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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云忆故人

(一)

邺都城群山环依,大江接临,横看凤翔飞阖,纵成游龙之势。百余年前,东朝萧氏与北朝司马氏划怒江建国后,定都于此,王气天成。

永贞十二年九月初七,时已入夜,邺都的雨雾依旧迷离。

筑于城北的宫城铺迤于明黄灯色下,金阙朱墙,瑰丽如斯。已是数日细雨连绵,宫阙后僖山上的桂子半数残败,然馥郁清冷的香气却未凋零分毫,依然于秋风携送下溢满整座宫城。

当朝沈太后居住的承庆宫偏殿,跪坐案前的紫衣少女正沉浸在这样的冷香间,凝神于长卷上抄写佛经。

她敛眉垂目,默念佛经时神色十分恭谨。她想以万分虔诚的心敬告上苍求出所愿,只可惜执笔的手腕却控制不住地颤微,平素秀丽非凡的字迹此刻流墨纸上,竟是难抑潦草。

她蹙眉苦笑,坚持良久,终于认清现实放下笔,手握成拳轻轻敲打双腿。

殿里纵燃了暖炉,也不抵连日秋雨的湿寒阴冷。蜷缩的腿骨因寒潮入侵而疼痛剧烈,抄经跪得久了,那痛楚更如有万针倾扎,绵绵磨损着她所有的气力。此刻遑说抄经,便是拿笔,已然很艰难。

她低低叹了口气,倚上软褥稍作休憩时,一畔窗扇忽传来开阖的声响。她转眸,看到那“不速之客”跃窗堂皇入殿,一袭黑绫斗篷卷带沉坠湿气,就这样毫无顾忌地靠近案边。

来人微微俯身,先是端详她苍白的面色,而后转目案上经卷,嗤笑不已:“夭绍啊夭绍,这佛经抄得龙飞凤舞如同草书,太后看了只以为你是胡乱敷衍不敬佛祖,怕是不能轻易宽恕你扰乱宫禁的罪过。”

他乍然而至,举止不羁,言词奚落,宫闺中如此行径可谓胆大包天的放浪形骸。夭绍却习以为常,轻笑回应:“扰乱宫禁?这是谁给我定的罪?我足不出户就扰乱宫禁了,那不知如沈公子这般黑衣夜行,独闯承庆宫,又该如何称道?”

宫中防卫森严,独他能在金殿明堂间来去自如,这仗的却不是鬼神难测的轻功,而是一张举世无敌的脸皮。

“啧啧,”来人摇头感慨,“丫头你牙尖嘴利,可惜却不能代替下笔如风。”他嬉皮笑脸浑若无事,褪去湿淋淋的外袍,露出一袭胜雪锦衣。

殿中烛火明燃,锦衣浮光,衬得他本就英俊的面庞宛若美玉曜光、宝剑离匣般神采摄人。可叹,如此翩翩气度下,那人眉宇间却是让人望一眼便可轻易着恼的浮夸。他歪着身子斜坐案边,施施然含笑:“来宫前我听说七郎随太子驾去了慧方寺,此事难道不是你撺掇七郎所为?陛下病卧榻上长久不醒,举朝人心惶惶,太子奉谕拜佛是为陛下祈福,最重耳根清净。可七郎好动活泼的性子是恨不能时时上天捅个窟窿他才称心,此去佛门,必犯大师们的清修!太后得知此事定然震怒,你今夜即便抄出百卷佛经,怕也不能让太后平气分毫。”

他言词铮铮,眉眼流光,似笑非笑的模样端然是坐看好戏的闲逸。

夭绍顺着他的话锋问:“何以见得是我撺掇了七郎?”

“七郎那个野猴子,平日连太后和太傅都拿他没辙。除了你这个亲姐姐外,他何时能听进旁人半句话?”

夭绍微笑道:“你也说他是好动的性子,那即便是私下偷溜出宫,也是常有的事。”

“说的是,”锦衣公子朗声一笑,“只是我不知七郎何时起对佛经义理如此向往?竟心甘情愿陪着太子去慧方寺?”

夭绍闻言似是恍然,连连点头:“沈大名士提醒得对,待七郎回来我一定详问,他是如何得的佛缘,又是如何得的慧根?不过,沈大名士贵为慧方寺主持竺法大师之徒,七郎常日视你如兄,想是从旁蒙你点拨了不少?”

锦衣公子笑容一收,故作咬牙切齿:“看来你想把脏水往我身上引?”

