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7118400000002

第2章 阮郎归

第一节

“她们都叫我下流坯子,”当我问起他高姓大名时,他哈哈大笑,说。他外公是个教书先生,所以他母亲学到了不少酸文,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阮郎”,合村姑娘打小就一口一个“阮郎”叫他,后来姑娘们长大了,知道了不能什么人都叫“郎”,于是转而叫他“下流坯子”。

“其实,”他告诉我,“我娘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有一首词牌名叫‘阮郎归’,她一直盼着我爹回去,盼了十几年,所以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就也给我置了一副货郎担子,打发我上路,指望我把我爹找回去。可是这人海茫茫的,谁知道他在哪里藏着,开始的时候我还到处打听,有没有一个姓阮的货郎打这里过去,后来也就懒得操这份心了。”

我是在送信去罗联镇的时候遇上阮郎的,他爹老阮货郎在他娘怀上他的时候一去不回,消失在了不可知的某个远方,留给他娘一腔的辛酸和一个拖油瓶。

货郎是个古老的行当,走村窜户卖针头线脑,还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跟我同行的阮郎就干一种现在几乎无人知晓的事——换青丝。唱戏的戏子中,娇艳的花旦双鬓美不胜收,威武的武生胡子飞扬飘逸,还有一些人聪明绝顶,脑袋上也需要一些遮掩,这些都需要头发,货郎就用三瓜俩枣跟人换头发,转而卖给戏园子或者做假发的。

阮郎一边跟我说着,一边从他那辆独轮车上的一个包裹里,掏出头发给我看。那些头发整齐有致,盘成一团一团的,仿佛就长在包裹里。阮郎问我:“怎么样,看着有些吓人吧?”

我不明所以地道:“头发有什么吓人的?”

阮郎朝我神秘地一笑,道:“在我还没开始收头发的时候,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了一个人,他收头发,我们一路同行,说得极为投机,他就打开随身一个极大的包裹,给我看他收的头发。那头发真是多极了,他一份一份地掏出来给我看:这是未出阁的姑娘的,上面有股子清香味,那姑娘洗头发时老往水里扔花瓣;这是一个豆腐坊的寡妇的,闻着一股豆馊味;这是一个老女人的,这老女人家大业大,老往头发上抹茶油,怪恶心人的,头发就跟老油条似的。

他就这么一份一份地给我介绍那些头发的来历,我也听得津津有味,还跟他打听,剪这些头发时,人家不会舍不得么?那人也真怪,他说,他从来没给人剪过头发。

我一听,先是觉得奇怪,后来一想也是,大姑娘小媳妇的,谁好意思让个陌生人在头上操弄头发啊,想必都是自己剪下来卖的,也就没再问他。

后来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们分道扬镳,我往南走,他往北走,我到了前面镇上,还没入镇就在外面看见一张告示,要缉拿一个杀人狂。这人一夜之间杀了七八条人命,清一色的女人,有未出阁的大姑娘,有守活寡的小寡妇,还有一家大户人家的当家人,手法毫无偏倚,都是一刀断头,然后连脑袋带头发提走。

我当时就听得一个腿软,怪不得上面那人那么眼熟,敢情是和我一起走了一路的,怪不得那人会说他从来没给人剪过头发——因为他只帮人剪过脑袋。当时他给我介绍那些头发的出处时,一份一份的头发下面,全都连着一个一个的女人脑袋!”

阮郎一五一十地给我讲这个故事,不知是不是故意耍坏,他讲的时候抑扬顿挫的,听得我一阵恶寒,连忙将他那包头发推得远远的。他还不停歇,探过脑袋道:“我也给你看看头发下的东西吧。”

说着就去掏头发,一脸绿幽幽的表情。我瞪大了眼睛,暗自攥紧了拳头,准备一发现不对劲,就朝他那长满了雀斑的鼻子来一下。结果他掏了半天,头发下还是头发,我这才看出来他是跟我开玩笑的,这才松开了拳头。

阮郎笑嘻嘻地对我说:“看你人高马大的,胆子这么小。”说着,用大拇指掐出一截小拇指,暗示我的胆子还没有他的指甲盖大,他打个哈欠就能不小心掐破。

我没去理他,只顾往前赶路。他推着车子从后面赶上来,用肩膀顶顶我,说:“先生生气了?还真是,您别生气,我这儿给您赔不是了。刚才那故事确实怪渗人的,这会儿我给您讲个别样的,也是关于头发的。路长着呢,不说点什么,打发不过去。”

他这次说的故事,叫“青丝结”,至于是“结”还是“劫”,我也搞不清楚,他说,有个走村串户收头发的汉子,来到一个镇上,吆喝着收头发。

“那人吆喝得特别有味儿,”阮郎咂嘴道,“青丝——换青丝!他就这么叫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叫卖萝卜丝呢,不过他叫的时候手里披着串头发,所以别人才能看明白他是换头发的。”

这汉子来到这镇子上,一路吆喝着,没收到一串头发,渐渐就走到镇尾那边去了,那边有个孤零零的小阁楼,里边探出个脑袋,朝下叫道:“先生,换青丝呢。”

这汉子一听,仰起脑袋道:“且让我看看头发。”

那姑娘就从阁楼上垂下一把青丝,青黑油亮,汉子叫了声好,说了个价钱,姑娘同意了,就下了楼。汉子递给她一把剪子,指着她脑袋道:“往紧了剪,剪短了不值钱。”

姑娘手拿剪子,往头上比划了半天,到底没舍得下手,就把剪子往汉子手里一推,说:“还是劳烦先生动手吧。”

汉子也不推辞,接过剪子,干脆利落就给她落了剪,将青丝收进包里,给她付了钱。这时候他才看见姑娘流了一脸的眼泪,那汉子也不以为意,卖了青丝之后又反悔的事他见得多了,就安慰了她几句:“且放宽心,不用多久就又长出来了。”

那姑娘还是眼泪涟涟,固执地道:“不会再长出来了。”

那汉子过意不去,就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给她讲天南海北的事,那姑娘听着听着就入了迷,也不哭了,等那汉子讲得口干舌燥的时候,回屋给他倒了碗水,然后就跟着那汉子走了。

那汉子收青丝,结果收回一个媳妇,当然也不敢声张,带了那姑娘连夜就悄悄地离了那地方,又怕被人撞见,从此就昼伏夜出,带着那姑娘往各处收青丝。只是叫人奇怪的是,那姑娘的青丝确实一直没再长出来,就这么一头短发。

那汉子心中奇怪,问她,她就回道:“头发长了勒得慌,稍长一点就自己剪掉了。”于是那汉子也就没往心里去。

一天晚上,这两人走在一个镇上,恰好被姑娘那地方的一个人远远见着了,这人一看姑娘和一个男的走在一起,大吃一惊,也不叫破她,就赶了回去,和街坊邻居这么一说,大家都毛骨悚然。

有胆大的人叫了三几个人,就上姑娘家的阁楼查看。那几个人踏着灰尘横飞的楼梯上了阁楼,都是一声闷哼,只见那横梁上缠着一把青丝,明显比之前短了许多。

那姑娘之前在阁楼上用青丝将自己吊死了,那头发千缠万绕,无论如何解不开,解尸体的人无计可施,只得将青丝剪断,才将她放了下来。可叫人没想到的是,那死去的姑娘还是被一头青丝勒得慌,居然下楼将那一头青丝都卖给了那汉子。

“你一定觉得这故事就这样了吧?”阮郎问我。我应道:“难道还有下文?”

“那些人见了那短了的青丝,当然明白那汉子是招了鬼回家,”阮郎道,“有的人心中不落忍,就想着给那个人吱个声。”

他们四处打听,终于得知了那汉子是何方人士,就眼巴巴地赶了过去,结果又让他们大吃一惊。据街坊说,那汉子三五年前早死了,问起他的死因,那些街坊说,他是在熟睡的时候,被他老婆用青丝勒死在了床上。

这些人里有个嘴快的就又感叹道:“真是擅泳者溺于水,这汉子收青丝,结果死于青丝。”

结果那些街坊又愣着道:“什么收青丝?那汉子生前根本不是收青丝的。”

这些人这才悚然而惊,那汉子生前不是收青丝的,那他是在被青丝勒死之后,才开始干这行当的。他死于青丝,然后开始到处收青丝,结果又收到一个用青丝吊死自己的女人的青丝。

这事听着够吓人的,可是再想想又透着奇妙,至于这两个人——两个鬼后来怎样,就没人知道了。

“这是故事的一种结局。”阮郎说。

另一种结局是,那汉子在姑娘哭的时候,就给她讲了许多天南海北的事,那姑娘就要跟着他走,那汉子没同意,而是要姑娘等他回来,至于为什么要等他回来,而不是马上带着她走,讲故事的人也不清楚,反正这也不在这个故事的范畴内,为节省口舌,就不说了。

反正那汉子跟姑娘约了个时间,就又收他的青丝去了,结果时间到了一看,阁楼哪有人住,问了街坊才知道,卖他青丝的那姑娘早就将自己吊死了,卖他青丝的是鬼。

那汉子是个重情义的人,得知了姑娘停灵在家,就坚持要去看她一眼,一看之下,只见那姑娘一头短发,脸色苍白地躺在棺材里,面目也残缺不全,一问之下才得知姑娘就是因为毁了容,这才想不开,用青丝将自己吊死了。

那汉子看得热泪盈眶,说道:“既然她为了容颜而甘愿自挂悬梁,那怎么能让她还带着这副容颜入土呢?”

众人都道:“都已经这副模样了,不这样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汉子坚持不肯让姑娘这样入土,众人见他无可理喻,也就随他去了,看他有什么办法。那汉子将自己关在阁楼,几天足不出户,直到下葬那一天,大家又到阁楼里来,却里外找不到那汉子,大家都感叹,那汉子嘴上说得情深意切,其实早就逃之夭夭了。

大家将姑娘抬到坟茔地,正要下葬,这时有人发现,棺材的边缘竟夹着几缕青丝,而那姑娘之前用青丝将自己吊死时,青丝早缠在了悬梁之上,也就是说,姑娘现在应该是短发才对,那这缕青丝哪来的?大家惊疑之下,也想看看那汉子究竟有什么办法修复姑娘的容颜,于是就将棺木打开了。

棺木一打开,大家不由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棺木里的姑娘面容婉好,毫无缺残,一头青丝也在,就和她将自己吊死之前一样!

大家见那汉子果然将姑娘的脸修复了,都是啧啧称奇,也没深究他是怎么修复的,就将棺木盖上后入葬了,只有少数几个人感觉到了不对劲:那棺木里的人,怎么看着有点不像那姑娘生前的样子?

那个汉子,后来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

“这个结局怎么样?”阮郎问我,“吓人不?”

我没太听明白这结尾什么意思,就向他请教道:“没听明白,吓人在什么地方呢?”

阮郎嘿嘿一笑,不怀好意地道:“我就知道你听不明白,这事能听明白的不多。不明白有不明白的好处,不吓人,听明白了就渗得慌。”

他卖起了关子,倒叫我心痒难耐,催促他道:“倒是说啊你,七上八下地卖关子,早晚把自己卖了。”

他这才给我讲解起了这事的渗人之处。关键在故事最后的那句话上,那个汉子,后来再也没人看到过他。这话并不是说他消失了,相反,那汉子一直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就在那棺木里。

人脸残缺不全哪还能有什么办法?为什么那姑娘下葬的时候会容颜丝毫无缺?因为大家看见的并不是姑娘的脸,而是那汉子的脸,有人把那汉子男扮女装,戴上青丝,扮作那姑娘装在了棺木里,死人都是脸色苍白的,加上用了些粉遮掩,又没人盯着棺木里的人猛看,所以一时无人认出来。

“所以,”阮郎抬手擦擦嘴角的白沫,“这事就有了两种说道,主要看那汉子是被谁装到了棺木里的,如果是他自己男扮女装躺了进去,那么这汉子用情之深,重于天地,为了让姑娘容颜无缺地入土,宁愿自己给她殉葬,倒也算一段佳话。只是万一他不是自己躺进去的,当时阁楼里又没有别人,只有一个躺着的姑娘,那这事也太过吓人了,你说是吧,先生?”

我被他说得后脊梁处一阵阵发凉,还没回答他,就见他手指着前边,对我道:“你看,说着话路就短了,罗联镇到了。”

我抬头一看,一座四面环山的小镇朝我迎面扑来。

第二节

他叫得也特别有味儿:“针头——线脑——换青丝。”一顿一顿的,回味无穷,就跟舍不得一下子叫完似的。车子从街上过去,一下子吸引了大姑娘小媳妇的围观,女人们对着车上的货评头论足,顺带点评一下卖货的人:“哎,这小先生倒俊俏!”

山里小镇的,虽然闭塞,姑娘们倒泼辣得很。

阮郎也不害臊,笑嘻嘻地道:“别叫我先生,你要敢叫我先生,我就敢叫你太太。”

这话对着未出阁的姑娘说,言行算轻挑了。果然,话一出口,姑娘们就掩了脸“啐”他。这时,从后面传来重重的一句哼,重话也紧跟了过来:“下流胚子!”

阮郎一征,抬头看着声音传来之处,请教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下流胚子?”

女人们以为他还是说的俏皮话,“轰”一声笑开了。说话的那人愈见恼怒,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阮郎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人,不过很快就被女人们的叽喳声包围了,手忙脚乱地给她们递东西。我看着离开的那个女人,不过三十开外不到四十的年纪,眉眼十分清秀,特别是那眉毛,历历可见,就跟用手数着一根一根排上去似的。

她有一头及腰长发,肯定留了不少年。我心里琢磨着,她要是肯卖,阮郎肯定会给她出个好价钱。

“请问,那说话的是什么人呐。”我拉住一个小媳妇问道。

“她,可了不得着呢。”那小媳妇告诉我,“罗联镇上最大的主家就是她,环山看,一半的田地是她家的。”

我“哦”了一声,大户人家出来的,最讨厌没规没距的人,怪不得出声呵斥阮郎。“不过,”那小媳妇压低了声音,像要告诉我什么秘密似的,“偌大的家业都在她手里攥着呢,她男人早死了,投了好几遍胎了。”

我在心里琢磨着“投了好几遍胎”,这是什么说法,难道人家的男人每次投胎前,都到她跟前报到过?

正想着,有人见来了巡城马,过来请我代写一封家书捎出山外去,我就跟着他回去,一边念出声,一边落笔给他写完,然后收了钱和家书出来,阮郎也已把货卖得差不多了,正问女人们:“青丝,有换青丝的没有?”

女人们都摸着青丝朝他摇头,阮郎就失望地朝我摇摇头。他收起货,整理好车子,和我一起去找歇脚打尖的地方。我们走着,他忽然朝我说了一句话:“先生,你看出来没有,刚才那个女人,有点像男人。”

我没回过神来,道:“啊?哪个女人?”

“就是说我是下流胚子的那个。”

“哦,没看出来啊,好端端一个女人,哪里像男人了?”

阮郎挠挠头,道:“我也说不上哪里像,可就是觉得她像个男人。”

我告诫他:“可别胡说一通,小心人家收拾你。”

他朝我“嘿”了一声,也就不再言语。我们在镇上唯一一家卖吃食的店歇脚,店后面是两间房,也能留宿。店是保甲开的,一般地方来了陌生客人,照例是由保甲招待的,他乐得借此赚几个钱。

那店里有一只大花猫,见来了客人,伸了个懒腰,朝我们慵懒地叫了一声。

我们安顿下,一人叫了一碗面,稀里哗啦吃了起来,隔壁桌子坐着两个喝闲酒的,一个是比阮郎小些的年轻人,眉眼间满是不满,不知是谁惹了他,还是他就长了一副不满的样子,另一个是年近四十的汉子,看着我们若有所思。

“先生是货郎?”汉子开口问我们,“结伴的货郎倒不多见。”

“我是巡城马,和他路上遇见,结伴来的。”我连忙声明。

那汉子“哦”了一声,明显对我失去了兴趣,转而向阮郎道:“罗联镇多久没来货郎了?女人们该把你吃了!不过吧,罗联镇在山里藏得深,少人来也是正常。”

阮郎笑着应了他:“打这过。留个一两天就走的。”

汉子问他:“高姓大名?”

我笑着接道:“下流胚子!”

汉子一怔,阮郎连忙给他解释了缘由,说得店内的人都笑了起来,汉子也一叠声地道:“姓阮好,姓阮好。”也不知到底好在哪。

我们吃完面就到后面去把东西收拾好,出来的时候那汉子和那年轻人都走了。我拿了牌子出来,跟店主人言语了一声,就把牌子挂在了店门上,上面写着“巡城马驻店,代写家书,往来南北。”

阮郎推着车子又去走街串巷了,我坐在店内,跟店主人闲言语,问他:“刚才说话的那两个,什么人呐?”

店主人“嘿”了一声,道:“这两人可不得了,年轻的那个,看见了没,环山看,一半的田是他家的。”

我诧异起来:“刚才在外头,有个人也指着一个女人跟我说这话。敢情这两人就把罗联镇上所有的田都占了。”

店主人道:“哦,一个女人,那没错,这两人一家的,罗家,这年轻的是她儿子。”他说着摇摇头,“大户人家的不学好,净败家。”

我问他:“怎么说?”

店主人道:“那个跟他一起的汉子,看见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净骗小孩,哄着他赌田地。原本这罗联镇上一多半的田地是他家的,现在就剩一小半了,其他的,都输给了那汉子。这罗联一名,本就是大户人家罗姓联合其他小姓得名的,现在都快改名吴联了——那汉子姓吴来着。”

关于地方上的事由,我不敢吱声,巡城马走南闯北,明哲保身是最重要的,千万不能卷入到什么是非里去。我无关痛痒地支吾了两声,也就拿着要送的两封家书出门了。将家书送到之后,那两户人家又央着我将家书念了,而后又写了回信。其中一户人家重听得厉害,我一字一句念给他听,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出来,不过这都是巡城马分内之事,不足提起。

回到店里,天已经擦黑,阮郎也已回来,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我问他卖得怎么样,他也不回答,只是手在腿上拍着拍子,拖长了声音,道:“针头——线脑——换青丝!”

看来他的货卖得不错,我笑着朝他摇摇头,也躺回了自己床上。

半晌,阮郎忽然又在床上道:“哎,先生,先生。”

我赶了一天的路,有些迷糊,正要入睡,又被他叫得睡意全无,翻过身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别叫我先生,你要敢叫我先生,我就敢叫你太太。”

他嘿嘿笑道:“先生,我今天一根青丝没收着,不过临近晚上的时候,在镇子尾那边的一间阁楼上被一个姑娘叫住了,看她那意思是要换青丝,可又说天色晚了,叫我明天再去。”

我支起身子靠在床上,道:“那又怎样来着?”

阮郎却又有些眼神闪烁,支吾道:“没什么,她明明说天色晚了,却又拉着我说了许多话,这姑娘,真是怪里怪气的。”

我转过头来看他,他躲闪着我的眼神,最终还是招架不住,道:“我觉得,她好像对我有些那个意思。”

我大吃一惊,连忙告诫他:“你可千万别去招惹什么人,小心人家将你拿去浸猪笼。”

他明显扫兴地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不过以他的年纪,有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只要离了这地方,不用三五天,就能把这些事忘在脑后了。我也没再去说他,过了一会儿,两人相对无语,我就又失足掉在了梦乡里。

第二天我不用早起,醒来的时候阮郎已经出去了,我倒了点茶,用干粮对付了早餐,就将随身的物件收拾了一下,拿出随身的一本书看,等着有人上门写家书寄小物件。临近中午的时候还是没人上门,我就把书扔到阮郎床上,到前面店里时,正遇上阮郎回来,就一起吃了午饭,我见他颇有些闷闷不乐,就问他怎么回事,他支吾了两声,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吃完饭倒是有个人来请我,有个老太太常年卧床,她媳妇来请我去,老太太要捎个信给山外的儿子,让他早点归家,免得晚点回家就见不到老娘了。

我收拾了笔墨和她一起往外走,出来看见阮郎还坐在外面发呆,问了他一句:“你下午不出去吗?”

他答道:“哪能,还得出去赚个吆喝。”说着起身,和我一起走了出去,推着他的小车打街边走过去了,我听他的声音也无精打采的,“针头——线脑——换青丝”,不是回味无穷的味道,而是一句话被人拦腰掐成了三截。我琢磨着,他心里不高兴呢。

我是很晚才回到店里的,回来的时候,昨天喝闲酒的那两人又在前边坐着,见了我回来,那汉子笑着和我打了招呼,说:“先生回来了。”

那年轻的看也不看我,好像我新近刚学会了隐身法,在他眼里就是一泡空气。我笑着应了那汉子一声就往后走,只听见那年轻的咬牙切齿地道:“我有什么不敢的,赌了。”

我一边走,一边心想,这姓吴的又在骗那小傻瓜赌田地了,真奇怪,他娘都不管他吗,就这么放任他败家?回到房间里,却发现阮郎早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不知道是发什么呆,见我走进来,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奇怪地看着他,问道:“这是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阮郎看着我,明显欲言又止,我催促道:“什么事这么欲言又止啊?”

