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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苏幕遮

第一节

“有一句俗话,叫做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你知道吗?”苏沐问苏复。他是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笑起来十分讨人喜欢,一口的白牙,说话又十分有趣,不管到了哪里,都讨大姑娘小媳妇的欢心。

他和苏复是同胞兄弟,两人长得一模一样,此时一前一后在山路上走着,就像有个人在追赶自己。他看着前面的苏复,觉得有趣,便紧赶几步追上了苏复,用手指戳了一下他后背。

苏复没有反应,他自己倒咯咯笑了起来,接着说道,“很多姑娘嫁给丈夫,不是自己喜欢,而是因为母亲喜欢。”他说,有一个小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个妇人年轻守寡,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长成花一朵,他们家的门槛见了媒人都瑟瑟发抖,生怕不小心就会被踩成三截。她母亲本着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的心思,也不着急,慢慢地筛选着。

可是女儿虽然一向孝顺,却也有自己的想法,不知怎么的,自己在外面认识了一个俊俏的小后生,两人一来二去就把终生给定了,就等那后生回去跟家里挑明了,上门来提亲,就可以成就这段美满姻缘。

谁料他二人这边打着如意算盘,那边姑娘的母亲也从求亲者中选中了一位。这人条件优厚,论权势是百年豪族,论家世是几代富贵,人也周正端庄。姑娘的母亲对这后生真是说不尽的喜爱,就跟男方说定了这门亲事。

等她回来跟姑娘一说,姑娘顿时大惊,连忙分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两人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她母亲听了嗤之以鼻,小孩子家家的懂得什么,等嫁过去几年你才知道做娘的心疼你,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无需再议。

那姑娘分说不得,又搞得要死要活的,结果母亲心一横,说你要死也行,前头把你从横梁上解下来,后头我就挂上去,还省下一条裤腰带,正是持家之道。最后姑娘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委委屈屈地答应了,也来不及通知那个小后生。

却说那小后生回家,正要跟家里提起这一茬,家里就也喜气洋洋地跟他说,给你定了一门亲事,不日成亲。那小后生大惊,百般推脱,却哪里拗得过家里,只好被摆布着入了洞房,心中肝肠寸断。

新娘子入洞房,头上自然盖着喜帕。那小后生见了坐在床上的新娘子,心中百感交集,对家里的安排不满已极,又实在思念那姑娘,不免迁怒到这新人身上。这时,他眼角瞥见桌上放着一把新剪子,顿时就恶向胆边生,琢磨着不如把眼前这碍事的人除掉,虽然人命关天,可是豪族大户有的是手段遮掩,到时候自然能跟心爱的人成就姻缘。

后面的事估计谁都猜出来了,那后生起恶心要杀的新娘子,正是跟他私定终身的姑娘。两方家人在双方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强行把两人撮合到一块。而那后生为了逃避这桩亲事,最后亲手杀了自己心爱的人。

“你看这事弄得,”苏沐叹着气连连摇头,为故事里的人扼腕,“要不怎么说世事无常呢。人啊,到底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正说着,一直闷头往前走的苏复忽然停了下来,苏沐猝不及防,一下撞上了他的后背,撞得鼻子一阵酸麻。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回家。”苏复转过身来,朝苏沐笑了笑。他虽然与苏沐长得一模一样,笑起来却不像苏沐那般让人如沐春风,即使刻意笑得温和,还是让人感到一丝阴郁。

苏沐揉了揉鼻子,诧异地看着他:“在外面跑了这么久,你还没跑够?现在这个世道,哪里都不太平,山匪路霸遍地都是,你可知道我们这一趟能平安回去有多不容易?家里虽然不比外面热闹,好歹不用提心吊胆的。”

苏复朝他笑了笑,慢慢地道:“我喜欢在外面跑,也喜欢山匪,”他伸出右手,做了个开枪的手势,“‘砰’一声,不知道谁死了,尸体就扔在那,所有人都一样,没人在乎你是谁,连野狗都不在乎。我喜欢野狗胜过喜欢人,只要你身上有肉,野狗就会对你青睐有加,而不会去追究你是长子还是次子,它们对所有人都一样。我喜欢所有人都一样。”

苏沐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你还在怪我横刀夺爱,娶了你爱的女人?”他顿了顿,“你应该知道,这是家里的意思。”

“嘿,家里的意思,”苏复夸张地耸耸肩,“你可别告诉我,不是你去跟娘说你喜欢她,非她不娶的。”

苏沐解释道:“我是挺喜欢她,可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也喜欢她。”

“你不知道?”苏复笑着道,“全镇的人都知道我们是一对。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这张虚伪的脸,虽然它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如果你大大方方承认喜欢她,一定要把她抢到手,我还会佩服你,可是你呢?”

他神情激动起来:“你偏偏就要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样子,在我面前对她呼来喝去,还故意说一些言辞暧昧的话。你喜欢看我妒火中烧却又无计可施的样子,对吗?”

苏沐冷静地道:“你对我误解太深了。”

“我是太了解了你,”苏复冷漠地道,“从小到大,你就喜欢跟我抢,你喜欢看我满腹委屈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你什么都能抢到手,因为你是家中的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所以什么都要以你为先。而我只是无关紧要的次子,哪怕我跟你长得一模一样。次子,就是次要的儿子,所以你喜欢的我都要让给你,哪怕我自己也喜欢得要命!”

苏沐歪着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忽然微微一笑,道:“直到现在,你还是很喜欢她,哪怕她成了你的嫂子?”

苏复额上青筋爆出,盯着他道:“就因为她成了我的嫂子,所以我连话都不能跟她多说,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难受吗?你知道,你就是知道,才故意把她抢走的!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她,她也喜欢你,那也就算了。可是,你只是为了让我难受才娶的她,所以才会三天两头把她气回娘家,然后再把她哄回来。她不愿意回来,你就赖在她家好几天,最后还要她嫂子劝说,她才愿意跟你回家。”

苏沐安静地道:“做兄嫂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小姑子家庭和睦,所以她自然会为我说好话。”

苏复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三天两头就把她气回家,她嫂子还是这么为你说话。”

苏沐耐心地解释道:“其实很好明白——因为她嫂子一直都以为是她在无理取闹。而我,则是对她百般忍让的好妹婿。”

苏复忍不住身子颤抖起来:“你一直都是这么虚伪,费尽心思讨她嫂子的欢心,所以你上门提亲的时候,她嫂子才会一口答应。就连她表明心迹说喜欢的是我,也不能改变她嫂子的决心。”

苏沐认真地道:“嫂子虽然不是丈母娘,可是看妹婿,也会越看越中意的。这倒好,就因为她之前百般不愿意嫁给我,所以每次回娘家,她嫂子都认为是她不甘心嫁给我,故意闹别扭找借口回娘家,所以才会每次都帮我说话。”

苏复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地道:“你都承认了,一切都是你故意的。只有一件事,我还不明白。”

苏沐微笑道:“你说,我尽量回答你。”

苏复握紧了拳头,逼视着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从小到大,你要的我都让给你,为什么你还是如此仇视我?为了剥夺我的幸福,宁愿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连同你自己和她的幸福也一起毁掉!”

“谁说我恨你?”苏沐瞪大了眼睛,一脸的诚恳,“其实我很希望你幸福,但是我必须这么做,所以只好对不起你了。”

苏复呆了一呆:“你说什么?”

苏沐摇摇头:“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我们都知道,其实当初她想嫁的人是你,却不得已嫁给了我。我们成亲两年了,两年时间,足够让一个人忘记一个人。你想知道,她现在还喜欢你吗?”

苏复默然不语。苏沐自顾说道:“你肯定想知道,我也想知道。所以,在回去前我就写了封信给她,你猜猜,我在信里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苏复下意识地道。

“我在信里告诉她,”苏沐神秘地眨了眨眼,“我们两兄弟不幸遭遇山匪,你再也回不去了。你猜猜她会不会伤心?”

“你这疯子!”苏复怒声道。

“既然你不喜欢,为什么要回去呢?”苏沐不理他,喃喃地道,“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如果只回去一个,那所有的东西就都是他的,这不是很好吗?既然如此,那剩下的那个人,你不觉得多余吗!”

他说着,出神地望着苏复,露出一口的白牙,“你说是吗?”

苏复也回望着他,苏沐在人前一向彬彬有礼,可是此时眼中闪烁的光芒却让人不寒而栗,他背上起了一阵寒毛,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第二节

翻过那座山头,就是玉田镇了。日暮西山,前面的一处小林子里忽然惊起了一群鸟,似乎林子里正有什么大事发生。我站在那看了一会儿,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这才反应过来,可能在那群鸟眼中,我就是那个“大事”,便自嘲地摇摇头,继续迈步前进。

风有点大,我夹紧了衣服,从一条山溪边走过,正想紧赶几步路去镇上投宿,却发现溪边有一个人,姿势奇特地趴在那喝水,瞧那气势,似乎要凭借一己之力,将这一溪的水都一饮而尽。我瞧着这个人,心生感慨,心想莫非这就是气吞山河的气概?

这么想着,正琢磨着要不要跟他打声招呼,这时那人听见有脚步声,抬头看我一眼,好像被我吓了一跳,差掉跌进水里去。我见吓到了他,急忙自报家门:“巡城马。”

巡城马为人传书递信,做的是功德事,一般人遇到巡城马都会带有善意,就连劫径的山匪也会尽量不对巡城马下手。我报了身份之后,原以为他会跟我说上几句话,不料那人听了我的话后,却急急忙忙地拔脚便走,一点与我打交道的意思都没有。

我见状摸了摸自己的脸,反省了一下自己的尊容,同时也看清了他的长相,与气吞山河的气概相去甚远,是个不到二十岁的瘦弱汉子,两眼浮肿,眼带血丝,最奇怪的是,他刚才伏在溪边喝了那么多的水,嘴唇却还是干燥开裂,可以用手一片片地剥下死皮来。

非但如此,他的肚子还高高地鼓起,隔着几步路都能听到里面的水声晃荡。我也骇了一跳,心想他到底喝了多少水才能把肚子喝成这样。那人明显渴极了,虽然见了我之后拔脚便走,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溪水。

“你再喝下去,恐怕会将肚子撑破。”我忍不住出声提醒他,那人听我再次开口,仿佛又吓了一跳,急忙拖着一肚子的水,慌乱地走开了。

真是个怪人。

我看着他穿过一条山路消失不见,摇了摇头,不过巡城马走南闯北,各种各样的奇怪事都见过,这个把自己喝成青蛙的人倒也不算太古怪。我跨过山溪,继续朝着玉田镇行去,包裹里有一封信,是要送去镇上的大户人家苏家的。

到玉田镇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镇子不大,我找了家店落脚,店主人知道我是巡城马,十分高兴,只收我一半的房钱,又将白日里卖剩的下水卤货满满地切了一盘,给我端了上来,还打了一盅米酒邀我共饮。

我与他对饮了几杯后,便将酒杯放下。店主人见我停杯,知道我怕空腹饮醉易醉,就去打了一碗米饭来给我。我赶了一天的路,饿得狠了,也不跟他客气,三两下将饭扒拉进肚子,安慰了五脏庙,然后和店主人说了一声,将巡城马驻店的牌子挂了出去。

牌子上写的是“巡城马驻店,代写家书,往来南北”,字是我自己写的,用的是褚体字,取其方正温润。店主人见了,赞了一声:“先生写得一手好字!”

我也笑道:“就食之技,不敢怠慢。”说着,便走进后舍的房间将随身包裹放下,然后拿着要送的信出来。

出来的时候,店主人正在将锅碗瓢盆里的水都泼出门去,我和他说了一声要出门送信,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将什么话又吞了回去,只说天黑路滑,请先生出门小心。我谢过了他,又打听了苏家的方位,这才出了门。

我手上的这封信,收信人是苏家的少奶奶慕容。信是她在外经商的丈夫苏沐寄回的,由于接手这封信的巡城马临时有事,由我顺路送到这里来。正因如此,信在路上已经耽搁了一些时日,所以我一到玉田镇,便想着连夜将信送去。

只是不知怎的,我一出门,便接连被好几户人家的水泼到,幸亏揣在怀中的信没被泼湿。几户人家得知我是巡城马,都慌忙给我赔罪,我提着湿漉漉的衣摆,一阵苦笑,连说不要紧,心里想着我这幅邋遢相,等下到了苏家,可不要被人家痛打落水狗才好。

等到了苏家的时候,夜色中出现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宅,我心里暗叹一声好气派的宅子,又抖了抖还在滴水的衣摆,叹了口气,就上前去叫门了。好在开门的管事并不势利,客气地问了我之后,就将我迎进了厅堂。

厅堂里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在写字,见有人走进来,也不抬头。管事叫了他一声:“大少爷,这位先生是传书递信的巡城马,来寻少奶奶的。”

那年轻人屏息将余下的几个字写完,这才将笔丢入笔洗中,拿起桌上的一块布擦了擦手,抬起头来朝我笑道:“先生是来给拙荆送信的吧?”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让人感觉如沐春风,我心中暗道,是个和熙的年轻人。我虽然对他颇有好感,不过听他称慕容为拙荆,却心中惊讶,原来他就是寄信的苏沐,怎么信还没到家,他人就先到家了?

苏沐看着我一脸的困惑,脸上微有沉痛之色,温和地道:“信是我寄的。我与舍弟苏复外出经商,不料遭遇山匪,舍弟惨遭毒手。我侥幸逃脱,回到家来报信,所以竟比先生还早了一步到家。”

我一听,忙向他致哀。苏沐微微摇头,似是不想提起苏复的事,只是说道:“信是我寄出的。眼下我人已到家中,信就不用再给拙荆了,请先生交给我吧。”

我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来,却没有交给他,而是道:“还是请少奶奶出来拿一下吧。巡城马的规矩,务必要将信送到收信人手上。”

苏沐一怔,伸出的手慢慢又缩了回去,笑道:“拙荆眼下并不在家,要不先生先将信交给我,容我等她回来后交给她?”

“既然少奶奶不在家,那我便明日再来吧。好在大少爷已经回家,这封信迟送一时半会,也不打紧。”只将信送到收信人手上是我的准则,虽然有些古板,却也因此有了些微名声信誉。

苏沐见我坚持,微笑道:“也好。那就烦请先生明日再来吧。”

我见他并不生气,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便瞥了一眼他桌上的字帖,主动道:“大少爷摹的是文征明的字?”

“原来先生也懂字,”苏沐有些意外,拿起一张字纸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正是文征明的行书帖,苏沐笔力不俗,将之临摹得入木三分,却又别有风骨,我不由啧啧称叹,夸赞了他几句,这才告辞出来。

还没出到院门口,忽然听到院内有人大叫到:“老夫人!老夫人!”

随着话声落地,宅院内顿时便慌乱起来,脚步声此起彼伏,我不知院内发生了什么事,惊讶间一回头,却发现墙头竟有一个硕大的黑影,像是一只巨大的青蛙一样趴在那,不禁吓了一跳。

黑影瞪着血红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从墙头一跃而下,就在他跃下的瞬间,我听到了水声晃荡的声音,来自那人巨大的肚子。我一下就认了出来,这个类似青蛙的人,正是我在来玉田镇时,在山溪边碰到的那个人!

他怎么会出现在苏宅?

我诧异地望着他,他也对视着我,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彼此有些尴尬,我正在踌躇,该不该夸他这一跃身姿不俗,他便急匆匆从地上站起,仓皇地离去了。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没多久身后的宅门又打开了,管事从里面急匆匆地走出来,见我还在门口,倒是吃了一惊:“怎么先生还在这里?”

我用手指了指墙头,又指了指刚才那人离去的方向,还没说出话来,管事便变色道:“先生看见蛙妖了?”

我一愣:“什么蛙妖?”

“就是一个肚子奇大,走路能听见水声晃荡的人。先生看见他了吗?”

“哦,往那边去了。”我一边暗自琢磨道,管事称那人为蛙妖,难不成那人是青蛙成精?一边嘴里问道,“敢问管事,宅里出什么事了,我听到里面有人惊呼。”

“蛙妖潜入宅内,要害老夫人!”管事顿脚道,“我正要去通知镇公所的人来捉妖。先生独身一人,还是不要在外久待为好。”

我吃了一惊,虽然对怪力乱神的事并不热衷,可是巡城马在外,明哲保身才是处世之道,便忙和管事道了别,快步往住店方向走去,一边庆幸自己没有长一张害虫的脸,不然几次三番和蛙妖相遇,难免小命堪忧。

镇上的石板路曲曲折折,我刚才一路打听苏宅的位置走过来,此时回去有些记不清路,便慢慢地回想着。不知为何,明明没有下雨,这镇上的路却都是湿漉漉的,我走得小心,转过一个弯时,却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个黑影趴在那里。那黑影听见脚步声,慢慢地站起身来,顿时将硕大的肚子露了出来。

蛙妖!

我差点叫了出来,这黑影正是刚才出现在苏宅的蛙妖,不知为何从苏宅逃脱后,却蹲在这里等我。黑影见我走近,便迟疑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一愣,也朝他伸出了一只手去,这是新式的握手礼,山外很流行,若非见多识广,还真不好应对。

黑影见我也向他伸出手去,有些恼怒,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信,给我!”

我一听他不是要跟我握手,顿时有些赧然,忙将手缩回,嘴里却道:“信,什么信?”我怀中只有一封信,在他问出的那瞬间我就知道,原来这人是要那封给慕容的信。

可真是奇怪,他要慕容的信做什么呢?

那人见我不肯将信给他,顿时目露凶光,一步一步朝着我走了过来,竟似要强抢。我夷然不惧,巡城马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那人见我镇定自若,一时不知道我有什么倚恃,也有些踌躇,停下了脚步。

我见他停步,趁机转身就跑。那人一愣,过了半天才知道我最大的倚恃就是跑得快,怒吼一声,这才想起要来追我。我们一前一后跑出巷口,不料石板路湿滑,我们两人刚跑出巷口,便又一前一后地扑倒在地。

这时,别处有人听见这边有声音,纷纷囔囔地叫了起来,“在这边!在这边!”声音嘈杂,似乎说话的人还不少,不多久便有火把的亮光传了过来。蛙妖听到人声,顿时面露惊恐之色,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朝着另一个方向跑掉了,一路上都能听到他肚子里发出的水声,活像一只逃跑的水桶。

我也从地上爬起,反正身上衣物都脏了,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看着他步履蹒跚地逃走。不多时打着火把的那行人过来了,见我坐在地上,都是一愣。我看了他们的打扮,便知道他们都是乡勇,大概是听了苏管事的报告,要来抓蛙妖的。

第三节

为首一人正是玉田镇的镇长,得知了我的身份后,忙道:“原来是传书递信的巡城马,叫先生受惊了。敢问先生,蛙妖往哪一处跑了?”