“岂敢。”夭绍这才盈盈笑道,“好吧,我承认七郎此行是我授意。只是宫中尚无人知晓这件事,你如何得知的?”

“这便是我深夜来此的缘由了。”锦衣公子挤眉弄眼,“七郎随驾的事,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至于这个人——”他压低声音颇为神秘,“便是夭绍您念念不忘的那位。”

念念不忘?夭绍在满殿摇闪的光影中怔了片刻,醒悟过来,喜色顿时充盈满目:“是不是憬哥哥……”

“且慢,话到这里必须要说清楚了。”锦衣公子将她的话打断,慢条斯理理着衣袖,“我沈伊今夜私行宫廷只为报信,郡主您说我这趟是走对了呢?还是走错了?如果郡主您说我不该来,那我立即便走;如果是该来……那么扰乱宫禁之罪,是否还是由郡主您揽下?”

方才两人口舌之争他落了下风,这时总归要报复回去得理不饶人了。夭绍哭笑不得,无奈道:“伊哥哥自然该来,我自然也得谢你。”又拉住他的衣袖,追问,“你是不是有憬哥哥的消息了?”

“他的踪迹就值得你这般费神?”沈伊垂眸,望着袖上那双素手,不紧不慢地拂开,“倒不曾见你如此关心过我的去向?”

他佯装落寞,语气颇酸。夭绍并不理会,笑道:“我和憬哥哥八年未见了。何况舜华姑姑说了,憬哥哥此趟来邺都,是为陛下的病情而来。”

“嗯,就你忧国忧民。”沈伊俊目斜飞,瞥向夭绍的双腿,语气怪异,“你莫要忘记,当年是谁连累你双腿险些残废?而且这厮竟狠心至此,八年里从未来过邺都看望你,你为何还这般念着他?”

腿骨煎熬虽苦,却非这八年最难承受的劫难。夭绍抚着膝骨,轻声道:“憬哥哥必然是有苦衷的。”

“嗬!”沈伊冷哼,“如此说来,你们倒心有灵犀了,我沈伊却是枉做小人。”

“我看你确实是枉做小人了。”

殿门外突然传来的声音本是轻柔,沈伊却听得浑身一僵,讪讪扭过头,看着缓步而入的华衣女官,敛笑肃容,起身道:“母亲,这么晚了,还未休息?”

这声音不同方才的放荡无忌,改之雅正醇和,猛然听来着实不愧武康沈氏沿袭百年的隽永风骨。

“舜华姑姑。”夭绍见到来人也是微惊,撑着手臂想要起身,却被舜华走来轻轻按住。

舜华柔声对她道:“太后让我来看看你,说夜雨忽大,怕你腿疼难忍,问要不要请御医随侍殿外?”

“不用,那些御医对这腿疾素来无法,况且他们还要在文昭殿侍奉圣驾,就不要麻烦他们来回奔波了。”说到这里,夭绍不忘为沈伊开脱两句,“而且,有伊哥哥在这里陪我说话,我现下疼得也不算厉害。”

“也好。”舜华轻抚了抚她披肩的黑发,这才转身再度看向沈伊。

她眸光清冷,并不言语,只是越这样难辨喜怒的波澜不兴,在沈伊眼中越是不怒自威的严厉,遂安分守己地站着,不敢妄动妄言。

舜华盯着他半晌,才冷声道:“你酉时不是已出了宫,怎么眼下又在这里?”

“这个……”沈伊支吾,眸色飘飞。

舜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见殿间云母屏风上那袭透湿的黑绫斗篷,冷冷一笑:“明日见了你父亲我倒要问问,我做母亲的虽然未尽全力,八年里不得不处在深宫,无法教你向上。本以为他沈峥堂堂一国丞相,作为父亲自该是教导有方,不料今日所见,原来是如此成果,竟容许你仗着那些皮毛之技,便以为自己可以做飞檐走壁的刺客,夜闯禁宫!”

“刺客?”沈伊本是不痛不痒地听着,待这个词入耳时,才忍不住道,“母亲,能不能换个说法……”

舜华怎想一番训诫下来,他还是这样若无其事,怒道:“甚么?”

沈伊在她的喝声中一个激灵,连连颔首:“是,是,刺客。母亲教训得是。”

“姑姑,”夭绍忙解释,“伊哥哥得到憬哥哥的消息,知晓我一直惦记着,这才冒雨入宫,想要及时告诉我的。”

舜华闻言一怔:“难道阿憬已来了邺都?”

