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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相逢却已难相识

(一)

轻舟荡入深水,悠悠摇晃。碧秋池的水流携带孤舟行入曲水长河,飘往远处的金阙宫廷。

舱中两人各自思忖着心事,静默无声中,毫不察觉时间飞快流逝。直到盘膝坐在船头的老者掀帘入舱,道了句“已过景固桥”时,两人才蓦然清醒。

“钟叔?”夭绍望清入舱老者的面容,吃了一惊。

“钟晔见过郡主。”身着墨青衣袍的老者身材高瘦,在低矮的船舱里不得不佝偻着腰。他虽已头发花白,面容却甚是清癯,一双眼眸更是干净淡然,不存一丝的灰蒙老态。

夭绍一时有些恍不过神:“钟叔,你……你不是郗氏家臣?怎么,如今又在云氏?”

钟晔笑意微展,温和的目光依旧透着她年少时熟悉的慈祥和温暖。

他平静解释道:“八年前的事发生后,钟晔侥幸逃过一命。只是郗家就此散败凋零,连带钟晔也受尽人欺。颠沛途中得遇云氏族长,被他收留,钟晔就此伺候在少主身侧。”

“原来如此。”夭绍低声道。

“是啊,”钟晔也是感慨良多,叹了口气,“郡主深夜来找少主是否有要事?船已过景固桥,不多时就将到达宫城了。”

“啊,是。”夭绍回过神,一夜的所见所闻使她有些控制不住的失魂落魄,勉强安定心绪,才抬眸看着对面静静喝茶的云憬,“听说憬哥哥今日已入宫为陛下诊治过病情?情况如何?”

云憬仍是不语,只放下茶盏,提笔于案前空白的藤纸上写道:“还未入膏肓,我会尽全力诊治。”

夭绍瞥一眼纸上飘逸俊秀的字迹,又瞪着他:“你——”

钟晔忙道:“少主几年前因故伤了喉咙,说不出话,郡主见谅。”

“他们已告诉过我……我并不相信……”夭绍面色苍白,说不下去。为何幼时的伙伴一个个都是这般的命运,阿彦早逝,云憬失声?她手指不禁颤抖,藏在书案之下,紧紧握成了拳。

有疾之人大都不喜别人流露出怜悯异样的情绪,云憬虽神色不变,夭绍却不想过多停留于此间伤感,掩住目中惆怅,提过云憬手中的笔,在纸上飞快写了三个字,问道:“陛下的病,可与此有关?”

“雪、魂、花”——纸上的字刚入云憬眼底,便又被夭绍挥墨涂去。

云憬双目深沉,望不到一丝流动的情绪。他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夭绍咬住唇,指间的笔无力掉落,在藤纸雪白的空处再添一道狰狞的墨迹。

“我原来猜得不错。”灯烛下,她目色空洞,往日如珠玉灵动的笑颜在这一瞬间光华散尽。

舟行至昭庆门外,云憬眼看着夭绍将腰牌递给禁卫,没有过多的询问,宫门便在夜色下悄然开了一道细缝。夭绍回头对云憬笑了笑,闪身入宫,那缝隙又再度合上。

“少主,”钟晔在旁道,“郡主既已安然入宫,我们也该走了。”

云憬对着紧闭的宫门怔了片刻,才微微一颔首。

曲水夜雾弥漫,偃真将船头掉好方向,把木桨交给一旁的侍卫,入舱时,正听钟晔对云憬道:“郡主还是聪敏懂事得紧,今夜杀那两个蜀南细作的事她分明瞧得清楚,却对公子一声也不曾提及。”

偃真惊道:“她竟看见了?”

“自然,”钟晔斜眼冷嘲,“大总管销尸毁迹之时,郡主正在碧秋池边的山岩下。”说到这,钟晔不无担忧,看了看默不作声的云憬,“怕只怕,郡主嘴里虽不提及此事,却从此在心里对少主有了不好的看法。”

“是啊。”偃真不免又想起先前藏在心底的那些旧事,忙附和道。

云憬神色依然冷淡,并不理会两人的言语,只倚向舱壁,默然望着夜下的曲水波澜。

误会了又有什么关系?八年的战战兢兢、步步为营,他的心早就冷硬无温,自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如今误会,远比将来她得知了真相再失望的好。

(二)