我给他们指了指方向,镇长便对着手下的乡勇吩咐了一声,让他们自行去找人,自己却要陪着我回住店去。我有些诧异,问他:“怎么镇长不用去吗?”

“说是蛙妖,其实我是不大信的。好好的一个人,都是往日里见过的,怎么就能成妖呢。让他们去吧,我陪先生回去换身衣裳,巡城马是贵客,可不敢怠慢了。”镇长伸手将我从地上扶起。

我听镇长的口气,对抓妖之事也并不热衷,大概是被苏家人逼迫不过才来的,此刻有了借口,便不想再追下去,也就点点头,和他一块走回住店去了。

等回到住店,店主人见我一身狼藉,又和镇长一块回来,吃了一惊,忙上来询问,我将事情大略讲给他听后,便向他们告了罪,然后回到后面房间擦洗了一下,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出来。

镇长坐在一张桌旁等我,见我出来,便笑道:“我请店主人下了两碗面,穷乡僻壤,无以待客,就请先生吃碗面压压惊吧。”

我忙谢过了他,在他对面坐下,问道:“敢问镇长,那蛙妖什么人呐,镇里为什么要抓他?”

“这事说来惊悚,”镇长思量了一下,才说道,“先生发现了吗,这镇上家家户户晚上都往外泼水?”

被他这么一说,我顿时也奇怪起来,确实,这镇上人不知怎的,天黑前一个劲地往外泼水,我出门时还被好几户人家泼了一身,此时听镇长提起,忙问他怎么回事。

镇长道:“前段时间,有个妇道人家被人用剪子刺死在了家中的澡盆之中,不知怎的,澡盆里的水竟然一滴不剩地消失了。凑巧这个时候,蛙妖——权且这么叫他吧,被人发现嗜水如命,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将自己灌一肚子水。于是镇上就有传言,说他是蛙妖,以水为生,所以杀了那妇人,又喝光了她的洗澡水。”

我听得瞠目结舌,为了喝洗澡水而杀人,纵然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是闻所未闻。镇长见我发呆,瞥了我一眼,继续道:“镇上人家听了这传言,都害怕蛙妖会闯到家中来,所以一到天晚,便将家中的水都泼出门去。”

原来如此。

这时店主人将两碗面端过来放在桌上,也在一旁坐下,插嘴道:“谁说不是呐。先生,你走的路多,看的事也奇,可曾见过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就变成了嗜水如命的妖怪呢?”

好好的一个人?之前镇长也这么说那蛙妖,我闻言就问道:“这蛙妖以前是什么人呐?”

镇长告诉我,蛙妖其实就是镇上的人,叫秋叶红,是死掉的那个妇人的弟弟,没爹没娘的。死掉的那个妇人叫秋添儿,不比秋叶红大几岁,但是她嫁入了本镇的大户人家慕家,家大业大,所以一直接济着弟弟秋叶红。

“说起那秋添儿也是个苦命人,小小年纪就嫁入了慕家。慕家少爷福薄,成亲没一年就过世了,听说是得了不好的病,只留下一个幼妹。”镇长叹道,“她操持着慕家,又将慕家姑娘拉扯成人,最后姑娘嫁给了门当户对的苏家少爷。整个镇上提起她来,谁不竖起大拇指说一声好女人,唉,可惜了啊。”

死掉的妇人是慕家主妇秋添儿,苏家少奶奶慕容则是秋添儿的小姑子。我仔细琢磨了一下,今晚慕容并不在苏家,大概是在慕家处理秋添儿的后事吧。既然秋添儿不在了,那么慕容就是最后一个慕家人。

而刚才秋叶红拦住我,想要苏沐写给慕容的信,他是秋添儿的弟弟,要苏沐写给慕容的信做什么呢?

“话说慕容这孩子啊,也可惜。”镇长似乎要说起什么,却欲言又止,摇了摇头没有说出来。我一时倒没有注意他话里有话,只是接着前面的话茬道:“秋添儿浴桶里的水没了,不见得就是被秋叶红喝光了。何以大家都认定是他杀的人呢?”

“当时苏老太太在慕家,亲眼看见了他从秋添儿房中出来,在慕家帮佣的几个妇人也看见了。”镇长道,“不过叫人奇怪的是,秋添儿洗澡,秋叶红怎么能进到她的房中呢?”

一般女子洗澡时,除非极亲近的人,外人是不可能进入她房间的,秋叶红虽说是秋添儿的弟弟,关系够亲近,可他却是男的。我心中一动,忽然出声问道:“当时慕容在慕家吗?”

镇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挑了一筷子面,又放回碗中,慢慢地道:“恰巧的是,当时慕容正好也在慕家。”

我回味着镇长的那个眼神,自然知道他明白了我在说什么,忙赔笑道:“我胡乱猜想的。这事想来也不可能,不是说慕容是秋添儿带大的吗?”

“若说慕容恨秋添儿,倒还真有一个缘由。”镇长斟酌了一下,见店主人也拉长了耳朵听,忙告诫他,今晚在这说的事可千万不敢传了出去,苏慕两家都是大户人家,亲族众多,轻易可得罪不起。店主人忙应了他,保证不说出去。

镇长这才道:“事情出在苏慕两家的婚事上。苏家两个少爷,苏沐为长,苏复次之,最早的时候,其实慕容是与苏复相好的,镇上许多人都知道。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上慕家去求亲的却是苏沐,秋添儿大概是贪图苏沐的长子身份,日后可以接掌苏家,便应允了这门亲事。要说慕容在这件事上恨了秋添儿,倒不是不可能。”

“不至于。”这时店主人忽然插嘴道,“苏家两个少爷长得一模一样,都是一表人才,嫁给哪一个不都一样吗?”

“原来苏家两个少爷长得一模一样。”我奇道,“莫非是孪生兄弟?”

“怪就怪在这里,”镇长摇头道,“苏沐与苏复虽是一母同胞,却并非孪生,但是两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恐怕除了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人,谁也分不出他们来。”

“你说人呐,为什么要长得一模一样呢?”店主人嘿然一笑,“我琢磨着他们两兄弟心里也不痛快呢,平白无故有另外一个人来抢自己的东西。反正一模一样,你说要是就一个,那不是什么都是他的吗?”

他说着,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造化弄人呐!”

我心说就是造化不弄人,苏家的产业也归不到他身上,不知他如此激动所为何来。不过再一想,不禁又心中一动,店主人说的不无道理,如果只剩下一个人,那么苏家的产业自然都归这人所有。那么苏沐说苏复半途死于山匪之手,莫非也有可以商榷之处?

我想起苏沐那如沐春风的笑容,连忙将这想法赶出脑中,这样一个和熙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也没法将他与这种事联系在一起,更何况苏沐是苏家长子,家中产业本就由他继承,他根本没必要做这样的事,苏复的死应该不会有问题。

苏复的死不会有问题,那么秋添儿呢?

秋叶红是秋添儿的亲弟弟,又一直靠她接济,按说没有道理杀她。镇长大概也是对秋添儿之死有些疑惑,所以对捉拿秋叶红的事并不上心。况且这其中还有些事是镇长没说出来的——秋添儿死了,慕家没有其余的嫡系亲眷,慕家的一切自然都归了慕容,这也是能引起杀心的一大缘由。

这些大户人家上不得台面的事,我多少也见过一些。镇长或许也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没将这些事说出来。他不说,我一个巡城马,只是打这里经过,自然更不会去说破什么了。

我们对坐着将一碗面吃完了,镇长算了钱给店主人,便起身离去,走之前邀我有空了去镇公所找他,说说天南地北的新鲜事。我应了他,之后就回到后面的房间,看了一眼床脚刚换下的脏衣服,一时惫懒,就没有马上拿起去洗,而是上床看了会书,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第二日早起的时候,有人循着门口的牌子找了过来,请我写了一封家书,我根据口述字斟句酌地写好信,又念了一遍后装进信封,收了钱后将人送走,然后跟店主人讨了杯茶水,吃了些干粮对付早餐,便背上包袱出去,再次去苏家送信。

因为昨夜去过一次苏家,所以今晨我轻车熟路地便到了苏家,管事开了门见是我,有些为难,说道少奶奶还在慕家没有归来,大少爷一早也去寻她了。他踌躇了一下,请我将信交给他,等慕容回来,一定亲手将信交到她手上。

我婉言谢过了他,问清了慕家的方向,准备自己跑一次慕家,慕容老不在苏家,我也不能一直等着她。管事有些不大高兴,或许是因为我几次拒绝让他们转交信笺的缘故,觉得我不信任他们,在给我指了方向后,便嘭的一声将门关上,请我吃了一碗闭门羹。

我摸了摸脸上,确定鼻子还在之后,这才放下心来朝慕家走去。苏慕两家在镇子的两头,镇子中间有一片小小的林子,将镇子分成了两半,慕家在另一边的镇子上。我走到林子边上的时候,发现林子前竖立着许多牌坊,一座叠着一座,一直绵延到林子里。

这些牌坊都很高大,我走近一座牌坊,抬头便能看见牌坊正中写着“贞洁”两个字,就知道这是贞节牌坊。这东西我在各处都曾见过,多是前清修造的,表彰夫死之后守节不嫁的妇人,每一座都美轮美奂,却总让我感觉阴森森的,似乎站在下面一伸手,就能接到一捧眼泪。

我从牌坊下穿过,走进小林子里,无意识地在一座牌坊下伸出手来,却忽然发现手上一凉,手心里就接到了一捧水。我顿时头皮一麻,差点腿一软栽倒在地,心说青天白日的,不会真的是这牌坊的主人哭了吧!

林子里视线幽暗,我颤巍巍地抬起头往牌坊上面瞧去,却发现上面扒了个人,正瞪着血红的眼睛瞧我,嘴里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涎水,我这一伸手,不偏不倚地全滴在了我手上。我顿时一阵反胃,急忙将手上的涎水甩掉,又往旁边扯了把草擦手。

刚才抬头的瞬间,我已经看清了牌坊上的那人正是秋叶红。昨夜和镇长一番对谈后,我心中已经有了判断,觉得秋添儿大概不会是他杀的,因此心中对他倒是并不惊惧。至于为什么他会忽然间嗜水如命,我虽然不清楚,可也不大相信人会忽然间变成妖怪,都是娘生爹养的,不见得他老爹有什么特殊本事能生下妖怪。

我这么想着,一边擦手,一边对着牌坊上的秋叶红道:“秋添儿到底是不是你杀的?若不是,不如去镇公所找镇长,将事情原委说清了,好过这般躲躲藏藏。”

话声刚落,秋叶红忽然从牌坊上一跃而下,一下将我扑倒在地,顿时将我新换的衣裳又弄得一身灰土。我想到回去后或许又要换衣裳,顿时生起气来,而还没等我囔出来,秋叶红便不管不顾地上来夺我身上的包袱。

他还是要那封给慕容的信。

第四节

我一脚将他蹬开,却正好蹬在了他肚子上,将他那一肚子水蹬得喷了出来。我猝不及防,恰恰又被喷了一脸,顿时一脸的梨花带雨。

真是欺人太甚!

巡城马脾气虽好,可也不容人如此欺侮。我擦擦脸上的水,正要上去跟他拼命,他却已经欺身扑来。我急忙和他扭打到一起,秋叶红虽然挺着个大肚子,力气却是不小,我一时竟无法将他制住,心中着急起来,随手便摸到了一块石头,正要胜之不武地朝他砸去,这时头上却忽然遭到了重击,顿时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秋叶红已经不见了,包袱想必也被他拿走了。我想起包袱中的东西,心中大急,正要从地上爬起,不料却头痛欲裂,一下又栽倒在地,这时身后有个人“咦”了一声,惊讶道:“先生怎么在这里?”

我在地上一回头,发现镇长就站在身后,一脸关切地望着我,此时见我要站起来,急忙上来将我扶起。我匀了口气,压制住心中焦虑,将方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他。镇长一听,也勃然道:“这秋叶红,竟连巡城马的包袱都敢抢!”

说着,见我一脸焦灼,又安慰我道:“先生放心,包袱是在镇上丢的,镇上一定会帮你找回来。”

我谢过了他,又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镇长指了指旁边的一座小庙,“城隍庙,也没什么香火,只有我逢初一十五的时候,会来上柱香。”

我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正是初一。镇长帮我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草屑,问我是否要回去换身衣裳,我摇摇头,包袱被秋叶红抢走了,慕容的信在里面,无论如何要去慕家和她说一声。镇长点点头,和我一道穿过小林子,路上我问他,怎么玉田镇有这么多牌坊。

镇长告诉我,前清的时候,镇上出了个节妇被朝廷褒奖,兴建了一座牌坊,自那以后,镇上妇人就个个守节,一时风气凛然,再也没有再嫁之妇。

“其实吧,这些守节的妇人,未必个个都是情愿。”镇长有些感慨,“只是怕被人戳脊梁骨,不得不如此。你看这里有几座牌坊,镇上的妇人身上便有几块枷锁。我对这些事倒是不大赞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日子总要过得自己轻快,守节一事全在自身,若出于外因,大可不必。”

难得镇长竟有这番见识,我不禁肃然起敬,也忍不住附和了几句。镇长闻言也十分高兴,和我一路交谈着穿过了林子,这才给我指明了慕家的方向,向我道了别,自回镇公所去了不提。

我顺着他指的道一路找到慕家,远远地便看见一座古朴的大宅子,院中有棵树将枝叶伸出院墙来,一望而知是百年古宅。我寻摸到宅子前来,正要上前去敲门,不料走近了便发现走错了道,竟找到慕宅的后门来了。后门明显与前门不同,只是一道窄门,慕家坐落处又在镇尾,因此行径荒芜,四下无人。

上门求见却走后门,这是对主人家的大不敬,我忙扭转了方向,正想绕过院墙到前门去,不料这时后门竟然打开了。我这一身狼藉,又在后门,生怕被人非议,便急忙躲向了一棵树后,准备等门内的人走了再离去。

我刚躲向树后,院门便打开了一条缝,从中走出一个人来,眉清目秀,正是让人如沐春风的苏沐。苏沐从门内走出后,便到处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我见状有些踌躇,苏沐与人约在后门相见,明显是不想被人撞见,可是我眼下又不好乱动,只好屏住了气息,待在树后。

没过多久,并没有人过来,反倒是从院中伸出墙外的树枝上,忽然掉了个人下来。苏沐显然也吓了一跳,我在树后看得仔细,差点叫出声来。这个从树上掉下来的人,正是秋叶红。

这秋叶红还真是擅长从各种地方掉下来。我瞧着他身上并没有包袱,不知被他藏在了哪里,想到自己的东西也在里面,顿时心急如焚。秋叶红和苏沐说了几句话后,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似乎是要交给他。

我看得心中一惊,原来秋叶红一直想要慕容的信,并不是自己要看。之前苏沐和苏家管事都曾让我把信交给他们,我想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原来想要这封信的人,一直都是苏沐。

可是,这封信就是他自己寄出的,信上内容他应该一清二楚才是,还要这封信做什么呢?

还有,秋叶红有可能是杀害了秋添儿的人,昨夜又曾潜入苏宅试图谋害苏老夫人,怎么会和苏沐如此亲近呢。莫非,他一直是在替苏沐办事?

我和镇长都曾想到,对秋添儿下手的有可能是慕容,其中既有怨恨秋添儿拆散她和苏复的缘由,也有要接掌慕家的意图。此时再一想,我们竟都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慕容既然嫁给了苏沐,她和苏沐的孩子自然姓苏。即使慕容接掌慕家,到最后慕家的产业也会落到苏家手上!

这么一想,再看看眼前的苏沐与秋叶红,事情的真相便呼之欲出:秋添儿确实是秋叶红所杀,大概是苏沐许了他什么好处,为的是吞并慕家的产业。而后来秋叶红又试图对苏老夫人下手,也是出自苏沐的授意,因为他已经等不及要接掌苏慕两家。

若非如此,怎么解释苏沐会和谋害母亲的凶手相谈甚欢?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就在这时,后门处的两个人忽然有些不对,竟好像争吵了起来,苏沐伸手过去想拿秋叶红手上的信,秋叶红却闪身一躲,对他说了什么,似乎极为气愤。两人一言不合,像是要打起来似的。

我见状又是一呆。秋叶红拒绝将信交给苏沐之后,就径直转身离去,苏沐似乎要去追他,可是又顾虑重重,只得反身回了慕家。我等到苏沐将门闭上了,这才从树后走出,在原地发了好大一会儿的楞,然后才转身离去,心中一片冰冷。

从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我已经可以完整地想象出整件事。苏家老太太治家严厉,牢牢把控着整个苏家,苏沐从小对母亲言听计从,虽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却心中苦闷已久,到得今日终于忍受不住,想要反抗母亲的专权。

而慕容原本爱着苏复,却被秋添儿嫁给了苏沐,所以心怀怨恨,配合秋叶红杀死了秋添儿。此事或许是她与苏沐的合谋,她既然已经嫁给苏沐,苏复又已经不在,自然只能跟苏沐过下去。

他们两夫妻要掌控苏慕两家,苏老太太和秋添儿就必须死,即使这两人是他们最亲近的人。我一路走一路想,人心究竟可以丑恶到什么样的境地,像秋叶红,到底苏沐许了他什么好处,能让他狠下心来,将自己的至亲秋添儿杀死?