“正是,”沈伊底气十足地抬了头,“阿憬是今日傍晚入的城,眼下已在云阁。”

舜华皱眉道:“你父亲去信剡郡云氏不过三日,阿憬竟这么快便至邺都?”

她在困惑之下骤起疑思,不免微微出神。沈伊趁机迅疾披了黑绫斗篷,对夭绍眨眼:“消息送到,我先走了。”袍袂一振,已是黑衣如烟,瞬间夺门掠出。

舜华不住摇头,望着在风中兀自晃悠的门扇,命殿外侍女关了,这才低声叹息:“若不是禁卫统领看你是丞相之子的情面,你以为自己可以这般行走自如?当真是不像话。”她回身坐到案边,见夭绍忍痛已忍出满额冷汗,忙在一旁洗净丝绢,擦上她的面庞。

“姑姑,”夭绍踌躇着轻声问,“婆婆已出了佛堂?”

“是。”舜华的目光有意无意看向一旁案上的佛经,微笑,“你深夜抄经,是有何求?”

夭绍垂首,歉然道:“姑姑,劳烦您代我向婆婆请罪。午后婆婆入了佛堂诵经,太子出宫时,我……我让七郎跟驾去了慧方寺。”

舜华并无一丝的疑惑与惊讶,清眸沉静平和,看着她:“郡主能说说为何这样做吗?”

郡主?夭绍在她的称呼下微微一怔。

舜华乃东朝丞相沈峥之妻,也是江左世家武康沈氏的主母,即便是在八年前因故被沈太后召入宫中以女官名义伺候身侧,身份也还是尊贵非凡。夭绍身处宫中,舜华陪伴她成长俨然是母亲的教引行事,此刻却突然对她以“郡主”尊称,倒听得夭绍心生不安。

“姑姑别生气,我知道自己擅自安排七郎随驾是大胆妄为,只不过……”她想了片刻,才慢慢道,“眼下朝中是多事之秋。西南战事未平,荆州军和南蜀敌军仍相峙于岷江朱堤,至今胜败未分。北朝皇帝去年求亲我朝,定了今年十一月为大婚之期,如今时日将近,明妤阿姐联姻北朝势在必行。而在朝中,陛下得怪病昏迷不醒已逾数月,东朝亿兆臣民为此惶惑难安。既是如此乱局,就不得不防有人暗藏祸心、趁机发难,太子殿下的安全是重中之重。今日太子为陛下出宫祈福,是群臣上谏,太后许可,我无法阻拦。但是仅仅只有宫中侍卫和东宫长御陪同太子我又不放心,唯有让七郎贴身跟在太子身边。七郎虽少年意气,性子难驯,但他身手尚可,对太子又忠心耿耿,而且他也是唯一可日夜陪伴贴身跟随太子的人,有他在,我会放心些,婆婆想必也会安心些。”

“原是如此。”舜华冷凝的眉宇渐渐舒展,温言道,“我会如实上禀太后。”

舜华看顾夭绍用完汤药,又劝说她上榻休息,这才回到沈太后的寝殿。

寝殿里窗扇半开,飘动的帷帐间依稀可闻檀香的祥和清淡。沈太后躺在软榻上,榻前红玉珠帘低垂,嫣然流光映着她倦累的面庞,眉眼阴郁难现一丝神采。

舜华将要叩首,沈太后却道:“免了。”

“谢太后。”舜华站直身。

沈太后此刻颇觉筋疲力尽,揉额叹息道:“哀家实在是过于宠溺这个丫头了。”

“郡主虽擅命小侯爷随驾去了慧方寺,但她这样做也是有苦心的。”舜华将方才夭绍的说辞一字不落回复沈太后,末了劝解道,“郡主聪慧,是非大局历历分明,知晓可为与不可为,太后不必为此事太过忧心。”

“是吗?”沈太后却是心事重重不存乐观。

夭绍本名谢明嘉,“夭绍”为其闺字。夭绍母亲为本朝长公主陵容,父亲为当朝太傅谢昶的幼子谢攸。八年前父母双双离逝时,夭绍九岁,而她的弟弟谢粲方才六岁。守完孝三年,沈太后怜幼女遗孤,封夭绍为郡主,擢谢粲为东阳侯,将姐弟二人接来承庆宫亲自抚养,至今已有五年。