僖山脚下,东朝贵胄们的高楼府邸连绵成群,诸府围绕着位于中心的宫廷向四周拓展,站在山顶远望,入目便是众星拱月的胜姿。

然美景也有瑕疵,宫廷东侧那一片华贵府邸间,就有一处野草丛生、颓败荒芜的废墟。这里人迹罕至,行人路过步伐匆匆,皆是目不斜视,就连相邻的两座府邸也似不堪忍受此处的残败,空荡荡的无人居住。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九月初十这晚,却有一位铠甲在身的将军在此间废墟徘徊,连连叹息着竟是不忍离去。

此刻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四周耀眼的华彩衬得此处的残破格外暗淡。满生青苔的石阶旁,倒有一排常青不老的松柏,在那些已经碎塌一半的屋梁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风一吹,阴影幽幽浮动,夜风中仿佛有一缕无处不在的森寒袭身透体,让将军身后的随从毛骨悚然。

“将军,这里……何故荒废至此?”随从小心翼翼问。

将军却对他的询问置若不闻,叹息着又朝里面走了几步。

杂草笼罩的浓荫间,高台孤筑,宽阔捭阖的轮廓依稀可见是昔日的校武场。

“我当初便是在这里学的武……”将军抚摸残壁,往日浮华在眼前一掠而过,清晰得宛若昨日之事。

“将军在这里学的武?”随从诧异,紧紧跟上几步,不料脚下踩到一处物事,“喀嚓”脆裂响格外分明地飘入两人耳中。

“混账!”将军看清地上被随从踩裂的长枪,一声暴喝。

随从惊得跳起来,忙退后几步。

“站在那里别动!”将军怒道,弯腰拾起破烂的长枪。

枪锋下红缨仍在,褪色沧桑,再非当年的烈烈灼目。将军闭目一声长叹,猛地运劲震断枪杆,撕下袍袂包裹住枪锋,大步而出。

随从松了口气,唯恐再踩到什么,踮起脚急步尾随其后。

出了府门,青石路上十几匹骏马停驻,等候在此的侍卫们见到将军出来都是弯腰行礼。

“去云府!”将军黑袍振飞,翻身上马,掉头再望了眼身后这片隐藏在煌煌明亮中的冷僻阴暗,狠狠抽下马鞭。

云府新主入住为时尚短,仆人稀少,多为云阁剑士,往来之间见多识广,眼见一名铠甲明光的威武将军率着十数侍卫卷风而至,便知来者身份非凡。待那将军的侍从报上名讳,守在府外的云阁剑士俱是大惊,单膝跪地道:“见过汝南王!”

“起来!”汝南王萧子瑜在军营外向来是极随意的人,挥袍下马,走入云府像入自家大门,“钟晔将军可在?”

“钟晔将军?”两旁剑士怔过一瞬才反应过来,忙道,“钟老在清月舍。”一丝不敢怠慢,径直将萧子瑜引入后庭。

一推开清月舍的院门,萧子瑜正要出声大呼,却不妨园里古藤架下的青衣白发就这样蓦然闯入他的视线,叫他整个人呆立在地。

宁静的夜色下,那青衣老者坐在藤架下缓缓擦拭着一把古琴,月光淡凉,照上他的脸。老者其实并不老,仅仅头发花白。只是当他唇边露出如同往昔的微笑时,却再不见一分明朗豪情。

那笑容下透着无尽的倦累,看得萧子瑜心口发酸。

老者没有抬头,悠然道:“小四,不认识大哥了啊?”

“大哥,”萧子瑜盯着他,依然木愣愣地,“你的头发……”

“老了,白了。”老者淡淡道。

他手下的古琴不知是何木所造,竟在月下散发着幽亮的银泽。他小心地擦好古琴的每一个旮旯,然后把琴放入一旁的木盒中,这才站起身抬了头,望着萧子瑜一笑:“八年未见,小四倒是英气如初,昔日的幼虎,今日独自一人也可气吞山河。”

“大哥……”

萧子瑜再难忍住,冲上前抱住他。

云府仆人颇识眼色,不过须臾便送来酒菜,摆放在古藤架下的石桌上。

萧子瑜自斟一盏烈酒,仰头一饮而尽。时隔八年再逢钟晔,他只觉有不尽心意需倾诉,可是将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抬头望了望清月舍里唯一的阁楼,见楼上灯火尽灭,黑漆漆的不似有人在,问道:“阿憬今晚不在?”