现在想来,苏沐费尽心思想要那封他自己发出的信,大概是因为他在还未回家时,便写信与慕容商议这些事,只是没想到他自己却比信更早一步到家,于是这封信就成了他的把柄,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它落到别人手上。

而刚才秋叶红没有将信交给苏沐,大概是两人没有谈好报酬,所以不欢而散。我想了一路,失魂落魄地绕过慕家院墙,来到前门叫门。慕家的管事开了门,得知我是巡城马,来找慕容的,便将我带了进去,请我在厅堂稍坐,然后出去请慕容去了。

我坐在厅堂里喝了几口茶,只觉索然无味,便将茶碗放下,心神不宁地打量着慕家的厅堂。苏慕两家的事,我虽然都理清了,可是万万不敢说出去,两家的事都与我无关,巡城马行走在外,第一要紧的准则,就是不多管闲事。

只是话虽然这么说,知道了这样的事,还是难免让人心中郁郁,加上包袱被秋叶红抢走,其中我有很重要的东西,心中更是有些焦躁,只等着慕容出来后向她陪个不是,便要去找秋叶红要回包袱。

等了许久,慕容还是不见出来,我心中有些不耐,便起身转向一道屏风后,去欣赏璧上的一幅字,好让自己定下心来。墙上这幅字写的是文征明的一副小行书,不知是谁摹的,文字飞扬,我昨夜见过苏沐手书,写的也是文征明,这幅字倒是与他不相上下,各有所长。

看了一会儿字,心倒是慢慢定了下来,这时,屏风后忽然有人说话道:“你怎么在这?”

说话的是个女子,大概就是慕容。我吓了一跳,正要出声给她赔不是,还未出声,这时却忽然有个男的喘着气应声道:“你要小心苏沐!”

是秋叶红的声音。他是秋添儿的弟弟,自然熟悉慕家,在和苏沐分别后,居然又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宅内。我在屏风后听见这句话,却猛然一怔,秋叶红要慕容小心苏沐,听这语气,倒像这两人是一伙的。

所以,谋杀秋添儿一事虽然是他们与苏沐都有参与,但秋叶红却是受到慕容的指派?

这也能解释为何秋叶红会对秋添儿下手,他与慕容年纪相仿,又自小出入慕家,对她心生爱意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若说他是为了慕容而杀了秋添儿,倒还说得过去。

而他此时提醒慕容小心,难道苏沐还准备对慕容下手?

慕容见了秋叶红,并没有大嚷大叫,也没有惊慌失措,我因此越发断定自己的判断无误,此时我躲在屏风后,虽不想偷听他们谈话,却是进退维谷,一时也不知道若是被人发现了,该如何自圆其说,心中暗自着急。

“不是说有巡城马来寻我吗,怎么倒是你在这,巡城马呢?”慕容说道,声音轻柔清幽,可想而知是个大家闺秀。

“你要小心苏沐。”秋叶红没有理会她,而是自顾说道,“他很不对劲。”

“小心他什么?”慕容追问道。

“我此次来找你,就是想和你说这事。”秋叶红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关于你和苏复的事,是我姐对不住你,我……我替她给你赔罪了。”

“怎么又说到苏复身上去了,”慕容声音一冷,怫然不悦,“他都已经不在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秋叶红正要应声,这时慕家管事从厅堂外走进,见了秋叶红,大吃一惊,叫道:“蛙妖!”随即就急忙大喊起来,“来人,快来人,蛙妖在这里!”

第五节

秋叶红闻声,急忙从厅堂中窜到屏风后来,不想竟一头撞见了我。我们两人顿时面面相觑,这时秋叶红回过神来,一个箭步从我身边窜了过去。他对慕家熟悉,闪过屏风后,便从一扇偏门窜了出去,躲进了后堂,不知往哪里去了。

我独自留在屏风后,又不能跟他一块窜进后堂,一时心中焦急,不知该如何向慕家人解释自己藏在屏风后的事,只好急中生智,翻了一个白眼,原地直挺挺地就躺了下去,双眼紧闭。

屏风前马上就有人追了过来,见了我躺在屏风后,都是一声惊叫,有人匆忙间就上来搬动我的身体,将我抬到了厅堂中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颊。我原本准备让他掐一会儿再假装慢悠悠地醒来。不幸的是,这人指甲太长,掐得我几乎要痛叫出声,只好一下就睁开眼,嘴里呻吟一声,假装头痛欲裂。

那人见我醒了,还真以为是自己妙手回春,欣慰地直叫:“先生醒了,先生醒了!”正是慕家的管事。

我睁开眼,盯着他那又黑又长的指甲看了半天,心想没被他掐死真是万幸,忍着痛向他道了谢,然后环视了一下厅堂,发现除管事与慕容外,苏沐也在厅堂中,还有一个年约五十许的老妇人,大概就是苏老太太。

众人见我醒了,都痛骂秋叶红竟将我打晕了拖在屏风后。我生平从未干过这种栽赃嫁祸的事,一时有些脸红心跳,急忙轻咳一声,站起身来和他们见了礼,说起在来的路上被秋叶红袭击的事,那封给慕容的信也在被他抢走的包袱里,故而无法送到慕容手上,郑重地向她赔了罪。

慕容忙道:“先生没事就是万幸。至于信的事,既然外子已经到家,看不看都不打紧。”

我闻言忙谢过了她,又趁空隙打量了她一番,只见她穿着一身素色袍子,不施粉黛,却是丽质天生,眉眼动人,足以挑拨世间风情。我想起自己对她的推测,心中暗叹,这样的一个女子,竟会参与到那些事中去,可见皮相误人,不可轻信。

苏沐知道秋叶红是来找慕容的,问道:“他没对你怎样吧?”言语间十分关切。

慕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不会对我怎样的。”

“那可未必,你嫂子从小将他带大,不也遭了毒手。”苏老太太好言道,“人心叵测,这种妖异之人,总之离他远些就是了。”

苏老太太虽然年纪不小了,却仍是风姿绰约,想必年轻时是个美人坯子,说话也十分温婉,并没有我想象中大家长的凌厉气势。她说着,又幽幽地道:“秋叶红对这宅子十分熟悉,什么时候潜入都不知道,依我看,你们还是都回苏家去吧,慕家这边留个管事照看也就是了,大少奶奶若不放心,殷勤些过问便好。”

苏沐和慕容都应了一声,苏老太太神色哀婉,又道:“既然现在慕家的事都归了大少奶奶,我看这么着,大少爷也将苏家的事管起来。我老太太一把年纪,以后的事总归是要你们来做,不如尽早交给你们,我也好偷个懒。”

她要将苏家交给苏沐,看来也并不是那种死抓大权不放的人。苏沐闻言忙道:“家里的事,自然是要母亲做主的,我跟着学就是了。”

苏老太太摇摇头:“大少奶奶开始管慕家的事了,你若还整日游手好闲,叫人笑话你。这事就这么定了,回去后我便将账簿和钥匙交付给你。”

苏沐见她已经拿定主意,也就应了一声:“是。”不过神色好像并没有太过欣喜。

苏老太太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我心中暗道,莫非她也看出昨夜秋叶红潜入苏家,有可能与苏沐和慕容有关,所以才主动将手上的一切都交出去?若真是如此,此刻她心中的悲拗,又将如何消化?

我心中五味杂陈,可是大户人家后院里开出的花,哪一朵不是哀愁凝结的精华?我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也不想掺和到这样的事里来,就出声告了辞。苏沐与慕容一道将我送了出来,我偷眼看了苏沐一下,心中倒是有些奇怪,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要那封信,可是知道了信被秋叶红抢走,脸上居然十分安详,一点着急之意都没有。

我从慕家出来后,便要去镇公所找镇长帮忙追回包袱。虽然慕容并不在意那封信,可是包袱里却还有我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必须尽快从秋叶红手中拿回来。苏沐给我指了镇公所的方向,让我再次穿过镇子中间的小林,原路返回。

走到秋叶红将我打晕的地方时,地上的草还是凌乱的,旁边的那个城隍庙破旧不堪,离路口还有些远,藏在了林荫下。我从路旁走过,忽然想到秋叶红躲着全镇的人,白日里却出现在这里,莫非他晚上就栖身在这城隍庙里?

这么想着,就离开正路信步走进了这庙中。庙很小,只有一尊泥塑的城隍像,不知被什么人搬动到了庙口,似乎是要亲自出马招揽香火,却徒劳无功。我走进庙里,四下打量了一下,很快便确定这庙里早就断了香火,也没有人留宿的迹象,就用手稍微清理了一下庙里的蛛丝,然后迈步朝着镇公所走去了。

到了镇公所的时候,门口守卫的乡勇为我通传了镇长,镇长得知我来访,忙不迭将我迎进镇公所,又吩咐乡勇去镇上买了几样好菜,要留我在镇公所用饭。我盛情难却,又快到午饭时间了,也就随了他。

我们在席上饮了几杯酒,我便说起包袱被抢的事,烦请镇长上心帮我留意,因为包袱里不仅有苏沐给慕容的信,也有我自己的东西,这东西对我很重要,是万万不能丢的。

镇长好奇起来,笑道:“莫非,先生的随身细软都在包袱里?”

我摇摇头,答道:“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其他人拿去并无用处,只是于我而言意义重大罢了。”

镇长“哦”了一声,也不追问,只是殷勤地劝我喝酒吃菜,又频频为我倒酒,我忙道不敢,又敬了他几杯后才放下酒杯,不经意地问道:“这镇上人家婚嫁往来,不少人之间,应该都是沾亲带故的吧?”

“先生说的是,”镇长夹了一筷猪耳,放入嘴里慢慢嚼着,“玉田立镇数百年,虽说姓氏不少,可是嫁娶之间,哪个姓的身体里没掺别姓的血呢。几百年光景呐,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我点点头,“所以镇长呢,跟苏家有什么沾亲带故的吗?”

镇长闻言一怔,“苏家是百年的大户,我这镇长不在他们眼里,我也高攀不起啊,高攀不起。”他说着,连连摇头,将手上筷子放下,笑道,“先生怎么忽然问起了这事?”

我虽然并不想说破他,可是那包袱里的东西对我来说,实在太过重要,只得踌躇再三之后,硬着头皮道:“既然镇长和苏家并没有沾亲带故,要那封信做什么呢?”

说着,不待他回答,便忙又道:“我与慕容说过了,她并不追究我将信弄丢的事,所以那信镇长若要的话就拿去吧。至于包袱,还请赐还。巡城马不惹是非,镇长将包袱还了我,我这就离开玉田镇,绝不多言什么。”

镇长诧异地道:“怎么先生会认为是我拿走了包袱,拿走你包袱的不是秋叶红吗?”

我叹了口气:“包袱并不在秋叶红身上,正是镇长在背后将我打晕,拿走了我的包袱。既然包袱在镇长这里,还请赐还,好让我上路送信。”

说完,见他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只好将话挑破,“那城隍庙早已断了香火,不知镇长每月初一十五的香,都上到哪里去了?”

当时镇长对我说他会出现在林子里,是因为每逢初一十五要去城隍庙上香,恰好遇上了我,可是城隍庙里却丝毫没有香火的迹象,他既然骗我,又恰好出现在那里,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缘由,那就是他将包袱拿走了,目的正是为了包袱里的那封信。

这也能解释为何他对捉拿秋叶红之事毫不上心,昨夜却跟着我回到了住店,想必是想找机会拿我身上的信,即使拿不到信,与我相熟起来后,拿信的机会也会多起来。

镇长一怔,随即就苦笑起来,“当时随口一说,没想到先生竟然真去庙里查看了。”

我见他承认了,忙道:“我并不想过问镇长与苏家有什么瓜葛,只求取回包袱。”

“先生误会了。城隍庙后另有土地神位,加上庙里早已没了香炉,所以我去上香时,一向是将香插在庙后的,先生若是不信,尽可以再去庙后看看。”

我闻言一怔,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缘由,这倒是我唐突了。我脸上一红,急忙举杯向他赔罪,镇长倒也并不见怪,和我对饮了一杯之后,又道:“说实话,若是信还在先生这里,我倒还真是想看看。”

“镇长是想查出谁是杀她的真凶,”我用手搓了搓脸,假装脸是被自己搓红的,然后轻咳一声道,“你也怀疑慕容才是幕后凶手,而那封信上可能有苏沐与慕容共谋的凭证,所以才想要那封信?”

“不瞒先生,秋添儿家世平平,原本嫁不进慕家。所以当年慕家老太太和慕家少爷在的时候,也并不看重她。”

“既然门不当户不对,为何慕家少爷却娶了她呢?”

“慕家少爷身上有不好的病,门当户对的人家谁肯把女儿嫁过去?所以慕家老太太不得已为他娶了小户人家的秋添儿,也不指望她操持门户,只想着她能给慕家生下一个男孙,谁知慕家少爷福薄,成亲没一年就去世了。”

按理说,大户人家没了男丁又有女儿的,一般会选择招赘,或者就在亲族中选一个男丁过继,怎么慕老太太没想到这点吗?我心中有些疑惑。

第六节

“原本苏家两个儿子,苏复是次子,若是慕容嫁给了他,苏复是可以入赘慕家接掌慕家家业的。”镇长看出了我的疑惑,说道,“但是秋添儿却偏偏将慕容嫁给了苏沐,苏沐是长子,断然不可能入赘慕家。这其中很难说没有秋添儿的私心,或许就是因为她不愿将慕家交出去,才不顾慕容感受,强行将她嫁给了苏沐。”

“那慕老太太在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在亲族里过继一个男丁?”

“当年慕家确实传出过要过继男丁的消息,但是没多久,慕老太太却去世了,于是这事也就不了了之。”镇长面色凝重,“而秋添儿又强势能干,没几年就将整个慕家牢牢地掌握在了手中,旁人自然也就不敢再提这事。”

镇长说着,又幽幽地道,“这,也是我怀疑慕容与秋添儿之死有关的另一个原因。”

他忽然又说出这句话来,我顿时吃了一惊,忙道:“镇长怀疑,当年慕老太太之死与秋添儿有关,而慕容很有可能知道这事?”

“若是慕家真的过继了男丁,那她就是一枚弃子,其后命运必然悲惨。而慕老太太却在那个关口上去世,无巧不巧地让她掌控了整个慕家,此事实在疑点太多。”

此事确实值得怀疑,可若是如此,慕容挑唆秋叶红杀秋添儿是要为母报仇,夺回慕家,那此事岂不是与苏沐无关,镇长要那封信有什么用呢?

我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镇长解释道:“秋添儿死时,苏沐和苏复一道外出经商,并不在镇上。但是等苏沐回来时,却与慕容有过一次争吵。慕容当着苏家上下的面,说道:‘我什么都顺着你,你却来问我心里是不是还念着苏复!’当时是半夜,两人在房中争吵,将整个苏家都惊动了,后来还是苏老太太出面将苏沐责骂了一顿,才将事情平息。我是听在苏家帮佣的一个妇人说的,才知道有这事。”

我恍然大悟,从慕容这句话里,很容易听出慕容的所作所为的,都是出自苏沐的意思。女子心性,容易认命。慕容虽然成亲前喜欢的是苏复,但是婚后认命,将心思放在丈夫苏沐身上,也是正常不过。

“先生可能有所不知,就在苏沐外出期间,秋添儿决定按慕老太太的遗愿,给慕家过继一个男丁,这或许就是她招来杀身之祸的缘由。苏沐当年求娶慕容,或许就存了吞没慕家家业的心思,否则又怎会明知苏复喜欢慕容,却自己上门去求娶呢?”镇长道,“所以他得知了这事后,大有可能就在信中教唆慕容。”

男丁是由慕老太太过继,还是由秋添儿自己过继,后果自然大不相同。而一旦秋添儿真的过继了男丁,慕家家业自然从此就与慕容毫不相干。当年慕老太太死在了过继男丁的重要关口上,如今秋添儿也死在了这个关口,这让我和镇长都有些唏嘘。

“所以你觉得是苏沐在外面写信回来,一步步指导慕容谋杀了秋添儿?”我道,“镇长可能有所不知,秋添儿之死可能与慕容和秋叶红都有关系,我听见他与慕容的对话了。”

我说着,将在慕家屏风后听到的话告诉了他,又将自己的猜测说了,镇长沉吟道:“不错,秋叶红对慕容似乎是有些爱慕,慕容因此而利用他,也有可能。”

我们都觉得事情大概就是如此了,便又说回了那封信。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跟秋叶红厮打在一块的时候,是被人从后面打晕的,很明显当时打晕我的并不是秋叶红,既然这个人不是镇长,那又会是谁呢?

还有 ,这个人既然打晕了我,为何信又没有被他拿走,而是落到了秋叶红手上?

镇长也有些疑惑,我们两个面面相觑了半天,然后才同时叫道:“秋叶红还有同伙!”

正说着,这时一个乡勇进来找镇长,说是慕家的管事来了,请镇长见一见。镇长忙向我道了声失陪,出去见他了,等回来的时候,更是一脸的古怪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中有些发虚,正要发问,镇长便自己开口道:“明日,慕家将过继男丁,在家中摆了数桌酒席,请了镇上的头面人物去做个见证,方才慕家的管事过来,就是请我明日去赴宴的。”

我忙问道:“是慕家亲族逼慕容做的决定?”

“不是。”镇长摇摇头,“是慕容自己的主意。”

“那过继的那个男丁,是慕容选的?”

“就是秋添儿之前选的那个。”

我们刚才揣测,秋添儿被杀是因为她要过继男丁,可是现在慕容居然要按照秋添儿的意愿,将她生前选中的人过继到慕家来。既然如此,秋添儿还有什么死的必要?

镇长和我都陷入了沉默,只觉得此事实在太过古怪。我想了一会儿,忽然道:“秋叶红今日去提醒慕容小心苏沐,或许就是因为这事?慕容虽然想让秋添儿死,却不想让苏家吞并慕家,所以两人在此事上有分歧,苏沐因此对慕容也起了杀心?”