此对姐弟慧敏至极,但性格却是难以束缚的跳脱。尤其是如今年方十四的东阳侯谢粲,顽劣难驯,惹祸不断,素来是沈太后责之怕严、宠之怕溺的一大心病。今日傍晚,谢粲假扮禁军随驾,便是胆大包天、扰乱宫廷禁卫的大罪。这夜沈太后刚出佛堂,便收到禁军统领张谨送来的密报。若按往常,她早已遣人去寺中拿人,而方才却硬是将此怒压了下去,只着舜华前去质问,虽则心中不舍夭绍处罚是原因之一,但更大的原因,却也是明白,谢粲此行定然是受夭绍嘱托,暗中保护太子行事。

亲手教导了五年,承欢膝下的孙女对如今暗潮涌动的朝局政局看得如此通透,更知立足高处未雨绸缪,其成长之快,有些出乎沈太后的意料,同时也令她忍不住想起那些难以回首的前尘往事,另起一道忧心。

沈太后默然良久,才又出声:“哀家累了,前朝今日的折子就不一一看了,舜华,你拣重要的说说。”

舜华在心中顺了顺朝中诸事,禀道:“明妤公主将嫁北朝,都是各地官员上书恭贺的折子。北朝来国书,说来迎娶的使臣已自洛都南下,十日后到达邺都。”

“十日?看来北朝的皇帝倒很着急。”沈太后露出一丝微笑,指间执着佛珠悠然转动,问道,“荆州战事如何?”

“前线来过军报,未写紧急军情,想必没有大变。殷桓将军也不曾再要朝廷添加军饷。”

“殷桓不再要军饷?难得。”沈太后清冷的语意在笑声中变得深长,“岷江水汛已至,南方的战事想必快有结果了。”

舜华秀丽的面容柔静似水,年少时毕露锋芒的机敏如今已随岁月的流逝淡然敛于眼眸深处,微微垂首道:“恭喜太后。”

“有结果并非必胜,说喜还太早。”沈太后收了佛珠,敛平衣袖,撑了手臂要自榻上起身。

舜华忙上前将她扶起,言道:“殷将军武功赫赫,战无不胜,人称不世出名将,太后不必过于忧思。”

“不世出的名将?就凭他殷桓?”沈太后的笑声莫名地轻快起来,“即便世人都如此说,你心中也是这么想?”

答案就在嘴边,舜华却是低头不语。

沈太后自然知道此间顾忌为何,笑容在沉默下缓缓消散。她随手在榻旁的博山炉里添了一块香片,青烟袅然升起时,竟让她也恍惚想起了当年那位风姿如神的青甲将军,不由在怔思中怅然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文昭殿今晚可有消息?”

舜华道:“御医来过话。陛下昏迷中,仍是无法进食。”

“看来纵是用千金灵药,也不见起色。世上的神医当真如此难求吗?”沈太后望着自己身上仍着的礼佛素衣,苦笑道,“哀家每日在佛前诚心祷告,今日太子也为了他的父皇去了慧方寺静心礼佛……可红尘中千人万愿,我们的祈求,佛祖何时才会听到?”

“陛下的身体事关东朝社稷、万万人的安康,佛祖定然不会忘了此事,太后放心。”舜华轻声劝慰,“而且方才沈伊来了宫中,说剡郡云氏少主已到了邺都。阿憬……太后想必还是记得的,就是当年的白云之子云憬。这孩子我看着他长大,自小聪敏,听说如今已尽得他母亲的医术真传。请他为陛下医治,定得佳音。”

沈太后叹道:“但愿如此。”

云憬,昔日的白云之子——沈太后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时,不防一旁窗扇忽在此刻哗啦大开,冷风夹雨,吹得她一个寒噤。

舜华忙去关了窗扇,回过头时,正见沈太后轻轻收拢身上的素衣。舜华这才陡然惊觉,十数年来执掌东朝朝政、令五州风平浪静的当朝太后原来也只是这样纤细柔弱的双肩,那暗带银丝的披肩长发下,岁月的刻痕是这般地无情沧桑,眼前的太后纵还有惊世的仪容,却早不再是当年自己初见时那位疑似天人的玉妃。

这样的感慨下舜华未免想得深远,一时黯然无声。

腿疾缠人,夭绍虽咬牙硬撑,却总归无法在那样折磨人的疼痛下安然入寝。坐在榻上看了一夜的书卷,将近寅时,她才在困倦中昏沉睡去。

一觉深长,往昔年少的灿烂无忧在梦中浸透心底,仿佛带来了无比酣畅的轻松。夭绍回味着梦境,依依不舍地睁开眼。腿骨间的疼痛不再剧烈,剩余丝丝缕缕的酸楚,好似细虫噬咬。正心想外间是不是雨停时,有侍女入殿撩开帷帐,恰露出被殷然霞色染红的窗纱。

“终于放晴了,今日想必会秋阳高照。”夭绍长叹,颇觉苦尽甘来的解脱。

“郡主以为是早上呢?”侍女掩袖而笑,“眼下已经是傍晚啦。”

傍晚?夭绍怔了一怔,下意识觉得自己必然是在睡梦中错过了什么,忙问:“剡郡云公子可曾来宫中?”