“你今夜到访,少主本该陪同,只是——”钟晔微微一顿,才叹道,“少主今日入宫为陛下治病,已是累极,回来便歇下了。”

萧子瑜了然点头,又道:“这些年里,云族主身体可好?”既然说到云憬,出于礼节,也是出于思念,萧子瑜不得不问候一声那位云阁阁主、同时也是剡郡云氏如今的族主云濛。只是云濛的名字一出口,他就立即想起八年前自己跪在文昭殿前,见到那支装在锦盒里血淋淋的手臂自御案上滚落在地的残忍一幕。纵使驰骋沙场多年,每每一想起此事,他却总忍不住一个寒噤。不是出于胆怯,而是出于锥心的不忍。因为他想象不出,如云濛那般温雅柔和的人挥剑自断一臂、血洒飞溅时的惨烈景象。

昏黄的灯光暗淡了萧子瑜的面色,钟晔明白他想起了什么,轻言缓解:“主公身体很好,多谢王爷记挂在心。”

“大哥说什么呢?”萧子瑜横眸,“什么王爷?”

钟晔对他的嗔责置之一笑,淡然道:“你也不必再纠结于前事,今时已不同往日。如今主公和夫人离开剡郡云游四海,前几日少主接到主公飞鸽传回的信,他们此刻已在夫人的家乡,塞北草原上了。”

“是吗?”萧子瑜闻言心中另起郁结,仰头又灌下一杯酒。

钟晔手指摩挲着酒盏边缘,忽道:“小四,你当初难道就没有怪过主公吗?”

“主公?”萧子瑜突然轻笑,扬眉之即目色颇为凛冽,“大哥的哪位主公?”

钟晔苦笑:“你是怪我背弃郗氏家臣的身份,投靠到云氏门下?”

萧子瑜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有什么资格怪你?你肯定是有苦衷的。何况郗哥哥当年说过,云濛此人品高质洁,世上无二。他是郗哥哥的骨肉兄弟,当年郗氏一族遭祸,云族主自断一臂上书朝廷。手足之裂,表面是脱离干系,可我总觉得他背后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钟晔叹道:“世人都说你莽撞性急,我却早就知道,你的心思是何等细致。当年的事发生后,我最庆幸的,是你没有被牵连进去。”

“庆幸?”萧子瑜霎时涨红了脸,放声大笑,“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以为,这些年我过得就这样地心安理得?”

“小四……”

“你庆幸,我却恼恨自己!”萧子瑜低吼道,“我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自己会去南疆赈灾?为什么郗哥哥出事的时候,我却还沉浸在刚刚娶妻的幸福中?我不过回来迟了一刻,你们就都撇下我纷纷离开了。大哥你能知晓我当时的心情吗?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如此无用!我在文昭殿前跪了三日三夜,太后却无法听入我说的任何一个字,非但不让我翻案,朝廷事后还因赈灾之功封我为骠骑大将军!大将军……”

心里多年压抑的痛恨与委屈终在此时喷涌而出,萧子瑜心情激荡,再难克制,手臂一抬,将在残败的郗府找到的枪锋掷在石桌上,恨道:“长枪犹在,人却消无。若当年我在邺都城,绝不叫沈……”

“住口!”钟晔厉喝一声。

萧子瑜在他的喝声下怔了片刻,忽然以手覆面,双肩微颤,难以言语。

钟晔伸手抚了抚他的肩,轻声道:“小四,你和我,和韩弈,和那殷桓都不一样。虽然我们在军中帐前拜了兄弟,但我是郗氏家臣,韩弈是江湖侠客,殷桓也只是落魄的士族。可你萧子瑜却是先帝的养子,世袭的汝南王,身份尊贵,与我们决然不同。而且当时你才二十岁,是那么好的年华,正当意气风发的时候。当年郗氏一案牵连千人被诛,虽不曾连累到主公帐下的军队和其他将军,但韩三为救少主死了,还有……”

钟晔停顿一下,垂眸望着地上的月光,思了一瞬,才低低叹息一声续道:“这么多的性命已然让主公死而难安了,何必再添你这一条?你活着,好好地活着,身为本朝的一个大将军好好地镇邦守国,主公于九泉下或许还能有那么一丝安慰。青翼骑灵魂不散,有小四你继续。”

萧子瑜的手慢慢自脸上落下,悔恨愧疚的目光在钟晔的注视下终于慢慢转变成了刀剑一般的锋锐之利。

“大哥说得对,青翼骑灵魂不散,我会继续。”