他看着我吞了口口水,好像我是什么可口的东西一般,然后才用一副不可置信的声音说道:“先生,我找到我爹了。”

我先是听得一呆,随即就替他高兴,连忙道:“这不是件喜事么,怎么没和你爹在一起啊?这可真是不容易,这么多年了,爷俩还能遇上。”

说着感觉有些不对,想了想,又问道:“你不是遗腹子吗,怎么会认识你爹的?”

阮郎又吞了口口水,迟疑了一下,才道:“我知道这事有些荒诞,可我明明没看错,真是它,真是它。”

我听得一头雾水,追问道:“真的是谁?”

他道:“你还记得我昨天对你说的那个女人吗?我说她像个男人,你还告诫我别胡说一通。”

我点点头,道:“人家是罗联镇上最大的主家,环山看,一半的田是他们家的。”说着,我和他开了个玩笑,道:“她不会就是你爹吧?那你可真是发了洋财了。”

说着忽然发现有些不对,阮郎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用一种见了鬼的语气说道:“她就是我爹!”

第三节

我大吃一惊,还以为他跟我说着玩呢,可是看他的眼神,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还是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看了他半晌,才道:“你疯了吧,找爹找疯了,认个女人当爹,你倒是想,可也得人家愿意啊。”

阮郎急了,从床上蹦了起来,坐在床沿张牙舞爪地跟我理论,就跟我不让他认祖归宗似的,说:“我看到了,真的是它,真的是它!”

我被他说糊涂了,打断他的话,道:“你先别急,真的是谁,你看到了什么?从头说起啊。”

阮郎呆了呆,才道:“那把剪子,上面刻着我的名字,一边是阮,一边是郎,合在一起就藏到了刀锋里看不见,是我娘为我爹打造的,让他换青丝时用的,绝不可能有同样的一把剪子。它就张着放在那桌上,我看见了。”

我顿时哭笑不得,道:“就凭一把剪子,你就敢认一个女人当爹,不对,你是怎么能看见那把剪子的,你偷进人家里了?”

阮郎摇头,道:“昨天有个人叫我今天去收青丝,我正打算去,从一户宅子的后门走过去的时候,那门忽然打开了,那女人走了出来,跟我说她要换青丝。我一见是她,还吃了一惊,她昨天骂我,今天却又要跟我换青丝,不过有生意上门,我总不能不做,就把车子停下,站在后院里就要给她落剪,她却又说要照着镜子自己剪,让我跟她进了房间,就在镜子旁的桌子上,我看到了那把剪子,左边刻着阮,右边刻着郎,绝不会有错的。”

我问他:“后来呢?你没问她为什么有你爹的剪子?”

阮郎道:“后来,她看着镜子忽然哭了,我也不敢再去问她,她也说青丝不剪了,就把我赶了出来。”

被他这么一说,我顿时也大感蹊跷,嘴里还是道:“这也只能说明罗夫人和你爹和有什么关联,你怎么能说她就是你爹?”

阮郎摇摇头,道:“我觉得她就是我爹。”

我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来,阮郎看着我,道:“她跟我爹一模一样,我不是说她长得像,而是举手投足间和我娘说的一模一样,你发现没有,她走的是外八字?”

我干笑一声:“我又不找爹,去注意她干嘛?”

阮郎白了我一眼,道:“她没走两步就会下意识地垫垫脚,那是货郎推着车子走山路时的习惯,垫垫脚才能使得上劲,最重要的是,”他说着忽然顿了顿,想了想,才十分郑重地道:“在她的肩头,有一个牙印,她撩起青丝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牙印在左肩那里,那是在成亲的第一天,我娘被我爹吓坏了,扑在他肩头咬的,咬得太狠,印到肉里去了,怎么也退不掉了。”

“你说,”他盯着我看,“这世上有这么凑巧的事吗,一个人有我爹的剪子,又和我爹在相同的地方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牙印?”

我也觉得这事太过巧合,不过我还是问他:“假设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是,你爹怎么变成女人了?我见过那罗夫人,绝不可能是男扮女装的,我知道有的男人是会变成女人的,可那是要从小当女的来养的,就算这样,只要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不一样来,绝不可能像你爹那样,成亲之后还能忽然变成女人,而且,她还有个儿子,据我所知,就算男人变成了女人,也绝不可能生孩子的。”

阮郎被我说得半晌无语,良久才道:“这些我都知道,也搞不明白,可我就是觉得她像我爹,就算没有那把剪子,没有那个牙印,我还是觉得她像我爹,先生,你是读书识字的人,总知道‘父子连心’这句话吧,我们只相处了一会儿,我就觉得对她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我质疑道:“有没有这么玄乎啊?”

阮郎见我不信,又急了,道:“指天发誓!先生,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道:“好了好了,这事你可别声张,等明天我们打听打听,那罗夫人是什么来头,如果她不是本地人,而是忽然出现在这罗联镇上的,那她就大有可疑了,我们再慢慢打探。”

阮郎闷闷地应了我一声,又躺回床上,然后在床头摸了摸,扔给我一个东西,说:“是你的书吧,怎么扔我床上了,我翻了翻,认识六个字,先生,这些字你都认识么?写了些什么?”

我接过那书,那是我早上看的时候顺手扔到他床上的,嘴里道:“巡城马代写家书,全靠识字才端上一个饭碗,能不认识这些字么?至于这书么,是送信途中无聊解闷,打发时间用的。”

阮郎“哦”了一声,明显没有兴致追着问,我也不去理他,挑亮了油灯,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直到眼睛酸涩,才将灯吹灭,和衣睡了,这时阮郎早已鼾声大作了。

第二天我早醒,醒来的时候阮郎还在,我们一起去前面吃早餐,我向店主人打听:“主人家,这罗联镇上一半的田地在罗夫人手里,那她肯定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吧?什么时候嫁到罗联镇的,又是什么地方的人呐?”

店主人闲着没事,坐下和我们闲聊:“哦,这罗夫人,倒不是山外嫁进来的,她就是这镇上的人,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至于大户人家出身嘛,这罗联镇上除了罗家,哪还有什么大户人家,她也就出身小门小户,充其量算小家碧玉,充不得大家闺秀。”

我眼角斜了一下阮郎,示意他,罗夫人既然是罗联镇上土生土长的,肯定不能是他爹,嘴里对店主人道:“罗夫人操持这么一份家业,还得顾着孩子,哦,她应该是在孩子长大后接手这份家业的吧,不然哪里顾得过来。”

店主人摇头道:“那孩子还没生下来,罗家老夫人和她丈夫就相继去世了,据说是患痨了,绝症呐,那孩子是遗腹子,有娘生没爹教,所以才一个劲败家。”

我“哦”了一声,心想,又一个遗腹子,这下连罗夫人生孩子的事也坐实了,她就更不可能是阮郎他爹了,嘴里问店主人道:“那孩子什么时候生的?”

店主人说了个时间,阮郎喃喃道:“比我小,是在我之后生的。”店主人有点耳背,问他:“你说什么?”

阮郎道:“没什么,请教主人家,你还记得么,十几年前,有没有一个也姓阮的货郎打这里过去?”

店主人邹着眉,想了想,道:“十几年前的事啊,你容我想想,要是有客人到罗联镇来,都是住我这里的,除了我这没地方住,罗联镇藏在山里,平时也少人来,这十几年嘛,总共到过的货郎也没几个,有一个常来的货郎姓蒋,还有的都是打这里过。”

他摇摇头,断然道:“没有姓阮的货郎从这里过,倒是有一个巡城马姓阮,住过我这,但也只来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来。”

说着,惊疑地看着阮郎,道:“这位小先生也是姓阮,也是货郎,找的又是十几年前的阮货郎,莫不是?”

阮郎苦笑了一下,道:“我爹十几年前离家后再也没有回去,我这一趟出来,顺便打听一下他。”

店主人恍然大悟,连连摇头,道:“没从这里过去,住我这的货郎我都记得,唉,出外讨生活的,回不去的不少啊,世道不太平。”

我们又闲谈了一会儿,阮郎大失所望,同时更觉蹊跷,他爹从没从这经过,那罗夫人却怎么会有他的的剪子?我们都想不明白,他也就出去叫卖了,我回到屋里,又看了几页书后,有人来请我去写家书,我就将书扔在了床上,出去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一天竟有如此多的人要写家书,我从早上出门,中午回来吃了午饭,还没来得及回后屋,就又被人叫走了,在外面又是一整个下午。写完最后一封家书。我才伸展了一下身子,笑着对那户人家说:“不曾想在罗联镇竟有如此多的人光顾我的生意,托你们的福,希望今年是个好年景。”

那人笑起来眼睛只剩下一条缝,说道:“要说这家书,写也成,不写也成,山里人家的,剩两个闲钱不容易,出去的人时候到了,自然也就回来了,又不是走了十年八年的,写什么家书呐?只是吴主家心善,说巡城马来一趟不容易,让我们要写家书的都尽管去麻烦先生,钱由他来出。”

我心想怪不得今天这么多人要写家书,原来是不用自己出钱,这位吴主家倒是心地好,愿意出这份钱,也让我跟着沾光,倒是要好好感谢他才是,就问了他是哪位吴主家。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说的这位吴主家,居然就是我之前在店里见过两次的,总是和罗夫人的儿子一起出现的那位。店主人说他净骗小孩,哄着罗夫人的儿子赌田地,赢了他不少田契,言语间对他颇为不屑,不曾想倒也有如此善举,大家对他评价也颇高。

从最后一户写家书的人家里出来,回到店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我请店主人为我煮一碗面,这时阮郎从后面走出来,叫道:“请主人家多煮一碗,我也没吃。”

他在我对面坐下,兴致还不错,我猜他今天卖得也不错,才会这么喜形于色,就开口问了他,他却道:“山里小镇,叫卖了两天,今天哪里还能做成多少生意,我出去,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收些青丝罢了。”

我问他:“那可收了些回来?”

他应道:“总共就收了一份。”虽然总共就收了一份,但看他神色却很高兴,我想起他第一天晚上对我说起过,镇尾有一个姑娘让他第二天去收青丝,并且说那姑娘对他好像有那个意思。他昨天被罗夫人的事干扰了,并没有去收,想来今天就去收了。我告诫过他,我们走村串户的人,千万不能去招惹什么不能招惹的人,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我却也不好再去说他。

阮郎兴致勃勃,一个劲地道:“那青丝特别好,油黑发亮,发着一股黑光,等下我进去拿给你看。”

店主人把两碗面端了过来,我们就着油灯吃完后就回到了后屋,阮郎果然拿出包裹要给我看那青丝。他把包裹解开,将盘得齐整有致的青丝掏了出来,朝我夸耀道:“先生,你看呐,这青丝,卖到梨园里,铁定能拿一个好价钱,你猜她要了我多少钱?那姑娘心地真好,说我们货郎不容易,几乎白送给我的!”

我瞧他说得唾沫横飞,故意泼他冷水,道:“这青丝是挺好的,不过呐,下面小心别连着颗脑袋才好。”

阮郎笑道:“先生从我这听了故事,倒用来吓唬我,好吧,让我来看看,这姑娘送我头发,是不是连脑袋都送给了我。这里面真有个圆鼓鼓的东西,我不记得我装了什么在里面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青丝往外掏,手上一用力,顿时就将所有青丝都拽了出来,青丝下面还连着一个圆圆的东西,他嘴里还在说:“咦,这是什么?”我却早已看清了那东西,顿时就惊恐地一声大叫,吓得几乎昏死了过去。

那缠绕不清的青丝下面圆鼓鼓的,正是如假包换的一颗姑娘脑袋。

阮郎被我叫得一哆嗦,这时候也看清楚了手里拎的是什么,也是歇斯底里地一声尖叫,把手里的东西甩了出去,然后直挺挺地往后一仰,栽倒在了床上,居然吓得昏死了过去。

第四节

我们两个相继尖叫,自然惊动了店主人,他端着油灯摸了进来,嘴里叫道:“两位先生,出了什么事了,如此惊慌大叫?”

进得门来,一眼看见我们两人,一个窝在床上一动不动,另一个面如死灰,面容呆滞,地上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他年纪有些大了,眼睛不怎么好使,一时不知道地上的是什么东西,还蹲了下来去看那东西。

我眼睁睁看着他凑近了那脑袋,还用手去提那头发,有心要提醒他,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只得看着他提起那脑袋,放在眼前仔细地瞧了瞧,这才一声闷哼,跌坐在地上,然后连滚带爬,一边踉踉跄跄往外跑,一边大喊:“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真难为他一把年纪跑得这么快,还能叫得这么大声。

店主人就是保甲,本身就负有维护治安调解邻里纠纷的职责,在他店里发现了姑娘脑袋,自然马上报告了镇公所,镇长很快就带着乡勇赶到,将阮郎一桶水泼醒,然后和我一起带到了镇公所。

事情说起来倒是容易,我在镇公所里,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了,阮郎去掏青丝,却掏出连在下面的的一个脑袋,阮郎和我说的一般无二,并没有狡辩那脑袋不是他从自己的包裹里掏出来的。镇公所的人见事实清晰,倒没有为难我,很快就将我放了出来。

至于阮郎,镇公所的人认定他以换青丝为由,恶意将一个姑娘杀死,并剪下脑袋藏在包袱内,带回住处,向人炫耀,他那包内藏着的剪子还沾着血迹,似乎就是用剪子将脑袋剪断的,罪证确凿,关押在镇公所内,将由乡勇押解入县,由县里处置,不出意外,将被处以死刑。

我是第二天早上离开镇公所的,回到店内,罗联镇内发生命案一事早已轰动全镇,一拨又一拨的人拥到保甲的店内来打听详情,店主人惊魂未定,一个劲往外赶他们,道:“都别乱嚼舌根,两位先生的事,镇里自然会给大家一个说法。死的是谁?没看清楚,只知道是个姑娘,我老汉活了一把年纪,可也没见过离了脖子的脑袋,当时只吓得腿软,哪里还敢去看是什么人的脑袋。你们想知道死了谁,一个镇上的,谁家姑娘死在了家里,还能不知道吗?”

围观的人群有人接声道:“还真是奇怪了,这一个晚上过去了,还就是不知道那阮货郎杀了谁家的姑娘。”

店主人道:“不可能!谁家死了姑娘难道家里人还发现不了吗?”

那人道:“就是这点奇怪,一夜过去了,阮货郎换青丝连姑娘脑袋也换走的事全镇都知道了,但就是没传出谁家死了人,你说这可不是奇怪么?”

旁边有人搭腔道:“许是那阮货郎从别的地方带来的,不是镇上的人,所以没人知道。”

店主人道:“不可能,我看那脑袋还血淋淋的,一路奔波,哪里能随身带着?这镇上都没传出什么人死了么?”

那人应道:“前几日倒是有个姑娘用青丝将自己吊死在了阁楼上,眼下正停尸在家呢,不过那姑娘是阮货郎来之前就自挂死了的,和那阮货郎可没什么关系。”

店主人“哦”了一声,这才发现我分开人群走了进来,连忙朝我道:“先生回来了。”

围观的人群见我回来,眼神之中多有畏惧,这些都是良善的山民,一辈子也不会和命案发生什么关联,见了和命案有关的人,即使知道不是我干的,却还是心中不安,仿佛我身上也带着杀气似的,店主人和我说着话,他们就纷纷找借口离开了,不一会儿,店里就只剩下我和店主人两个人。

店主人朝我感慨道:“怎么也料想不到那小阮先生是这般心狠的人,杀了人,还带了脑袋回来,险些吓掉我一条老命。”

我在桌旁椅子上坐下,道:“这也是让我不解的地方,假设那姑娘真是他杀的,他杀了人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割了她的脑袋回来,且还故意拿给我看呢?”

店主人也疑惑道:“是啊,杀了人之后,不是正要掩人耳目吗,怎么他还故意给你看那脑袋?”

我托腮道:“这正是让人费解之处,再说他初来乍到罗联镇,何至于和人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杀人割头?”

店主人似乎脑袋不会转弯,只是应和着我,道:“是啊,何至于如此呢?”

我叹了一口气,道:“主人家,他昨天出去后可回来过么?”

店主人想了想,应道:“中午回来吃过饭后又出去了。”

我问道:“你可曾看见他回后屋去过?”

店主人断然道:“没有,吃完饭就出去,直接出去的,没回后面。”

我问他:“确定没回去过么?”

店主人道:“没有!我就坐在那和他说话,吃完中饭他就显得急匆匆的,直接就又推着车出去了。”

我“哦”了一声,心中暗想,如果阮郎那天回来过,将包裹放在了屋里,还有可能是被人偷进后屋,将那脑袋放入他包内的,可是他一整天没回过后屋,就是说那包裹他是一直随身带着的,那么那青丝是怎么变作一颗带发的脑袋而不被他发觉的?还是说他真的杀了那姑娘,割下脑袋藏在包里,然后又真的故意拿给我看,欲盖弥彰?所谓的被吓昏过去,只是他在装模作样?

我明明记得他那天晚上还喜滋滋地跟我说,那姑娘好像对他有点那个意思,他自己自然更有那个意思,可是转眼就去割了人家的脑袋,这实在让我接受不了。

我想着,忽然又记起了什么,问店主人:“据说现在还不知道死的什么人?”

店主人道:“是啊,真是奇怪,罗联镇就这么个小地方,谁家有人死于非命居然还没传出来,不知道怎么搞的,难道死的真的不是镇上的人?”

我还没回话,只见店主人又怯怯地道:“先生,店里出了人命,你可是还要住在这里么?”我以为他是担心我不愿再住在他店里,正要安慰他不用担心,一看他神情,这才明白过来,他根本不是怕我不住,而是怕我还要住在这里。

看来他也很其他的山民一样,将和人命有关的人都视为不祥之人,不想我再住在店里,但除了这里我又无处借宿,只得厚着脸皮央求他:“主人家,除了贵店,我实在无处可去,只得继续劳烦你,巡城马为人传书递信,干的也是功德事,你就容我打扰几天吧。”

店主人见我这么说,也觉不好意思,连忙答应下来。我回到后屋,见阮郎那张床空荡荡的,也有些黯然神伤,我们两张床相隔不过一尺多,恰好只容一人驻足。我坐在自己床上,想着昨晚离我不到二尺的距离,有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又有点不寒而栗。

床头上那本书还在那里,巡城马往来奔波,又要替人捎带一些小物件,自然不能带太多自己的东西,我常年也只带一身换洗衣裳和一本消愁解闷的书。这书跟着我多年,早被我看得烂熟于胸,不过这两天却是一页也没翻。

我随手拿起它,那书在某一页处有折痕,我心想,我上一次是看到这里么?这书我看的次数实在太多,每一页都一样的熟悉,是以上一次我究竟看到了哪一页,记得并不清楚。

我将书装入包裹之内,本来罗联镇的家书都已经送达,要送出去的信也都已经收好,我早已可以离去,可是想起阮郎平时的说笑,活脱脱还是少年心性,怎么也不信他会去杀人。

在他身上净发生诡异事,我想,先是一路打听失散十几年的父亲,却在罗联镇上发现一个家大业大的女人后,固执地声称,她就是他的父亲,然后换青丝却换回一个脑袋。我叹了一口气,将包裹放好,决定再去一次镇公所。

到了镇公所门口,守门的乡勇听说我要见阮郎,顿时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央他:“我是巡城马,一路与他同来的,多少有一份情宜在,临行前来见见他,还请千万行个方便。”

那乡勇紧张地道:“罗联镇上从未出过杀人事件,这是要押解上县的人,镇长令我看守,责任重大,可不敢让你进去。”

我正要再央他几句,却见镇长闻声走了出来,见是我,一般人多少都会敬重传书递信的巡城马,他就道:“既是代写家书的巡城马,就让他见上一见也好。”那乡勇见镇长这般说,这才放我进去。

走进镇公所的小院,阮郎被关在一间屋里,此时正透过窗子看外面,见是我来了,顿时大叫:“先生,先生。”

门口的乡勇呵斥了他一声:“叫什么叫?”

他顿时就噤声不敢再叫。我看着镇长,镇长点点头,对门口站着的那乡勇道:“你到院门口去守着,让先生和他说上几句话。”

我感激地朝镇长点点头,镇长让乡勇去守院门之后,自己也就走入另一间屋内去,只剩我和阮郎隔窗相望。阮郎见人都走了,顿时朝我呜咽道:“先生,先生,我没杀人呐,呜呜,我怎么会去杀她啊。”

我皱眉道:“可是那脑袋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你收青丝的包裹里?你告诉我,昨天你收了青丝之后,可曾回去过,将包裹放在屋内?”

阮郎摇头道:“没有,我回去吃了中饭后就又出去了,那包裹我一直随身带着,放在车上。”

他说得和店主人一样。我问他:“那你当时收的时候,确实只有青丝么?”

阮郎急了,叫道:“先生,你也不信我么?我如果当时收的是脑袋,在屋子里我会掏出来给你看吗?”