“嗯。”侍女颔首,脸颊莫名红了红。

“他现下在哪?”

夭绍心中着急,自无暇察觉侍女异样的神态,忙掀了锦被下榻着屐。谁料踩地的刹那腿脚酸软无力,一个趔趄险些倒地。侍女快步过去将她扶稳,嗔道:“郡主慢些,云公子在陛下的文昭殿待了两个时辰,此时已经出宫了。”

“已出宫了?”夭绍目色一黯。

“是啊。”侍女在一旁回想今日午后见到的那宛若仙人般的俊颜,羞涩的言词中难掩向往,悄声对夭绍道,“郡主,世人说江左独步云澜辰。果不其然,奴婢今日见到的云公子,真真是风姿绝代。”

身处宫阙殿阁之间,来往可望多少贵胄人杰,侍女既能这么说,想必云憬的风华确实无双。

“是吗?”夭绍垂首,回应淡淡。

云憬什么模样,她五岁时就知道。

少时的朝夕相处,他的样子早刻在她的记忆里,只是隐隐约约地,总和另一个人的面庞模糊在一起。

而那个人的样子,却烙在夭绍的心底。

(二)

夭绍虽如此的不以为意,但也知道,侍女对云憬敬若天人的向往却并非只因一面惊艳所致。

早在永贞十年间,时人便盛行有七言赞语,曰:大才槃槃商之君,江左独步云澜辰,挟剑绝伦萧少卿,盛德日新沈伊郎。

这四句话流传之广,不仅在市井之间人尽皆知,便是深宫之中,也早是人人耳熟能详的地步。赞语里提到的那当世最夺目耀眼的四个年轻人里,除了为首商之君是北朝人以外,其余三个,都是东朝的世家子弟。

沈伊自不必说,身为当朝丞相之子,郡望武康沈氏,性情卓尔,文采风流,当属东朝名士之冠。萧少卿文成武成,风姿特秀,更是湘东王萧璋的世子,身份之尊贵,难以言语。

至于那位云澜辰——

早在他十一岁时,白云之子的名声便已广为人知。

且说剡郡云氏,当属东朝名望显赫的大族之一,与武康沈氏、晋陵谢氏一般,百年前东朝开国时,云氏先辈本也是肱股功臣。但因云氏族人素来善商道不喜官道,更兼“云氏子孙不得轻易仕途”的祖训,历朝历代云氏入朝为官的人少之又少。直到云憬祖父云绰这辈,方出了些许转变。

云绰和先帝有莫逆交情,先帝当政困境时云绰携云氏家财挺身而出,平四夷,行新政,丰功累绩,官拜大司徒,娶先帝胞妹柔仪公主为妻,剡郡云氏这才又在东朝史册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云绰之子云濛生性温和,与世无争,见父亲去世时东朝政局稳定,海晏河清,便辞了世袭爵位,又领云氏全族避隐剡郡,专心筹划家族商事。说也奇怪,云濛此人足迹随云氏商旅遍及天下,却独独鲜至邺都。自云绰逝后十多年里他唯来过邺都一回。

那一回,正逢九年前的中秋宫宴,也是十一岁的云憬初次入宫。

当时,皇帝萧祯初登基,风采焕发,正是年轻得意之际。念及云家的功绩,为表亲和感激,萧祯于宴上唤云憬步至金銮前亲自问话。站在玉阶下的少年绣衫飘飘,临风而立时神仪清绝,眉目间更有一股飒飒爽朗的潇洒。

萧祯宴上多饮,醉意微起,只觉眼前少年宛若朗月趁风送入凡间的仙童,不禁脱口道:“既见此颜,如拂仙风。仙风永存,不见凡人萤火之哀。”

云憬抬头,口齿清晰,语字明润:“譬如白云与日月,白云虽昼夜永存,却无日月之熠熠精华。臣为白云,陛下日月。”