钟晔微微一笑,用手背擦去了萧子瑜脸上的泪痕,叹道:“听说你也是快当爹的人了,还哭。”

萧子瑜不好意思地烧红了脸,可惜眨眼却又颓然下去:“我还是觉得遗憾,当年郗家子嗣不曾保留一人,郗哥哥后继无人,是东朝大恨。”

钟晔闻言目光一闪,低头给他倒了一杯酒。

说到这里,萧子瑜想起一事,踌躇道:“大哥,我从豫州回来时,路上见到了萧璋。”

“湘、东、王!”钟晔冷笑,阴寒的声音自齿缝间挤出,犀利刻骨,“当年若非他追捕猎物般地疯狂追杀,韩三就不会丧命,郗家也不会绝后了!”

萧子瑜望着他,欲言又止。

钟晔皱眉:“你想说什么?”

萧子瑜道:“我一直觉得,萧璋并非真是那样丧心病狂的人。”

眼见钟晔目色大变,萧子瑜忙伸手将他按住,急道:“大哥先听我把话说完。”

“好,”钟晔一振衣袖,冷眼看他,“你且说来听听。”

萧子瑜道:“大哥可还记得昔日郗哥哥和萧璋联手在安风津对抗北朝南侵的事?”

“记得,”钟晔神色冷淡,“那还是你第一次上阵作战。”

萧子瑜道:“正是因为是第一次,我才记得格外清楚。那次战役时逢怒江水汛,打得异常艰难,是萧璋请命领轻骑三百诱敌,孤身入虎狼巢穴,大义凛然,也是郗哥哥为救萧璋受箭伤险些丧命,情谊深重。我五岁被父皇收养,父皇驾崩后,我跟在沈太后身边长大,虽和萧璋不熟,但也知他是最重恩情的人,应该不至于——”

“可你忘了,此战当年旷日良久,萧璋年仅两岁的儿子夭折在宫里,萧璋的生母褚太妃当场昏厥也差点死去,因主公的军令,萧璋连儿子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这可是父子连心之痛。他二人因此事私下动手无数次,你不知道?”

萧子瑜道:“但他们后来不是握手言和了吗?”

钟晔冷哼无言,将目光移开,漠然望着一旁垂落的古藤。

八年前带着少主逃离追兵的那一夜风雨,萧子瑜不知,他却是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电闪雷鸣下,萧璋的利箭刺入那银衣少年胸口时的冷酷模样,他到死也不会忘记。那仇恨不是心中的伤疤,而是一团火焰,八年里,无时无刻不在炙烤着他的胸膛。

气氛虽凝滞,萧子瑜仍是硬着头皮道:“大哥,我前几日就是在安风津遇到萧璋的。那里是豫州地界,我当日接到大哥你要来邺都的信甚觉欢喜,启程连夜赶路回邺都。那一夜正好经过安风津,我想着去吊念一下郗哥哥,谁知去了那里却遇到了深夜在江边祭酒的萧璋。他当时并不知我在,我只听他对着江水说:峤之安息,你放心,郗家英魂,断然不会烟消云散。”

钟晔不觉愣了愣,他知道萧子瑜绝不会骗自己。“峤之”是主公的名讳,萧璋此话竟暗带承诺。而且这话看似神神秘秘的,可一往里细想,顿时让他心惊肉跳。

萧子瑜看着他:“大哥,你说萧璋此举是何意?他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钟晔握紧了手里的酒盏,缓缓摇了摇头,目中渐渐茫然。

待萧子瑜离开云府,钟晔关上清月舍院门,抱起一旁的木盒上了阁楼。他本想悄悄地把木盒放在书房,谁料门刚推开,房里便亮起了火光。

坐在书案后的云憬看上去十分疲惫,微弱的灯光下,那张冰雪般的容颜仿佛罩了层蝉翼般的薄纱,缥缈空灵,无一丝人间气息。

“少主是被小四吵到了吧?”钟晔无奈道,将木盒放到云憬面前,“这琴修好了。”

云憬打开木盒看了看古琴,手指自弦上拂过,流出铮铮之音。

钟晔心知他定是听到自己和萧子瑜方才说的话了,便问:“少主,你觉得萧璋去安风津说的那些话,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

琴声在指尖消失,云憬静了片刻,仿佛是在思考,又仿佛并没有回答钟晔话的意思。过了一会,他将木盒合上,起身推开了窗。

一只黑鹰从天降落,匍匐于窗棂,将前爪伸到他面前。

云憬解下系在鹰爪上的细竹筒,取出里面的密函,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时,唇边不禁微微一扬。

钟晔上前一看,面色却是铁青:“殷桓这次与南蜀之战大获全胜,必然又要加官晋爵,愈发不可一世了!”