“不错!”镇长伸手拍了一下大腿,“若是这样,那倒还说得通。慕家若是被苏家吞并,必然要消亡,慕容毕竟是慕家人,不愿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也有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明天就是慕家过继男丁的日子,所以苏沐要动手,必然要在今明两天。而慕容原本是在慕家处理家事,今天苏老太太却以秋叶红能够潜入慕家为由,让她搬回了苏家……

我和镇长互看一眼,只觉背上凉飕飕的,可是眼下这些全是我们的猜测,又不能以此将苏沐定罪,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镇长才道:“这样吧,晚上我带人在苏家周遭守着,一旦有风吹草动的迹象,就冲进苏家。苏家固然是豪门大户,可若出了事,也还在我这镇长的管辖之下。”

我点点头,眼下也只能这样未雨绸缪了。我们吃完饭,镇长问我要去做什么,我告诉他我要赶回住店,怕的是有人循着牌子去找我写家书,下午若是没事,应该就会待在住店里了。

“不敢耽误先生的正事。”镇长闻言忙将我送出镇公所。我正要向他致谢告别,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早上包袱被抢后,纸笔与钱物都在包袱里,我这回了住店,既写不了家书,也结不了房钱。

这么一想,顿时就伫在了镇公所门口,急得汗上额头,迈不出去脚。镇长见我忽然神色有异,忙问我怎么了。我讷讷了半天,将这事告诉了他。镇长以手附额,连声道:“是我疏忽了。包袱是在镇上被抢的,镇上自然要对先生有所交代。”

说着,便去取了些钱来给我,让我先去买纸笔应付了眼前的局面,传书递信的事可耽误不得。至于食宿的费用,他会去跟店主人言语一声,权且先算在镇公所的账上,如果最后找回了包袱,就由我自付,若最后没有找回包袱,就由镇公所来结。

我闻言真是感激不尽,千恩万谢了之后,便出了镇公所,去寻镇上卖杂货的铺子,买了笔墨纸砚后出来,正要回住店去,却看见苏家的管事带着几个帮佣的妇人,迎面朝我走来,手里提着许多东西。

我和他面对面走过,忙向他点头致意,得知他今日出来采买,正是为了明日慕家过继男丁时摆流水席用。我闻言心中一动,忙问道:“明日过继,是在苏家?”

“慕家过继男丁,怎么会在苏家?”苏管事笑道,“是在慕家。只是如今慕家人丁不旺,我们大少奶奶又是慕家的姑奶奶,所以大少爷吩咐我们上心些帮忙。先生这是?”

我忙将包袱被抢走之事说了,有些难为情地道:“巡城马随身细软都在包袱里,没有了它,真是寸步难行。这些纸笔还是镇长见我窘迫,资助我的。真是惭愧。”

苏管事呆了一呆,忙问道:“先生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

我点了点头,苦笑道:“就是在穷山恶水遇山匪的时候,都不曾丢了包袱,不想竟在这里遗失,唉!”

“谁家没有往来的书信要劳烦先生,抢巡城马的东西,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苏管事低声应了一句,不像是对我说的,倒像是自言自语。

“那倒不至于,包袱里也没贵重东西,只是有些私人物品,希望找得回来,否则这几日的食宿还要亏空镇公所,让我于心不安。”我又随口答了他几句话,便与他分别,径直回了住店。

镇长早就亲自来说了我的事,店主人得知我的遭遇,也很唏嘘,说的话与苏家管事大同小异,又慷慨应允我,若是最后包袱没有找回来,便资助我去下个目的地,总不会叫我困在玉田镇就是。

巡城马上路千辛万难,若不是总有这样的热心人一路排忧解难,是万万坚持不下的。正说着话,便有人来找我写信,我忙向店主人告罪一声,就转身去写信去了。

第七节

也不知怎的,这日下午来找我写信的人竟出奇地多,我伏在店里的桌上一连写了十余封信,等直起腰的时候,竟然已是灯火黄昏。我写完最后一封信,心中高兴,一边往信封中装信,一边对店主人道:“今日一连写了这么多信,若这几日都像今天这样,上路时就不用厚颜让店主人破费了。”

写信的是位老者,不等店主人应声,便道:“巡城马从玉田镇过,却被人抢了包袱,若不给先生一个交代,往后谁还敢往这里来。我们不能替先生找回包袱,也只能勉力照顾一下先生的营生了。”

我这才知道,他们是得知了我的事所以尽力来光顾我,这正是民风淳朴的地方,我心中感动,急忙拱手道谢,等将他们都送走了后,才劳烦店主人下了碗面打发了晚饭,回到后面的房间休息。

昨日换下的衣服被披在了床尾,想必是店主人进来收拾房间,顺手帮我披上去。衣服放了一天,倒有些自己干了。

夜色颇深了,我本想明日再洗它,便吹了灯躺上床,想一些苏慕两家的事,只等着睡意光临后便缴械投降。谁知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竟一直都睡不着,反而躺得浑身疲累,只好又起来摸黑拿了木盆和衣服,准备去后面的院子里洗。

四下黑乎乎的,我从井里打了水,正准备将水倒入木盆中,这时后院的门忽然咿呀一声,自己打开了,接着便有个人从外面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我一惊,还以为住店里进了贼人,正想出声斥退他,那人却丝毫没有注意坐在角落处的我,径直便往我住的那间房摸了过去。

他没有丝毫犹疑,我心中一动,心想这人莫非就是冲着我来的,便屏住了气息,看他准备做什么。那人摸黑进了我的房后,我正想跟过去瞧瞧,这时后院的门竟然又发出一声咿呀的不满声,又有一个人进来了。

今晚的住店还真是热闹,我好奇心大起,心说这两拨贼万一要是打起来,我是不是还得出面劝架呢?

后来的那人也顺着我的房间摸了过去,前面的那人刚发现了房中无人,后面的那人便进了房,两人正好面对面碰上,似乎彼此都怔了一怔。然后便听见有人呵斥了一声:“你是谁?”赫然竟是秋叶红的声音。

秋叶红已经拿到信了,又来找我做什么?前面的那人又是谁?

我正在惊疑间,房中的两个人就已经扭打了起来,先来的那人一个猛劲甩脱了后来者,冲出了房间,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这人身上竟然背着我的包袱!

原来他是来还包袱的,或许是拿走了信后,不想背负抢夺巡城马的恶名,又想着偷偷将包袱还回来。可是,包袱不是被秋叶红的同伙抢走的吗,怎么听秋叶红的语气,却像是并不认识这个人?

那人出了门后便夺路而逃,秋叶红也在其后紧追不舍。店中一时喧闹起来,将店主人也惊醒了,急忙点了灯来看我。我见包袱出现了,顿时来不及和店主人言语,也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前面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追逐着,似乎都对镇上的地形极为熟悉。我追着他们出了住店后,七弯八绕的,天色又黑,竟然没多久就失去了他们的踪迹。等我停下脚步,正想看看这是哪里时,前方忽然又有火把亮起,竟然又有人朝着我这边过来了,人数还不少。

我被火光晃了眼,正眯着眼想看看来人是谁,便听对面惊呼道:“先生怎么来了?”

我一听这声音是镇长的,拿着火把的那些人正是乡勇,就忙道:“镇长在这里,莫非这里已经到了苏家?”

“正是苏家附近。我刚才听见有脚步声,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竟是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先生怎么半夜到这来了?”镇长问道。

我将住店里发生的事告诉他,镇长也听得惊疑不定,问道:“有人半夜摸到先生房中,想将包袱还回去,却又撞上了秋叶红,而且秋叶红似乎还不知道对方?”

我点点头,我们两人都有些疑惑那人会是谁,就在这时,夜色中忽然有女人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声音凌厉而凄惨,一下就击碎了夜的宁静。

我和镇长同时转身,镇长脸色大变,失声道:“苏家!”

这声音正是从我们身后的苏家传出的,镇长来不及和我多言,便急忙朝着苏家赶去。这时整个苏家都已经被惊动了,镇长上前叫门,好半天才有人过来开门,镇长一把将他推开,问道:“刚才是谁惊叫,大少奶奶呢,还安好吗?”

开门的那人见是镇长,脸色蜡白,惊慌道:“大少奶奶在偏房那边。”

镇长道:“出什么事了,为何有人惊叫?”

那人哆嗦了一下,哭丧着一张脸道:“苏管事死了!”

我们同时大吃一惊,我忙问道:“刚才叫喊的明明是个女子,怎么死的却是苏管事?”

“苏管事的死是老夫人发现的,老夫人受了惊吓,所以惊惧叫喊。”那人答道,不断地用手去擦额上的汗。

我和镇长互视一眼,镇长回过头来道:“快带我去!”

那人忙不迭应了一声,带着我们穿过前院,来到偏房处。苏管事的住处房门开着,里面纷纷囔囔地传出人声来,既有苏沐的声音,也有慕容的。我们快走几步,走到房中去。房中许多人手里都提着灯笼,桌上也点着油灯,将整个房间照得明晃晃的。

苏管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胸前一个窟窿正汩汩往外冒血,血在地上流成一滩,看着就像一朵妖异的花,正顺着众人的脚边开过来。我情不自禁地往后收了收脚,然后才抬眼去看苏老太太。

苏沐和慕容正搀着苏老太太,低声抚慰她,苏老太太则神情呆滞,面色惊恐,一脸的不知所措。这时苏沐见我们走进,有些奇怪,用征询的眼神望着我们。

我和镇长见慕容毫发无损,不禁面面相觑。镇长有些尴尬,忙解释说自己怕秋叶红再度行凶,所以晚上带着乡勇巡逻,刚好听到苏家有人惊叫,便赶了过来。苏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来问我怎么会出现在这,我将住店的事说了,是追着秋叶红和另一个人过来。

“秋叶红!”苏沐咬牙道,他神色一向优雅,此时说起秋叶红却脸带怒色,我心中一动,出声道:“秋叶红刚才追的那个人,是苏管事?!”

镇长闻言一怔,失声道:“抢走先生包袱的,是苏管事!”

苏沐默然不语,走到门后捡起一个包袱,交到我的手上,正是我丢失的那个。我接过包袱,望着地上的苏管事,心中已经有了判断。今日白天的时候,苏管事在街上遇到了我,知道了我丢失包袱后的窘迫,便想着趁夜去将包袱还给我,谁知竟在住店中遇到了秋叶红。

两人一路追逐,苏管事逃回了苏家,秋叶红跟着闯入,抢夺之中杀了苏管事。只是让人不解的是,秋叶红已经拿到那封信了,我这包袱中只有我的私人物品,他还要这包袱做什么?

还有,他既然要这包袱,为何杀人之后又不将包袱拿走?更重要的是,苏管事拿走了包袱,为何却没有将信交给苏沐,而是交给了秋叶红。

难道说,苏管事是和秋叶红串通,想以此讹诈苏沐,后来两人又闹出了矛盾?

我正想得一头雾水,这时镇长上前查看了一下苏管事胸前的伤口,回过头对我道:“胸口有两个窟窿,离得很近,是被剪子刺出的。”

我用征询的眼神看着他,镇长又道:“秋添儿就是被剪子刺死的,她房中的剪子不见了,想必是被凶手带走的。”

“所以苏管事,也是被杀死秋添儿的凶手所杀?”我问道。

“大概吧。”镇长答道。

苏老太太这时捂着胸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马上就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苏沐和慕容忙搀住了她。镇长走过来,询问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老太太强撑着回答,她上了年纪,晚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刚才在房中听到这边有追逐声,便起身出来查看,发现追逐的人进了苏管事的房,便往这边摸了过来,想问问苏管事在做什么,谁知摸到房中来,却被吓了一跳,有个人从房中窜了出去,差点将她撞翻在地。

那人出了房之后,三两步就窜到墙头,翻出墙去了,她也不敢去追,就在门口叫了苏管事几声,见房中无人应声,就摸进房去将桌上的油灯点亮了,灯一亮,马上就发现苏管事在房中死于非命,她一时受了惊吓,便大喊出声,把全家人都惊动了起来。

正说着话,就在这时,地上血泊中的苏管事忽然动了一下,接着竟然发出了一声呻吟,众人都在听慕容说话,见地上的尸首忽然开始说话,都是吓了一跳,几个胆小的妇人更是差点腿一软。

我也是目瞪口呆,诧异地看了一眼苏老太太,心想也没见她怎么巧舌如簧啊,怎么就把死人给说活了呢?镇长毕竟老成一些,呆了一呆后,便赶紧喝道:“人还没死呢,快去请大夫!”

一个乡勇急忙应了一声,飞快地奔出了苏家。这时众人听说苏管事还没死,纷纷围了上来,镇长急声问道:“伤你的人是谁,是秋叶红吗?你为何要抢先生的包袱?”

苏管事对他的质问置若罔闻,只是虚弱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见苏沐和慕容都在,便吃力地抬起手,朝着他们两人微微招了招手。苏沐和慕容对视一眼,急忙上前蹲下身来,一人一边握住了他的手。

“苏伯,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苏沐轻声道,从他神情便能看出,他与苏管事感情颇深。

苏管事闭上眼缓了一口气,然后才睁眼,有气无力地道:“少……少爷。”他没说几个字便缓不过气来,苏沐轻轻抚着他的掌背,嘴里道:“不着急,不着急。你慢慢说。”

苏管事笑了笑,欣慰地点点头,然后道:“苏复……已经不在了……”

他忽然说起苏复,所有人都有些意外,苏管事喃喃地道:“这些话,本不是我这下人该说的。你们两个,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苏伯没有孩子,可一直把你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苏复……可惜了呀。少奶奶……”

他嘴里叫着慕容,慕容忙应声道:“我在这里。”

第八节

苏管事吃力地握起她的手,想将她的手放到苏沐手中去。苏沐看了看慕容,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苏管事看着他们两个,眼角忽然流出了泪水,他轻声哭着对苏沐说:“少爷,请你好好地和少奶奶在一起,不要辜负了苏伯的死,好吗?”

他显然将一腔深情都倾注在了苏家兄弟身上,此时流着泪说这话,眼中还带着乞求之色,周遭的人闻言都眼眶发热,我心中也感慨万分,眼前这幅情景,苏管事自然不可能和秋叶红串通来讹诈苏沐。他和秋叶红应该并不是一伙的,大概是苏管事知道信上有对苏沐不利的信息,所以才抢夺了我的包袱,而信在中途又被秋叶红抢去。

苏沐闻言看着苏管事,不知怎的,眼中竟然渐渐露出一丝惊慌,不过他很快便将这神色掩饰住了,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我答应你。”

苏管事咳出了一嘴的血沫,听到苏沐的回答却很高兴,然后眼神又瞥向了苏老太太,喃喃地道:“老夫人,我二十六岁来到苏家,从未做过对不住苏家的事啊,从未做过的啊。”

苏老太太在苏管事醒来后,不知怎的,一直抖如筛糠,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这时听到他的话,身子一僵,也流着泪道:“不错,你在苏家三十余年,一直恪尽职守,是苏家……是苏家慢待你了。”

苏管事喃喃地道:“能看着两个少爷成家,够了。”说着轻轻一叹,似乎有些满足,又似乎有些遗憾,然后头一歪,重新栽倒在地,就此死去。

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有几个帮佣的妇人嘴里低声咒骂着秋叶红,言语间还有些埋怨镇公所无所作为,放任秋叶红这样的凶徒在镇上行凶。镇长闻言不禁脸色尴尬,这时,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慕容忽然出声道:“或许……我嫂子并不是秋叶红杀的。”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纷纷转身去看她。慕容虽然脸上镇定,终究是个女子,面对地上的尸首还是有些怯怯的,将手从苏沐手中抽出来,别过脸去道:“大家都讹传是秋叶红杀了我嫂子,喝光了她的洗澡水,只有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可是,他从你嫂子房中出来,是我亲眼所见。”苏老太太颤巍巍地道,“若人不是他杀的,他怎么会从房中出来?”

“此事我也不知。”慕容站了起来,向苏老太太躬了躬身,“媳妇只是说说我知道的事。”

“你知道些什么?尽管说。”镇长忙道。

慕容回头看了苏沐一眼,这才慢慢地低声道:“当时我嫂子虽然准备在房中洗澡,但是直到她死前,厨房都未将水送到她房中。”

“原来澡盆中根本就没水!”镇长惊道,“既然没水,自然不可能是秋叶红喝光的。”

“不错。”慕容道,“我后来去问过厨房,这事千真万确。还有,秋叶红并不是什么蛙妖,他之所以嗜水如命,只是因为得了一种叫做干渴症的怪病,时时都觉得嘴中干渴难当,但也仅限于此,根本没必要杀人。”

“大少奶奶早就知道他有这病?”我问道。

慕容点点头:“他时常出入我家,所以我知道他这病早就有了,只是之前没这么严重罢了。”

“即使秋叶红没有喝光澡盆中的水,”镇长道,“可也不能说明人不是他杀的啊。”

“我只是说,人有可能不是他杀的。其他的事,还要劳烦镇长查探。”慕容说着,忽然望了一眼苏老太太。

她为何会忽然看了一眼苏老太太,我心中一惊,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慕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当时目睹秋叶红从秋添儿房中出来的,正是苏老太太,而第一个发现苏管事尸首的也是她。如果说两桩命案现场秋叶红都曾出现过,那么,苏老太太也同样出现过。

难道说秋添儿的死,和慕容、秋叶红等人都没有关系,其实凶手是苏老太太?若是如此,那倒也能解释,为何凶手能在秋添儿洗澡前进入她的房间,因为苏老太太同样也是女子,而她也有可能为了吞并慕家家业而杀人。

只是秋叶红从秋添儿房中出来,不止苏老太太一人看见,若人不是他杀的,为何他会从秋添儿房中出来,又一直躲躲藏藏不肯见人?

如果秋添儿是苏老太太所杀,那么苏管事应该也是,那苏老太太又为何杀苏管事呢,是因为知道他抢了我包袱,怀疑他要对苏沐不利,所以下的手?

镇长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惊疑地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却没有说话。这时慕容又朝苏老太太道:“媳妇请示母亲,家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明日慕家过继男丁的事,是否推迟几日再说。”

苏老太太脸上变化不定,她自然知道刚才慕容那一眼,已经将我们的怀疑引到了她的身上,却没有说什么,而是微微一叹,望着慕容的眼神有些无奈,低声道:“当年上门求亲的是苏沐而非苏复,我却没有阻止,相必大少奶奶到现在仍在怨我吧?”