我凝视着他:“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一直随身带着的包裹,青丝怎么会忽然变成了脑袋了,如果说你昨日曾将包放了回去,倒有可能是有人将那东西偷偷放入你包内的,偏偏你昨日一整日都随身带着,既然这样,那包里的东西就只有你自己能放进去。”

阮郎看着我,想说什么,嘴角动了动,却又没发出声音来,我看他这幅模样,心中一动,立刻追问道:“你可是还有什么隐情没说,都到了这般时候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再不说可就没机会再说了。”

他犹疑了一下,看了看四周,这才轻声道:“我知道人是谁杀的!”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阮郎居然知道人是谁杀的,马上高声追问道:“谁?是谁杀的?”

阮郎却又明显急了,朝我道:“先生,你轻声点。”

我只好耐住性子,压低了声音,又追问道:“是谁?”

阮郎看着我,轻轻道:“罗夫人。”

我瞠目结舌,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罗夫人来,阮郎见我不做声,又轻声道:“那天我收了青丝回来,又路经她家后院,她仍然叫我进去,我将车停在她家后院,跟她进去,她却又说,她丢了把剪子,我一看,那把刻着我名字的剪子果然不在那桌上。我思来想去,当时只有她有机会把那东西放入我的包裹。”

我有点生气,责问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说出来?”

他有点奇怪地看着我,轻声道:“我觉得她不会害我。”

我顿时哭笑不得,这时候他还在觉得那个女人是他爹,不会害他!我不去理他,打算去找镇长,无论如何要把他刚才说的事告诉镇长,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无辜地替别人送死。谁知我正打算去找镇长,镇长就从另一间房中探出头来,轻声叫我道:“先生,先生。”

我应声走了过去,镇长示意我进屋,又让我坐下,我正要跟他说有事相告,那镇长就搓着手,一直在屋内走来走去,像是有什么大事不能委决一般,我看得奇怪,正要开口,镇长就走到我身边,肃穆地道:“事情不好办了,先生。”

我奇道:“什么事不好办了?”

镇长抿了抿嘴,道:“先生一定觉得奇怪,货郎收青丝却掏出一个脑袋来,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一直不见有人报案,迄今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遇害?”

我连忙点头,道:“大家也对此议论纷纷,莫非那姑娘真的不是镇上的人么?”

镇长严肃地看着我,摇了摇头,道:“在你和阮货郎来到罗联镇之前,镇尾的阁楼那里,有个姑娘用自己的一头长发,将自己吊死在阁楼上了,她无父无母,只身一人,这些天都停灵在家,镇里正准备过几日将她下葬。”

我听得有点不明所以,问道:“那又如何?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镇长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那货郎从包裹里掏出来的,正是那姑娘的脑袋!”

他话一出口,我马上寒彻骨髓,光天化日之下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阮郎去收青丝,有一个姑娘将青丝卖给了他,结果那姑娘竟在他来之前就已经用青丝将自己吊死!

那死去的姑娘被一头青丝勒得慌,这才下楼将青丝卖给了换青丝的汉子。我不禁想起了在来罗联镇的路上,阮郎给我讲的那个故事——青丝结,或者青丝劫?

第五节

镇长看着我,苦恼地道:“这事情不好办了,先生,现在镇里不知道该怎么处置阮货郎。说他杀人吧,可那姑娘几天前明明就已经自挂死了;要是说他无罪,那血淋淋的脑袋又确实是在他包裹里出现的,你说这可怎生是好,先生,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呢?他杀了一个死人,是死人,先生!”

我一边觉得胆战心惊,一边心里却闪过一丝侥幸,如果那姑娘真的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自挂死了,那不管为什么她还能将青丝卖给阮郎,也不管为什么她的脑袋会出现在阮郎包裹里,阮郎的杀“人”罪都不成立了。

我一边胆战心惊,一边朝镇长道:“这事确实诡谲到了极致,先不说怪力乱神的事,如果那姑娘确实在他来之前就自挂死了,那阮郎的杀人罪不成立了吧?”

镇长摇摇头,道:“话还不能这么说,他确实杀了人。”

我一急,顿时就忘了连那“人”也大有可能不是阮郎杀的,反驳道:“可是你明明说他杀的,是个在他来之前就已经自挂死了的人。”

镇长奇怪地看着我,缓缓地道:“事情就奇怪在这里。我们发现那个脑袋是他来之前就已经死了的那姑娘的之后,就连夜派人上县里请了一个仵作回来,仵作验过尸之后,断定出一个结果。”

我道:“什么结果?”

镇长道:“仵作断定,那姑娘的死期不偏不倚,正是你们来到罗联镇之后的第二天,就是阮货郎去收青丝的那天。”

我目瞪口呆,继而道:“也就是说,如果阮郎真的是凶手,那么他杀的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人,而不是什么东西?”

镇长郑重地点头,道:“这是让我们觉得不好办的地方,那一天还是我亲自带人去给那姑娘收的尸呢,过了没几日她却又被人杀了。”

我听得背后越发发凉,却听镇长接着道:“那姑娘死于阮货郎去收青丝那天是毫无疑问了,可是那之前我们去给她收尸的时候,却也能断定她早已没有呼吸,也就是说她当时一心求死,也确实已死,但几天后,阮货郎却又杀了一个如假包换的她。”

我追问道:“何以见得那姑娘当时确实是存了求死之心的?”

镇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我:“我们也是在仵作验尸之后才得知这事的,那姑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不知道是哪个畜生造的孽,那姑娘只怕是自己知道了这事,怕被人知道了没脸见人,所以才自挂死了的。”

我恍然大悟,说道:“可以断定的是,这事和阮郎无关,只是为什么那姑娘会在‘死’后将青丝卖给他,让人费解。”

镇长叹了口气,对我道:“实话告诉你,我也知道这事和阮货郎关系不大,他一个初来乍到的货郎,人生地不熟的,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去杀一个姑娘干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奸淫不遂以致老羞成怒,失手杀了她,可就算这样,他割下她脑袋藏在包里做什么?更别说还拿回住处向你炫耀。此事疑点过多,我也并非不知道,只是那脑袋千真万确是从阮货郎的包中掏出的,他自己也供认不讳,而那天那包裹他又一直随身携带,所以这事他就解释不清了,只能着落在他身上。”

我正要把阮郎刚才的话告诉他,那天是有人可以把他包里的青丝换掉时,却听镇长接着道:“罗联镇上的人都知道那姑娘在几天前已经用青丝自挂死了,这也是阮货郎在镇上一份青丝也收不到的缘故,女人们都不想提起青丝,所以现在阮货郎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被他杀死的是个‘死人’,我们会将事情缘由详细上报到县里,也许他能不以杀人罪被处置,而只以毁坏尸体的罪名吃些苦头,只是这事太过诡异,传了出去,恐怕会让镇上人心惶惶啊先生,我在罗联镇上土生土长了四十几年,这还是镇上第一次发生命案,死的居然还是个死人,罗联镇藏在山里,可谓民风淳朴,从未发生过诡异的事,现在却出了这样的事,我这个镇长有愧啊。”

他只顾着感慨,我却有话要说,只得打断他的话道:“其实那一天,是有人可以……”

话刚说到一半,忽然那守在院门口的乡勇神情怪异地进来,对镇长道:“镇长,罗夫人来了。”

镇长吃了一惊,道:“罗夫人来干什么,请她进来。”

那乡勇看看我,又看看镇长,迟疑了一下,道:“她说,她要来接阮货郎出去。”

我和镇长同时大吃一惊,刚才说了一半的话再也说不下去,镇长也看着那乡勇发愣,道:“罗夫人要来接阮货郎出去,为什么?”

那乡勇道:“她说,她可以用罗家的名义,担保阮货郎不会是杀人凶手。”那时候的乡绅在地方上有极大的影响力,有时候单纯以家族声望就可以为人作保的。

镇长奇道:“她和阮货郎无亲无故的,为什么要用整个罗家来担保他?”

无亲无故?我却想起阮郎一直固执声称的,罗夫人就是他爹,并且执意认为她不会害他。原本我对他的话还嗤之以鼻,可现在罗夫人居然真的以罗家来担保他无罪。不管在什么地方,乡绅的力量都是巨大的,特别是在乡下,政府其实是与乡绅共治的,像罗夫人这样地方上最大的主家,镇长也势必要卖她几分薄面。

难道罗夫人真的是阮郎他爹?我脑子闪过这个荒唐的念头,关于阮郎包裹中的那东西有可能是罗夫人放进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她把那东西放进阮郎包裹中,然后又来以罗家为他作保?这话说出去只怕会被人认为是疯子。

那乡勇也看着镇长,茫然摇头,镇长回到椅子上,道:“请她进来吧。”

这时候门口已经响起罗夫人的声音:“镇长放心,我并不是要你马上放他离去,只是请镇长放他住在我家,由我负责看管他不会离去,直到真相大白那一天,如果最后查出确实是他干的,罗家也不敢包庇,到时候仍然将他交与镇公所。”

我抬起头,看见罗夫人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另一个乡勇站在她后面,想来是拦不住她,一脸无奈地看着镇长,镇长温和朝他一笑,道:“出去守着吧。”那乡勇点头去了,镇长这才朝着罗夫人道:“既然这样,在罗家和在镇上不是一样吗?”

罗夫人皱眉道:“不一样,你们不是都已经打算将他押解入县了吗?我先将他带走几天,等你们查清事由,而不是就这么将他押解入县。”

镇长皱眉道:“你如何断定他不是凶手呢?”

罗夫人道:“我并不能确定,只是想请你们再仔细排查几天,确定一下谁是凶手。”

镇长奇怪地看着她,道:“罗夫人,我能不能问个问题,你和阮货郎可曾沾亲带故?是以要以罗家来为他作保,可据我所知,你娘家婆家都在罗联镇,从未听说过你在山外有三亲六戚啊。”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是以镇长一问出口,我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罗夫人见镇长发问,沉默了一下,应道:“我能不能也问镇长一个问题?”

镇长颔首道:“你问。”

罗夫人缓缓地道:“我能不能不回答那个问题?”

我听得差点一口气缓不过来,我望眼欲穿地等她回答,结果她一个反问就堵死了我们所有的问题,镇长也是一怔,继而苦笑道:“当然,我只是随口一问,罗家在镇上家大业大,既然你愿意以罗家作保,镇里自然也要看你颜面,你可以将阮货郎带走。”

罗夫人朝镇长点头致谢,然后就要转身离去,我在身后叫她:“罗夫人。”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道:“是为人传书递信的巡城马,先生可有什么事么?”

我看着她,答道:“没什么事,只是想问问夫人,夫人知道阮郎包里那个东西,是什么人的吗?”

罗夫人眼神一闪,若有所思地道:“镇上一直没传出是谁家的姑娘遇害了,这倒是件奇怪的事,莫非那姑娘真的不是镇上的人?”

我摇头道:“是镇上的人,只是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罗夫人奇道:“谁也想不到的人?那倒是谁?”

镇长见我主动和罗夫人说起这事,只得朝罗夫人道:“这事可谓诡异,罗夫人,还请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人,以免引起恐慌。”

罗夫人狐疑地道:“什么事能引起镇上恐慌?”

我道:“几天前,镇尾那边有个姑娘用青丝将自己吊死了,阮郎来到罗联镇后,只收到了一份青丝,那份青丝就是那个姑娘卖给他的,他包裹里的那个东西,也是那个姑娘的。”

我的话说完,罗夫人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毕竟是女人,看样子被吓得不轻,好半天才道:“怪不得镇长可以让我将人带走,你们是早就察觉到事情不对的,那……那姑娘回来了吗?”她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发颤,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镇长道:“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和怪力乱神有什么关系,罗夫人,你还是要将阮货郎带回家么?”在他想来,既然罗夫人被这事吓得不轻,应该就不会将和这事有关的人带回去了,谁知罗夫人听到镇长发问,还是点头道:“麻烦镇长了。”

镇长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摇摇头,又问不出什么东西,也就走了出来,吩咐守门的乡勇将门打开,对阮郎道:“阮货郎,镇上最大的主家罗夫人愿以身家担保你,你就随她回去吧。不过你要记住,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得离开罗联镇,否则罗夫人就要替你负责的。”

阮郎也是目瞪口呆,估计也是怎么也想不到,罗夫人居然会来担保他,不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又变得坦然起来,还朝我看了一眼,我知道他的意思:看吧,我说过她不会害我的。

我没理他,只是朝罗夫人道:“不知道我能跟夫人一起送他去你家么?”

罗夫人道:“当然可以,一路上多承先生照看他了。”

这话我听着却又感觉有些别扭,这种话毫无疑问是家中大人对孩子的友辈或者长辈说的客套话,现在却从一个之前与阮郎素未谋面的女人嘴里说出来,莫非这女人真的是阮郎他爹?我脑子里情不自禁又闪过这个念头。

“走吧,”罗夫人轻声说了一句,就径自转身朝院门口走去,阮郎紧跟她的步伐,我朝镇长拱手致意,也和阮郎并肩走了出去。

在回罗家的路上,我心想阮郎应该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就将那姑娘的事说了,他果然也听得瞠目结舌,脸上神情一阵阵的后怕,嘴角蠕动了半天,才道:“可是……可是卖我青丝的,确实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啊,我还亲手给她剪的青丝,就在她家门口。”

我没好气地道:“那是你没进她家的门,进了门你就知道,里面有个大棺材,那姑娘是从里面爬出来的。”

阮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忽然对我道:“先生,你觉得这事听起来耳熟吗?”

我知道他的意思,在刚刚听到镇长告诉我这件事时,我就蓦然想了起来,这件事几乎和他在来罗联的路上给我讲的那两个故事的情节一样:换青丝的货郎去掏青丝,结果青丝下面连着女人的脑袋;将青丝卖给货郎的姑娘,早在卖青丝的前几日就用青丝自挂死了。

在第二个故事的第二种结局中,收青丝的汉子最后被男扮女装殓入棺材,以那姑娘的身份下葬,而在阮郎到了罗联镇后,声称找到的失散多年的父亲,却是一个女人!

整件事之扑朔迷离,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我点头道:“和你说的那个故事极端相似,故事里的事发生在了你身上,不,没有完全发生,但大部分的情节一样。”

我说着,蓦然感到抓到了什么,忽然抓住了阮郎的肩,他被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先生,先生,你要干什么?”

我兴奋地摇着他的肩膀,问道:“除了我,你还给罗联镇上的什么人说过这故事?”

阮郎看着我茫然摇头,道:“我没给罗联镇上的任何人说过这故事啊,怎么问起这个啊先生?”他说完才忽然明白了过来,看了一眼早已停下听我们说话的罗夫人,迟疑了一下,才道:“不过,这故事是我爹讲的。”

我几乎失声叫出来:“你说什么?这故事是你爹讲的?”

阮郎点头道:“我爹讲给我娘听的,我娘又讲给了我听,我从小就听这故事长大,我娘还埋怨他,净给她讲吓人的故事。”

我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只有知道这故事的他爹,才能照着这个故事制造出如此相似的情节,而按照阮郎说的,又只有罗夫人才有可能将那东西放入他的包里。

只有知道这个故事的他爹能制造出这件事来。

只有罗夫人有可能将那东西放入他包内。

结论显而易见,他爹真的在罗联镇上!

罗夫人真的是他爹!

第六节

只是还有个问题让我想不明白:如果罗夫人真的是他爹,为什么要制造出这样一件事来让阮郎背上杀人罪名?为了不和他相认,保持自己的家业家,所以要陷他于死地?可是为什么随即她却又到镇公所里担保他?

最重要的是,“他”是怎么变成女人的?

我越想越糊涂,这时罗夫人却转过头来,问道:“什么故事?”

阮郎奇怪地问道:“你不知道?”

罗夫人更奇怪地反问道:“我怎么会知道?”

阮郎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还是我给她讲了这个故事,一边讲一边观察她的表情,听完这个故事,罗夫人喃喃地道:“青丝劫,青丝劫,真的是个劫数吗?”

我们都不明白她意有何指,阮郎再三犹豫,才鼓起勇气,结结巴巴问道:“罗……罗夫人,你……你认识我爹吗?”

罗夫人身子猛然颤抖了一下,这时叫我们惊奇的事发生了,她竟一下子从眼眶里涌出了两颗大大的泪珠,从两侧鼻翼缓缓滑落,声音也呜咽了起来,原本我以为她会矢口否认,谁知她竟猛然一转身,两肩颤动,说道:“你爹早死了。”

这句话并没有否认她认识他爹,最起码,已经承认了她和他爹有某种关系。

罗夫人说完这句话就快步朝前走去,阮郎也不敢再问,只好与我一起快步跟上。到了罗家大宅,罗夫人的情绪已经平复,请我们在堂屋里坐了,亲自给我们上了茶,就坐在那不断端详起了阮郎。

阮郎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开口道:“谢过夫人为我担保,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罗夫人问他。

“不过,”阮郎涨红了脸,道:“你为什么要为我担保?”

罗夫人一怔,良久没有回答,阮郎看着他,忽然做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他居然试探性地朝罗夫人叫了一声:“爹!”

我也懵了,心想他还真敢管一个女人叫爹,我吃惊不小,罗夫人却更吃惊,她哑然半晌,才道:“你这孩子真是疯了,怎么管我叫起了爹?”

她果然否认了,阮郎还不肯相信,又追着问道:“你不是我爹?”

罗夫人怒道:“我一个女人家,怎么会是你爹?”正说着话,忽然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看着罗夫人只管冷笑。我一看,正是那个年轻人,罗夫人的儿子。

罗夫人朝他温和一笑,道:“小山,你回来了,来见过这两位客人。”

罗小山咧嘴一笑,却冷言冷语道:“客人?我要怎么叫他?哥哥?还是弟弟?你做了那种事还不够,还要带野种来家里!他来了,那我是不是就要走了?”

罗夫人一下子站了起来,抬手用力打了他一记耳光,然后才颤抖地一手指着他道:“罗小山,你是在和你母亲说话!平时你胡闹也就算了,你以为你从我这偷田契出去和人赌我不知道吗,现在你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罗小山被甩了一巴掌,脸上顿时又红又肿,他掩着脸,还是只顾冷笑,道:“反正是罗家的田地,输了又怎么样,关我什么事,又关你什么事?你还会在意罗家的田地吗?”

我听着母子两人的对话,却感觉一阵怪异,听罗小山的话,似乎一点没把自己和母亲当做罗家的人,而他之前那句话,“我要怎么叫他?哥哥?还是弟弟?”明显是说和阮郎是兄弟关系。

阮郎也被他们搞糊涂了,看看罗小山又看看罗夫人,罗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平静地对阮郎道:“你别理他的疯言疯语,我去收拾一间房间,你先在这里住下吧。”

阮郎求助似地看着我:“先生,你陪我住下吧?”

我吃了一惊,连忙摆手,我与罗夫人非亲非故的,怎能在她家里住下,还没开口拒绝他,却听罗夫人道:“先生,既然他心中害怕,就请你陪他一起住下吧,你看可好?”说着就用央求的眼神看我。

我没想到罗夫人会出声帮阮郎央我留下,推却不过,只好答应了下来。

那罗小山见我们都答应留下来,又冷笑一阵,然后径直扬长而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暗想,已经这么冷的天,他还能一阵阵地发出这么冷的笑,也不怕冻着吗?

罗夫人带我们往后院走,给我们收拾了一个房间,安顿我们住下,让我们自便后就要离去,我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在背后叫住了她,说道:“罗夫人,恕我冒昧,能不能问问你和阮郎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罗夫人见我们又问起这些问题,微微有些失神,然后拂拂眼前的发丝,走到房间里的椅子上坐下,对我们道:“你们也坐吧。”

我们依言在床沿坐下,心中都有些兴奋,她这是要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了。果然,她沉思了一下,缓缓地道:“你爹,十几年前从这里经过。”

他爹果然到过罗联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店主人会一口咬定,十几年来没有见过姓阮的货郎呢?

阮郎见罗夫人承认他爹到过罗联镇,抑制不住兴奋,颤声道:“你就是我爹吗?”

罗夫人奇怪地道:“不知道你这孩子怎么老管我叫爹,我明明是个妇道人家啊。”

阮郎讷讷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你就觉得很熟悉,就是觉得你像我爹。”

罗夫人若有所思地道:“就是觉得我像你爹?”

阮郎道:“我看见那把剪子了,右边刻着阮,左边刻着郎的那把,那是我的名字,是我娘打造了送给我爹收青丝用的。”

罗夫人静静地道:“怪不得你会觉得我是你爹,那把剪子确实是你爹留下给我的,你和你爹长得真像,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像,后来又听人说起你名字的来由,马上就断定你是你爹的儿子,后来两次叫你进来,就越看越像。”

我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他爹,那他爹呢?”

阮郎也附和道:“是啊,那我爹呢,他不是十几年前从这里过去了吗,还有,为什么他的剪子会在你手里?”

“为什么他的剪子会在我手里?”罗夫人重复道,脸上浮起了一丝红晕,竟像少女一般有些羞涩,轻声道:“我们曾经……曾经很好,很好的。”

我顿时就明白了过来,罗夫人不是阮郎他爹,但是却和阮郎他爹有过一段情缘,所以现在罗夫人才会以罗家来担保他,所以她才会总是以父辈的态度来对待他。

“曾经,和我爹很好?”阮郎茫然地看着她,“可是,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像我爹呢?”

见他又在纠结这个问题,我赶紧朝罗夫人道:“那他爹哪去了呢?”