他说话时,云憬早已将密函着火燃尽。见钟晔一脸怒恨交加,云憬提笔于书案上写道:“钟叔,南蜀之胜有利东朝社稷,你不可因怨心而短视。”

“我何尝不知?”钟晔叹息,眼底依然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我只是恨见小人得志。”

云憬若无其事地一笑,将笔放下,伸手去抚摸那个装有古琴的木盒,似有所思。

“少主?”钟晔终于在怒火之余想起了另一件要紧事,不由失色,“这琴……你真要把它送给尚公子?”

云憬不置可否,烛火下青衣淡柔,静如一泓秋水。钟晔看着他这样,心吊在半空,紧张至极。云憬忽而微笑,转目看着他,目光有些古怪。

“我自不敢让少主做言而无信之人。”钟晔看出那目光下的质疑,有些没好气,“少主当初既然与尚公子说好,此番他助殷桓胜了南蜀之战,便送这琴。钟晔就是再舍不得,也不敢阻拦少主。不过少主可要想好了,若将来郡主得知这中间的内情,你该如何对她解释。”

会有要他解释的一天吗?云憬的手指僵硬一刻,恋恋不舍的心意顷刻荡然无存,拂开木盒,转身入了内室。

(三)

飞鹰传信自是快过骏马加鞭,荆州战胜的加急捷报传入邺都时,已是隔日后的深夜。

星月浮天之际,宫门夜开,捷报长喝一路高呼至前朝尚书省。值夜的丞相沈峥不敢怠慢,忙捧了捷报送至承庆宫。舜华自他手上接过捷报,待要转身时,沈峥唤住她:“有一事……”

“丞相请说。”舜华有些不耐。自从那日为沈伊的放荡不羁小吵过后,夫妻二人纵是日日相见商讨朝事,私底下却依旧存着隔阂。

“太后说的任官一事,我对伊儿提过了。”

“如何?”

“他自是不愿。”

“不愿?”舜华竟是颔首一笑,“我知道了。”

沈峥有些莫名其妙,琢磨着她离开时微含释然的笑意,须臾醒悟过来,不禁摇头苦笑。

舜华将捷报呈入殿中,沈太后只翻开看了一眼便放下,神色平静如常。舜华道:“荆南战胜,不是太后日夜期盼的好消息吗?”

沈太后换上礼佛的素服,淡然道:“凡是皆利弊相存,荆南战胜,也不例外。”

“太后可是担心殷将军?”

“此是其一,殷桓已经封将拜侯,扼守荆州要塞,权驭五州军事。此次战胜,西州势必强,朝廷要如何褒奖他,着实让人费难。”

舜华点点头:“太后既说其一,那么其二呢?”

沈太后的目光在殿中鼎炉上飘忽了一瞬,悠然道:“捷报上说前锋大将萧少卿智勇无双,独率水军三万败十万南蜀军。少卿是皇族子嗣,这本是好事,可惜……”

可惜什么,她未再说,言下之意耐人深思。

不等舜华斟酌清晰,沈太后话锋已改道:“其实如此也好。既然荆州战胜,便让前方的人都回来吧。一来封赏,二来北朝迎嫁使臣将来邺都,朝廷挟新胜之威接待,声势必然不同。三来,明妤出嫁,少卿正好可以赶回来送她阿姐北上。”

“太后的意思是让小王爷做送嫁大臣?”

“皇族里还能找出更合适的人选吗?”沈太后尖锐反问,“太子少陵十二,另一皇子少宣才九岁,如此稚子怎能代表东朝北上送嫁?”

舜华听到这里,终于明白方才“可惜”之词的余音。

沈太后转身步入佛堂,亲自焚上香,展了衣裙跪下,将念经前又问舜华:“文昭殿今日情况如何?”