一句话顿时又将我和镇长的思绪搅乱了,慕容确实有可能因为心怀怨念,才故意引导我们将目光放到苏老太太身上,从而为自己和秋叶红洗白。

“媳妇不敢。”慕容低着头道,也看不清脸上神情,“明日的事如何安排,还请母亲示下。”

“慕家过继男丁是大事,”苏老太太缓声道,“苏家的事我老太太来安排就好了,大少奶奶如今管着慕家,自然要以慕家为重。大少奶奶辛苦,大少爷自然要帮衬一些,明日慕家的事,你们两个都去吧。苏伯的后事,我来料理。”

苏沐和慕容都还要再说什么,苏老太太却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再说,然后就招呼家中的帮佣将苏管事的尸首抬到床上,自己也迈步走出房间,临走出时又回过头来,交代道:“明日的流水席,不要忘了请镇长和传书递信的先生去。”

慕容应了她一声,苏老太太便自行出去了。我们留在房中,见没我们什么事,也都纷纷告辞,慕容又郑重请了镇长和我,让我们明日去慕家赴宴。我们都答应了她,然后告辞从苏家出来。

忙碌了大半夜,我一时也没了睡意,镇长便邀我去镇公所,显然是想与我讨论今夜之事。我心中的疑惑也颇深,就跟着他去了镇公所,镇长打来一壶酒,装了一碟花生米,与我对饮说话,苦笑道:“原以为今夜慕容会遭殃,谁知死的竟是苏管事,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我们讨论了一些心中的疑问,却都无法解答,只好大眼瞪小眼,低头喝闷酒。我找回了包袱,喝了一杯酒后便去检查包袱中的东西,镇长就坐在对面看我。

包袱中的东西都在,只是少了苏沐的那封信,不过包袱里还有一封信,空白的信封,空白的信纸,却是我最重要的东西。好在没有丢失,我长吁了一口气,将之检查一遍后,又放回了包袱里。

镇长见我对一封空白的信如此郑而重之,不禁有些好奇,道:“先生说的意义重大的东西,就是这封信吗?我看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啊。”

我将包袱系好放到一边,心中想起了一些往事,微微有些出神,笑道:“确实是一封空白的信,对我意义也确实重大,只是其中缘由,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镇长见我这么说,也就打住了话头,与我说起了别的闲事。我们闲聊一阵,直到困意上来了,他便请我在镇公所睡下,准备等第二日与我一起去慕家赴宴。我谢过了他,又取出钱将白日他资助我的纸笔钱还了,然后各自睡下了不提。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我便回了一趟住店。店主人见我昨夜忽然匆忙跑出去,不知发生了何事,正要去镇公所报告镇长,这时见我自己回来,长出一口气,又发现我拿回了包袱,忙上来问我怎么回事。

君子隐恶扬善,我不愿将苏慕两家的事说得尽人皆知,便推说昨夜有人回来还包袱,被我发现后追了出去,那人中途丢下包袱被镇长捡到,我就顺势在镇公所借宿了一宿。店主人听说了也很高兴,告诉我一大早就有人来寻我写家书,见我不在又走了。

我闻言忙将纸笔摆上桌子,一边和店主人闲说着,一早上写了两封信,临近中午的时候,镇长来叫我与他一道去慕家赴宴。我收拾好了与他一道出去,到了慕家,果然苏沐与慕容都在,不见苏老太太,想必是在家料理苏管事的后事。

过继给慕家的那个小男孩,是秋添儿生前从近亲中选定的,活泼可爱,在院中与几个同伴嬉笑玩耍,追逐跑动,整个慕家顿时显得灵动起来,我站在院中都能感觉到,有一股生机勃勃的意味在迸发。

慕家许久不曾有过家主了,主事的秋添儿又是守寡之人,行事难免低沉,我前几日来慕家时,便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一种压抑感,让人生不起什么激扬的兴致。或许秋添儿就是看中了这孩子的活泼,能一扫慕家的死气沉沉,所以选中了他。

苏沐与慕容请其他客人入了座,让慕家管事代为招待,自己告了声罪,叫过孩子进厅堂去了。厅堂中的屏风已经被撤去了,我与镇长等人在厅堂中观礼,看着慕容引导孩子向慕家祖先行了跪拜礼,又给慕家少爷和秋添儿的牌位上了香,喊了声爹娘,然后将孩子的名字写入了家谱,用红纸贴在了厅堂侧壁。

期间苏沐一直静静地看着慕容行事,我偷眼观察了一下他,发现他的眼神一直追逐着慕容,虽然他神色安宁,脸上也没什么波澜,我却从中看出了一丝不对。这绝对不是一个心怀恶意的人会有的眼神,我看着苏沐的眼神,竟会感觉到一阵静逸的美好,仿佛这两个人天生就应该是一对。

我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见过的人也不少,知道有些眼神是假装不出的,像苏沐现在的眼神,若说他要杀慕容,无论如何让我相信不起来。我心中琢磨着,莫非苏沐果真是深爱着慕容,所以才会罔顾苏复的感觉,强行求娶了她,其中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因素?

第九节

我盯着苏沐看了一会儿,他似乎有所感觉,也向我这边看来,正好迎上我的眼神。我忙朝他笑了笑,他也对我微笑颔首,其中还略有羞意,似乎知道我看破了他对慕容的爱意,有些赧然。

自从第一次见面以来,我便对他印象极好,此后发生了一系列事让我对他有些改观,可是此时迎着他这清澈的眼神,我心中不禁又有些动摇,不知道自己揣测的那些事是否真实。

慕容引着孩子行完了礼,便带着他出去向众人宣布,这孩子从此便是慕家的继承人。客人们都向着慕容道贺,苏沐也走过来,请我和镇长去席上入座,又敬了我们一杯之后,才道了声少陪,去帮着慕容处理事情去了。

我望着他从慕容手中接过孩子的手,不知说了什么,引得那孩子哈哈大笑,对他极为亲昵。我看得有些出神,这时镇长叫了我一声,问我在看什么,我忙用言语掩饰过去了。同桌的乡贤知道我是巡城马,都来敬我,我忙道不敢,一一回敬了回去,等放下杯子时,已经有些微醺。

镇长见我有些过量了,就替我挡下了其他人的敬酒。我伸手夹了几筷菜压压酒意,正吃喝着,这时忽然有个人从门外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走得太急,还被院门处的石阶绊了一跤,那人顾不上从地上爬起,嘴里就大喊道:“大少爷!大少爷!”

慕家管事认得他是苏家的帮佣,忙上前将他扶起,问他:“你不是在家帮衬老夫人吗,怎么急忙忙地来找姑爷?”

那人一把抓住慕家管事的衣襟,吼道:“快告诉我,大少爷呢?”

他腔调中带着哭意,这时所有人都看出事情不对,急忙问他怎么回事,苏家又怎么了。那人惘然环顾了一下四周,松开慕家管事的衣襟,哭丧着脸道:“老夫人,遇害了!”

苏老太太遇害了!

我惊得一下从座上站了起来,镇长也站了起来,急忙冲到那人跟前,喝问道:“是谁害了老夫人?”

“秋叶红!他闯入老夫人房中,用剪子刺死了她。”

院中的人闻言纷纷交头接耳,人心惶惶,都在说秋叶红丧尽天良,一连害了三个人,若不将他捉住,恐怕还会害更多的人,一个个都来恳求镇长,请他尽早将人捉住。镇长也顿脚道:“唉!这样看来,这三个人确实都是秋叶红所杀了。”

我问来人:“秋叶红杀了苏老太太,是什么人亲眼所见吗?”

那人悲声道:“刺死苏管事的那把剪子,就在老夫人房中被发现,不是他还有谁!”

原来并没有人亲眼看见秋叶红杀人。不过即使如此,也应该能断定杀人的就是秋叶红了。杀秋添儿的凶手,无非就是慕容、秋叶红和苏老太太中的一个,我昨夜因为慕容的一番话,还对苏老太太起过疑心,现在既然苏老太太也遇害了,自然就洗脱了嫌疑。

这时苏沐得知了母亲遇害的消息,从后院踉踉跄跄地奔出来,顾不上和院中的人说什么,悲呛地大喊一声:“母亲!”便朝着门外飞奔而去。

慕容也带着孩子从后面出来,犹疑了一下,将孩子交给慕家管事,自己也急匆匆地追着苏沐去了。镇长见状,忙也拉着我一块跟了上去。

我们到了苏家,所有人都围聚在苏老太太房间,只是男的都在门外,只有几个妇人在房中。苏沐到了房外,心急如焚,正要挤进房去,房中的几个妇人却出来将他拦住了。苏沐悲愤中正要甩开她们,几个妇人忙告诉他,老夫人身上没穿衣服,他进去不大方便。

苏沐闻言呆了一呆,转身惘然地看了看我们。慕容迟疑了一下,问道:“莫非,母亲也是在沐浴时遇害的?”

一个妇人点了点,道:“正是。和慕家少夫人的死状一模一样。”

“那澡盆中的水呢?”我忍不住出声问道。

“还未来得及送到老夫人房中。”那妇人答道。

和秋添儿死时的情况一样。我和镇长交换了一个眼神,当时秋叶红杀秋添儿,也是赶在帮佣们将水送入房前。现在苏老太太也死在了澡盆里,秋叶红自然也是最大的嫌疑人,而慕容却为他辩护,其中或许颇有深意。

镇长请苏家的几个妇人替老夫人穿了衣裳,然后进去查看了一番,手里拿着一把剪子出来,说苏老太太是被剪子刺穿了喉咙而死,这把剪子经慕容确认,就是秋添儿房中不见了的那把。

镇长点点头,仰着脸看慕容。慕容脸色苍白,似乎随时都会晕倒,不过还是强撑着说道:“就算两个人的死状一样,也不能说明人就是秋叶红杀的吧?”

一个妇人见慕容还在为秋叶红辩解,似乎有些看不下去,一时口快说道:“老夫人都已经遭了不幸,不是秋叶红,难道是老太太自己杀了自己?”

慕容一时语塞,镇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去和苏家的人问起老太太死时的情况。几个妇人都说,老太太忙着为苏管事料理后事,一时有些疲累,又出了汗,便叫她们烧了水送到房中,准备洗个澡解解乏,谁知水送进去后过了一会儿,便听老太太在房中惊恐地一声大叫,几个妇人闻声急忙赶去房外询问,却不见老太太应声。她们便将门撞开了,进去一看,房间窗户开着,老太太却死在了澡盆里,地上丢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剪子。

现在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秋叶红,而慕容几次三番为他辩解,之前秋叶红又去慕家找过她,实在也有些嫌疑,镇长斟酌了一下,对她道:“一连出了三桩命案,此事实在太过重大,我这小小的镇长已然处理不了,需要报给县里。只是有些问题,还要请教大少奶奶。”

我看得出,他其实想叫慕容去镇公所问话,却碍于苏慕两家都是大户人家,不敢轻易开口。慕容闻言脸色大变,却一句话也没说,这时苏沐从房中出来,沙声道:“拙荆也是受害者,镇长怎能怀疑她?”

他刚才一直在房中陪在苏老太太尸首旁,悲拗得难以自己,此时听说了镇长要对慕容问话,这才从房中走出,只是两眼红肿,声音也沙哑着。慕容听他为自己辩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发现苏沐看着慕容的眼神,往往是静逸美好的,而慕容却经常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苏沐。这小夫妻两个的关系着实有些奇怪,我心中暗道。

镇长听了苏沐的话,忙道:“并没有怀疑大少奶奶,只是三条人命,重于天地,不得不谨慎些,所以找大少奶奶问些话罢了。”

苏沐脸上还是有些不悦,慕容却道:“既然镇长有疑问,尽管问我便罢了,需要跟你回镇公所吗?”

镇长正在踌躇,慕容便转过身道:“走吧。我随镇长回镇公所。”

苏沐望着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镇长见慕容主动跟他回镇公所,大出意外,却正中他下怀,忙拉着我跟了上去。慕容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我们也不敢就在路上问她什么,三个人一路沉默着回到镇公所,镇长自然也不敢拿她当凶手看,将她请入一间房中,又为她上了茶,然后才请我在一旁帮助记录,开始问话。

“所有人都觉得秋叶红是凶手,为何大少奶奶却不这么觉得呢?”镇长斟酌了一下,开口道。

“他是我嫂子的亲弟弟,这些年全靠她接济,杀她做什么呢?”慕容反问道。

“大少奶奶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镇长又道。

慕容犹疑了一下,道:“我嫂子死的前一天,我婆婆曾去过慕家。当时两人似乎曾有过争吵,我婆婆走的时候,神色极为恼怒。当时我在慕家,曾问过嫂子出了什么事,她却什么也不肯说。”

“苏老太太曾与你嫂子有过争吵?”我和镇长都大出意外,镇长忙道,“而你嫂子死的当天,苏老太太也在慕家?”

“不错。当时她从我嫂子房中出来后不久,秋叶红就也从我嫂子房中出来。所以当天进过我嫂子房间的,其实有两个人。”

“所以你怀疑你嫂子并不是秋叶红所杀,而是苏老太太杀的,只是秋叶红在事后进入了房间?”

慕容抿了抿嘴,低声道:“此事我从来不敢在人前提及。”言语之中却是默认了对苏老太太的怀疑。

我和镇长面面相觑,不知道其中竟然还有这样的曲折。过了半晌,镇长才问道:“苏老太太进过你嫂子的房间,这事有别人知道吗?”

“是慕家的管事将她带到房间的,家中许多人都看见了。”

“即使你嫂子的死苏老太太有嫌疑,那她自己的死呢,还有苏管事,总不会是苏老太太先杀了苏管事,然后再杀了自己吧?”

“此事我也想不通。我只是说我嫂子的死有疑点,其他的两桩命案,我并不知道怎么回事。”

“最关键的是,如果秋叶红没有杀人,为何躲躲藏藏不敢见人?”镇长问道,“还有,那日他去慕家找你,又是为了什么?”

“他去警告我,要小心苏沐。”慕容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

她的眼里又出现了这种眼神,我忍不住出声道:“大少奶奶每次看大少爷的眼神,似乎都有些奇怪。大少奶奶觉得大少爷有什么问题吗?”

“他有什么问题?”慕容楞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问题,可是自从他出去一趟,回来后就变得有点奇怪。”

“奇怪?哪里奇怪?”我追问道。

慕容用牙齿紧咬着下唇,没有回答我,过了很久才似乎下定了决心,说道:“我们成亲两年,他虽然在人前对我关爱亲昵,可是只有我们两人时,他便换了一副面孔,对我爱搭不理,非但如此,我甚至觉得他有些厌恶我。镇长可能也知道,我嫁到苏家后,三天两头便回娘家,可是谁知道这背后的缘由!”

第十节

她心中显然对此事不满已久,此时说了出来,面色激愤,“他在人前装得极好,我屡次回家对我嫂子说,她只是不信,还一个劲埋怨我任性,劝我与他好好相处。”

镇长和我听了这话,都是说不出话来,如果慕容所说都是真的,那当初苏沐求娶慕容,必然是有问题的。

慕容瞥了一眼我们面上神色,道:“我起初以为他真是因为喜欢我,才不顾苏复的感受强行娶了我。我既然嫁给了他,也只得认命,如果他好好待我,我便准备与他好好过下去。可是婚后他却对我不冷不热,我那时候便知道,他娶我是别有目的,可是……”

她说着,忽然又停了下来,眼中再度露出那种奇怪的眼神。

“可是什么?”我和镇长正听到要紧处,忙都开口问道。

“这一趟他出去后回来,知道我嫂子去世后,忽然对我嘘寒问暖,知冷知热。”慕容将手攥得死死的,“所以我觉得他奇怪。我想,这也是秋叶红来警告我小心苏沐的原因——他跟我有同样的怀疑。”

我望着她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颤,问道:“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当初苏沐就是和他母亲同谋,想要吞并慕家的产业,所以才会娶我。”慕容一字一句地道,“所以他母亲才会在我嫂子准备过继男丁的时候,杀了她。而我嫂子一死,我就成了最后一个慕家人,慕家的产业就会交到我的手上,而我虽然是慕家人,却是苏家媳妇,最后慕家的产业必然会落到苏家手上。”

“如果他们要谋夺慕家产业,让苏复娶你不是一样的吗?”镇长小心地问道。

“如果是苏复娶我,必然要入赘慕家,往后我们的孩子会姓慕而不会姓苏。”慕容道,“况且我嫂子本就打算给慕家过继一个男丁,这也是她执意将我嫁给苏沐的缘故,因为苏沐是苏家长子,我嫁过去以后就是苏家主妇。她的原意本是为我着想,谁知道苏家母子竟是打的这个主意。”

“而你在秋添儿死后,还是准备为慕家过继男丁,所以秋叶红才会来警告你,他怕苏家母子会对你下手?”我问道。

“我猜是这样。”

她说得也合情合理,我和镇长交流了一下眼神,一时也分辩不出真假。今日慕家过继男丁顺利,或许也是因为昨夜镇长出现在苏家,让苏家母子知道自己惹上了嫌疑,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这也是她的片面之词,至少还不能解释苏管事和苏老太太的死。镇长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你恨你嫂子吗?”

慕容一怔,随即便回过味来,道:“镇长是指,她不顾我和苏复的感受,强行将我嫁给了苏沐?”

镇长没有说话,慕容见他没有出声,就自顾低声道:“我心中对她确实有过埋怨,可要说恨,那便是无稽之谈。我母亲走的那一年我只有十三岁,是我嫂子握着她的手,保证一定会好好待我,给我找个好人家,又答应她,会为慕家挑选一个最好的继承人,将慕家交到他的手上。她不顾我反对,将我嫁给苏沐,就是为了实现对我母亲的承诺。”

我和镇长都是听得一呆,镇长忙道:“慕老夫人去世的时候,你在她身边?慕老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传染了我哥哥身上不好的病,又为哥哥的死伤心,发作得很快。她死的时候握着我嫂子的手,流着泪说对不住她,耽误了她的青春。我那时候就在旁边,也觉得嫂子可怜。这些年我嫂子支撑着慕家,吃了多少苦,你说我怎么能对她恨得起来?”