罗夫人脸色一白,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泪珠又沁了出来,不过她很快就擦了去,然后道:“他死了。”

阮郎叫道:“他死了?”他找他爹找了这么久,忽然听到他爹已经死了,受的震动可想而知。

罗夫人肯定地点头,道:“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死去的。”

阮郎呆了半晌,才道:“怎么死的?”

罗夫人似乎不堪回忆的痛楚,转头避开阮郎的眼神,慢慢地道:“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但是我绝对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阮郎叫道,“他是我爹,我有权利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死的。”

“是的,”罗夫人平静地道,“你有权利知道,但是我不会告诉你,是我对不起你。”

阮郎郁闷地道:“可是,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

罗夫人道:“关于这件事,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我暗想,罗夫人要对这件事守口如瓶,肯定是要维护什么人或者什么秘密,看她的样子,是绝不会说了,于是转而问道:“这件事暂且不说,但有件事你却一定要说。”

罗夫人疑惑地道:“什么事?”

我道:“关于青丝结这个故事,你之前听说过吗?”

罗夫人犹疑了一下,道:“听说过,他爹之前跟我说过,他只给我讲过这个故事,所以我一直记得很牢。”

我盯着她的眼睛,道:“那你肯定也感觉到了,这个故事和现在发生在阮郎身上的事竟然差不多一样。”

罗夫人身子一僵,避开我的眼神,道:“先生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我摇头道:“我没什么可告诉你的,反倒是想请夫人告诉我,为什么事情竟如此巧合,想来夫人也明白了,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有一个熟知这个故事的人在照着故事制造这件事,我们先不说他是怎样让死去的人又活回来的,我只想知道,整个罗联镇现在已知这个故事的人,只有我们三个,阮郎不可能自己害自己,我没有机会往他包里换东西,只有你,据阮郎说,有机会在将他叫进来的时候往他包里换东西,我相信你不会害他,否则你也不必去担保他,那么,请夫人告诉我,这件事该作何解释?”

罗夫人被我问得脸色惨白,我心知问到了点上,又加重了语气道:“请夫人好好想一想,你以罗家来担保他,就是希望他没事,如果你不说,只怕会白费这番情意,镇公所找不到别的凶手,只好将这宗人命着落在他身上。”

罗夫人被我一说,脸色越发惨白,嘴角又蠕动了几下,我心中窃喜,以为她要说什么了,谁知她嘴角蠕动了半晌,却还是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先生,多谢你相信我不会害他,我会尽我最大努力不让他出事的。”

我见她仍然不肯说,不禁大失所望,罗夫人说完这番话,朝我们点头致意,就从房间里走了出去。我目送她出去,来到院子里,那里种着一棵相思树,枝繁叶茂,想必日常被照料得极好。罗夫人站在树旁,用手抚摩树干,脸上神情专注,我心中暗道,看她对这树如此用心,莫非是寄托了她什么情思吗?

阮郎看着她走出去,又在院子里停留,好像又想到了什么,高声叫道:“夫人!”

罗夫人转头看他,回道:“什么事?”

阮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讷讷地道:“我想问一下,刚才你儿子说他不知道是该叫我哥哥还是弟弟,我……我想知道,我们是兄弟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才想起,罗小山果然说过这些话,我都几乎忘了,现在被阮郎一提,顿时脑子就转开了,罗夫人说他和阮郎他爹曾经“很好”,莫非罗小山真的是阮郎的兄弟?

罗夫人见阮郎问出这个问题,顿时脸色大变,呵斥道:“你胡说什么,怎么敢如此信口开河?”

阮郎被她呵斥,一时间讪讪的不知如何答话,罗夫人见他如此,才放缓了声音,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与小山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你既不是他哥哥,也不是他弟弟,我和你爹虽然很好,可是我们……可是我们什么也没发生过。”

阮郎“哦”了一声,罗夫人说完,也不再理他,而是径直从院子走回房间去了。

第七节

阮郎目送罗夫人离去,居然也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朝我悄声道:“先生,你相信那罗小山不是我的兄弟吗?”

我道:“这我怎么能知道,不过看罗夫人被提到这件事时的表现,明显是被触到了什么痛处,而且那罗小山为什么要说那番气急败坏的话?他似乎也是知道什么。”

阮郎苦笑道:“看他对我的敌意那么大,就算知道什么也不会对我说的。”

我眼神一闪,道:“他什么也不用告诉你,就已经足够了。”

阮郎讶然道:“这话可怎么说?先生,你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有人照着故事安排出来的,目前已知这故事的三个人,只有罗夫人有条件将那东西放入你包内,而照目前来看,就算罗夫人没有任何害你的可能,但这件事肯定和她脱不了关系,她又不肯解释这件事的蹊跷之处,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阮郎脑袋终于开窍,看着我紧张地道:“那就是,她想掩藏什么事,或者说,她想袒护什么人。”

我道:“不错,所以她什么也不肯说,那是因为,她一听到这事是照着那个故事安排的,就知道凶手是谁了,所以她才会在镇公所里那么失态,所以她才绝不会解释这件事的蹊跷之处,而宁愿冒着自己被指为凶手的可能——毫无疑问,只要我们把这件事告诉镇长,她将成为最大的疑凶,而值得她如此回护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罗小山。

而罗小山也是罗联镇上除了我们之外,最有可能知道这个故事的人,因为这个故事是你爹讲给罗夫人听的,从罗联镇上其他人似乎都不熟悉你爹的情况来看,罗夫人与你爹的关系似乎应该是隐蔽的,所以她也不大可能将这故事讲给不相干的人听,但却有可能讲给她儿子听。罗小山对你带有很大的敌意,而他也是罗夫人之外最有可能将东西放入你包内的人,甚至比罗夫人更有可能,因为那是在他家,罗夫人时刻都在你的视线之内,而他却可以藏在你没察觉的地方。”

阮郎听得脸色苍白,任谁也听得出来,这件事几乎肯定就是罗小山做的了,他有点茫然地问我:“先生,那现在怎么办啊?”

我奇怪地道:“还能怎么办,事情弄清楚了,当然是要向镇长说明啊,难道你还想被押解入县吗?”

阮郎道:“可是……可是这样一来,罗小山岂不是……岂不是会被……”

我完全被他气糊涂了,道:“你还真当他是兄弟呢?人家都把那东西放你包里去了,你还担心他会怎么样?”

阮郎道:“不是,和他没关系,而是——先生,你说奇怪不奇怪,直到现在,我都还觉得,罗夫人她……她很像我爹。”

我大吃一惊,上下打量了他半天,暗想,什么事要是被他认定了,还真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罗夫人要真是他爹,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可是,他娘会同意吗?我见他脑袋纠结在这上面,也不想再理他,只是心中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找个空隙,独自去镇公所把事情说明白了。我与罗小山也并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他既然做出这种事,我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知道,却是不能看着无辜的人为他顶罪。

阮郎见我不再理他,倒也不以为意,转过了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晚饭是罗夫人陪我们吃的,罗小山却不见踪影,罗夫人对此似乎也习以为常,绝口不提他,只是殷勤给阮郎布菜。正吃着,忽然有人敲门,我们都以为是罗小山回来了,罗夫人去开了门,却发现门口站的是吴主家,就是经常和罗小山呆在一起,骗他赌田地的那个。

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不会是受欢迎的客人,果然,罗夫人见是他,脸就黑了,吴主家也有点尴尬,一脸讨好地问她:“小山不在家呢?”

罗夫人不咸不淡地回他:“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我还多,倒来问我?”

吴主家似乎有些惧怕罗夫人,被她说得脸上讪讪的,却没有就此离去,而是惦着脚尖朝里张望了一下,嘴里道:“家里这是来客人了?什么人呐?”等他看清了是我们,脸上表情一下子变了。他一脸怪异地看着阮郎,又看着罗夫人,那表情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惊吓。

吴主家像见了鬼似地看着阮郎,阮郎还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只鬼,还冲他笑了笑,吴主家手指着阮郎,对罗夫人道:“你……你……你,他……他……他……”,话都说得不清楚了。

罗夫人面无表情,道:“我很好,他也很好,你还有什么事么?”

吴主家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她,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没……没事了,那……那我先走了。”

罗夫人不待他把话说完,就砰一声把门关上了,待她走回桌前坐下,我对她道:“怎么不将事情和吴主家说清楚啊,他不知是镇长允许你将阮郎带来的,只怕会以为他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罗夫人淡淡地道:“他什么都不会说的,不用管他。”语气间十分笃定,我有些奇怪她为什么这么笃定,却不好去问她。我们吃完晚饭,她就请我们回后屋歇息,并叮嘱阮郎:“现在镇上的人并不知道你在我家,镇长怕引起恐慌,只怕暂时还不会将事情公之于众,你还是先不要出去露面吧。”

阮郎答应了她,她迟疑了一下,问他:“你爹的那把剪子,是你拿走的吗?”

阮郎莫名其妙地道:“没有啊,哦,你上次叫我进来,其实是想问我有没有拿走那把剪子的吧?没有,我没拿,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我看见它还在你的桌上。”

罗夫人歉然地看着他,道:“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不会是你拿的,只是随口一问,想必是我自己放到什么地方忘记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阮郎连忙道:“自然不会。”

罗夫人说着就出去收拾碗筷了,留下我和阮郎两人在屋内,我想了想,对阮郎道:“我的包裹还在店主人那里,家书什么的都在里面,可不敢丢了,我现在去取来。”

阮郎点头说好,我便又往外走,和罗夫人言语了一声,她也只叮嘱我路上小心,就开门送我出来。我离了罗家大宅,没有径直回店主人那里,而是拐去了镇公所,走进院子,见镇长的那间房还亮着灯,就过去敲了门。

镇长开了门,我见他一脸的倦容,想必也是正为阮郎的事头疼着,他见门外站的是我,顿时就喜出望外,将我让进了屋里,没坐定就笑着道:“先生来了,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我奇道:“什么那就好了?”

镇长道:“如果没事,想必先生也不会登门造访,说吧,先生可是发现了什么,能解释那件蹊跷的事?”

我道:“镇长所料不错,正是有事相告。”说着就将事情原本告诉了他,只是隐瞒了罗夫人与阮郎他爹“很好”以及阮郎与罗小山可能是兄弟的事,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君子隐恶扬善,自然不用到处宣扬,我只是说罗夫人与阮郎他爹相熟,应该不会害阮郎。

镇长听得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事是照着故事安排的,难怪如此诡异,罗夫人与阮货郎的爹交情深厚,怪不得她愿意担保他,只是她只怕想不到,她担保了阮货郎,却牵扯出了自己的儿子。”

我心中蓦然闪过了一丝怪异的念头,罗夫人应该一听这件事是照着故事安排的,就知道罗小山最有可能是凶手,却还是将阮郎担保了出去,这样一来,岂不是将罗小山置于了死地,虽说大义灭亲是大道理,可是真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她真的那么讨厌自己的儿子吗?

我又有些疑惑起来,镇长见我失神,叫我道:“先生,罗小山现在在家吗?”

我道:“哦,他不在,晚饭也没在家吃的。”

镇长疑虑地道:“他不会是知道自己的事败露了,要逃跑吧?要是这样,可不知道要去哪里抓他了。”

我隐约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却又没办法说出来,只好应和着他道:“倒是有这个可能。”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隐隐盼望着那罗小山真的逃跑了,不会被镇长他们抓到。

镇长道:“不管怎样,还是要带人去问个清楚的,有劳先生了。”

我和他客气了几句,就告辞出来,回到店主人那里,和他说找到借宿的人家了,就不再打扰他,店主人巴不得我早点离去,也没问我到谁家借宿,就将我送了出来。

我谢过店主人这几日的招待,回到罗家大宅,却见院门大开,镇长在里面和罗夫人说着什么,罗夫人神情激动,却还是压低了声音和镇长理论着什么,最让我意外的是,罗小山居然在,被两个乡勇按住了,正在死力挣扎。

见我走了进去,阮郎顿时大怒,说:“先生,是你去和镇长说的这事?你这无耻之徒!”

我被他说得发愣,我倒成了无耻之徒了?还是镇长替我说话,道:“你这不识好人心的东西,若没有先生为你澄清,现在你早被押解入县吃枪子了,你倒还敢骂先生。”

阮郎被镇长呵斥得无言以对,罗夫人看我一眼,倒不见怨恨的表情,只是叹了一口气,对我道:“先生只怕是想错了,小山……小山他不会是凶手的。”

镇长回道:“罗夫人,眼下我们也并非断定小山是凶手,只是他既然有这个可能,我们只好将他先押入镇公所,过几日将他和阮货郎一起送上县里,让县里去问个明白。另外,阮货郎只怕也要跟我们一起回镇公所,而不能在你家了。”

我看着罗夫人,眼下这种状况,也是不可能住在罗家了,只好央着镇长,能不能在镇公所借住几日,镇长见我拿着包,也猜到了什么,一口答应了下来。罗小山明白过来是我向镇长说的那番话才让他败露了,愤恨地看着我,却没有怒声咒骂,而是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原本就感觉不对的心思,更加的不安了。

他看着我,似乎相当不屑,道:“自作聪明的人,你很快就会发现,我不是凶手。”

第八节

我很快就会发现他不是凶手。我听得浑身冰凉,难道他真的不是凶手?,是我一直在被人误导?可是我思来想去,只有他和罗夫人有可能是凶手,我一边想着,一边朝罗夫人歉意地点头致意,跟着镇长回到了镇公所。

镇长吩咐乡勇将阮郎和罗小山分别关押在一间房内,然后才给我也安排了一间房。我谢过了他,想起阮郎对我去告密的不满,也就没再去探望他,而是拿出书看了一会儿,实在是看不下去,就把书丢开,吹灭了灯,和衣睡了。

第二天我是被吵醒的,院子里的乡勇惊慌失措,大声呵斥着什么,然后就听见罗小山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们冤枉我,你们冤枉我,杀了你,杀了你!”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少主家,忽然被人关了起来,情绪激动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我想不到他竟会如此歇斯底里。

我推门出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见镇长一脸狼狈地闯过来,我连忙把他让进屋里,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镇长按着胸口,惊魂未定地道:“真险,险些让他刺个正着,幸亏我躲闪得快。”

我瞠目道:“谁险些把你刺个正着?”

镇长一脸惋惜地道:“先生,事情基本上弄清了,那姑娘真的是罗小山杀的,至于为什么她会在自挂几天后还能将青丝卖给阮货郎,我想,大概是那个姑娘自挂的时候,并未真的断气,而是进入‘假死’状态,恰又被罗小山发现了,于是花言巧语哄骗她去将青丝卖给阮货郎。”

我听着镇长讲述,心想,那边罗小山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们冤枉他,这边镇长轻声慢语地说凶手就是他,从嗓门来看,倒是罗小山更可靠些。我问镇长:“何以见得凶手就是他,又问出什么了?”

镇长道:“都是一个镇上的,我也算看着他长大的,自然不想他就这样被押解入县,就想去问个清楚,到底这事是怎么个来龙去脉,谁知我一进去他就疯了一般朝我扑来,还用剪子刺我。”说着朝我扬了扬另一只手上的剪子,剪子上血迹斑斑,不过是已经凝结了的,自然不会是镇长的。

我见了那把剪子,顿时心中一动,罗夫人曾问过阮郎,是不是把他爹的那把剪子拿走了,现在看来这剪子是被罗小山拿走的,难道他就是用这把剪子去把那姑娘的脑袋剪下来的?我有些不寒而栗。

镇长指着剪子上的血迹,对我道:“你看这上面的血迹,这剪子阮货郎说了,是他爹送给罗夫人的,这故事是他爹讲的,罗小山对阮货郎有很深的恨意,用这把剪子来杀人嫁祸于他,也说得过去。”

我干笑一声,道:“倒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阮郎,素昧平生的。”

镇长叹息道:“先生要隐恶扬善,自然不错,只是我一听就猜出了,大概阮货郎他爹与罗夫人有什么纠葛,却被罗小山知道了,他爹既已经死了,罗小山自然就将恨意转移到了阮货郎身上。”

我倒是没想到我没说出这一节,镇长却一听就猜了出来,不由得有些尴尬,镇长安慰我:“先生放心吧,这事我谁也不会说的。”

我点点头,转移话题道:“可是那姑娘怎么会同意罗小山的安排?”

镇长道:“造孽啊,先生可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仵作验尸的时候发现,那姑娘自挂前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失声叫道:“难道那孩子是罗小山的?”

镇长道:“现在看来只怕就是了,那姑娘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而罗小山又不愿对她负责,那姑娘羞愤交加,她应该听罗小山给她讲过这个故事,于是以故事里的方式自挂悬梁,提醒罗小山,她是为他而死的,罗小山或许还念一些旧情,在她停灵在家时,偷偷去看过她,却发现她又活了过来,就在这时,他发现阮货郎是与他母亲有纠葛的那个人的儿子,于是哄骗那姑娘照着故事里的情节将青丝卖给了阮货郎,然后将她杀死,将脑袋割下,偷偷放入他包裹之内。”

不得不说,镇长的这番话是最合情合理的,她又无父无母,能说动那姑娘在又“活”过来的时候,不被任何人知道,照着故事里的情节去卖青丝的,只有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只是她应该想不到,这个人竟会真的杀了她。如果镇长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罗小山简直是人面兽心,十恶不赦。

镇长感叹道:“只是叫人不明白的是,他竟还随身带着那把剪子,虽说这可以坐实他的罪名,但你不觉得奇怪么先生?杀了人还把凶器随身带着,叫人费解啊。”

我随口应和他,道:“是啊,叫人费解。”心中却想,这样看来,那罗小山肯定就是那凶手了,可是他为什么一直嚎叫着我们冤枉了他,情绪还这么激动呢?他昨晚被带来时对我说的那句话,也是在装腔作势吗?

镇长道:“此事基本上真相大白,多亏了先生,还要向先生致谢。”

我忙道:“哪里的话。镇上要如何处理他?”

镇长道:“杀人大罪,镇里哪里敢处置,自然是将他押入县里处置的,阮货郎也要去,他也是当事人,不过他既是被人陷害,自然就不会有什么事。”

我道:“镇里怎么说的,县里就会怎么判么?”

镇长道:“县里自然还会再核实一遍,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过县里的人并未亲身经历,自然也会参照镇里的说法,事实不清镇里自然不敢乱说,但此事除了刚才我说的,再也想不到其他可能,应该会被认作事实。”

我“哦”了一声,罗小山就要被押解入县了,罗夫人倒不见来探望他,难道罗夫人对阮郎他爹竟如此情深意重,以致得知自己的儿子陷害阮郎时,完全置他于不顾?

我道:“那阮郎呢,不能放他出来么?”

镇长道:“阮货郎必须在镇公所里,不过我们并未将他当做凶手,只是一些口供需要他来说,先生可以随时去探望他。”

我再向他致谢,道:“那我先去看看他。”镇长说了声好,便径自起身离去。我到院子里,请乡勇将门打开,那乡勇想必得了镇长吩咐,也不多说就把门打开了。我推开门进去,就看见阮郎坐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以为他还对我去向镇长说那些事心有芥蒂,谁知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道:“先生,你冤枉好人了。”

我道:“是吗,镇长他们倒已经确认,罗小山就是凶手。”说着,将罗小山随身带着染血的剪子,意欲刺杀镇长一事说了,并且说了镇长的推测,道:“现在看来,这是仅有的能解释此事的说法了。”

阮郎坚定地摇头,道:“你们都猜错了,他不会是凶手。”

我道:“何以见得他不会是凶手?倒要请教。”

阮郎缓缓地道:“他说,他不是凶手。”

我无奈地想,又来了,他说他不是,他就不是吗?阮郎见我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道:“先生,你是觉得我很傻吗,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那是你没有听到他的话。”

我这才想起来,罗小山什么时候和他说的这番话的,就问了他,阮郎道:“就是昨晚,我们隔着窗户说的。”

我道:“他和你说看什么,会让你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阮郎道:“是他叫我的,在你们都睡了之后,乡勇也在打盹,他问我,你叫阮郎?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我问他为什么要杀那姑娘,他问我,你也相信人是我杀的吗?我说不是你那是谁?他沉默了一下,说,自从知道你之后我就感觉很奇怪,我感觉你是我一个很亲近的人,又有些讨厌你,但那绝不是恨,因为,”阮郎一字一句地道,“他说,我们有可能是兄弟。”

我惊道:“他知道你们是兄弟?”