“敬公公带了消息过来,说陛下已吃得下药食。我也去看过,这几日经阿憬那孩子的诊治,陛下虽未醒,气色已好了许多。”

沈太后不再言,闭上双目,对着庄严的佛像恭敬叩头:“求佛祖保佑我东朝永世昌盛。”

舜华合手行了佛礼,轻轻掩门退出。

捷报到朝的次日,邺都城又出了件大事。垂垂老矣的尚书左仆射邱隆在此前一夜不知受了什么意外的惊吓,轰然病倒榻上。邱隆乃三朝元老,二十五年前,沈太后由玉妃晋封为后位有此人力鼎之劳,是以多年心腹,甚为看重。消息一传入宫中,沈太后当即命御医前去诊治。御医到达邱府,见病卧榻上的老者目光散乱,口中胡话不断,按其脉搏更是时有时无,于是黯然摇头,给出个“但看天意,及早准备后事”的诊断。

噩耗从天而降,邱府诸人自是一番哭天抢地的哀恸,忙乱中,邱隆之子在父亲的书房发现一封未曾上书的折子,翻开一看,却是邱隆请辞的折书。

原来父亲早就有退隐的打算吗?邱隆之子阅罢叹息,第二日便将折书递上朝廷。

左仆射之位从此空置,沈太后暗中勘察当朝大臣的才能,却迟迟没有人选的决断。诸臣观望猜测之际,自是不料在承庆宫书房,沈太后是如此对舜华道:“哀家看沈伊可当得此位。”

舜华吓了一跳:“伊儿?”

“正是。”沈太后望着她目光深刻,“你们夫妇是否也太过纵容他风流成性了?想我武康沈氏世代公卿,到伊儿这辈嫡脉仅此独苗。哀家以为,你们夫妇也适时可以考虑,若再放任他如此下去,今后到黄泉见到祖宗们该如何交代。”

“太后,”舜华硬着头皮请辞,“沈伊从不碰触政事,何况又这么年轻,恐怕……难以担当左仆射重位。”

“年轻?”沈太后冷笑,“不见得吧。世人不是有赞语说,大才槃槃商之君,江左独步云澜辰,挟剑绝伦萧少卿,盛德日新沈伊郎?北朝商之君与他年纪相差无二,不一样贵为一朝国卿?云憬将云阁经营得富可压国,手下能人辈出,风姿旷世。至于少卿,那更不必说,南蜀一战扬名天下。这三人哀家看都是名副其实的栋梁之才,唯独这沈伊……他是不是也该出来济世为民,证明一下他江左名士领袖的荣光?”

似乎确实是这个道理,舜华在沈太后严厉的目光下哑口无言,只得道:“我会与他说此事。”

“甚好,”沈太后慢条斯理批奏折书,“但不要让哀家等太久。”

“是。”舜华暗自叹息。

(四)

深宫之中,未受朝局动荡影响的人并不多,夭绍却是其一。

这日午后,夭绍从文昭殿探望皇帝萧祯回来,便一直坐在承庆宫后梅林深处的凉亭里学着刺绣。宫中绣技最高超的女官在一旁耐心指点,教导两个时辰后,看到夭绍针下绣出的图案,女官起初的热情早被一盆盆冷水浇得分毫不剩。

黄昏下,夭绍手握绣针,望着绣件默默无语。女官不忍指责,更不忍再睹锦帕上的绣纹,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郡主学了这么久也该累了,奴婢先告退。”

“好吧,”夭绍抚摸伤痕累累的手指,羞惭道,“今日让姑姑费神了。”

女官道:“不会,刚学都是这样。明日奴婢再来陪郡主练习。”

夭绍微笑颔首,女官敛袖一礼,转身离开。

此时已近暮,万碧成晖。夭绍独自坐于亭中,侧首望着西方天际秋霞恬静,惘然有思。

“难得见你如此笨拙,你是故意的吧。”一人戏谑的声音蓦然随着凉风吹入夭绍耳中,瞬间打断了她瞻赏落霞的兴致。

“什么故意?”她不动声色地回头,望着从梅林里踱步而出的白衣公子,“你怎么还在宫中?待会宫门关了出不去,小心舜华姑姑又骂你。”

“骂?”沈伊无奈,“方才已经被训过了。”

夭绍瞧着他落魄的模样有些好笑:“你又犯了什么错?”

“一言难尽。”沈伊走入亭中,打量她绣了一下午的成果,“这一团彩色花哨的,是什么?”

夭绍提了提针线,正容告知他:“凤凰。”

“凤凰?”沈伊笑得狂放,憋在胸间的抑懑被此话一下疏散,转眸见夭绍正目光犀利地望着他,手捏的银针在霞光下锋芒闪烁,不禁一个激灵,“你好好地,怎么想起刺绣来玩?”