我和镇长都听得呆住了,我们都曾以为慕老太太的死与秋添儿有关,而慕容知道这事,所以怀恨秋添儿,进而谋划杀她。可是若照慕容这么说,顿时就推翻了我们之前的猜测。

“慕老太太去的时候,除了你和秋添儿,当时还有人在场吗?”镇长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

“慕家的管事和家中几个帮佣的老人都在。”慕容答道,忽然回味过来,“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

“不敢。”镇长忙道,又踌躇了一下,“大少奶奶说得不无道理,只是苏管事和苏老夫人的死还说不通,而秋叶红又迄今不肯露面,难免让人有些疑虑。”

现在整件事变成了一团迷雾,恐怕只有抓到秋叶红才能得知事情真相。慕容也道:“我也不知道秋叶红为何躲躲藏藏,还请镇长早日将他抓到,问清事实。”

“可是秋叶红在哪呢?”镇长苦笑道,“谁都知道要抓到他,问题是抓不到啊。”

秋叶红虽然肚子奇大,却身手敏捷,还擅长从各种地方掉下来,堪称神出鬼没。正说着,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不禁有些意动,出声道:“秋叶红被人四处追捕,却还是冒险潜入慕家见你,大少奶奶,他是否与你感情颇深?”

慕容迟疑了一下,道:“他无父无母,自小跟着我嫂子,其实是与我一同长大的,我们虽说没有亲缘关系,实际上却情同兄妹。”

我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不如我们想个办法,将他引出来。”

“先生有什么办法吗?”镇长闻言问我,慕容也将询问的眼光投向了我。

我朝他们招招手,让他们都凑过来,然后低声将我的想法说了。镇长听完,不禁拍案道:“好办法!只是如此一来,倒是又要麻烦先生了。”

慕容也道:“这法子不错,可以一试。”

我见他们都同意了,便请镇长拿来纸笔,斟酌了一下,一口气写了十余张告示,请他们都看过了,然后请几个乡勇以镇公所的名义,将它们都张贴了出去,又叮嘱那些乡勇们,不要只将告示贴在显眼处,偏僻处也要贴一些。

做完了这些,镇长便请慕容先回去准备一下,然后留我闲谈了几句后,也放我回去驻店写信。我从镇公所走出来时,乡勇已经将告示贴得到处都是,许多乡民围在告示前吵吵囔囔,都在痛骂秋叶红。

告示上写的是,秋叶红穷凶极恶,用一把剪子连犯三条人命,眼下他杀了苏老太太后,又将剪子带走,或许还会再犯,请乡民们小心。

其实苏老太太死的时候,那把剪子就在她房中,还被镇长拿回了镇公所。这也是让我奇怪的地方,秋添儿和苏管事都是被剪子刺死的,但是剪子却都被凶手带走,只有在苏老太太死的时候,现场发现了剪子。

这倒是有一个解释可以说得通,那就是杀人者确实如慕容所言,就是苏老太太,她杀了前面两个人的时候,自然可以将剪子偷走或藏起来,而等到自己死的时候,自然就无法再去处理剪子。

至于她为何要杀人,也可以用慕容的说法解释,是要吞并慕家产业,杀苏管事是怀疑他要对苏沐不利。最后自杀,则是因为慕容将怀疑的目光引在了她身上,她这么一死,秋叶红顿时就有口难辩。

当然,这只是顺着慕容的话做的推断,而至于她说的是真是假,现在谁也不敢断定。只是既然她说秋叶红担心苏沐会对她下手,我便顺水推舟,假装我们断定了凶手就是秋叶红,再谎称剪子又被他拿走了,担心他还会对别人下手。

如果秋叶红不是凶手,看到这则告示后,他又怀疑苏沐要对慕容不利,或许会联想到是苏沐藏起了剪子,准备杀慕容来嫁祸他。既然这样,想必他会想办法潜入苏家阻止此事,到时候我们在苏家守株待兔,或许有机会抓住他。

乡民都对秋叶红义愤填膺,如果现在看到他,估计不会只把水往他身上泼,而是会连桶一起丢过去。我心中暗道,如果最后发现秋叶红真的不是凶手,可得想个办法替他摆脱乡民的误解才好。

我站在那看了一会儿,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便漫步走回了住店。在店里待了一下午,却没什么人来光顾,大概是大家都知道我找回了包袱,不用再为食宿发愁,便都不来了。我实在无聊,便拿出书在那看了一会儿,被一阵困意侵袭,便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

睁开眼的时候黄昏已至,昏黄的光线从住店外斜射进来,照得我面前的桌上,将我唤醒。我睁眼一看即将入夜,急忙跳起来,店主人见我着急,便笑道:“先生醒了,我见先生睡得香,也没去吵你。”

我想起晚上的事,急忙和他说了一句,便急匆匆地赶出门去找镇长,镇长正要去找我,见我自己来了,忙拉了我一起去苏家。

慕容大概在回来时就将事情告诉了苏沐,不知她用了什么说辞,苏沐见到我们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推脱,而是痛快答应了,按我们的要求和慕容一道待在了房中。镇长叫乡勇们找了隐蔽的地方躲藏,自己则和我一道进了房藏在了门后。

苏沐或许是怕和慕容两个人干坐着尴尬,便叫了人送了酒菜进房。我和镇长都看出来了,慕容说得没错,苏沐的一举一动确实是在讨她的欢心,而慕容面对他的殷勤却是面色冷淡,酒倒是喝得勤快,大概是心中郁郁的缘故。

我在门后看着他们喝酒吃菜,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刚才着急出门,竟然忘了吃晚饭,中午时又只喝了几杯酒,此时看着他们,顿时饥肠辘辘,嘴里一阵潮湿。我这边饿得两眼一抹黑,天色也像是被我饿黑了似的,暗得很快,整个苏家一下就被夜幕笼罩了。

苏家得了镇长的交代,晚上并不点起灯笼,整个宅院只有这间房点着一盏微弱的油灯,在黑暗中苦苦支撑着。时间已经临近半夜,苏沐原先还与慕容三言两语地说着话,后来见慕容情绪不高,便也慢慢地闭口不言。

我见他们相顾无言,忙在门后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低声吵起来,然后苏沐再拿出那把剪子,假装要对慕容下手。我示意完他们后便放下手,看着桌上的那盏油灯出神,只觉得自己饿得比那盏快要熄灭的油灯还虚弱。

苏沐和慕容照我的意思,开始慢慢低语了起来,紧接着语气便有些激烈,苏沐一言不合便拿出那把剪子,朝着慕容高高地举起了手。火光将他的动作拉升延长,投在了窗纸上,他的脸也被照得摇摆不定,明暗难分,一时之间看上去竟然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第十一节

我看得心中一惊,忍不住怀疑他是否真的要对慕容下手,差点叫了出来,镇长见机不妙急忙将我拉住。慕容也被苏沐的脸色吓了一跳,情不自禁低声惊叫了一声,用手捂住了胸口,身子往后一缩。

苏沐不管不顾,拿着剪子的手狠狠地朝着慕容身上落去,就在这时,窗户忽然砰一声被人撞开了,有个人从窗户外跳了进来,还伴随着一阵水声晃荡的声音!

秋叶红果然现身了!

我们设置这个陷阱的基础,即他并不知道剪子在苏老太太的房间。剪子是凶器,如果他是凶手,自然知道剪子的去向,不会上这个当。而现在他出现了,难道说三桩命案的凶手真不是他,而是苏老太太?

我们一晃神,这时秋叶红跳进房中,忽然看到角落处还有两个人,马上就一惊,转身便往窗外跳去。这时埋伏在窗外的乡勇早已点起火把,将他团团围住。

我本以为秋叶红长相瘦弱,除了肚子哪里都不大,不料竟看走了眼,此人不但肚子大,胆子也不小,在乡勇的围困下竟然极其强悍,奋不顾身朝着一个方向便下死力冲去,顿时将一个乡勇撞得四脚朝天,打开了一个缺口。

我们在窗户处看得连连顿脚,以为他又要逃之夭夭,这时慕容忽然在房内又是一声惊叫,声音里说不出的惊惧恐吓,我和镇长同时一惊,以为她怎么了。秋叶红听见她的惊叫,也与我们一样的反应,脚下顿时慢了一拍,被其余的乡勇一拥而上,顿时又将他围住了。

慕容这时也赶到窗户边上来注视着窗外,眼神关切,却并没有什么大碍。我这才知道她是故意发出那声惊叫,借此拖住秋叶红的脚步。乡勇们和秋叶红扭打到了一块,秋叶红虽然瘦弱,力气却是极大,接连甩开好几个人,被按住时还不老实地挣扎不断,几个乡勇发起怒来痛打了他一顿,又找了根绳子将他五花大绑了,这才让他老实下来。

我们都从房中赶到院子里来,秋叶红根本连看都没看我们,就像我和镇长都穿了隐身衣似的,只是直直地盯着慕容看,眼里说不尽的气恼,大概是责怪她帮助我们抓捕他。慕容脸色一白,讷讷地道:“这么多人的死,究竟与你有无关系。你总不露面,事情便永不能说清。”

秋叶红面带失望,闷声道:“连你也不信我!”

“并非我不信你,只是事情究竟怎样,你总要出来说个清楚,否则一直这么躲躲藏藏,最后该如何收场?”慕容道。

秋叶红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这才看了一眼赶到慕容身边的苏沐。苏沐也沉默了一下,摇头叹息道:“我不知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觉得我会对她下手。”

他说着,牵起慕容的手,温言道:“如今我们都已是举目无亲之人,正该互相依偎,彼此安慰,何来我会伤害她之说?”

秋叶红奇怪地看着他,又看看慕容,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来,像是嘲讽,又像是疑惑,其中还掺杂了一丝愤怒。慕容被苏沐牵住,面色别扭,似乎想挣脱苏沐的手,却最终没有动作。

镇长站在一旁,容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吩咐乡勇将秋叶红押到镇公所去审问,然后向苏沐和慕容道了叨扰,与我一道出了苏家。

秋叶红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可是神色并不慌张,我和镇长有些奇怪,若真是他杀了三个人,那他此刻的表现也太镇定了,一点都没有身为杀人犯的自觉。我们回到镇公所,镇长带着人将他押入一间房中。我和几个乡勇在后面攀谈了几句,等镇长将房门落了锁,这才过去何他一道站在了窗前,听他向秋叶红问话。

不料我们还未开口,屋里的秋叶红便先开口道:“你们最好派个人在苏家附近守着。”

我与镇长互看一眼,镇长道:“此事无需你多虑。我只问你,秋添儿与苏管事、苏老夫人,都是你杀的吗?”

秋叶红瞥了他一眼,闷闷地道:“我从未杀过人。”

“秋添儿死的当日,有多人曾亲眼看见你从她房中出来。苏管事死前也是被你追逐,你作何解释?”

“人是苏老太太杀的。那天我追赶苏管事,可是并没有进入苏家。”

“我的包袱到底是谁拿走的?”我忍不住问道,“你既然已经拿到苏沐给慕容的那封信了,还追赶苏管事做什么?”

“谁说我拿到那封信了?”秋叶红呆了一呆,“正是我因为没有拿到那封信,又看到苏管事背着包袱,便以为他也是去偷信的,所以才追赶他。”

“我看到你去慕家后门找苏沐了,那封信正是在你身上。”我毫不客气地戳穿他。

秋叶红闻言,脸上忽然现出一丝惊慌,镇长见状追问道:“你说你没杀人,那为何会从秋添儿房中出来,又躲躲藏藏不肯见人,此事你若不能说得清楚,恐怕法理难容!”

这正是问题最关键的所在。今夜能用剪子骗得他现身,我和镇长都已经有些相信他不是凶手,但是上述问题却无法解释。我闻言也盯着他看,谁知秋叶红听到这个问题,却听而不闻,就像我们又穿上了隐身衣一般。

镇长见状有些气恼,又连声追问了他几句,秋叶红只是装聋作哑,我和镇长都拿他无可奈何,正在束手的时候,这时一个乡勇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喘着气道:“镇……镇长,不好了,苏家又……又出命案了。苏家少奶奶遇害了!”

镇长闻言一个激灵,秋叶红也是两眼圆瞪,一下抢上前来用手抓住窗棂,嘶声叫道:“慕容死了!”

那个乡勇手扶在膝盖上,似乎一路奔跑累坏了,也不说话,只是对着他点了点头。秋叶红将窗棂握得死死的,手上青筋一条一条浮现出来,整个人都在颤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镇长问那乡勇道:“知道人是谁杀的吗?”

那乡勇摇了摇头,镇长哀叹一声,大概有些焦头烂额,正要转身再次回到苏家,这时身后的秋叶红忽然大声道:“是苏沐杀了慕容!一定是苏沐杀了慕容!”

镇长回身一看,只见秋叶红双眼赤红,正要开口说话,我就先道:“你自己现在还身陷囹圄,说的话谁能信你?”

秋叶红紧紧咬着牙关,似乎在做什么决定,过了许久都没有出声,镇长有些不耐,也不想理会他,便直接转身走了。就在镇长转身的瞬间,秋叶红终于下定了决心,又叫住了他。

镇长没好气地道:“你到底说是不说,我可还得去苏家查看。”

秋叶红面色纠结,总算出声道:“慕容……一定是苏沐杀的,他这是在替我姐姐报仇。”

他忽然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我们都听得一头雾水,我和镇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替秋添儿报仇?”镇长道,“秋添儿是慕容杀的?当时苏沐人不在镇上,他又是如何得知这事?”

秋叶红摇摇头,想说什么,又看了看一旁站着的那个乡勇。镇长见状,便叫那乡勇先离开了。秋叶红等那乡勇走得远了,这才接着道:“人是苏老太太杀的,但是——苏沐当时并不在镇上,所以他一定会认为是慕容杀的。”

我们是越听越糊涂了,不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秋叶红见我们都不明白,深吸了口气,慢慢地道:“我姐的信件一向是由我发寄的,那天她让我等她洗完澡后,去她房中拿信。我当时没有事做,就在她窗外等着,谁知苏老太太却忽然到了她房里。”

“你在窗外听到了苏老太太和秋添儿的谈话?”镇长道,“她们说了什么?”

“苏老太太说,请我姐不要再缠着苏沐,让苏沐……去过正常人的生活。”秋叶红低下了头,似乎有些羞愧,“她说着,似乎还给我姐跪下了,可是我姐并没有同意苏老太太的请求,只是说并不是她在缠着苏沐,而是苏沐不愿离开她。既然苏老太太不愿意他们这样,就等苏沐回来了让他自己做决定,要不要和她断绝来往。”

我和镇长都是目瞪口呆,秋叶红这番话中透露出的意思,居然是说苏沐和秋添儿有私情!

“我也是在那时才得知,我姐将慕容嫁给苏沐,竟然是为了掩饰这段私情,”秋叶红面色痛苦,“这事是我姐对不住慕容。后来苏老太太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事,就去求我姐,我姐没有答应她,于是她一怒之下就用剪子刺死了她。我当时因为是在窗外,看不清房内景象,所以等她杀了我姐时,已经来不及阻止她。”

苏沐和秋添儿有私情,却碍于玉田镇没有再嫁的妇人,况且苏慕两家是豪门大户,也绝不会允许他们在一起,所以秋添儿就将慕容嫁给了苏沐做掩饰,和苏沐继续往来。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和苏慕两家的家产都没有丝毫关系!我和镇长不禁苦笑起来。

秋叶红接着说道:“当时苏老太太杀了我姐后走出房去,我想到我姐正在写的信有可能是写给苏沐的,若是被人看到,苏慕两家都将在镇上抬不起头来,我姐也必然会被人唾骂,就从窗外爬进房去找到了那封信,所以才会有人看见我从她房中出来。”

我和镇长都恍然大悟,之后他躲藏起来不愿出来,恐怕也是怕这件事被曝光,影响秋添儿的声誉。

“我去找苏沐,是想将这封信交给他,同时告诉他我姐是他母亲杀的,让他不要迁怒于慕容。”秋叶红又道,“谁知道苏沐却根本不信我说的话,只是一个劲斥责我一派胡言。所以我才潜入慕家警告慕容,让她小心苏沐。因为从我姐当时死的情景来看,苏沐一定会认为,是慕容得知了我姐将她嫁给他的真正目的,愤而杀了她。”

我们当时不知道这些内情,都曾揣测过慕容是凶手,现在又有了这一层原因,确实很容易让苏沐认为凶手就是慕容。

“所以,我那天看到你手里拿的那封信,并不是我包袱里的那封,而是秋添儿给苏沐的信?”我问道,“可是如果这样,那我包袱里的那封信呢,哪去了?”

“或许是被苏管事毁了吧。”镇长见我将话岔开,急忙问道,“你想要那封苏沐给慕容的信,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苏沐怀疑是慕容杀了我姐,那苏复的死就有很大的问题。”秋叶红郑重地道,“苏复很可能是死在了苏沐手上,因为我姐是他爱的人,而苏复却是慕容爱的人。”

第十二节

此事居然又牵扯到了苏复的死,我和镇长都心中一惊。秋叶红说着,顿了一顿,然后才道,“所以我怀疑,信上有苏沐杀了苏复的证据!他当时人不在镇上,很有可能先写信回来,向慕容泄愤。而苏管事知道信上内容,所以要帮苏沐拿回那封信。”

“那苏管事的死呢?”镇长问道,“他帮苏沐拿回了信,怎么自己却遭了毒手?”

“我猜是他看到了信上的内容,苏老太太担心他会成为苏沐的隐患。苏复既然已经不在了,苏沐就是她唯一的儿子,即使是苏沐杀了苏复,她也要保证苏沐的安全,所以才除掉了他。”

当时苏管事忽然醒来,苏老太太吓得魂不守舍,而苏管事后面又说苏复已经死了,请苏沐和慕容好好地过下去,不要辜负了他的死。现在联想起来,秋叶红现在所说的,竟然合情合理。

“我曾试图去找过苏老太太,只要苏沐不会误会我姐是慕容杀的,从而迁怒于她,我可以担下杀害我姐的罪名,保全苏慕两家的名声,从此远走他乡再也不回来,这也是我一直躲藏起来的原因。苏老太太的死,大概是她想坐实我杀人的罪名,掩饰这段私情。可是现在慕容也遭了毒手,此事再也没有隐瞒的必要。”秋叶红面色激愤,“凶手,就是苏沐!”