阮郎道:“他不能确定,他母亲也一直不承认,不过他说,这很有可能,至于他母亲不承认,那是因为现在他姓罗,她不能承认。”

我暗想,这倒是很有可能。阮郎接着道:“我也觉得我们极有可能是兄弟,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也不信他会蓄意害我。而且先生,他为什么要害我呢?镇长认为他恨与他母亲有纠葛的我爹,所以也恨我,但是他自己却知道我们极有可能是兄弟,还怎么会去恨我爹,继而恨我?若说他怕我来争夺他的家产,可是,我们即便是兄弟,我又不姓罗。”

被阮郎一说,我也动摇了起来,阮郎见我不语,央道:“先生,你帮他把凶手找出来吧,你不能看我无辜受罪,又怎能看他蒙难?再说……再说他也是你送进来的。”

我被他说得一阵郝然,连忙答应他:“如果他真的不是凶手,我不会冤枉他的。”说着有些不自在,就想离去,阮郎却又踟蹰地道:“先生,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我道:“你说。”

他道:“无论凶手是谁,我都要跟着一同入县的,只是回来后,我还会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到时候恐怕先生早就走了,所以在这里先向先生道谢了,一路上多承你照看,这几日又蒙先生一力为我洗脱罪名,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我问他:“为什么还要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

阮郎摇头道:“这事与先生无关,就不劳先生记挂了。”

我听他这么说,故意道:“也好,你留下来把你爹的事处理好了再走,这天下说大不大,我们总还能遇上的。”我猜他在罗联镇上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与他爹有关的,就诈他一诈。

果然,阮郎听我这么说,吃惊得瞪大了眼睛,道:“先生,你都知道我爹的事了?他既然死于非命,我是一定要为他报仇的。”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我张大了嘴,道:“你说什么,你要为你爹报仇?他是死于非命的?是谁杀了他,又是谁告诉你的?”

阮郎见我连珠炮问出这么多问题,这才醒悟了过来,道:“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是在诈我。”

我正色道:“你如果信我的话,就赶紧把事情告诉我,别又被什么人骗了。”

阮郎道:“我当然信你了,不过先生,他不会骗我的。”

我马上醒悟道:“原来是罗小山告诉你你爹是死于非命的,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阮郎道:“他从小就看见罗夫人经常对着那把剪子痛哭,并多次听到她在喃喃自语,说我爹死得那么惨。”

这样看来,阮郎他爹死于非命是确认无疑了,只是当时阮郎问起她时,她却说,关于这件事她是什么都不会告诉阮郎的,现在看来她真的是在为什么人隐瞒。

“你知道是什么人杀了你爹么?”我问阮郎。

他回道:“罗小山也不知道,他只是说,我爹可能也是他爹,他希望我没事后出去,能把这件事查清楚。”

我忙对他道:“你可别乱来,现在都还不知道你爹是谁杀的。”

阮郎固执地道:“先生,你不用劝我了,父仇不共戴天,这仇我是一定要报的,我去问罗夫人,她如果还是不肯告诉我,我就自己慢慢探访。”

我见他态度坚定,也不好再说什么,就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第九节

路过关押罗小山的房间时,从从窗户望进去,罗小山满眼血丝,透过窗户愤恨地看着我,我想起他的那句话:“自作聪明的人”,脸上就一阵发烧。

我走近窗户,轻声对他道:“阮郎说你不会害他,毫无疑问,你是知道那个故事的,那么你能告诉我吗,这故事你还向谁说过?”只有知道这个故事的人能做出这件事,那么他向谁说过这个故事就显得至关重要,不过他被带走时始终不曾主动说起向谁说过这个故事,我现在问他,他不见得肯说。

果然,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沙哑着声音道:“没向任何人说过。”从他的沉默可以看出他明显是在维护什么人,什么人值得他维护呢?我脑袋有些大了,联想到这么久了罗夫人都不曾到过镇公所,难道事情又绕回去了,罗夫人就是凶手?

我顿时感觉大为头疼,朝罗小山道:“你要知道,如果你坚持不说,那么最后被押解入县的,只会是你。”

罗小山明显又慌了一下,但在犹疑了一会儿后,却还是坚定地道:“我不知道。”

看他的样子是绝不会说了,我叹了一口气,从窗边走开,踱出了镇公所,一路乱走。昨晚动静闹得那么大,镇上许多人都已知道,阮郎包裹中的那东西是有人放进去的,只是仍然不知道那死去的姑娘是谁,他们见我出来,纷纷围上来向我打听:“先生,听说是罗家那个败家子杀的人,嫁祸给阮货郎的?”

我连忙道:“事情还没弄清楚,可不敢乱说。”

应付了他们,才发现前面就是罗家大宅,我站在罗家大宅前,忽然冷汗涔涔而下,想到了一个问题:阮郎在收完那姑娘的青丝后,被罗夫人叫进了后院,这是一个变数,他原本是要直接回店里的,凶手如果不知道他会去罗家大宅,又怎么会带着那东西在那里等他?除非罗夫人与那人是串通的,故意在阮郎回去的路上把他叫进后院,给那人创造机会,但是……但是,罗夫人为什么要在自己家里为凶手创造机会,这不是摆明了要把脏水往自己以及罗小山身上泼吗?

我在罗家大宅门前愣住了,竟直愣愣地站在那一动不动,直到有人叫我一声,我才发现罗夫人开了门正奇怪地看着我,道:“先生可是来找我的吗,怎么就在门口停住了?”

我连忙答道:“忽然来访,担心太过冒昧,是以不敢叫门。”

罗夫人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道:“进来坐吧。”身子一倾,将我让进了堂屋,我一坐定,就开口问她:“夫人,你可知罗小山曾向谁讲过那个故事么?现在看来,他倒有可能不是凶手。”

罗夫人“哦”了一声,道:“他又可能不是凶手了么?”

我被她这句话说得如芒在背,坐立不安,道:“是我太过孟浪了,请夫人恕罪,不过此事很重要,只有知道这件事的人才有可能造出这件事来,而令郎又执意不肯说,还请夫人告诉我。”

罗夫人皱眉道:“在他小时候,我是向他讲过这个故事的,那时候他是个乖巧的孩子,和我也很好,后来他长大了,不知道为什么,却对我一天一天疏远起来,一天到晚不在家的时间居多,我并不知道他曾向谁讲过这个故事。”

听到罗夫人也不知道,我不禁大失所望,罗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自己生的孩子,和别人在一起的时间到比我还多,实在让我……让我……”

我没听清楚实在让她怎么样,不过这句话却实在让我差点跳了起来,我竟会忘记这个人!和别人在一起比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的时间还多,这个人不就是吴主家吗?那个经常哄骗这罗小山赌田地的人,也是最有可能听他讲过这个故事的人,而他经常和罗小山厮混,想必也是经常出入罗家,如果罗夫人把阮郎叫进去的时候,他恰好在罗家,而阮郎又把车子停在后院,他往包里换个东西实在是轻而易举。

剩下的疑惑只有一个:他为什么要害阮郎?他们素昧平生,根本连面都没见过,怎么会做出如此骇人的事来?想到那死去的姑娘已经怀有两个月身孕,我暗想,莫非他其实只是想将又“活”过来的姑娘解决掉,所以才做下这番事,其实与阮郎和罗家并无一丝半点的关系,只是碰巧那天吴主家照着罗小山给他讲过的故事安排了整件事?

我越想越有可能,不禁喉咙口滑动了一下,问罗夫人:“夫人可知道那天你将阮郎叫进来的时候,吴主家可在你家么?”

罗夫人见我问起吴主家,不禁讶然,不过马上明白了过来,眼神一闪,道:“这我倒并不清楚,他和小山常在一起,小山也常带他回家,有时从前门进,有时从后门进,我倒不清楚那天他是否在我家?”

我已经有些了然,如果此事是吴主家做的,倒也能解释为什么罗小山死活不肯说曾向谁讲过这个故事,他们两人常年厮混在一起,虽说吴主家赢了他不少田地,可他还是将他当做朋友,出于义气使然,不肯说出吴主家来,所以他才会向我说出那句话来,说我很快就会发现他不是凶手,因为这确实是一件很容易发现的事。

想到这,我急匆匆地站了起来,向她告辞了,想赶回去问罗小山一些问题,他不肯说出吴主家来,现在我既然已经知道,再向他发问,想必他会肯回答的,毕竟自己人命关天的事,再讲义气也不至于要为别人顶罪。

罗夫人送我出门,临出门前我又想起一件事,就转身问她道:“有一件事,阮郎说,他爹是死于非命的,现在一门心思要为他爹报仇,为防他做出什么傻事来,夫人,你能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之前她曾宣称,对这件事,她什么都不会告诉阮郎的,我不过是存了侥幸之心,随口朝他一问,并不指望她会告诉我,谁知她竟沉默了一下,慢慢地道:“他说的不错,他爹是死于非命的。”

我见她愿意开口,大喜过望,正要问她他爹是谁杀的,罗夫人却脸色极差,估计又想起了伤心事,她偏转了脸,说一句:“先生好走。”就砰一声关了门。

三番两次触及她的伤心事,我也有些歉然,也就没把她的举动放在心上,就掉头往镇公所走,路上路过一户人家,忽然里面有个人叫住我:“先生还没走呢?镇上有这许多家书要写,可叫人想不到啊。”

我一看那人,是镇上叫我写了家书的人家,连忙停下脚步和他打了招呼,请他放心,这几天就要上路的,不会耽误他的家书的。那人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先生传书递信,已经是辛苦得很,哪里还敢催促先生,况且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托先生捎个问候,原本不打算写的,吴主家盛情难却,就写了一封。”

吴主家盛情难却!我想起那天在外面写了一整天的家书,几乎一刻不停,连回店主人那里的时间都没有,据这户人家讲,是因为吴主家出钱,让需要写家书的人都来叫我写,当时我还说他心善,想找个时间谢他照顾我的生意。

现在听这人这么一说,我越发断定那吴主家必是与这件事有关了。我和那人寒暄了几句,就告辞回到镇公所,一进院门就朝着罗小山的那个房间走去。罗小山正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躺在床上,也不知睡着没有,我敲敲窗户,他就转头看我。

我开门见山地问他:“那天,吴主家在你家吗?”

他出神看了我一会儿,才答道:“你终于想起他了吗?”

我加重了语气,道:“如果我一直没想起他,难道你就打算一直不说出真相,任由他们把你押解入县?”

他看着我,咧嘴一笑,又不无嘲讽地道:“自作聪明的人!”

见他三番两次说我自作聪明,我不由也有些生气,反唇相讥道:“我再自作聪明,也是为了不让无辜的人蒙难,你既然这般聪明,倒要等着别人为你洗脱罪名,而不会自己说吗?你倒是讲义气得很。”

这时阮郎听到我在外面讲话,也凑到窗户这边来,叫道:“先生,你知道谁是凶手了吗?”

我手一指罗小山,道:“其实他自己一直都知道,只是不肯说,一心要替人受罪。”

阮郎吃了一惊,忙向罗小山道:“这可是杀人大罪,你可不要犯傻。”

罗小山隔着一个房间的窗户,也看不见他,只是斜斜对着他那边,慢慢地道:“你不也是一样吗,在明知道我有可能是凶手的情况下,也不肯告诉镇长,还是别人去说的。”

阮郎急道:“这怎么一样,我们有可能……有可能是……”

罗小山咂嘴道:“兄弟?我可一直对你没什么好感。”

阮郎道:“其实也不全是因为这个,还有一个原因是,嗯,我觉得你娘她……她很像我爹。”

这是他第一次向除我之外的人说起这件事,罗小山瞠目道:“我娘很像你爹?”

阮郎道:“这么说?不是说他们长得像,我也没见过我爹,我只是感觉她像我爹,至于哪里像,我又说不上来。”

罗小山毫不客气地驳斥他:“胡说八道!你感觉一个女人很像你爹,这种脑子,怪不得被人换了东西在包里也不知道。”

阮郎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无言以对,这时候镇长听到我们在外面说话,也走了出来,对我道:“先生回来了,在说什么?”

我看着他道:“真对不住镇长,听了三言两语就来告诉你,不过,我们可能还是抓错人了,罗小山可能不是凶手。”

镇长吃了一惊,道:“他不是凶手?可是只有他和罗夫人才最有可能,而罗夫人可没本事让那姑娘怀孕。”

我道:“其实还有一个人有可能,只要问明白他那天在不在罗家大宅,事情就能水落石出。”

镇长问道:“是谁?”

我道:“吴主家!”

第十节

吴主家在镇公所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承认了那天他是在罗家大宅里,这也让我们大出意外,不过他还是辩解道:“我是去找小山的,也是他开门让我进去的,进去后我们一直都呆在一起,他可以为我作证。”

我道:“他只怕不能为你作证,他连你那天在他家里都不肯说。他既然对你如此讲义气,他为你说的话自然就不可信。”

吴主家吃惊道:“他不肯说那天我在罗家?”

我道:“你不信他会对你如此讲义气吗?倒是枉费了他一番情意。他和你说过那个故事,对吧?”

吴主家额上开始冒汗,道:“你是说青丝结?”

镇长痛心疾首道:“你果然知道。镇上人都奇怪,何以你年近四十还不娶亲,以你的家境,这镇上什么女人娶不到?这也就罢了,你既然喜欢那姑娘,娶了她就是,虽然年纪相差大了些,她又无父无母的,也并无一人反对,怎么你竟……竟要去杀了她?她肚子里可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的,第一次你不愿意娶她,让她含羞自挂,侥幸命大只是假死,你既然发现她是假死,就该心生愧疚,好生待她才是,你竟敢再起杀心,嫁祸给阮货郎,实在是禽兽不如,禽兽不如啊。”

吴主家听得瞪大了眼睛,道:“她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随即又道:“你是说谁?”

我怒道:“你就别再假模假样的了,阮郎包里的那个东西,就是在他来镇上之前,就已经自挂死了的那姑娘的。莫非你不知道她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是了,她向你逼婚,你不同意,她心灰意冷之下,就没告诉你这件事。现在你知道了,可会后悔吗?”

吴主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道:“果然是她,镇上一直没传出是谁家的姑娘遇害了,我就猜到是她,果然和那故事里的情节是一样的,她之前自挂并没有断气吗?”

到了如今他还不肯承认,我没好气地道:“不就是你把那东西放入阮郎包里的吗,现在倒装得刚知道一般。”

吴主家吃惊地道:“你说那姑娘是我杀的?”

我道:“除了你还能是谁?当天在罗家的,只有你和罗小山母子,而你们三个都知道这个故事,罗家母子先不说会不会害阮郎,起码在自己家里做这种事就是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我看也没什么人这么傻。而你,其实事先并不知道阮郎会被罗夫人叫进后院,你是先去店主人那里,发现他的包不在店里,你又不能在那久等,所以离开那里,却意外发现他的车子在罗家后院里,于是你假装去找罗小山,趁机将那东西放入阮郎包内,在罗家做那件事并不是你既定的,而是一个意外,对吗?”

吴主家想见了鬼一样地看着我,叫道:“你胡说,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这件事,你想救那两个孩子,就来冤枉我。”

镇长插嘴道:“先生可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是凶手吗,我虽然相信先生所言,但只凭言语,恐怕不能入罪于人。”

我看着吴主家,道:“那一天,阮郎出去叫卖,我也在外面代写家书,奇怪的是,一写就是一整天,除了回去吃饭,再也没有时间回到住的地方,我南来北往走了这么多地方,还从未在一个地方遇到这么好的生意。”

镇长听得莫名其妙,问道:“先生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我道:“那一天代写家书的人告诉我,他们的家书可写可不写,其实是不打算写的,之所以有这么多人写,是因为有人出钱让他们写,他们觉得既然有人心善,写了也无妨,这才写的,让我一整天都没时间回到住的地方。”

镇长有些回过味来,道:“先生如果一整天不回住处,而阮货郎正常的话,却大有可能回到处住,放下包裹后再出去……”

我道:“不错,那人原本是打算在店主人那里把东西放进去的,所以一定要把随时可能在的我支开,而那个心善出钱让人代写家书的人,就是吴主家!”

吴主家顿时情绪有些激动,叫道:“你胡说,我出钱给他们写家书,可不是为了把你支开。”

我冷笑道:“不是为了支开我,难道还真是因为心善吗?”我可不会信他的这种鬼话的。

吴主家呆了呆,道:“这确实和什么心思无关,而是……而是和一场赌博有关。”

镇长道:“什么赌博?和谁赌?”

吴主家道:“我只是和人打了一场赌,赌那一天之内去找巡城马代写家书的人是单数还是双数。”

我冷笑道:“还有人用这个来赌的,你跟谁赌的?赌注又是什么?”

吴主家嘴角动了动,没说出话来,我道:“你说不出来吗?我来告诉你吧,你是和罗小山赌的,赌注就是田地,对吗?那天我回店里的时候倒是确实听到罗小山咬牙切齿地说,他有什么不敢赌的,赌就赌,想必说的就是这件事,他原先不肯赌,你就激他,所以他才会说出这番话来,对不对?你哄骗他和你赌这事,当时就存了心思,想借他之手,让他替人出钱写家书,好把我支开,谁知他根本没想到这一节,所以你只好自己替人出钱代写家书,我说得对吗?”

吴主家一拍桌子,怒道:“错了,全错了!自作聪明的人!”

我之前被罗小山说自作聪明,现在又被他这么说,不由怒上心头,道:“我全错了,那你倒是把真相告诉我,你费尽心思杀人,越聪明越该死!”

吴主家大汗淋漓,我逼视着他:“你倒是说啊。”

他绝望地摇摇头,却道:“我不能说。”

镇长叹道:“我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一节,吴主家,你若没有要说的话,只怕确实大有嫌疑,也要委屈你在镇公所里,待镇里将你们三人一起送到县里去见个分晓。”

吴主家惊恐地道:“你要把我送到县里去?”

镇长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你为什么要找罗小山用这种方式赌博,不管你承不承认,事实上你就是将先生支开了一整天,若没有居心,又岂会做出这种事?”

吴主家紧咬牙关,半晌,却还是道:“我不能说。”事到如今他还在装模作样,镇长也摇了摇头,吩咐乡勇进来,也将他看了起来,然后朝我感慨道:“谁知道这件事竟会越牵扯越复杂,只是想不清楚,他和阮货郎素昧平生,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害他?”

我道:“他恐怕并不是要害阮郎才去杀了那姑娘,而是杀了那姑娘后要找个替罪羊,又想起那姑娘死后复生,恰和那故事相符,这才照着故事把那东西放入阮郎包里的。”

镇长恍然大悟,道:“他既然听过这个故事,想必也和那姑娘讲过,所以之前关于罗小山的推论,自然可以原样移到他身上来。”

我点头道:“不错,人心之丑恶,竟至于此啊。”镇长也很唏嘘,大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过仍然对我道:“此事虽然我们多有推论,但究竟如何定论,还是要将他们三个都送到县里公审,才有结果。”

我道:“没关系,都送到县里也无妨,阮郎会替罗小山说话的。”

镇长眼睛一亮,压低了声音,若有所思地道:“阮货郎会为他说话,莫非那罗夫人……罗小山与阮货郎是兄弟?”

这话却不是该我说的,是以并没有回答他,镇长也不追问。我道:“我还有一些事要去问问罗小山。”

镇长道:“好,一起去。”

我们走到院子里,阮郎就隔着窗子叫我:“先生,你们找到真的凶手了?”他刚才应该看见乡勇压着吴主家走出来,所以会猜他才是凶手。我朝他道:“只是觉得他有可能,真相如何还要将你们都送到县里去见个分晓。”

阮郎欢喜地道:“先生觉得是,那就是了。”我也不去理他,和镇长走入关押罗小山的房间,他见我们走入,又是一阵轻蔑的冷笑,镇长对他好言道:“现在看来,我们倒是真有可能冤枉了你,你也不要气恼。至于你用剪子刺我一事,我也不和你计较,我们有些事要问你,你还要好好回答。”

罗小山冷冷地道:“什么事?”

我问道:“你和吴主家打了个赌,对吗?”

罗小山道:“是。”

我道:“怎么赌?是赌那一天找我代写家书的人是单数还是双数?”

罗小山道:“是。”

我道:“谁赢了?”

罗小山沉默了一下,才道:“他赢了。”想了想,又补充道:“本来我是不想赌的,不过我输了很多次了,难免想赢一次,就和他赌了。”

罗小山本来并不想赌。我问他:“他自己出钱给人写家书,虽然赢了,可也是作弊,你知道吗?”

“我们打赌的时候并没有约定不能这么做,”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非常平静,“所以他并不算作弊。我既然准备赢他,自然也要输得起。”听他这么说,我倒也有些佩服他,他跟人赌田地虽然是个败家子,倒也算是个有担当的人。

“既然他可以找人写家书,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这不是明摆着非输不可了?”我问他。

他嘴一撇,道:“白天写多少封有什么用,我只要晚上找你写一封,就能把单数变成双数,只是后来出了那件事,我才没机会找你写,所以输了。”

我一怔,原来他打的是这个算盘,我朝镇长道:“事情大致清楚了,我有些与此事无关的私事想问他,不知……”

镇长忙道:“先生只管请便,我先走了。”说着安慰了罗小山一句:“你放心,此事如果真的与你无关,到了县里也不会有什么事的。”说着便起身离去。

罗小山看着我,冷漠地道:“看不出我们之间还会有什么私事。”

我道:“不是我们之间。阮郎说你告诉他,他爹是死于非命的,你娘也承认了,你知道是谁杀了他爹吗?”

罗小山道:“我不知道,不过,有一个人很有可能。”

我道:“谁?”

罗小山反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道:“如果证据确凿,我希望你们去告发他,而不是擅自去找什么人报仇。”

罗小山脸上又浮起微嘲的表情,道:“看不出你对他倒这么好。那个人,现在也被你们关起来了。”

我大吃一惊:“吴主家,他杀了阮郎他爹?”

罗小山不屑地道:“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会害阮郎?”

