一路大漠戈壁,还请爱惜身体。”
说着,刘瞳从腰带里取出一枚红玉坠饰,递到陈朔跟前。
“泗上红鲤鱼,三金无二价。”
陈朔接过外形似鱼的红玉,珍而重之地握进手心。从颈间摘下一条银链,把上面挂着的一枚黄铜色圆柱体放在清丽少女手心。
“你要保重身体,别再受这么重的伤了。”
刘瞳白皙如玉的双颊泛起一抹菲霞,她轻轻点头,同样握紧那颗还残留体温的饰物,紧紧贴在胸口。
“回来的时候,我去找你。”
少女檀口微张,明明无法视物的双眼略带湿润凝望少年。良久,重新低下头。这一瞬间,尽显温柔。
陈朔看得痴了,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一刻的自己会有如此心情,比起过往认为的莫名其妙,此时的自己更加奇妙莫名。很快,少年释然,他已经历两世,又何必执着于所谓原则。又正因他再世为人,所以必须守住原则。
此时此刻,就是他两辈子都在鄙视,却从未经历过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