当时苏管事死时流露出对苏沐的深情,苏老太太或许知道自己错杀了他,心怀愧疚,加上一个儿子杀了另一个儿子,早已让她心灰意冷,又要坐实秋叶红的罪名,所以才决然自杀。我想到这里,不禁一阵苦笑,若按法理来说,她杀了两个人,自然是罪大恶极,可是从情理而言,她做的这些事无一不是一个母亲的大爱,又实在让人恨不起来。

“这是我姐给苏沐的信。”秋叶红伸手入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你们看了,自然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镇长伸过手去接过了那封信,秋叶红咬牙道:“我什么都说了,请镇长快些派人去将苏沐抓来,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这时,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镇长,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其实……慕容并没有遇害。”

镇长和秋叶红闻言都呆了一呆。我见他们呆住,忙解释道,是我刚才和那个乡勇说,如果这边从秋叶红嘴里问不出什么话来,就来谎报一下慕容遇害的消息,既然秋叶红这么在乎慕容,看他会不会因此吐露点什么。

秋叶红闻言,忽然喉咙里低吼了一声,目瞪牙呲,双手抓着窗棂不断地摇晃,我见状不禁身上每根肋骨都有些发冷。他被我使诈吐露了这么重要的事,气愤难当也在情理之中。此事属于窥人隐私,我有些羞赧,低着头不敢对视他的双眼。

镇长楞了一会儿,回过神后急忙安慰了我几句,又说此举既帮了他大忙,也是为秋叶红好,若非如此,他不知道要背着杀人的罪名到几时。他说了几句话,也不管秋叶红愤恨的眼神,请我一道去了另一个房间,一起看那封秋添儿给慕容的信。

我们在房中坐下,镇长便打开了那封信,三几眼就看完了,然后递给了我,我接过信也扫了几眼,秋添儿在信上对苏沐说,苏老太太知道了他们的事,此事该如何决断,是就此断绝关系还是怎样,请苏沐拿一个主意,她都没有怨言。信虽然写得宠辱不惊,不过从字里行间已经能够看出,他们之间确实有私情,否则一般男女之间通信,绝不会用这种语气。

看来秋叶红所言基本属实,杀秋添儿、苏管事的凶手,都是苏老太太自己。现在唯一需要确认的,就是这封信确实是秋添儿所写,而不是秋叶红伪造的。镇长的意思,是请慕容来辨认一下这封信,是否是秋添儿的字迹。

正说着话,秋叶红忽然又在外头大声叫喊,我们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赶出房去,秋叶红情绪已经平复下来,虽然看我的眼神还有些不忿,不过却没有什么恶语,见我们出来,便低声请求镇长,既然确定了凶手是苏老太太,请他不要将此事宣扬得人尽皆知,替苏慕两家留一些颜面,也替秋添儿留些身后的名声。

“慕容与我姐感情极好,若是她得知我姐如此待她,恐怕心中也不好受,所以这事还请镇长帮忙瞒着,不要让她知道。”秋叶红道,“至于苏沐那边,如果能让他相信是他母亲杀了我姐,应该也不会再对慕容下手。”

“君子隐恶扬善,此事原本也没什么可宣扬的。”镇长踌躇了一下,道,“可是三桩命案总要有一个结论,此事既然着落在苏老太太身上,肯定是要告知苏沐的,慕容也会来问秋添儿的死因,这叫我们如何隐瞒?”

秋叶红面色惆怅,嘴唇动了动,想要再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镇长朝他点点头,道:“你是此事最关键的证人,恐怕还得劳烦你在镇公所里,等着县上派人来核查此事。”

说着,又吩咐乡勇给他拿去被褥等物,让他就在房中睡一觉。吩咐完这些事后,时辰已到了后半夜,我们也都乏了,就也各自睡下了。等第二天早起的时候,镇长就派了人去请慕容来,请她辨认信上的字迹。

苏沐也陪着慕容来了镇公所,镇长当着秋叶红的面,将事情的原委都说清了,慕容闻言,骤然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秋叶红。秋叶红耷拉着脑袋,有些无颜面对她,只是闷闷地点了点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慕容从他那得到肯定的回答,又转头去看苏沐,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与不甘。我在镇长讲述的时候,一直观察着苏沐。原本在我预料中,这种见不得光的事被人说穿,本该羞愧难当,谁知大出我意料之外的是,苏沐静静地听完了整件事后,眼中居然先是露出一丝惘然,接着又露出一阵震惊之色。

他表现得就像是第一次知道这事一样,我猜他接下来就要矢口否认了,怎知苏沐听完后,竟然就在原地没有开口,面上风云变幻,直到过了好半晌,脸上才浮起痛心疾首的神情,然后走过去牵起了慕容的手,低声道:“这些过去的事,说出去也不光彩,若传了出去,苏慕两家在镇上再也不用做人。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就让它过去。日后我总不会待你不好就是……”

他竟然直言不讳承认了,而且还说得如此风轻云淡,想和慕容继续这样过下去。在场的人都听得有些恍神,若不是我们都知道是什么事,还真以为他说的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慕容听见他的话,也张大了嘴看他,仿佛不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静静地注视着苏沐,脸上慢慢泛起一种反胃的表情,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然后再也没有看过他第二眼,仿佛他根本不在场一般。镇长见场间气氛僵住了,急忙拿出那封信来,请她辨认一下是否是秋添儿的笔迹。

镇长将信递到她面前,慕容却没有伸手去拿,镇长只好将信抽出展示在她眼前。慕容就这样站在那看了很久很久,似乎要把每一个都刻到眼睛里去。直到镇长手都举酸了,问她:“大少奶奶看好了吗?”她这才点了点头。

镇长问:“是少夫人的笔迹吗?”她又点了点头。

事情基本已经确定,镇长长吁了一口气,这时慕容淡淡地道:“若是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镇长忙道:“劳烦少奶奶,请。”

慕容朝他颔首示意,然后便从他身旁走过,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苏沐一眼。苏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此时见慕容离去,忽然拔脚赶了上去,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咬了咬牙,道:“你跟我回去,我有话要对你说。”

慕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倒像是在看一把椅子一根木棍。苏沐像是被她的目光冻到了一般,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然后慢慢松开了手,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慕容见他松手,便径直地从他身边走过了。

苏沐一个人从背后看着慕容,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助,似乎被慕容刚才的眼神刺了个对穿,整个人都有一种伤重不治的感觉。我看着他萧瑟的身影,虽然知道他是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不知怎的却还是觉得他无比的可怜。

苏沐在原地站了很久,然后才步履蹒跚地也从镇公所离去了。我们在后面看着他,只觉得他迈出的每一个脚步,都踩在了他自己的胸口上。

这真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他既然与秋添儿有私情,娶慕容也只是为了掩饰这段私情,可是为什么又表现得如此在乎慕容,当慕容对他不假辞色时,又像是整个人要垮了似的呢?

秋叶红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讷讷地道:“苏沐……好像很在意慕容。”

“你也看出来了?”我道,“以苏沐表现出来的对慕容的态度,若说他会伤害慕容,我倒真有些不信。”

“他与慕容成亲两年了,”镇长道,“莫非这两年时间,他已经渐渐移情到了慕容身上?虽说他求娶慕容的动机不良,可是两年的朝夕相对,若作此解释,也说得过去。”

“如果真是这样,那苏沐应该不会再伤害她了吧?”秋叶红闻言竟像是有些高兴,又沉默了一下,然后才感慨道,“如果他们能好好地在一起,也是一件好事。”

我见状不禁有些奇怪,从种种表现来看,他应该是喜欢慕容的,可是此刻竟然希望苏沐和慕容能好好在一起,便忍不住问道:“你心中对慕容,究竟是什么感情?”

“什么感情?”秋叶红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然后咧嘴一笑,“我当然喜欢她啊。”

“那你怎么希望苏沐和慕容在一起?”我问他。

“玉田镇没有再嫁的妇人,”秋叶红对我笑了笑,微微有些惆怅,“如果她不跟苏沐在一起就只能守活寡。与其这样,不如希望苏沐能好好对她。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希望她好吗?”

我一时语塞,看着眼前这个形态怪异的男子,心底却慢慢升起了一丝感慨。正如他所言,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好好的,不就是对这份喜欢最好的回赠吗?

第十三节

确定了秋叶红不是凶手,镇长自然就不再关押他,只是还要请他在镇公所待着,等县上来的人核实了这三桩命案,然后结案。这其中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我便向镇长告了辞,准备回住店去写家书。

镇长郑而重之地谢过了我,将我送出了镇公所后才折返回去。我独自一人走回住店,昨夜折腾得太晚,我们都没怎么休息,我回到后面的房间,正准备补个睡眠,刚在床上躺下,就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苏管事摸到住店准备还包袱的那个晚上,我正在摸黑洗衣服,后来追着他和秋叶红出去,衣服就忘在了后院里,这几日事多,我竟一直都没想起这事来,此时想起了,就急忙起来到后院去找衣服。

衣服还在后院,只是被放入了木盆中移到了檐下,大概是店主人帮我收拾的。这衣服其实还没洗过,我既然来了后院,就准备将它洗了再回去,便重新去井里打了一桶水倒入木盆,然后摸了摸衣服,看有什么东西忘在衣服里。

就在这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差点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初到玉田镇的时候,曾在怀中揣着那封苏沐给慕容的信出去送信,后来因为慕容不在苏家,而秋叶红又把我衣服弄脏了,所以我回到住店后就把衣服换下了,但是——我把衣服换下后,却没有把怀中的信取出来。

所有人都在找这封苏沐写给慕容的信,而这封信,居然就在我换下的脏衣服中!

若不是此时要洗衣服,我早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我拍拍自己的脑袋,一阵苦笑,便伸出手去摸衣服上的信,而就在我的手触碰到衣服的那一瞬间,我又呆住了。

信并不在衣服里。

现在回想起来,我已经确定当时并没有将信取出来,可是信呢?我急忙将整件衣服翻了个遍,却还一无所获。有人从我的衣服里拿走了那封信。我急忙将衣服丢到地上,跑到住店前面去问店主人。

店主人见我屡次三番洗衣服洗到撒腿就跑,怀疑我根本不想洗它。我不待他说话,便抢先问他有没有从我衣服上拿走什么。店主人一听,以为我丢了东西,忙向我解释,他只是看我将衣服丢在后院中,所以帮我捡到了木盆里。

我缓下心来,告诉他我并没有丢什么贵重物事,只是当时衣服中有一封信忘了取出,现在找不着了,想问问他是否见过那封信。

店主人凝神想了想后,摇了摇头,毫无印象。我问他,当时我是将脏衣服堆放在床脚,但是第二天我回到房间后,却发现衣服是披在床尾的,请他好好想想,是不是他将衣服披上去的,或许披的时候信件从衣服上掉落了也未可知。

“没有。”店主人十分肯定,“当时没有看到衣服上有任何东西掉落。如果有,就算我没注意,那么大一封信总不会自己跑掉,应该也还在房间里。”

他说得也有道理,我又飞跑回房间,在房中仔仔细细地搜看了一遍,床底门后柜子缝都看了一遍,可那封信还是像负心郎一样,消失不见了。

真是见鬼了,信到底哪去了呢。我坐在床上,细细回想了将衣服换下时的情景,当时房中并没有人,而那天晚上知道这件衣服上有信的人,只有在苏家见到的苏沐和苏管事,以及出了苏家后见到的秋叶红和镇长。

直到我将衣服换下时,信都没有离身过。当晚苏沐没有到过住店,信不可能是他拿走的,而苏管事第二天又去抢我包袱,显然他以为信在包袱里,所以也不可能是他拿走的。至于秋叶红,他当时如果拿到了信,那天晚上就用不着再去追苏管事了。

所以真正有可能拿走那封信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镇长。可是,那天晚上我换衣服时,镇长在住店前面与店主人攀谈,而等我出来后,他又在与我一道吃面,也是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我换下的衣服,怎么可能拿走信呢?

我不禁陷入了迷惘,好在如今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秋叶红原本猜测,信上有苏沐杀害苏复后向慕容泄愤的证据,可是如今看来苏沐对慕容并非无情,所以那封信上的内容,想来也只是秋叶红的推测,并不足以为信。

我这么想着,心中宽慰自己,又走回后院去,终于将那件被冷落多日的衣服洗了。之后几天无事,我就在住店里写写家书,镇长偶尔过来与我说说话,告诉我县里已经来人,将事情核实清楚了,不过此事若是传扬开来,恐怕有伤风化,所以县里的意思是,既然凶手已经自戕,就不要广为宣扬了。

这倒是与秋叶红的意思不谋而合。我问他秋叶红人呢,镇长道:“他饱受干渴症的困扰,已经往别处求诊去了。我猜,他也不想再留在镇上吧。”说着叹了口气,又道,“秋家两个姐弟,一个死于非命,一个远走他乡。算是都没有好下场,可惜了,可惜了呀。”

我心中有些暗自腹诽,秋添儿为了自己的私情,一手毁了慕容与苏复的幸福,可也算不上无辜。不过这话放心中想想就好,用不着说出来。镇长感叹了几句后,便告辞离去了。我起身将他送出店外后,又返身回来,没过多久,慕家的管事却忽然走了进来。

我一见他,还以为慕家又出了什么事。慕管事见我神色紧张,忙道:“我来找先生写封家书,没有别的事。”

我见他只是要写家书,顿时心中一轻,请他在我对面坐下来。慕管事却摇了摇头,说道慕家刚立的家主,杂事繁多,他不能在这里多待,想请我空闲下来了抽空跑一趟慕家,替他写这封家书。

巡城马上门代写家书原是寻常事,我自然一口就答应了他,告诉他下午一定去慕家找他。慕管事谢过了我,就转身走了。

下午的时候,我将手头上的事做完后就去了慕家。慕容自从那天从镇公所离去后,就径直去了慕家,再也没有回过苏家。据说苏沐常来慕家找她,她都避而不见。慕管事并不知道其中缘由,他是看着慕容长大的老人,倒免不得劝说她一番,小两口吵架没有这样的,总是避而不见,难免会冷了姑爷的心。

我一路往里面走一路四处张望,却没有看见慕容,此刻听了这话不禁心中苦笑,心说不见面的话只是慕容冷了苏沐的心,要是见了面,恐怕慕容会有杀了苏沐的心。

慕管事上了些年纪,说话难免有些絮叨,说了一通慕容和苏沐的事后,这才转而道:“不怕先生笑话,少夫人遇害后,我那时心想慕家恐怕是要散了,所以当时给外地的侄儿去过一封信,准备将慕家的事处理妥当了就去投奔他养老。谁曾想峰回路转,慕家竟又有了家主,所以想劳烦先生再帮我给侄儿去一封信,告诉他我暂时不去他那了。”

我遵照他的意思,就在厅堂中将信拟了出来,又念了一遍给他听,这才将信装入信封。因为是来慕家写信,所以我并没有带纸笔来,而是就在府上借用了,等写完信后我便随口问了慕管事,既然府上纸笔都有,慕容必然也是能读会写的,请她写这封信就好了,何必再叫我来这一趟。

慕管事道:“我家姑娘前几日跟姑爷闹小性子,在家住了几日,今日终于肯回去了,所以并不在家。”

我闻言一惊,失声道:“慕容跟苏沐回苏家了?”

话刚说完我就蓦然感觉一阵不对,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急忙拉住慕管事问道:“你家姑娘真的回苏家了?”

慕管事虽然不知道他家姑娘回了婆家,我在这着什么急,不过看我脸色难看,忙道:“姑娘今早看了一封信后,就吩咐我去地窖打一坛好酒来,说是要带回苏家,后来我打了酒来,她就回苏家去了。”

“所以还不是苏家少爷来叫她的,而是她自己主动回去的?”我一听更觉不妙,“那封信呢?”

“呐,在这。”慕管事说着,伸手从我刚才写着的那叠纸中找出一封信来,递给了我。我接过来一看,顿时浑身直冒冷气。这封信,正是从我衣服上不见了的那封,不知怎的却出现在了慕家。

“这信怎么会在这里?”我呆呆地问慕管事。

“我也不清楚,”慕管事挠挠头,“那日慕家过继男丁,家中人来人往,后来苏老太太又出事了,姑娘和姑爷都赶往苏家去了。我将客人们招待好了,就去打扫厅堂,在一张几上发现了这信,也不知是谁的。前几日姑娘一直不在,我也忘了这事,直到今日才想起,就交给了她,她看完后就回苏家去了。”

我手抖了一下,就要将手上的信拆开看,这时慕管事回过神来,马上“诶诶”叫了两声,道:“先生好不懂礼,这是我家姑娘的信,先生怎么能看?”

慕容看了这封信,居然主动回到了苏家,不用想也知道她不会是去和苏沐和解的。如果真如秋叶红猜测的那样,这封信上有苏沐杀害苏复的证据。那么慕容得知苏沐既毁了她一生,又杀了她爱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急忙挡开慕管事伸过来的手,急声道:“要出大事了!”

慕管事被我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问我,我就趁机匆匆将信抽出,扫了几眼,顿时心就沉到了水底,信上居然确实如秋叶红所说,记载了苏沐杀害苏复的证据,但却不是秋叶红猜的那样,是为了给秋添儿报仇。

苏沐在信上告诉慕容,他已经受够了苏复横亘在他们中间,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所以除掉了他,好让慕容安下心来好好和他在一起——苏沐果然是移情到了慕容身上,觉得苏复碍事,才除掉了他。而慕容在得知了他和秋添儿之前对自己做的事后,又看到了这封信,会对苏沐做出什么事来?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情急,也忘了慕管事并不识字,一下就将信摊在他面前,急声问道:“你快看看,这是你家姑爷的字迹吗?”

慕管事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过看我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也知道事有蹊跷,忙道:“壁上的这幅字就是我家姑爷的手笔,先生可以对照一下。”

厅堂壁上挂着的这幅文征明的小行书,居然是苏沐写的。我大出意外,忙又追问道:“你确定这幅字是你家姑爷写的?”

慕管事点了点头,肯定地道:“当时是我看着他写的,还是我拿去裱的,错不了。”

他说得斩钉截铁,可是我却又蓦然打了个寒颤。我最初去苏家送信时,曾亲眼见过苏沐临写文征明,当时他还拿了一张纸给我品评,而那晚他的字迹跟厅堂壁上的这幅字,完全不同!

第十四节

同一个人临写文征明,字迹怎么可能完全不同!

一股寒意从我背后蹑手蹑脚地爬上来,我想到这件事,顿时惊恐地大叫一声。慕管事被我这声大叫吓到,差点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我叫了一声后,马上就拔脚朝外飞奔,一边跑一边对他道:“快去镇公所找镇长,让他去苏家。要快,要出人命了!”