我更吃惊了,道:“他不是因为杀了那姑娘需要找个替罪羊,才嫁祸给阮郎的吗?”

罗小山呆了呆,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反问道:“难道他真的是为了嫁祸给阮郎,才去杀的那姑娘?他杀了阮郎他爹,又想嫁祸给阮郎,他究竟和阮郎他爹有什么深仇大恨?镇长上的人除了你娘,明明都不知道他爹来过罗联镇,这不可能啊,他和阮郎之前甚至素未谋面。”

罗小山眼睛转向窗子那边,幽幽地道:“这看起来确实是不可能,一个深藏山中的小镇上的人,无缘无故对偶然来到镇上的货郎竟有如此的仇恨。”他转过身来看我,道:“但是如果你知道了一件事,就会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了。”

我不禁吞了口口水,知道他跟要我说什么秘密了,不由紧张地道:“什么事?”

罗小山咧嘴一笑,道:“吴主家,喜欢我娘。”

我目瞪口呆,重复道:“吴主家,喜欢你娘?”

罗小山自嘲地道:“要不然,我和他年纪相差近二十岁,他和我走得这么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通过我讨好我娘。”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了。十多年前,吴主家就倾心于罗夫人,怎知此时却冒出一个阮郎他爹,罗夫人对他一见倾心,这横刀夺爱的大恨烧红了他的眼睛,吴主家肯定不会对他有好感,当时可能就做了什么阻扰二人。罗夫人与阮郎他爹果然没在一起,但却也没嫁给吴主家,而是嫁入了罗家。吴主家对罗夫人不能忘情,所以一直未娶。后来,镇上又来了一个姓阮的货郎,居然是十几年前那个货郎的儿子,新仇旧恨涌上心来,让他做出这番丧心病狂的事来。

一切果然都顺理成章。

第十一节

我长吁了一口气,看来吴主家是那个故意要害阮郎的人已经确定无疑了,这甚至有可能牵扯出一桩十几年前的杀人大案。我问罗小山:“你说吴主家杀害了阮郎他爹,可有什么证据吗,或者听你娘提起过?”

罗小山道:“没有,她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此事,我只是偷听过她对着那把剪子讲话,说着说着就失声痛哭,然后说一定会为他报仇的。”

我道:“这也不能证明就是吴主家杀了他啊。”

罗小山缓缓地道:“我知道你是意思,阮……姓阮的和我娘……我娘很好,后来她又嫁给了罗家,也有可能是罗家的人杀了他,可是,罗家上一辈的人都已经死了,她却还是念着要为他报仇,可见杀他的人肯定还活着,而当年知道姓阮的来过罗联镇的,除了我娘,就只有吴主家了。”

这样看来,能让阮郎他爹死于非命的,真的只有吴主家了,“可是,为什么阮郎问起他爹的情况时,你娘却什么也不肯对他说呢?”我道。

“一个女人,”罗小山又露出微嘲的表情,道:“有一个男人为她始终不娶,并且十几年来又始终对她大献殷勤,甚至通过她儿子来引她注意,无论怎样的人都会念些旧情吧?况且,无论怎样,杀人都是犯法的,是要偿命的,她对姓阮的那么好,又怎么忍心看他的儿子给人偿命?”

我听得恍然大悟,一切问题都解开了,只是对吴主家的感觉更加恶劣,人心之丑恶竟可以到这种地步。我对罗小山道:“你放心吧,既然事情不是你做的,镇里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让我惊奇的是,听到这话,他竟露出一丝笑容,我心想这可真是难得,只听他淡淡地道:“多谢。”

我点点头,就走了出去,再和镇长把罗小山的话一说,他也顿时恍然大悟,一切都有了解释,他再去问吴主家一些问题,事情便越发确定下来。吴主家仍然矢口否认有害阮郎的心思,却一口承认了是因为罗夫人而始终不娶的,问及他是否知道阮郎他爹十几年前曾来过罗联镇以及和罗夫人的关系,他也是犹豫了一下就承认了。

对十几年前阮郎他爹死于非命的事,镇长倒并不关心,十几年前的事,无凭无据的,也追究不起来。镇长只是问了他一句,是否知道阮郎他爹是死于非命的,对这个问题,他坚决不承认,而是一口咬定阮郎他爹只是路过罗联镇,没多久就离去了,至于是不是在别的地方死于非命,和镇上的任何人都没关系。

他这种反应,也在我们意料之中,我只是有些奇怪,问他:“为什么当时阮郎他爹在镇上竟没有其他人得知?我问过店主人,他肯定十几年前并没有姓阮的货郎在他的店里住宿。”

吴主家道:“他根本没住在店里,而是住在她家里,店主人当然不知道,至于其他人,你会记得十几年前从你家门前经过的货郎吗?”

我这才知道,原来当时阮郎他爹竟是直接住在罗夫人家里的,难怪店主人这么肯定没这个人。问清了事情,吴主家惨然一笑,道:“你们已经认定我是凶手了,对吗?”

镇长回答他:“除非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吴主家怔怔看着他,最终却还是摇摇头,漠然道:“既然这样,我没什么要说的。”看得出他真的不想再说什么,等于是默认了自己是凶手。我们见他这样,自然更加确定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来到院子里,这才看见罗夫人来了,这是罗小山被关起来后她第一次道镇公所来,镇长不等她开口,就拱手道:“罗夫人,你可以将小山带回去了,阮货郎也可以带走,只是在把人送进县里之前,他们都不能离开镇上。”

罗夫人脸上表情很奇怪,嘴角蠕动,道:“他……他承认了?”

镇长道:“差不多吧,他说既然这样,他没什么要说的了。”

罗夫人喃喃地道:“他没什么要说,他没什么要说的。”

我们见她忽然失态,大感惊奇,问她怎么了,罗夫人一笑,道:“没什么事,那我就先领孩子们回去了。”

镇长点头,吩咐乡勇把门打开,放他们两个出来。我看着罗夫人,却感觉她刚才那一笑,似乎竟和吴主家的那惨然一笑有些像,心中想着,所有的事,其实都是因她而起的,现在她有这样惨然的笑,也在情理之中。

阮郎和罗小山来到院里,却来和我说话,道:“先生,你跟我一起走吗?”

我道:“镇长许我在镇公所里借住,这一两日就要离开,你既然没事了,就不要再节外生枝,先跟夫人回去吧。”心中想着,罗小山虽然未跟他说,吴主家就是可能杀害他爹的人,但现在两个人都出来了,想必很快就会跟他说的,而吴主家既然已经被关了进去,那么他要报仇的事自然就无从说起,所以我也就没跟他说起这个了。

阮郎点头,问我:“先生可知道吴主家为什么要害我吗?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

我道:“你先跟夫人回去,他会告诉你的。”说着手一指罗小山。阮郎朝他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却不肯告诉我。”语气间虽有埋怨,还是透着兄弟般的亲热,看来他真把罗小山当做兄弟了。罗小山朝他一笑,似乎也把他当做了兄弟。

罗夫人看着他们两个,表情复杂,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上来向我道了谢,又向镇长说了几句客套的话,就领着两人回去了。我和镇长看着他们离去后,镇长请我去他房间小坐。我们坐定后,他又大发感慨,说这小镇从未发生命案,一旦发生却又如此错综复杂,总算是水落石出了,又问我准备什么时候离开罗联镇。

按我的意思,既然此事已然真相大白了,当下就要离去,我在镇上已经逗留好几日了,该送的家书还是要送的,自然是越快越好。不过镇长却是死活不肯让我就此离去,非要我再留半天,等晚上为我践行之后,第二天早上才放我离去。我难却盛情,就谢过了他,回房间收拾东西去了。

晚上镇长果然盛宴招待,席间频频劝酒,我不胜酒意,喝得面红耳赤,连忙向他声明,明日还要起早赶路,不敢贪杯误了行程,他这才停杯不劝。我问他什么时候会把人送去县里,他说既然事情已经查清,不是明日就是后日,如果凑巧,还能和我一起出山。席间又说了一些不相干的事后,我就向他道了谢,回到房间,犹自有些酒意,正想就此睡下,却又想到,明日就要起早离去,晚上倒要去和阮郎道个别,就放下拿在手里要看的书,走出镇公所院子。

来到罗家大宅时,是罗夫人给我开的门,阮郎和罗小山都坐在堂屋里,正在说笑着什么,我走进去的时候,正听到罗小山在说:“一毛都不拔,还想做人呢?”阮郎在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我走进去,马上欢喜地叫道:“先生来了,快来听他讲的笑话,真是叫人笑破肚肠。”

我笑着道:“什么事这么好笑,倒是要听上一听。”

罗小山见我走进来,不知是不是灯光昏暗的缘故,竟显得脸色异常苍白,他笑了笑,对阮郎道:“一个粗俗的笑话,就不要对先生讲了。”

阮郎却睁大了眼,笑着道:“不粗俗不粗俗,好笑得很。”说着就絮絮叨叨给我讲了起来,原来他们两个说笑的时候,阮郎说罗小山是主人,要尽地主之宜,请他在外面好好吃上一顿,罗小山却说阮郎年长,应该是阮郎请。阮郎笑着道,他穷得浑身晃荡,可没闲钱请他吃饭,罗小山就嘲讽他,一毛不拔,还想做人呢。还给他讲了一个笑话,这笑话是这样的:

有只猴子死后见阎王,不想再做猴子,求转做人身,阎王道,要想做人,须将身上的毛尽数拔去。说着就吩咐夜叉动手,才拔下一根毛,那猴子就痛不可当,大声叫唤,阎王笑着道,看你一毛不拔,还想做人呢!

这笑话是讽刺吝啬鬼的,不可谓不辛辣,我笑着道:“这倒真是好笑。阮郎,你要想做人,这一顿饭恐怕是逃不开了。”

阮郎哈哈大笑,罗小山母子也笑了,笑声中阮郎问我:“先生,你什么时候离开呢?”

我笑着道:“正要跟你说一下,此间已经没什么事了,我明日就要离开,今晚就是来跟你道个别。”

阮郎不舍道:“怎么不多呆几日,先生,我……我……”

罗小山也道:“是啊,先生,怎么不多待几日。”

我看着他道:“你们这一两日也要入县了,如果时间凑巧了,兴许会和我一起出山呢。我再多呆也没事做,就趁早上路吧。如果明日你们还未入县,我就自己先走了,就不再来道别了。”

阮郎还要说什么,我抬手制止他,转向罗夫人道:“夫人,我明日就要离开,有一个问题实在好奇,所以想冒昧问一句,还请夫人不要见怪,如果夫人不想回答,就不要作答好了。”

见我忽然说起这个,阮郎和罗小山都一脸的意外,罗夫人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淡淡道:“先生请说。”

我看着她道:“我想请问夫人,阮郎他爹,真的是死于非命的吗?”这问题我问过她,现在忽然又问起,她不知所以地看着我,道:“先生怎么又问起这个?”

我加重了语气,道:“请夫人如实回答我,如果感到不好回答,可以不答。”

罗夫人的眼神明显慌乱了起来,不过还是道:“是。”

阮郎激动地道:“那是吴主家害了他吗?”

罗夫人道:“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是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她虽然这么说,可是在我们听来,却与默认无异。

我长出了一口气,对阮郎道:“吴主家既然已经关进去,不日就要入县,杀人偿命是怎么也逃不过的,你也不用再琢磨着怎么为你爹报仇了。”

阮郎点头道:“他既然逃不过一死,我自然不用再找他报仇。”

我道:“那就好,没事了,我就先回去了,还有东西要整理,明日要赶早上路呢。”阮郎要送我回镇公所,我婉拒了,他就送我到门口,我朝他挥挥手,就转身走了。走到镇公所门口,守门的乡勇向我打招呼:“先生回来了。”

我朝他笑道:“还不回去,有些事要办,很快就会回来。”说着拐了出来,朝店主人那里走去。店主人见我这么晚了还到他店里,大感诧异,我笑着和他客套了几句,说一两日就要离去,来谢过店主人这几日的照看。店主人忙不迭地说慢待先生了。

我朝他道:“有个不情之请,请店主人应允。”

我道:“这几日在镇公所借宿,蒙镇长招待,不胜感激,我见镇公所里老鼠多得很,半夜睡觉竟敢爬上床来,实在厌烦得很,想请店主人把店里的猫借我两日,给镇公所里灭鼠,两日后镇长自然会把猫还回来。”

店主人笑着道:“我当是什么大事,一只懒猫,先生抱了去就是,我倒巴不得镇长不还呢,省下许多猫粮。”

我向店主人道了谢,就去抱那只花猫,那猫因为我在店里住了几日,和我倒也不陌生,任由我抱起,还舒服得打了个呼噜。我抱了它走出店门,眼下虽然已是春起之时,但山里小镇,还是春寒料峭,我不禁把怀里的猫抱紧了取暖。快走了几步,回到镇公所,径直就闯向了镇长的那间房。

镇长见我怀里抱着一只猫,又惊又奇,道:“先生,你这是哪里抱来的猫,这是要带它上路吗?”

我朝他笑了笑,道:“镇长,我明日不走了。”

第十二节

我把猫交给镇长安置,自己出来到了吴主家房间,吴主家自从默认了自己是凶手,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显得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见我深夜到他房间,也不出声,只是漠然看着我。

我在他对面坐下,伸手给他倒了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对他道:“你真的打算就这样入县了吗?”

他眼睛骤然瞪大了,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我抿了一口茶,道:“对十几年前横刀夺爱的敌人恨得太深,以至于十几年后对他的儿子也恨之入骨,所以杀人嫁祸于他,同时也能解决一直纠缠自己的姑娘,实在是一箭双雕之计,送到县里,县里的人也会觉得顺理成章,加上你自己的默认,在秋后给那姑娘偿命,是指日可待的事。”

吴主家道:“这不正是先生的结论吗?”

我点点头,道:“无论怎样看,你都是最有可能是凶手的人,你自己也不辩解。”

吴主家道:“这不是正中你的下怀?”

我握住茶杯的手禁不住颤抖了起来,道:“我的本意绝不是让一个无辜的人替别人去死。”

吴主家呆了一呆,就怒喝道:“你不要再自作聪明了,我都已经承认,你还想怎样?”

这是他第二次说我自作聪明,罗小山也说过我两次。这次我却没有动怒,而是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个自作聪明的人。开始我们说你有可能是往阮郎包里放那东西的人时,你一直否认,可是说到最后,竟成了默认,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虽然不是你做的,但你却想到了可能是什么人做的,而这个人,是你宁愿为之顶罪也要维护的?”

吴主家瞬间暴怒起来,逼视着我,大声道:“既然你知道自己是自作聪明,就不要再献丑了。错了,全错了,之前不承认,是因为我不知道那姑娘已经有了身孕,等知道了才后悔莫及,这才承认的,而不是你胡说八道的那样。”

我静静地看着他,轻轻地道:“你当时想到了这件事是罗夫人做的,怕牵扯到她,所以不顾一切将事情承认了,对吗?”

吴主家怒极反笑,哈哈笑道:“你看你真是疯言疯语,是她做的她还要来担保他吗?她对姓阮的那么好,又怎么舍得对他的儿子怎么样?”

我缓缓地道:“因爱生恨是有可能的。我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害阮郎,我能够肯定的是,这个人绝不是你。”

吴主家冷笑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凶手不是我?”

我摇头道:“我没有证据,但我就是可以肯定在这个人不是你。如果要说证据,真的凶手如果得知自己有可能洗脱罪名时,绝不是你这样拼命说自己就是凶手的。你这样越发能证明自己是在拼命为什么人受过。”

吴主家喘着气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我道:“是不是一派胡言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说着松开手里的茶杯,站了起来。吴主家警惕地看着我,道:“你要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吴主家声音软了下来,朝我道:“先生,先生,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关你的事,你别理了行吗,你们要凶手,凶手也有了,所有的人都承你的情,阮货郎,镇长……”

我心颤了一下,道:“有一个人绝不会承我的情。”

吴主家呆了呆,道:“谁?你说我吗?我也承你的情,只要你不再理这件事。”

我摇摇头,道:“那个死去的姑娘和她那两个月大的孩子,不会领我的情。”

吴主家愣住了,我看他这副摸样,只觉嘴角一阵苦涩,道:“你放心吧,也许你会发现,事情到最后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说着,也不再理他就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发了一会儿呆,好几次拿起书又放下了,实在看不进去。事情竟会出现这样的转机,是我预想不到的。我确实不能证明吴主家不是那个想害阮郎的人,但就在今晚,我肯定了这个人不是他。而这个人为什么要害阮郎,我一直想不到理由。

躺在床上想了好半天,还是不得其解,正朦朦胧胧要睡时,从店主人那里借来的母猫却开始大叫,声音一阵惨过一阵。时下正值春起,正是母猫春情勃发的季节,却不知道那小没良心的公猫哪去了,徒留母猫在这骚动春天。在店主人那里时,我就常在半夜听它惨叫,现在又听到,竟感觉一阵安心,慢慢睡死了过去。

一夜无语,第二天我一整天未出镇公所,都在院内逗猫玩。那猫晚上叫得声嘶力竭,白天便显得懒洋洋的。我拿了几根韭菜挑弄着它,镇长见了,笑着道:“先生怎么用韭菜来喂猫,这东西催情,晚上它要叫得更凶了。”

我朝他一笑,道:“不怕它叫。”

在镇公所里呆到天黑,我笑着对镇长道:“昨晚说今日要走,今日却又没走,倒骗了镇长一顿好酒好肉。”

镇长哈哈大笑,道:“那今晚可不能再给你好酒好肉了,怕你明天又不走。”

我们说笑着吃了晚饭,看天色还不够晚,就闲聊了一会儿,可是话说着说着就冷了场。镇长看着外头的天气,不断地估摸时辰,好容易把这段时间挨了过去,他才对我道:“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我点点头,抱起那头猫,和他一起走了出去,一路上我都用手捂着那猫的嘴,不让它叫出声来。那猫本来就春情勃发,在我怀里不断挣扎,发出呜呜的声音。镇长见状,苦笑道:“倒苦了这小东西。先生,小心它咬你。”

我道:“不碍事的。”

镇长有些疑虑地道:“你说这管用吗,先生?”

我道:“先试试看吧,我想,人多少是有点良心的。实在没有,我们再想办法。”

说话间走到了罗家大宅门外,我目测了位置,就来到那处围墙之外,和镇长点点头,松开了一直捂着那猫的手,将猫放在了地上,手里牵着拴住它脖子的细绳,那猫被捂了半天,一被放开就要开溜,却又被拴住了走不了,顿时就凄惨无比地朝我们叫了起来,那声音跟婴孩的哭声几乎一模一样,我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镇长也邹着眉,有些受不了,小声道:“这猫叫声如此凄厉,在一旁听着,着实不好受。”我朝他竖起一根手指,说了声:“嘘”,示意他不要开口说话。镇长默然点头,和我一起站在围墙之外,听着一声惨过一声的叫猫声,在这午夜时分随风潜入了罗家大宅。只是这叫声虽然平常人听了有些受不了,但我对它是否能起作用却实在是没什么把握。

在围墙外站了半晌,里面终于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声音,一个人“啊”的一声大叫,叫声里充满了恐惧,接着就是接二连三的大叫,就像要把全身的力气都叫光一样,然后就是罗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急促地道:“怎么了?怎么了?”阮郎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声音里全是惊吓:“他这是怎么了,中了邪吗?”

罗小山不管不顾地大叫:“孩子!孩子!他在哭,他在哭啊!他来找我了,你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娘,我怕,我好怕啊!”

罗夫人赶紧道:“不要怕,不要怕,没有孩子。不是孩子在哭,不是孩子。”

罗小山疯了一样,还是大叫:“是他来找我了,是他来找我了,你去把他赶走,把他赶走啊。”

罗夫人道:“好好,我去把他赶走,你来看,只是叫猫,只是叫猫。”说话间声音传到了后院门口,我们赶紧躲向了墙角。后院门打开了,罗夫人道:“你出来看,不是孩子,不是孩子。”

罗小山畏畏缩缩地道:“是他,是他,我不去,我不去,你去把他赶走。”

阮郎奇怪地道:“是谁?什么孩子,他为什么来找你?”

罗小山却不回答,只是催促罗夫人:“你去把他赶走,你去把他赶走。”

罗夫人来到门外,“咦”了一声,道:“不在门口,想必是跑了。”

罗小山惊恐地道:“没有,他没走,他没走。”

罗夫人柔声道:“你来看,根本什么也没有。”

罗小山似乎犹豫了半天,才探出头,见门口真是什么也没有,又叫道:“他躲在墙角,躲在墙角!”

阮郎拉着他道:“走,去看有什么。”罗小山似乎没挣脱他,被他拉着往墙角那边走,我听着脚步声走近,忽然从里面走出来,嘴里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两个人连同后面的罗夫人都吓了一跳,罗小山更是见了鬼一样地叫了起来:“我没想杀你,没想杀你啊,我只是想杀她,没想杀你啊。”说着情绪一下子崩溃,竟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阮郎看清楚了是我,惊叫道:“先生,怎么是你?你不是已经离开了吗?”说着马上不满地道:“你没走,为什么半夜躲在这里吓人?”