他未加思索的对答令萧祯大叹,心中喜爱不已,宴上诸人也是交口称赞,“白云之子”由此美名传扬。

而世人如今称赞的云澜辰,自然早已不再是当日那个有着急智应辩之才的小小孩童。

夭绍深处宫中,只听旁人说云家公子是如何如何地运筹帷幄,将云氏商事周流天下,富家亦富国;又听说云家公子是如何如何地才德非凡,自四方吸引至云氏门下的食客上千,奇人异士数不胜数;还有说云家公子的天人姿色,此事向来最让妙龄少女向往憧憬,至于是如何如何地俊美无双,夭绍却不再听得进去。

而如今听闻云憬来到邺都,夭绍急着见他,一来固然是为少时的情谊,二来,却是想亲自求证两件事。

秋雨过后,夜空霁朗,月色格外清亮。横穿邺都的曲水绵延在如此秋夜下,波光粼粼,宛若银绸流向远方。

宫城外的长街沿曲水东西伸展,至城东流枫岭一带,曲水在此间低凹处落成一汪深池,池名碧秋。

碧秋池不负其名,水色青如翡翠,透澈见底。而一侧流枫岭入秋便见漫山枫红,流火般的颜色映入碧秋池,竟丝毫不现绯霞扑水的艳丽,唯见那池水愈发凝碧沉沉,意境幽凉。

流枫彤岭,碧秋池色,如此旖旎风光自带来无限繁华。池畔雅阁毗连、酒肆无数,池中又有画舫滑行、丝弦笙歌,是以无论白昼深夜,此处都是邺都最为热闹的地方。

只是对于鲜出宫中的夭绍而言,眼前这等热闹却喧嚣陌生得很。她在人来人往的街口驻足须臾,才跟随谢府家仆走入那条华灯璀璨的街道,顺着潮涌的人群挤到岸边,任由家仆伸手招来一艘画舫,对持桨的两个大汉道:“去对岸。”

画舫里有歌女弹唱,滑桨的大汉虽双臂孔武,但在这样酥软的曲音下,却只将画舫滑行得悠然缓慢。

夭绍端坐舱中,静谧间的高华气度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家仆落下锦帘,将歌女春色荡漾的目光挡在外头,急声催促两大汉划快些,边于一旁递上碧色的水酒,笑道:“这是此间闻名的碧枫酿,郡……”他顿了顿,看着束发高冠、宽衣博带的夭绍,改口道,“公子不妨尝一尝解闷。”

夭绍见盏中酒色碧绿剔透得近乎可爱,浅抿一口,唇齿间顿时芳香流溢,不禁一笑:“碧枫酿?名字有趣,味道也奇巧。”

这酒并不烈,胜在清甜可口,是以酒量甚浅的夭绍饮酒数盏后,倒也未起醺醉之意。

此时画舫已过池中央,远处的喧闹遥遥而绝。水波上夜雾微起,夭绍朝岸上望去,只见流枫岭上灯火煌煌,漫山枫红下,一座高阁孤筑山腰,白玉为瓦,朱琅为檐,十分的轩丽中自有出尘的风雅。

“那便是云阁了。”仆人感慨一叹,对夭绍道,“太傅交代过,若郡主出宫想找云公子,到这必能见到他。”

夭绍轻轻一笑:“夭绍的心事,阿公从来洞若观火。”她低头,缓缓再饮一盏碧枫酿。

片刻后画舫泊入池畔,仆人掏出几枚金铢,命两大汉原地等着,这才引夭绍沿青石台阶而上。

这里是东朝云阁机要经略之地,向来戒备森严,数十持剑的侍卫把守两侧。阁顶有青云琉璃匾额,“云阁”二字遒道苍劲,正出自先帝的御笔。

将近阁前,家仆请示夭绍道:“未免这些人不长眼睛误伤郡主,奴还是先上前为郡主通传一声。”

“且慢,”夭绍从腰间摘下一枚白玉,嘱咐他道,“不要提封号,便说东山故人、晋陵谢明嘉求见云澜辰。”

“是。”

仆人卸下随身携带的佩剑,捧着白玉送至为首的侍卫面前,作揖道:“东山故人、晋陵谢明嘉求见云阁少主。”

谢府门下从无庸人,仆人虽老,言谈举止却自藏历练豁达之态。侍卫见夭绍衣饰华贵,仪容不凡,亦不敢慢怠,说了声“稍等”,当即持玉佩离去,不过片刻便再出来,身旁已多了位五官冷峻的中年男子。