慕管事见我不像是在说笑,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还是急忙应了一声。我出了慕家后,便朝着苏家飞奔而去。到了苏家时,开门的帮佣的告诉我,慕容正在房中和苏沐对饮,我一听,急忙叫他带我去。

那帮佣对我笑道:“先生要见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容我去说一声。”

我心急如焚,一把将他推开径直闯了进去。那帮佣见状顿时急了,急忙追着我过去了。我去过苏沐与慕容的房中,因此轻车熟路就到了他们门前。门关着,我再怎么心急,闺房之地也不敢擅自闯进去,只得在门外用力拍打着,嘴里大声叫道:“大少奶奶!少爷!”

门里没有人应声,我心中一咯噔,这时那帮佣也赶了过来,见房中无人应答,也有些奇怪,嘴里道:“诶,怎么房里没人吗?”

我看了他一眼,心底的不安越发浓厚,一咬牙,忽然用肩一顶,用力将门撞开。门砰一声打开了,我一个踉跄跌入了房中,还没站稳,就看到了对坐在桌子两头的苏沐和慕容。两人面前都有酒杯,苏沐正将一杯酒慢慢地啜入口中。慕容脸上则面无表情,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苏沐看。

我见苏沐安然无事,顿时长吁了一口气。这时那帮佣也进入房中来,正要对苏沐说什么,苏沐便对他摇摇手,示意他什么也不用说,先退出去。那帮佣愣了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不知道我们在打什么哑谜,挠了挠头,退了出去,将门带上了。

苏沐朝我笑了笑:“先生来了。请坐。”

他神色平静,我一时也不知道他和慕容之间发生了什么,只得在侧位坐了。苏沐等我入了座,然后才道:“先生忽然赶来,又破门而入,大概是知道了什么吧。”

他说着,微微有些出神,“先生第一次来苏家时,我正在写字,那是我回家后第一次写字,也是迄今唯一的一次,却正好被先生撞见。那时我便知道,如果有人会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一定就是先生。”

他说的是我从字迹上推断出的那件事。我闻言摇了摇头:“少爷以为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吗?事实上,你母亲和苏管事应该比我更早知道这事。”

苏沐摇头道:“我母亲和苏伯并不懂书法,从字迹上根本无从辩认此事。”

“他们不用从字迹上辨认什么。”我道,“他们从小看着你长大,你的一言一行都能辨认出来。苏管事临死前对你说的那番话,你就没想过别有深意吗?他就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才想要抢我包袱里的那封信,他害怕那封信会泄露你的事。而你母亲误会了他,以为他想以此来胁迫你,所以才会对他下手。”

苏沐被我说得一怔,随即就苦笑一声,嘴里低声叫道:“母亲!苏伯!”

他眼角微微有泪沁出,却很快便用手拂去,然后抬起头,指着慕容道:“你知道吗,刚刚她回到苏家来对我说,苏慕两家都再也经不起大变了,所以准备跟我好好地过下去。我听到这样的话,真是既开心又难过。”

他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苦笑道:“我刚回到苏家时,就问过她,心里是不是还念着苏复,她回答我,‘我什么都顺着你,你却来问我心里是不是还念着苏复’,你知道,我当时听到这句话是什么心情吗?”

这句话镇长也跟我提过,现在我知道了他当时为何会问这样一句话,也知道他听到这样的回答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慕容说过,她既然嫁给了苏沐,只要他好好待她,就便准备与他好好过下去,所以她才会那样回答。

而也正是这句话,将他向她坦白一切的可能都堵死了,这才导致了后面一系列事情的发生,也让慕容恨他入骨。而我之所以如此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也是因为知道了真相后,觉得苏沐的那封信实在太过古怪了。苏沐在信上说,他受够了苏复横亘在他和慕容中间,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所以除掉了苏复。

可实际上事实并非如此,那他为何要在信上这么说?

我隐隐地感觉到了一阵不安,总觉得这其中好像隐藏着什么陷阱,却一时又看不穿,所以才急忙赶到苏家来。

慕容一直坐在苏沐对面,听着他说话,眼中又露出了那种奇怪的眼神,却一直没有开口。苏沐说完,双唇微张出了会儿神,然后才对我道:“既然先生都知道了,我不想自己拆穿自己,就劳烦先生了。”

我没有理会他,而是问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你们兄弟相残?”

我终于将这事说了出来,慕容也悚然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看我,又看看苏沐。苏沐苦笑一声,道:“也许你会觉得我是在狡辩,但是当时确实是他先对我起了杀心,只是不知为何,就在他即将得手时却又忽然停住,我那时正在气头上,一时失手,就……”

“你是说,是他故意启衅的?”我忙问道。

苏沐点了点头。

我心底顿时一阵毛骨悚然,终于确定了这就是一个陷阱,一个死者给生者设置的陷阱。这是一个失去所爱后陷入绝望的人,做出的最疯狂的事。好在一切并没有如他所料,或许他也想不到慕容看了那封信后,竟然能够克制住自己,并没有做出不理智的事吧。

如果事情真的按照那个人的意愿发展,那这可真是我迄今见过的最大的悲剧了。我长长地吁了口气,理了理思绪,道:“你们都上了死者的当了。他故意向你启衅,就是想让你杀他,然后又故意事先写信回来,说是苏沐杀了苏复。在他的意料中,大少奶奶看了这封信,会想着替苏复报仇,而这,正是他的目的!”

苏沐骤然瞪大了眼睛,露出震惊的表情,显然一下就听懂了我在说什么,喃喃地道:“难怪他会一直说,不论谁回来都能拥有一切。他在暗示我,暗示我要用什么样的身份回来。”

我点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就在这时,苏沐的眼中忽然缓缓地流下了一滴血泪。

我骇了一跳,指着他道:“你……你……”

苏沐也忽然捂着肚子,面上浮起一丝痛苦之色,皱着眉头道:“怎么……忽然腹痛如绞。”

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很微弱,我心抖了一下,转向了慕容,颤声道:“你在酒里下了毒!”

慕容歪过头,似乎没听到我说什么,而是认真观察着苏沐脸上痛苦的表情,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还对我微微笑了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居然还在笑,我浑身冰冷,几乎要开始打冷战。

这时苏沐也知道了是慕容在酒中下了毒,苦笑一声,忽然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喃喃地道:“有一个小故事是这样的——有一个妇人年轻守寡,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他忽然开始说起了故事,我不禁目瞪口呆,慕容也奇怪地看着他,他却不管不顾,而是径直说了下去,故事不是很长,他虽然人已经极其虚弱,却还是强撑着将故事讲完了,直到最后说道:“……而那后生为了逃避这桩亲事,最后亲手杀了自己心爱的人。”

他一边说一边流泪,“原来这个故事,最关键的就是最后这句话。”

我和慕容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在临死前什么都没说,却说了这么个小故事。他说完了之后,忽然握住了我的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道:“我是服毒自尽的。不要告诉她真相!”

我听到这两句话,忽然鼻子一酸,他为了和慕容在一起,当真是拼尽了全力,直到死前还在为她考虑。他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意思一览无遗,就是一定要我答应。我几乎要忍不住落下泪来,连连点头。

他这才手上劲力一泄,整个都瘫在了椅子上,眼神中却透出一丝惘然,最后轻声说了句:“人啊,到底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说完头一歪,就此死去。

我亲眼目睹了这幕人间悲剧,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慕容全程都一言不发,直到听到了他最后的那几句,才微微有些动容,又有些疑惑,迟疑了一下,问我:“不要告诉我什么真相?”

我将眼角的一滴泪抹去,过了许久才将情绪平复下来,答道:“大少爷与少奶奶成亲两年,早已对少奶奶情根深种。他不想让你知道这事,免得你心中有负担。”

慕容明显不信这话,我已经顾不上她信不信,又低声对她道:“大少爷死的时候说了,他是服毒自尽的,与大少奶奶无关,请大少奶奶记住了,不要辜负了大少爷的死。”

慕容怔怔地看着我,显然也大惑不解,为何苏沐临死前还会如此维护她。这时,镇长终于赶了过来,在帮佣的带领下来到房间,一见苏沐瘫在椅子上,眼中流血,一声惊叫:“大……大少爷死了!”

我点点头,没等他问出什么,就道:“大少爷深感自己对不住苏慕两家,所以在酒中下了毒,自尽了。”

镇长张大了嘴看我,一脸的不可置信,过了半晌才问慕容:“大少奶奶,是这样吗?”

慕容张了张嘴,明显是想否认,她或许觉得在酒中下毒,是替苏复和自己讨回了公道,并没有做错,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我还没等她出声,就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希望她不要说出来。

慕容愣了愣,镇长也回过头看我,眼中疑惑之色越发明显。我对他的眼神视而不见,只是直直地看着慕容。镇长又追问了慕容一句,慕容望着死去的苏沐,面色复杂,终于点了点头,道:“就是先生说的那样。”

第十五节

在她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我不禁长长地吁了口气,不等镇长再说什么,便过来拉了他往外走,一边道:“苏家接连遭逢大变,少奶奶有许多事要处理,我们就不要叨唠她了。”

镇长被我拉住,一脸的莫名其妙,又不好挣脱,只好和我一块走出了苏家,刚走出苏家就一连声地追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先生,苏沐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是他自己下的毒?”

我心中憋了一股气,一口气走出了很远的一段距离,直到离苏家很远了,这才停下脚步,面色严峻地转过头来看他。镇长见状,摸了摸脸,赔笑道:“怎么了先生?”

“酒中的毒并不是苏沐下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息心中的躁动,“你猜得没错,是慕容毒杀了他。”

镇长闻言大惊:“那先生怎么说他是自尽的?”

他说着就转身要回苏家,我伸手又将他拉住,道:“苏沐是服毒自尽的,这是他自己死前说的。死者为大,镇长就不要再追究这事了吧。”

“他……在维护慕容!”镇长讶然道,“慕容毒杀了他,他却还在维护慕容,这……这是怎么回事?”

“秋叶红关于苏沐的猜测,大部分都是对的。苏沐在外经商时得知了秋添儿的死,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慕容窥破了那段私情,恼恨之下杀了秋添儿,所以要报复慕容。”

“可是他明明死前还在维护慕容……”

“苏复死在了外面,你们都以为是苏沐杀了他,这就是他对慕容的报复。可是你们都错了,他远比你们想象的更疯狂——他认定是慕容杀了他爱的人,所以要让慕容也亲手杀了她爱的人。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得逞了。”

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想象着苏沐在谋划这些事的时候,眼中闪烁着缜密而又疯狂的眼神,整个人都在发抖。

镇长听不明白我的话,一脸的疑惑。我苦笑一声,说道:“秋叶红猜测的事大部分都对,除了一件事——回到苏家的那个人并不是苏沐,而是苏复!就在刚刚,慕容亲手杀了她最爱的人。”

镇长听得一哆嗦,张大了惊恐的眼睛望着我。我强忍着心中的悲哀,将我从两幅文征明字迹上推断出来的事都告诉了他。苏沐认为是慕容得知了他和秋添儿的私情,深恨秋添儿毁了她和苏复的幸福,一怒之下杀了秋添儿。所以他写信回来告诉慕容他杀了苏复,然后故意启衅逼迫苏复杀了他,临死前,又用言语诱导苏复顶替他的身份,回到了玉田镇。

苏复回来后,自然不能承认自己杀了人,而苏沐信上又说过苏复“已死”,加上玉田镇没有寡妇再嫁的风气,他想和慕容在一起,只能将错就错冒用苏沐的名义。那天他刚回到苏家时,就曾试探过慕容,问她是不是还喜欢苏复,不料慕容却大发脾气,所以他也根本不敢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整件事最关键之处,就在于那封苏沐给慕容的信,一旦慕容看了信,知道是苏沐“杀”了苏复,必然会对“苏沐”恨之入骨,事实正如他所料,慕容悲愤难当之下,下毒杀了“苏沐”。

而这,正好落入了苏沐的圈套——他用自己的死,给苏复和慕容布了一个局。

苏管事死前说,“能看着两个少爷成家,够了”,可是事实上苏复并未成家,那时候我们都没听出这话有什么问题,后来我想起来时才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回来的是苏复。既然苏沐已经不在了,他想让苏复借着苏沐的名字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和慕容在一起,也算是看着他成家了。

而这也是他想要那封信的原因,他怕那封苏沐写的信上有苏复不知道的事,从而泄露了苏复的身份秘密。可苏老太太却误会了,以为他要以此威胁苏复,所以杀了他。后来苏老太太的死也与此有关,她亲手杀了对苏家忠心耿耿数十年的管事,心中愧疚难当。

我说完后,镇长听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这整件事谋划之缜密,堪称算无遗策,着实让人毛骨悚然。唯一出了纰漏的地方就是,那封原本一开始就应该送到慕容手上的信,却几经波折才送到她的手上,直接导致中间又多出了这么多事。

“可是,那封信明明就在我换下的衣服里,没有被任何人抢去,为何最后却出现在慕容手上?”我说着,盯着镇长看,“镇长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镇长避开了我的眼睛,额上微微有汗,勉强笑了一声,低声道:“这事先生自己都不清楚,我又如何得知呢?”

我将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心中轻快不少,怅然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不将真相告诉慕容,就是对她最大的慈悲,苏复死前也是这么想的。既然是死者的要求,镇长就答应了吧。”

镇长沉默了一下,随即便应了一声。我没有再说话,朝他点了点头,便想回住店去。谁知我刚迈开脚步,镇长便又在背后叫住了我,我转过身,他却又踌躇不语。

我就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开口。过了许久,镇长才面色复杂地道:“信确实是我拿走的,请问先生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信是在慕家过继男丁那日,出现在慕家厅堂中的。”我答道,“知道信在我衣服中的,只有你、苏管事和苏复,三人中苏管事那时已经不在了,苏复不会自己做这事,那自然就只能是你了。但是你是何时将信拿走的呢?我曾对此大惑不解,我们初遇的那天晚上,你一直都在店主人的视线下,不可能去我房中拿信,不过后来我想了想,才发现原来信不是那晚被拿走的,因为第二天你还去过一次住店。”

“不错,那日你在镇公所说包袱被抢走,我让你无须担忧,我会去店里和店主人说一声,让他将账记在镇公所账上,就是那日我去了住店,趁店主人不注意的时候去了先生房间,拿走了信。”

他说的与我想得一样,只是我还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便用征询的眼光看着他。镇长说完后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道:“不瞒先生,在这事上,我确实是有些私心。”

“镇长与苏慕两家有仇,所以要看他们两家自相残杀?”我问他。

镇长摇了摇头,有些难以启齿,“我与苏慕两家都没什么瓜葛,不过秋添儿的母亲,与我倒是旧时相识。”

听他这么说,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镇长与秋添儿的母亲相熟,或许当年曾有过情意也说不定,所以格外关注秋添儿与秋叶红的事。

镇长见我面上表情,知道我猜出了其中关窍,脸上居然微微有些泛红,道:“当年秋添儿的母亲青年守寡,我呢也是壮年丧妻,彼此间都有那么些意思。可是先生知道,镇上向来没有夫死再嫁的风气,所以此事也就作罢了。后来没几年,她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忽然自尽在了家中,临死前拜托我关照秋家的这俩姐弟,我也就应了她。”

他刚说了几句,我心中就已经有所了解,秋添儿死于苏老太太之手,秋添儿的母亲不在了,自然不能替女儿向苏家讨还公道,所以他便替代她母亲做了这事,送出了那封信。慕容看了那封信后,自然会去找“苏沐”算账。

“秋添儿死于非命,秋叶红远走他乡,这两件事都不是我能阻止的,深感愧对故人,所以一念之下做了这事。”镇长道,“只是我却不知道回来的居然是苏复。若是知道,他也是整件事的受害者,我是万万不会做这事的。”

我听他说完并没有答话,而是久久不语地凝视着他,镇长被我看得有些如芒刺背,低下头轻咳了一声,我这才慢慢开口道:“如果回来的是苏沐,镇长便能理直气壮地让慕容向他下手吗?请问慕容又有什么错呢?”

镇长身子微颤,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他看。过了很久,镇长才低声道:“这事是我做错了。这整件事中最无辜的就是她,先生放心,这件事我会向县里说明的,不论有什么样的处置,都是我自食其果,怨不得别人。”

我摇了摇头,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你将一封原本就是要送给慕容的信送给了她,能有什么处置呢?对了,镇上的家书收得差不多,我今日就要离开玉田镇,就不再去镇公所辞行了,告知镇长一声。”

镇长在我背后没有出声,我也没有再回头,而是一路径直走回住店去了,回去后将东西收拾了,便和店主人说了一声,谢过了他这几日的关照,然后将门口的驻店牌子收了起来,背上包袱离开了玉田镇。

出镇的时候,我再次经过初遇秋叶红的那条山溪,又是一阵恍惚,苏慕两家的事已经落幕了,接下来两家会有怎样的变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在玉田镇遇上的这件事,是我成为巡城马以来见过的最悲呛的事。

一个女子,因为要替自己爱的人报仇,却最终亲手杀了他。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吗?而讽刺的是,在这整件事中,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打着爱的名义。可是,并不是所有的爱都能带来温暖,就像水一样,沙漠中的人因它而活,洪涝中的人却因它而死。有一种爱也是带着凛冽的刀光,它摧毁一切。

慕容亲手杀了“苏沐”,为自己和“苏复”报了仇,或许此时此刻的她心里是满足的,可是往后的日子呢?我想得到,苏家少奶奶在那座空荡的大屋里,端坐在厅堂中守着她的爱和恨。

起初的时候,无论爱还是恨都经得起咀嚼,她或许追忆往事咬牙切齿,或许缅怀旧日柔情似水。可时光终究是无情的,有一天爱和恨都会在它的利齿下荡然无存,就像穿堂而过的风,到那时候,苏家大宅里什么也没有,只是盛满了孤寂。

而孤寂是不会开出花的,它只会悲凉如水,慢慢地浸透这座大屋,最后将她吞没,不溅起一丝水花。我的心情有些沉重,忽然又想起苏复临死前讲的那个小故事,那是苏沐讲给他听的吧?而苏复死前,又是怎样的绝望?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玉田镇,转过头跨过了那条山溪,就像跨过了这整件事。风有点大,我夹紧了衣服,前面的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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