罗夫人见我和镇长忽然走出来,马上就明白了过来,大颗的泪珠就滚了下来,惨然一笑,道:“他宁愿以身替罪,还是没瞒过你们吗?”

阮郎这才明白过来,只是罗小山震惊地道:“陷害我的人是他!可是,为什么啊?他……他不是说,我们是兄弟吗?”

罗小山蹲在地上犹自胆寒,看着我,颤声道:“孩子……孩子呢?”

我把墙角那边的猫牵出来,道:“没有孩子,只是叫猫,你杀了他,也会害怕他回来找你吗?”

罗小山这才相信真的没有孩子,坐到了地上,脱力了一般,沙哑着声音道:“没错,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

阮郎忍不住道:“可是,吴主家也承认了啊。”

我看向罗夫人,道:“吴主家一直以来都以为那个凶手是你,所以才会心甘情愿承认自己是凶手,对吗?他对你……对你真的很好。”

罗夫人黯然道:“他从小就对我很好,即使我不喜欢他,他也对我很好。”

我忍不住道:“他对你这么好,所以你就利用他为你儿子脱罪吗?你……你这样对他又算什么?简直……简直是……”

“最毒妇人心?”罗夫人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确实是个该死的女人,十八年前就该死了。”

这时坐在地上的罗小山忽然道:“这件事,我娘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她也没有利用吴主家,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

我摇头道:“她早就猜出了事情真的是你做的,所以你被关在镇公所的时候,她一直未去看你,因为你既然真是凶手,她自然不知该如何救你。而直到我们都认为吴主家才是凶手时,她也一直都确信你才是凶手,却任由吴主家为你顶罪,这就是在利用他!只是我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这么确定吴主家不会是凶手,她肯定还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对吗,罗夫人?”

罗夫人苦笑道:“当我知道那姑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时,就知道凶手不会是他。这些年来一直都有人给他说媒,那姑娘虽然年纪不大,可也有人给他说过,他若喜欢她,何至于要偷偷摸摸的,若不喜欢她,我相信他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我们都恍然大悟,原来竟有人给吴主家和那姑娘说过媒,镇长问道:“这事我倒不知道。你早就知道吴主家不是凶手,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吴主家何以会认定凶手是你?”

我道:“这我倒知道,因为罗小山将包内东西换掉的时机太过凑巧,就在罗夫人将阮郎叫进后院的时候。如果凶手不知道他会进后院,怎么能在那时候把东西换掉?所以在吴主家看来,这件事便是罗家母子串通好,刻意安排的,他并不是认定罗夫人是凶手,而是认定罗夫人参与了这件事,他怕牵扯出她来,所以才承认的。而事实上,罗夫人会将阮郎叫进后院,罗小山事先根本不知道,他只是先去店主人那里一趟,发现阮郎不在,包裹也不在,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能在那里久等,只好先回家来,谁知竟在后院发现了阮郎的车子,他就将东西换了,而这时无巧不巧,吴主家竟正好来找他,让自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我说得对吗?”

罗小山这个人虚脱了一般,无力地道:“对,都对,从店主人那里回来时,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谁知竟有这样的运气,他的车就停在我家后院。”

阮郎听着我们说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忍不住问道:“我说把我当做兄弟,其实……其实一直在恨我吗?我又没招你惹你。”

罗小山奇怪地看着他,喃喃道:“恨你?没有啊,我为什么要恨你?我从小没有兄弟姐妹,知道自己有一个兄弟,怎么会恨你?”

阮郎不解地道:“那……那你为什么要陷害我?”

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我思来想去,都觉得罗小山没有要害阮郎的可能,可他偏偏就是这么做了。

第十三节

罗小山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看罗夫人。罗夫人欲言又止,却还是道:“我跟你说过多次,你们并不是兄弟,你总是不信,后来我见你们相处得还好,就不再去说了。”

罗小山和阮郎同时睁大了眼睛,吃惊地道:“我们真的不是兄弟?”

罗夫人苦笑道:“我是生下你之后才遇见他爹的,那时候,你爹和你奶奶同时因为肺痨去世了,我一个女人家,只感觉孤苦无依,这才遇见他爹的。”

我们这才知道,罗夫人原来是在生下罗小山之后才遇到阮郎他爹的。阮郎喃喃道:“我们不是兄弟……我们不是兄弟,所以,你要害我吗?”

罗小山道:“我可也是刚刚知道,之前……之前可一直以为我们是兄弟。”

阮郎又道:“那你究竟是为什么要害我?”

罗小山却有看看罗夫人,我忍不住道:“罗夫人,你知道原因吗?”

罗夫人茫然摇头,道:“我也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镇长催促罗小山:“还是你说吧。”

罗小山又看了看罗夫人,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道:“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害他,我只是想,他肯定也知道那个故事,如果看见自己包里忽然多出那个东西,肯定会被吓一跳,那时候我觉得他是我哥哥,只想吓他一跳。”

我被他说得吓了一跳,继而浑身冰凉,颤声道:“你……你只是想吓他一跳,就去杀了那姑娘?”其他人也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罗小山再次看了罗夫人一眼,漠然道:“那倒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么说,我竟松了一口气。镇长问他:“那你倒是为什么杀她?”

罗小山道:“如果有个人,在你懂事起就对你娘大献殷勤,还不断通过你来讨好她,你会是什么感觉,哼哼,他以为我不知道,我娘对他不理不睬,他就想通过从我手里赢走田契来引她注意,我就故意输给他,看他能不能得逞。”

我几乎失声叫出来。错了!全错了!我们只以为他做这件事是要害阮郎,可事实上,他要害的人从来都不是阮郎,而是吴主家!

他从小目睹吴主家讨好罗夫人,在一个孩子心里,母亲自然是他唯一的倚靠,而吴主家却一直在试图抢走她,于是他对吴主家越来越反感,越来越讨厌,到最后变得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可笑的是,吴主家竟一直都不知道!

罗小山阴阴地道:“只是在包里掏出那……那个东西,他又和她素不相识,怎么会去杀了她?就算杀了她,又怎么会把那……那东西带回去向人炫耀?这是很容易就能想到的事,所以,虽然是他从包里掏出了那东西,可事实上,他却是最没有嫌疑的人,你们都能想到他是被人陷害的。”

我忍不住道:“虽然我们都能想到他是被人陷害的,可第一个怀疑的人,却是你!”

罗小山斜了我一眼,道:“我必须被怀疑,因为我们三个都有可能做出这件事,所以我一定要被怀疑,而且还要先让你们深信这件事就是我做的,然后再出来一个比我更有可能是凶手的人,你们就再也不会怀疑我。一个东西,你在一个地方找了很久之后没找到,还会再去找吗?”

我几乎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他人眼中的败家子,竟如此深谙人的心理。我道:“所以你被怀疑时,一句话都不为自己辩解,只是不断用言语来提醒我,你说我自作聪明,其实不是说之前的事,而是说,如果我信了你的这句话才是自作聪明,而你算定,我一定会信你的这句话,因为你早就为吴主家设了套子,对吗?”

镇长道:“什么套子?”

我道:“用那一天我会写多少封家书,吴主家和他打了一个赌,现在我想明白了,那个赌不是吴主家跟你赌的,而是你主动跟他赌的,你想用这个赌来将我支开,同时又让吴主家进入我的视线,成为将我支开的那个人。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在刚被认为是凶手时不肯说出你来,那时候他应该还没想到有可能是罗夫人与你串通了来陷害阮郎,那他为什么不肯说出你来呢?我猜和你们打赌的赌注有关,对吗?这赌注之重,甚至让他难以启齿,难道你竟将罗家全部的田地都押上了?”

罗小山道:“这一回你可猜错了,那个赌,我一分地都没押上。”

阮郎道:“那你们赌的是什么?”

罗小山又看了罗夫人一眼,道:“我不想说。”说着转向镇长道:“既然我都承认了是我干的,这件事说不说有什么关系?”

镇长道:“这件事你可以不说,不过你能告诉我吗,难道仅仅是为了害吴主家,你就去杀了那姑娘?”

罗小山浑身颤抖了一下,眼睛一下子无神起来,喃喃道:“她逼我成亲。”

阮郎道:“成亲就成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既然喜欢她,和她成亲不是很好吗?”

罗小山呆呆地看着他,道:“我喜欢她?我不喜欢她。”

阮郎张大了嘴,道:“你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为什么又……”

罗小山忽然嘴角轻蔑地一扬,轻挑地道:“为什么?是他介绍给我的,他自己不要,就推给了我,想借此来讨好我。我呸!我怎么会让他得逞。”

我顿时明白了过来,那姑娘是吴主家介绍给他的,他如此恨吴主家,又怎会真的喜欢她?我忍不住问他:“那你,知道她已经有了孩子了吗?”

罗小山听我提起孩子,马上一声尖叫,道:“不要说他!不要说他!”

我马上住嘴不言,看他这副样子,当时应该是不知道的,所以才会在得知后受这么大的煎熬。

镇长叹了口气,道:“既然你都承认了,那就走吧。”上前扶起了他。

罗小山从地上站起来,看了阮郎一眼,道:“虽然凶手不是他,可你也别忘了,你爹是谁害死的,你会为你爹报仇吗?”

我叫声不好,想不到罗小山对吴主家的竟恨到如此地步,害他不成,又来挑拨阮郎。我对阮郎道:“你别听他胡说,你爹是不是吴主家害死的还不知道,你可别被他利用了。”

罗小山阴阴地看了我一眼,道:“除了他,你觉得谁还有可能?”

我顿时无言以对,十几年前知道阮郎他爹来过镇上的,除了罗夫人,就只有吴主家了,阮郎显然对此也深信不疑,郑重地对罗小山道:“你放心吧,父仇不共戴天,我会为我爹报仇的。”

罗小山怪异地笑了一声,道:“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说着就朝镇公所走去,镇长走在他后面,告诫了阮郎一句:“十几年前的事,谁也不知道,你可别乱来。”然后紧跟在罗小山后面,叫了我一声:“先生?”

我朝他点点头,将绳子解开,放那骚动不安的猫走了,然后就跟在他后面走了。阮郎看看我,也跟了过来,我问他:“你跟来做什么?”

他道:“你们肯定还有话说,我想知道。”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罗夫人一个人,看我们走远,还是一动不动,像个泥雕木偶一样。

回到镇公所已是半夜,镇长吩咐乡勇将罗小山看管起来,几个乡勇见罗小山去而复还,都面色怪异,也都知道他肯定就是最后的凶手了,将他关进房内后请示镇长道:“那吴主家怎么办?”

镇长道:“放他出来。”随即又道:“我自己去吧。”然后转向我:“先生要一起去吗?”

我道:“去,还有些事要问他。”

我们来到关吴主家的那根房间,他听见门响,从床上起来,脸色异常苍白,颤声道:“你们抓了她?”

我暗叹一声,这吴主家甘心为人替罪,虽然愚笨,可自小对罗夫人就一往情深,几十年来非但未变,更越来越深,可也叫人肃然起敬。我对他道:“你一直以为罗夫人是帮凶吗,为什么?照理说,罗夫人对阮郎这么好,我看也是真心实意,你就算怀疑罗小山是凶手,可怎么就会认定罗夫人是帮凶呢?就因为罗小山是在她把阮郎叫进去的时候换了东西,所以你觉得他们母子是串通的吗?”

吴主家大感意外,琢磨着我的话道:“照你这么说,难道不关她的事?”

镇长道:“事情已经清楚了,是罗小山干的,罗夫人毫不知情,她在那时候把阮郎叫进去,实属巧合。”

我道:“也算有因有果吧,罗小山要让自己有嫌疑得明显,去偷了罗夫人的那把剪子,罗夫人不见了剪子,叫了阮郎进去想问他,又给罗小山创造了换东西的机会。”

吴主家疑惑地道:“他要让自己有嫌疑得明显?”

镇长把我们在罗家大宅门口的那番话对他说了一遍,吴主家越听脸色越苍白,竟哆嗦了一下,无神地道:“他做这些事的目的根本不是要害阮货郎,而是……要害我?”

我看他这幅模样,顿觉有些不忍,只听他又道:“我……我一直都将他当做子侄一般……子侄一般啊。”

我叹气道:“你是因为罗夫人才这么对他的,对吗?你从他手里赢田契,也是想引起罗夫人的注意,对吧?”

吴主家讷讷地道:“你……你都知道了。”

我道:“正因为这样,你对他越好,他就越恨你。”

吴主家重复道:“对他越好,他就越恨我?”

我道:“因为你只是想通过他来讨好罗夫人,换言之,你是将他当做向罗夫人示好的工具。而他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你让他感觉到你是在处心积虑要抢走他的母亲,对你有敌意,就显得很正常。”

吴主家喃喃道:“我一直都不知道他恨我,我……我从小看他长大,他和我呆在一起的时间比和他母亲呆在一起的时间还多,他……他恨我!”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从小到大罗小山从未表现出对吴主家的恨意,从孩提时他就能如此深藏自己的感情,这心思也当真可怕,在他心里,恐怕早就琢磨着要害吴主家了,阮郎的到来只是让他找到了这个机会。

镇长感叹道:“最难琢磨的莫过于人心,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我深有同感,又问吴主家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会觉得罗夫人是帮凶,难道是阮郎他爹当初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让你觉得罗夫人迄今还怀恨在心,要在阮郎身上报复?”

阮郎一直在一边听着,看吴主家的眼神很不友善,听我提起他爹,更是死死盯着他。吴主家看了他一眼,似乎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淡淡道:“当年的事我并不知晓多少,我觉得他们母子串通,只是因为先生说的那个原因而已,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太巧合了。”

我“哦”了一声,心想果然只是这样,倒是我想太多了,以为其中还有什么缘由,嘴里道:“还有个问题要请教,你们那次打的赌,是以什么为赌注的,赌注很重吗,以至让你无法启齿?”

吴主家脸上顿时现出古怪的表情,脸上竟浮起了一丝红晕,道:“很重!”

镇长奇怪地道:“罗小山说你们一分地都没赌。”

吴主家道:“确实一分地都没赌。”顿了顿,又道:“既然你们什么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那天他要跟我赌,如果他输了,他……他说他来撮合我们。”

我们同时大吃一惊,我张大了嘴,几乎有些口吃,道:“罗小山,撮合你和罗夫人?”

吴主家点点头,我这才转过弯来,怪不得他死活不肯说为什么要替人出钱写家书将我支开,怪不得他对这个赌非赢不可,同时对罗小山更加钦佩,这个赌是说不出口的,他算准了和吴主家打这个赌,在吴主家被认为是凶手时,他不会将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件事的缘由说出来,在这件事上他既然说不清,加上十几年前阮郎他爹的“横刀夺爱”,“成为”凶手就顺理成章了。

我们都沉浸在震惊中,吴主家对我道:“先生想知道的事我都已经说了,有一件事我要请教先生。”

我下意识地道:“你说。”

吴主家道:“请问先生,是怎么能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确定谁是凶手的?”

第十四节

这是镇长之前早就问过我的,我没跟他说,现在他见吴主家发问,也和阮郎一起看着我,我苦笑了一下,道:“不是我故意要卖关子隐瞒,实在是不想说。”

镇长关切地道:“先生可是有什么苦衷吗?”

我道:“并没有什么苦衷,只是我自己不想说。”顿了顿,道:“说来惭愧,只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确定的,而非我自己有什么本事查清凶手是谁,之前的自作聪明,非但不曾给人帮助,还添了不少乱,实在汗颜。”

镇长忙道:“先生可千万不要这么说,正是赖你之力才解决此事的。”

我朝吴主家歉然一笑,道:“实在不愿说,请吴主家见谅。”

吴主家奇怪地道:“事情都已经水落石出,还能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道:“并不是不能说,而是我不想说。”

吴主家无奈地道:“那好吧,不敢勉强先生。镇长,我可以走了吗?”

镇长忙道:“可以,这回是真的确定了凶手,只消将罗小山一人送进县里就行了,你和阮货郎都不必再去了,唉,也是你糊涂,不是自己干的事却认下来,若没有先生,岂不是死得冤枉?”

吴主家强笑了一下,也不接他的话茬,只是道:“那我就先回了。先生,我先走了。”

我正要说好,忽然阮郎站了起来,双拳紧握,盯着吴主家,厉声道:“我爹是不是你杀的?”

吴主家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不是。”

阮郎又道:“你撒谎!罗夫人和罗小山都说了,我爹就是在镇上死于非命的。”

吴主家意外地道:“他们都说了你爹是在镇上死于非命的?”

其实罗小山和罗夫人虽然都说阮郎他爹是死于非命的,但并没说他就是死在罗联镇上的。吴主家听阮郎这么说,脸色顿时有些变了,腔调也变了过来,道:“不错,你爹确实是死在罗联镇上的,不过可不是死于非命,而是自己死的。”

我听他忽然又这么说,顿时感觉不对,他之前他根本不承认阮郎他爹是死在罗联镇上的,现在听阮郎说罗夫人和罗小山这么说过之后,却又转变了口风,明显有问题,显然是和阮郎他爹的死是脱不了干系的。果然,阮郎听他这么说,越发认定他就是杀害他爹的凶手,恨声道:“你狡辩不了的,我一定会为我爹报仇的。”

吴主家嘲讽地道:“你一定会为你爹报仇?自作聪明的人!”说着就转身走了。

我听他再次说出自作聪明这四个字出来,虽然不是说我,却还是脸上一阵发烧,赶紧对阮郎道:“你可不要胡来,你爹死了十几年了,无凭无据的,究竟谁是凶手都不知道。”

阮郎似乎已经认定吴主家就是凶手,固执地道:“除了他再没有别人,先生,你听他的口气,很显然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只是不说真话,如果不是凶手,他又怎么会知道?”

这倒是,吴主家两次说起阮郎他爹,一次是一口咬定阮郎他爹只是路过罗联镇,没多久就离去了,这一次却又承认他是死在罗联镇上的,看样子似乎倒真是知道他的死因。我只得告诫阮郎道:“无论怎样,没有证据你都不能胡来。”

镇长也道:“听先生的,不要胡来,你想和罗小山一起入县吗?”

阮郎抿紧了嘴唇不吭声,我们都不好再说,眼看夜已深,我想着眼下罗小山被关在镇公所,多少是因为阮郎,让他再回罗家大宅,似乎不怎么妥当,就问他:“夜深了,可是要在镇公所里过一夜?”

阮郎马上点头,他刚才跟着过来,应该也是不想再在罗家。我对镇长道:“就让他和我挤一挤,镇长看行吗?”

镇长道:“这有什么,只管去。”

折腾了半夜,我们都有些困倦,就各自回房去了。我将床上的书收进包裹,对他道:“睡吧,不消多久天就要亮了。”他点点头,也不跟我说话,就和衣躺下,我吹灭了灯,自己也上了床,两人相对无语,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自己先觉得一阵倦意上来,失足就掉在了黑甜乡里。

第二天我是在他起床的时候才醒的,阮郎见我醒了,对我道:“先生,我东西还在罗家大宅,你陪我去取了来好么?”

我道:“可以啊,我看,你取了东西,就跟我一起离开吧,反正在这里已经没什么事了,镇长也不需要你再一同入县。”

阮郎支吾道:“先去取了东西再说吧。”我暗叹一声,他这是还想着要留在镇上为他爹报仇呢。

我洗漱了一下,就和他一起出门了。来到罗家大宅时,一大清早的堂屋里就传出吴主家的声音,我们听得断断续续的,但那语气非常激烈:“……十几年了,你都在以他的习惯走路,以他的习惯说话,甚至以他的习惯吃饭!别人不知道,我却亲眼看着你变得越来越像他!十几年过去了,我甚至都怀疑他根本没死,当时死掉的那个人是你,他又以你的脸活了下来!就因为他死了,这些年你活得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现在你还想为他报仇!我绝不会允许的!你休想!”

我们都大感意外吴主家会这么早就来找罗夫人,不过他的话倒让我们都明白了一件事,原来这十几年来,罗夫人一直都以阮郎他爹的日常习惯活着,怪不得阮郎会一直念叨着罗夫人像他爹。他娘想必从小到大也都在跟他说他爹的生活习惯,阮郎从小听到大,自然对他爹有一股熟悉感,见了罗夫人会感到熟悉便不足为奇。

而罗夫人对他爹用情也着实够深,因为怀念他爹,自从他死后,就一直刻意以他的方式活着,别人不知道,但吴主家却一直看在眼里。

我们在门口还未敲门,门却一下子打开,吴主家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见了门口的我们,先是一愣,继而横眉竖眼地对阮郎道:“你来得正好,我警告你,不要再对她提什么报仇的事,否则……”

阮郎不甘示弱地冷笑道:“否则怎样?我就是要提,怎样?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她替我报仇的,我会自己来,你等着吧。”

吴主家怒目瞪着他,罗夫人在里面听见他们说话,走出来对我们道:“不用理他,你们进来吧。”

我们走进堂屋,吴主家看了罗夫人一眼,明显是还想留下来,不过罗夫人瞪了他一眼,他这才走了。罗夫人把门关上,对阮郎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

阮郎意外地道:“哦,你要找我干嘛?”