“郡主。”男子望见夭绍,肃容上前,弯腰便拜。

夭绍坦然受了一礼,这才将他扶起,微笑道:“多年不见,夭绍处在宫里,只能耳闻江左云阁的大总管偃真是何等地精明干练。今日得缘再见,偃叔叔果然风采依旧。”

“郡主却不再是当年的女娃娃了。”偃真沉静的眸间流出温暖笑意,见夭绍频频望向身后,猜到她的心思,忙解释道,“云阁派去南海和巴蜀的两支商旅今日刚回邺都,少主正在见他们,此刻无法抽身。还请郡主先去少主书房稍等片刻,等那边事一完,少主随即便来见郡主。”

想来那人还是这样的骄傲,不通半分情面的固执。

“只得如此了。”夭绍无奈,转身对那仆人道,“我深夜出宫阿公难免挂心,你先回去禀了阿公,我在澜辰这边自无事了。”

“是。”仆人揖手应下,与偃真告辞。

偃真将夭绍领入书房,命人送来茶汤糕点。已是相隔八年未见,两人自是感慨,只是坐下还未聊上两句,便有一主事奉命来请偃真:“少主让总管即刻去一趟议事阁。”见偃真皱眉,忙俯下身在他耳侧低语了几句。

偃真脸色一寒,当下撩袍起身,要走时想起一旁的夭绍,又尴尬止步。

夭绍搁下茶盏一笑:“你去吧,正事要紧,我自有解闷的法子,偃叔叔不必觉得歉疚。”

该歉疚的,是另外一人才对。

偃真哪里听出她言外之意的腹诽,只道这女娃娃还是一如既往地懂事聪慧。不过想到这点,他非但没有一丝喜悦,反倒是藏在心底的旧事不免又沉重了几分,竟是略显黯然地转了身,随主事去了议事阁。

待偃真一走,夭绍一人坐在偌大的书房里,于空寂冷清中百无聊赖地转眸四顾,看到墙角白瓷细瓶里玉兰花正幽然而开,不由皱了皱眉:“憬哥哥如今竟爱兰花?倒不似他的性子啊。”她低声自语,凑近观赏,却见兰花枝叶已有枯萎之色,想是瓶中缺水。

书房中除茶汤墨汁外,别无半分水迹,夭绍抚摸兰花花瓣,莫名想起二三旧事,不禁微微一笑,抱着花瓶推门而出,沿楼下小径走至山脚池边,仔细换了一瓶清水。待她正要离去,却听身后云阁蓦然传出两声凄厉惨叫。夭绍一惊,循声扬眸,只见阁楼东侧灯火最盎然处有青锋利芒飘忽一闪,雪白的窗纱上顿时涌出斑驳殷红。

夭绍先是怔忡,等看到偃真带着人将两具尸体远远抛向一侧的碧秋池里,这才一个寒噤,踉跄着避至壁岩缝隙间。

流枫岭的夜风下,碧秋池水漩涡飞旋,鲜红的血迹几乎没有荡出一丝暗流,两具尸体便在漂浮中被奔流的河水迅疾吞没,再不见任何踪影。

如此不存任何顾念的利落,便是两条生命的终结——夭绍全身寒透,站在山阴暗处,紧紧捂住双唇。

(三)

云阁此夜议事颇为冗长,戌时过后,才听几声嘹亮的马啸划破静夜。

从池边回来后,夭绍枯坐书房良久,在无人的寂静中独自忍受刚才一幕的心惊胆战。越想,越是心灰意冷的折磨。直到此刻听闻马鸣,她才稍稍恢复一丝生气,趴在窗棂上朝楼下望去。

流枫岭陡峭狭仄的山道间,一支绵长的车队正缓缓驰出。灼灼燃烧的火把在夜色下如游蛇蜿蜒,引领着车队绕过挡路的峰峦,径直踏往邺都北侧的官道。轩昂的车队前,有夺目的玉色旗帜迎风飞展。夭绍在夜色下凝眸辨别,依稀望到那旗帜上绣有的流云描金图案。

这便是云氏的商旅了。

她想见识此等场面已久,可眼下当真见到了,却又忍不住低低叹息。等商旅远去,她将目光从远方收回,这才看到窗外台阶下偃真与几位主事笔直而立,环拱着一位玉青锦袍的年轻公子。

憬哥哥?青色衣裳?