罗夫人道:“关于你爹的事。我知道你一直都想着替你爹报仇,你是个好孩子,要替父报仇自然是对的,我不该拦着你。”

阮郎喜出望外地道:“你要告诉我是谁杀了他吗?其实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是吴主家,对不对?”

罗夫人微微一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现在我还是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可以保证,过一两天你就会知道,也会有满意的结果。所以,这一两天你什么都不要做,你能答应我吗?”

阮郎奇怪地问道:“为什么要等过一两天?现在不是就能说了吗?”

罗夫人道:“你想为你爹报仇,我也想,不怕你见怪,我甚至比你更想为你爹报仇,所以,这一两天我要做一些准备。如果——如果是我亲手为你爹报的仇,你会怪我没让你动手吗?”

我和阮郎大吃一惊,阮郎忙道:“怎么能让你动手呢?还是我来……”

罗夫人摇摇头,柔声道:“先不说这个,到时候再看,总之,你答应我,这一两天什么都不要做,好吗?”

阮郎道:“好,再等一两天,也没什么。”

罗夫人欣慰地点点头,对我道:“先生,有件事要麻烦你。”

我忙道:“夫人请说。”

罗夫人从桌上拈起一封信,道:“有封信要麻烦先生送去。”

我道:“夫人要照顾我的生意,正是求之不得,哪里说得上麻烦。”说着去接过那封信,那信却是折着的,看不见信封上写着的地址,我正要将信封翻开看看是要送到哪里去的,罗夫人却出声阻止道:“信是折着的,请先生暂时不要翻看地址——等出了罗联镇再看那地址吧,先生能答应我吗?”

听她提出这么个奇怪的要求,我有些诧异,不过既然主顾这么要求了,我自然也要照办,当下就答应了,将信收入口袋。罗夫人见我收了信,微微一笑,道:“没什么事了,时候还早,我也就不留你们吃饭了。你的东西东西都在后院,我去给你拿来。”

这是下逐客令了,我和阮郎只好站了起来,在堂屋等着她拿了阮郎的东西出来,就告辞了出来。这一番会面波澜不惊,却显得非常怪异,罗小山前一天晚上刚被确认是杀人凶手,罗夫人却一直显得很平静,说话也轻声细语,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来看,未免让人诧异。

我和阮郎回到镇公所,镇长告诉我们,已经定下来了,明日就要将罗小山押解入县,这一番入县,他应该是回不来了,却不知道为何罗夫人一直没来看他。从罗小山处心积虑要害吴主家来看,他对罗夫人的感情其实是极其深厚的,罗夫人明白了这一点,又怎么会对他如此淡漠?

镇长问我:“先生明日可是要和我一起出山?”

我想了想,道:“再在镇公所借住一两日方便么?”

镇长道:“没什么不方便的,镇公所里还是有人在的,先生走时交代一声就行。”说着看了阮郎一眼,道:“你可别再让先生不省心了。”他是看出我留下来是为了阮郎,不想让他做出什么错事来。

阮郎没有吱声,我和镇长又说了些闲话,心里却在琢磨罗夫人之前说的话,她要做些准备,然后亲手为阮郎他爹报仇,她要去对吴主家不利吗?若这样可用不着准备,吴主家为她,连杀人大罪都能扛下来,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不过听吴主家的语气似乎又有些不愿意,这也难怪,阮郎他爹是他横刀夺爱的大恨,他又怎么会甘心为他偿命?那么罗夫人要做什么准备呢?她一个妇道人家,难道还敢杀了吴主家?

第十五节

我想,也许她那些话只是为了安抚阮郎,不让他做出傻事来,这一两天说不定就是先让吴主家出山去躲一躲,阮郎找不到人,又不可能一直呆在罗联镇,也只好走了。我越想越觉得可能是这样,吴主家为了她,把杀人大罪都默认下来,罗夫人也不可能毫不动情,让他出山避一避也在情理之中。

我想得有些颠七倒八,出来后却发现阮郎跑去院子里,隔着窗户和罗小山说了一会儿话,罗小山面色惨白,却一直在问阮郎会为他爹报仇吗?我见他都已经这样了,还在念念不忘要置吴主家于死地,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阮郎又信誓旦旦地要为父报仇,我过去拉了他就走,实在是不想再让他和这个疯子说话。阮郎被我拉回屋里,忽然问我:“先生,罗小山是不是知道你为什么会肯定他是凶手?”

我怔了一下,道:“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阮郎道:“从头到尾,他都没问过你是怎么知道他是凶手的。一定有个你们两个都心知肚明的原因,对吗?”

我沉默了一下,道:“我想,他应该是知道的吧。”顿了顿,马上又道:“你不用拐弯抹角地问我,这件事,我是真的不想说。”

阮郎被我说破,只得悻悻地道:“算了,我不问了。”

我们在镇公所里呆到晚上,镇长因为明日就要押解罗小山出山,等他回来我肯定走了,于是又设宴和我饯别,阮郎也在座,正吃喝着,乡勇忽然来报告说,罗夫人来了,要见罗小山。乡里乡亲的,这一去就是永别,镇长自然不会拦着不让他们相见,相反,她直到现在才来看他,已经让我们有些意外了。

镇长让乡勇开了门,放罗夫人进去和罗小山说话,我们在里面坐着,丝毫听不见外面有什么声响,似乎罗夫人的情绪仍然非常平静,罗小山也没弄出什么声音,我们对这一对母子都深感好奇,在面临生离死别之际,还能如此镇定的可真不多见。

罗夫人还是和罗小山说了很长时间话的,直到临近半夜才来我们这边,拜托镇长一路上照看他一些,镇长连忙答应了,请她放心,无论去县里是什么结果,这一路上出山,是绝对不会委屈罗小山的。罗夫人向他道过谢,就告辞回去了。

我们也散了席,让镇长休息。阮郎和我回到房间,我才忽然想起罗夫人日间交给我一封信,就从口袋里摸了出来,要放入包裹之中。阮郎探过头来,道:“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折着信不让人知道地址呢?”

我把信放入包内,道:“不管因为什么,她既然说了,我只须照办,巡城马最重诚信,答应了人的事做不到,以后谁还敢请你传书递信?”

阮郎嘟喃道:“我只是觉得可能与我爹有些关系,镇长不是说了吗,她在山外三亲六戚都没有,这是要给谁去信呢?”

我道:“就算是和你爹有关的,我也不会给你看的。巡城马往来南北,遇过人患,遭过天灾,我都不曾让一封信出过问题,你就别想着要从我这偷看什么了。”

阮郎急道:“谁要偷看了?”

我道:“不想最好,睡觉吧。”

一夜无话,第二天镇长一大早就吩咐乡勇们将罗小山押出,我和阮郎一路将他们送出镇,和镇长说了些道别的话,一直不见罗夫人来送罗小山,镇长就走了。

我们回转到镇公所,阮郎说要去看看罗夫人,安慰一下她,我心想罗小山这不是离家出走,而是一去不回的,这种事安慰有什么用,不过还是同意了。

奇怪的是,我们到了罗家大宅,却发现罗夫人并不在家,怎么叫门都没人应。我们只好回到镇公所,直到下午,和留守镇公所的乡勇一起吃过饭后再去,她还是不在。

阮郎道:“她不会是出山送罗小山去了吧?”

我道:“不可能吧,她要送罗小山出山,就和镇长一起走了,镇长也不会不让她跟着,她怎么会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去?”

说着,忽然有一丝不好的感觉,犹豫了一下,对阮郎道:“她不会是见罗小山出了这种事,万念俱灰,不想活了吧?”

阮郎吓了一跳,道:“先生,你可别吓我啊。”

我勉强笑了笑,道:“我瞎说的,应当不会。”

阮郎却着急起来,道:“我倒觉得很有可能了,先生,咱们……咱们得进去看看。”

我道:“再等等吧,等今天晚上她要是还不在,我们就请乡勇一起,进去看看。”

阮郎说:“好。就等晚上。”

到了晚上,罗夫人仍然没有应门,我们都有些慌了,连忙请乡勇帮忙,将门撬开了,一路找到后院,发现罗夫人赫然正挂在那棵相思树上,脖子上千缠万绕的,正是她那一头长发。

她用青丝将自己吊死了。

我们都大惊失色,七手八脚地把她解了下来,却哪里还救得活。我站在那棵相思树下不禁精神有些恍惚,难怪她在罗小山出事后会显得如此平静,她这是早就打算不活了,罗小山是她独子,眼看就要没了,她又是孑然一人,活着还能有什么意思?

虽然罗小山是咎由自取,但事情却是我揭开的,无论怎样,罗家母子都是间接死在我手上的,我看着僵硬的罗夫人,心一阵一阵的抽紧,根本不敢走近了去。

乡勇将罗夫人接下来放在地上,却来叫我:“先生,她手里攥着个东西。”

我下意识地道:“什么?”

乡勇从她手里抽出来那东西,道:“是个纸条,先生,你来看写了什么?”

罗夫人手里攥着的纸条,我以为是遗嘱之类的东西,谁知接过来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我替你爹报仇了。”

这是给阮郎的。

我把纸条递给阮郎,道:“给你的。”

阮郎被罗夫人的轻生弄得有点发懵,木然接过纸条,道:“什么?”

我苦笑一声,道:“她说,她替你爹报仇了。”

阮郎怔道:“什么时候?她……她杀了吴主家后又回来自挂的?”

我叹了口气,道:“你还不明白吗?”

阮郎道:“明白什么?”

其实我也是刚刚明白的,回想起前几天的事,顿时一通百通了。

为什么吴主家刚在罗家见到阮郎时,会有惊吓的表情?为什么吴主家会死活不承认阮郎他爹死在罗联镇?为什么吴主家会认定罗夫人是害阮郎的帮凶?为什么吴主家会警告阮郎,不许他再向罗夫人提给他爹报仇的事?

因为,阮郎他爹根本不是吴主家杀的,而是罗夫人杀的!

他知道是罗夫人杀了阮郎他爹,所以在罗家见到阮郎时一脸惊吓,他以为罗夫人是要斩草除根,除掉阮郎;所以他坚决不承认阮郎他爹是死在罗联镇的,他要为罗夫人遮掩;所以他才会一直认定罗夫人参与了陷害阮郎的事,才会自己把事情认下来;所以他不许罗夫人为阮郎他爹报仇,也不许阮郎再提。

她的报仇,就是杀了自己。

最可笑的是罗小山,他对母亲感情太过深厚,所以对吴主家恨之入骨,以至到了即将入县受死,还不断地撩拨阮郎去为他爹报仇。阮郎果然听他的话,保证一定会去报仇,一直向罗夫人说起。罗夫人见独子已经没了生机,旧日情人之子又不断要为父报仇,十几年来的愧疚终于爆发,感到了无生趣,以青丝自挂。

我不知道十几年前她为什么会杀了阮郎他爹,我想,无非是一些因爱生恨的故事,以至失手杀了他。如果当时她没有杀他,可能十几年后见到阮郎,她仍然会怀恨在心。但是,他的死埋葬了她所有的恨,只剩下了爱意和愧疚。

她模仿他生前说话的口气,模仿他生前一切的习惯,只是因为她希望他活着,不是死在自己的手上。

有时候,我们恨一个人,是希望他好好地活着,活着让我们去恨他。

而罗小山一直都不知道,他要保护母亲不被别人抢走,却亲手把她送上了死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我看着阮郎茫然的眼睛,自己心里却也一片茫然。在这世界上,最难揣测的真的莫过于人心,就像罗小山,他从小和吴主家厮混到长大,丝毫未曾露出什么不妥,谁能想到他会恨他入骨?就像罗夫人,她杀了阮郎他爹,以至于让吴主家认定她会再害阮郎,谁知罗夫人丝毫没有这个意思,相反还处处维护他。

就像我永远也猜不透,当时罗小山提着那姑娘的脑袋,坐在我的床上看书时,心里在想着什么。

是的,那本我几乎天天翻看的书,是一本前清的笑话书,上面有一则笑话就叫《一毛不拔》,说的是一个猴子想要转投人胎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当时罗小山向阮郎讲这个笑话时,心里在想着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讲这个笑话。

我只是想起这些就不寒而栗,浑身冰冷,以至于根本不愿提起。罗小山知道我就是在那天晚上听了这个笑话后,才确定了凶手就是他的。因为那一天我把书放在床上时,正看到这一页。

我猜测罗夫人这么眷恋那棵相思树,连自挂也是自挂在这棵树上,也许,阮郎他爹就是被埋在这棵树下的?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这个推测,事情都已经落幕了,何必再去揭死人的伤疤。

我把事情的原委和阮郎说了,在场的人都听得张开大了嘴,阮郎更是不可思议地道:“你是说,是她杀了我爹?怎么可能!”

我道:“她杀了自己,给你留言说替你爹报了仇,你还不明白吗?”

阮郎还是不敢置信,我也不想再费口舌。罗夫人既然已经死了,她送出去的那封信想必就是遗嘱了,我把信拿出来,信封上面写了个地址,我刚念出来,阮郎就叫了出来:“这不是我家的地址吗?”

我把信交给他:“这想必是她给你留的,给你吧。”

阮郎道:“我不识字,还是请先生帮我念吧。”

我把信抽出来,自己先看了一遍,然后把大意给阮郎说了,让我们都始料不及的是,罗夫人在信里,把罗家一切的财产都转送给了阮郎。不过想想也对,罗家已经没有任何人了,不送给阮郎也只能沦为无主之物。

和我一起来到罗联的小货郎,忽然变成了罗联镇上最大的主家,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阮郎自己也懵了,只是茫然地看着我,叫道:“先生,先生,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我摇摇头,他既然成了罗家的主人,自然不用再走了,而我,一刻也不想再留在这里,就收拾了东西,向阮郎道了别。他送我到镇子口,依依不舍地道:“先生,你可要再来啊。”我随口答应了他。

阮郎看我神色,也知道我说得敷衍,微微叹了口气,忽然从脖子上摘下一个东西递给我,道:“这几日多承先生的照料。这块牌子是我自小戴着的,就送与先生做个纪念吧。”

我看那牌子黑黝黝的,似乎是块铁牌,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事,又是他一番心意,就顺手接了过来,又与他说了几句话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有些事我没有告诉他,他一心一意为父报仇,最后得到一个这样的结果,我何必再告诉他,他爹或许根本就是死有应得呢?

罗夫人在信里说,她不想再放他离开去害人。想想也知道,如果他爹真的是个好人,又怎么会在有妻儿的情况下和罗夫人纠缠不清?罗夫人或许是在后来才发现自己爱上的是一个匪徒,而这时他又要离开,所以她才一时激动之下,失手杀了他。

甚至“青丝结”这个故事,都有可能是阮郎他爹自己的故事,谁知道呢?

反正,罗联镇我是不会再来了。

同类推荐
  • 大唐魂

    大唐魂

    盛极而衰的中唐,安史之乱已经结束,饱经战火荼毒的中原大地仍然暗流涌动,各种割据势力与朝廷各派系明争暗斗,一时群雄并起,战乱频仍,民生凋敝。丑书生陆羽浪迹天涯,在江南歌会上巧遇儿时知己李季兰,季兰已成为名噪天下的青楼诗妓。二人相认,再续前缘。此时江南怪事迭出,事涉民族团结,引起北方义士的注意,并派出剑道高手公孙玉娘一路追查。陆羽一心钻研茶道,却身不由己卷入江湖纷争,多次犯险均为公孙玉娘所救。玉娘对丑书生一见倾心,引起季兰猜忌。世俗的压力使季兰被迫出家为冠。
  • 清水出山

    清水出山

    青泉村的先民都是逃荒过来的,经过几代人的垦殖与生息,渐渐就显现出高低错落来。李家成了富甲一方的大户,可突然之间,李家的男人们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发了邪疯似的,比赛着吃喝嫖赌抽,很快就把田产败光了。唐家始终以李家为追随的榜样,勤勉躬耕,省吃俭用,还做了几单山货生意,手上有了几个积蓄,就把这些田产买了下来,取而代之,成了青泉村的头排。哪想到世事犹如击鼓传花,这边花刚刚传到手上,那边鼓就停了,土改时老唐头就成了地主,而邻居老李头就成了贫协主席。这真是一出让人啼笑皆非的大幽默,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 不太平的太平间

    不太平的太平间

    也许是医院里太多游离于死神和凡间的人,所以黑暗的力量特别浓,尤其在停放尸体的太平间,这里静得可以听见死人的呼吸和每一阵轻风,也许是因为这里口粮充足,环境幽人,所以特别容易招一些灵界的东西……
  • 九月火车

    九月火车

    多年之后,周剑鸣依然无法忘却那个黄昏在鲁南小城临沂看到的那片云朵,它像一副少年的肋骨,枯瘦如柴,和翅膀有关,和飞行有关,冥冥中带着某种启示和指引。时至今日,他仍然惊讶于它的不可名状以及它背后那片天空的深不可测。天空和云朵之间仿佛隐藏着一只看不见的手,充满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指引他再次回到那个记忆中无法安放的师大。新生入学,胖三被分在梅园416寝室靠窗的上铺。因为来得晚,其他两个上铺已经分别被两个东北男生抢了先。胖三正打算上去铺床,剑鸣走了进来,拽住了胖三的腿说:“能换吗?下铺我住不惯。”语调平淡,穿透力十足。
  • 鸭子·蜜柑·入伍后(沈从文小说全集)

    鸭子·蜜柑·入伍后(沈从文小说全集)

    该卷本收录沈从文发表于1926年11月至1928年7月的《鸭子》《蜜柑》《入伍后》《老实人》四部短篇小说集。该集子反映作者创作的特色,对湘西生活,爱情美好等的描写,笔调较为清新;入伍后写从新兵视角看待军旅生活和战友情谊等,叙写之中带有对人生的思考。
热门推荐
  • 阅微草堂笔记(中华国学经典)

    阅微草堂笔记(中华国学经典)

    全书主要记述狐鬼神怪故事,意在劝善惩恶,虽然不乏因果报应的说教,但是通过种种描写,折射出封建社会末世的腐朽和黑暗。他有意模仿晋宋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雍容淡雅,天趣盎然”,“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以每脱稿一种,即被亲朋好友竞相传抄,展转刻印,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 渡江

    渡江

    渡江战役,亦称京沪杭战役,自1949年4月21日人民解放军发起渡江作战起,至6月2日解放上海崇明岛止,历时42天,是中国历史长河中继晋灭吴、隋灭陈、宋灭南唐之战后,第四次大规模的渡江作战。它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实施战略追击的第一个战役,也是向全国进军作战的开始也是史上的奇迹。
  • Mugby Junction(II)马戈比岔口(英文版)
  • 李国文说人情世态

    李国文说人情世态

    本书精选作者主题散文,分别包括《拾叶者言》、《大浪淘沙》、《寻找快乐》、《卖书记》、《母亲的酒》、《耕耘者说》等。
  • 续家谱

    续家谱

    范家续家谱的工作刚结束,在城里混阔事的软舞就传下话来,我也姓范,为什么不能入范家的家谱?这可不是个小事儿,这不是骂人吗?软舞大号清石,是范家清字辈里,混得最有头脸的一个,也是地地道道的范家庄人。没生在范家庄,却长在范家庄,从小喝着微山湖里的水,吃着微山湖里的鱼鳖虾蟹长大。现在日鼓大了,固定资产几个亿,有搞房地产的建筑公司,还有几个厂子。村里传言,一说他省里有人市里有人,二说他和县长玩成了老仁。
  • 天堂之恋:小子,爱上你

    天堂之恋:小子,爱上你

    环线地铁上开了很足的空调,苏薇摩挲着自己快被冻僵的胳膊,站起来抓住吊环,然后走到对面座位上,她准备叫醒靠在那里睡着了的陌生男生。
  • 续灯正统

    续灯正统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基督山伯爵(上)

    基督山伯爵(上)

    法国文学史上有两位著名的仲马:一位是《基督山伯爵(套装上下册)》和《三个火枪手》的作者大仲马(1802-1870)。同欧仁·苏一样,大仲马是十九世纪上半期法国浪漫主义文学潮流中另一个类型的杰出作家,他在当时报刊连载通俗小说的高潮中,用浪漫主义的精神和方法,创作了故事生动、情节曲折、处处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把这种文学体裁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新水平、新境界。
  • 重生之明星奶爸

    重生之明星奶爸

    吴小天一不小心穿越了到了一个平行世界。一睁眼,还有一个萌萌哒的小女孩叫他爸爸。这世界,没有金庸古龙,没有唐诗宋词。什么?这个世界明星的影响力最大就和总统一样?你逗我吧!好吧,这是真的!这,他这岂不是无敌了?于是,吴小天开启了他的狂暴的明星奶爸人生。他写的歌能让人一曲成名,他写的小说狂扫各大榜单,他的节目让所有人瞠目结舌。他的女儿成为了国民公主。什么异国文化入侵?日本?那听过这个故事没?徐福东渡,都只是咱们华夏的一个方士而已,就问你服不服?吴小天站在高处喊:还有谁?本书QQ群:普通群545724382;VIP群:527977800
  • 幻古九州

    幻古九州

    北寒之地,极寒之巅。一场突如其来的灭门之战,极为艰辛的复仇之路,上穷碧落下黄泉,能否完成复仇,光复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