夭绍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自己的心已在转瞬而起的思念中疼痛蔓延。一个不留意,她又放任自己想起昔日那个青袍俊雅的少年。即便往事如风,人已不再,她的目光却就此贪婪落在楼下的那袭青袍上,在长久的凝望中绝望地幻想——站在眼前的人,不是云憬,而是他。

熠熠夺目的火光下,那壁岩般修俊的身影仿佛是镶了层淡淡的金色光边,玉青广袖随着夜风飞逸如云,远望去,缈然宛有仙风。

夭绍愈发迷茫,惘然觉得当年那少年的容颜正在眼前渐渐清晰,隐隐约约地,与楼下的青袍身影相重叠。魂不守舍之际,发现那人也微微侧首朝自己这边看来,夭绍的心蓦地重重一跳,不待视线相触,便“啪嗒”一声重重阖起窗扇。

自己是生气他方才就此了结别人性命的狠心和绝情,可是,那慌张的心底又是在怕什么?

夭绍反思良久,答案呼之欲出,可她还是觉得模糊不清。

云憬迟迟不至书房,夭绍沉了口气,起身正要下楼,偃真却在这时含笑而至:“郡主,少主说天色已晚了,准备回府。请郡主与他乘一舟同回,他好放心将郡主送入宫城。”

八年不见,此人霸道作风与日俱增。夭绍强忍怒气,笑道:“回府?云府想是十年无主居住了,我前些时候去看,鸟雀扎营,宅间倒是清净得很,如今他兴师动众地回府,也不嫌扰了鸟儿们的清修。”

偃真微笑道:“少主这次在邺都怕要长住,云阁来往的人太多,还是府中住着方便。”

长住?夭绍从此话中听出些言外之意来,皱了皱眉,一言不发下了楼。

楼外碧秋池里孤舟如画,有侍卫上前揖手:“郡主请上船。”

夭绍点足一跃,紫袍如飞霞,轻盈落在舟头。待弯腰钻入船舱,她抚掌笑道:“江左独步云澜辰,可真是好大的架子。”

这话里恼意分明,坐在窗侧的青衣公子怔了一瞬,淡然回首。

即便夭绍已有了充足的准备,此刻看到这张面容却还是惊讶。

入目的容颜无瑕天成,远山其眉,朗月其目。这张脸,仿佛是天地间最钟灵毓秀的一块美玉,又仿佛是由那最寒冷的冰雪凝成的天人姿色,云淡风轻间的模样几分熟悉,几分陌生,让她的心神忍不住强烈激荡——

“阿彦……”她低呼。

多少年过去,那人的名字仍如同一团烈火炙灼胸口,一不小心的念及,竟还是这般撕裂心肺的痛。

云憬闻言轻轻一扬眉,注视她的双眸暗色沉落,些许有些伤感,些许有些无奈。他伸手,拉过发怔的她坐在身边,以衣袖温柔引去她眼角的泪珠。

他的袖口散发着凉涩的药香,恰似适时飘来的一阵幽风,将发懵的夭绍刹那吹醒。

她猛地低头,夺过云憬的右臂,撩起衣袖。

那里的肌肤寒滑如冰玉之色,不见任何伤疤,更不见记忆里黑鹰飞翼的刺青。

“憬哥哥?”夭绍慢慢松开云憬的胳膊,涩然道,“八年未见,我……竟认错人了。”她心冷如灰,敛收思绪,不再胡思乱想,也不敢再想。从小到大,虽然云憬和阿彦长相相似,但她从未将他们认错过,只是今天,她却着了魔一般,总在无法企及的奢望中自取其痛。

云憬望着她失落的面容,眼瞳间有复杂锋芒一闪即逝。他并不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无碍。

八年前的人和事她是如此难忘,而他自己,却似乎只能在深夜梦魂萦回时记得清楚,当年的采采溪流,蓬蓬远春,雾余青梅里,唯见红杏在林。

那时夭绍的父亲谢攸任职剡郡长史,她随父母一起住在谢氏于剡郡东山的庄园里。东山风光明秀,士族大家纷纷在此筑园修阁,高门府邸一时遍及如云。而谢氏庄园和云家只隔一条小溪,两族又向来交好,夭绍和云憬便自小玩在一处。当然,那时还有年少的沈伊,年少的郗彦……

郗彦。

阿彦——

云憬低眸,这称呼分明是如此久远,却又似乎生生世世都纠缠在自己灵魂深处,从未远去。他唇边慢慢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多少苦涩疼痛、多少怨恨隐忍,没人能看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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