“玩?”夭绍斜眸,“是婆婆说明妤阿姐要出嫁,我该亲手绣幅百鸟朝凤图作为贺礼。”

仅一只鸟就折腾如此了,还百鸟朝凤?沈伊颇为同情地道:“真难为你了。”

“谁说不是?”夭绍对着刺绣发愁,“我还是画一副百鸟朝凤图好了。”

“其实你也不必这般愁,明妤公主那样疼你,你便是绣一副野鸡图过去,她也必定当作宝贝收着。”沈伊撩袍坐下,叹口气,“而我的事,却是分外棘手。”

夭绍闻言稀奇:“原来沈伊郎也有棘手的事?”

沈伊皱了皱眉:“记得那个左仆射邱大人吗?老头子病重向朝廷卸职,太后今日召我入宫,就是让母亲来劝我,说要封官。”

“你答应了?”

“当然没有。”沈伊长叹道,“不过,三日后便要给答复。”

夭绍知道他厌烦仕途,想了想道:“上次要封官时你不是逃出邺都一段日子,朝廷也没有追究,就此不了了之不是?”

沈伊揉额:“那时少卿在朝,有他帮着垫后周旋,我无后顾之忧。此刻他在荆州还未回来,远水如何救近火?”

夭绍道:“左仆射佐尚书事,此要职素来为你们武康沈氏左右,婆婆是不会轻易让别人任此职的。你若真不想做,不妨推荐一个与你才能相当、名望相当、也有意报效朝廷的人。最重要的是,出自沈家的门生。这事是急事,朝廷断不会在你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沈伊道:“办法谁人不知?可眼下哪里去找这样的人?”

夭绍微笑:“憬哥哥不是来了邺都?你别忘了剡郡名士云集,他常年在剡郡,自然与江左诸名士交好。更何况他府上门客过千,你若让他为你引荐,自然是没错的。”

沈伊闻言目光一亮,抚掌道:“正是!”他端详着夭绍,不住叹息,“好聪明的小夭,我怎么没想到?”

盛赞之下,夭绍淡然:“所谓当局者迷。”

左仆射一事迫在眉睫,沈伊出宫后直奔云府。临近府前正逢云憬的马车拐出偏门,沈伊也不着急追上,只策马跟随其后,直到马车出了城,见秋月清冷,官道萧瑟,他兴致一起,取下腰间的凤箫,吐气吹起。

夜下凉意无边,箫声凄婉断肠。过路行人闻着心生悱恻,纷纷避之不及。唯那马车缓慢驰行,不为所动。沈伊略停了停,飞扬的长眉促狭十足,突然鼓气出唇,官道两侧顿时箫声飘荡,回音不绝,连晚栖的飞禽也被惊醒,拍翅逃之夭夭。

“偃真见过沈公子。”跟随云憬车旁的偃真终于拍马回头,对沈伊揖手,“少主请你走近说话,不必吵了山鸟休憩。”

“人还不如鸟,野外之地吹个箫也要被约束。”沈伊不甘不愿收了凤箫,瞥着偃真道,“偃叔作证,这可是他求的我。”

“是。”偃真无力道。

沈伊一拢缰绳,大笑着急驰追上,靠近马车之际翻身一跃,便推开车厢门掠了进去。偃真紧随其后,劈手拽住沈伊飞纵之际险些失控的坐骑。

这位公子折腾人的法子可真是层出不穷。

偃真牵着马,与驾车的钟晔对视一眼,连连摇头。

车轮辚辚重新上路,车厢里,云憬坐于烛下看书,神色不为所动。沈伊吹箫累及,迫不及待喝尽一盏茶汤,才拍着云憬的肩,笑道:“澜辰,你看方才那曲佳不佳?”

云憬笑而不答,车外的钟晔早就被他的箫声扰得忿忿难忍,此时哈哈一笑,道:“沈公子大才如斯,自是难得的好曲。”

沈伊只当听不出他的奚落之意,拉了车帘探出脑袋,施施然颔首:“只以为世人皆愚,却不料钟叔却是我沈伊的知音。”

此等厚颜之徒当真举世难得,钟晔忍无可忍,怒冲冲甩出一鞭,“哧啦”勾起车帘,眼不见为净。

沈伊捂着差点被鞭风抽及的脸,惋惜长叹:“听闻钟叔素以冲淡著称,怎么每次见到我却总是这副急急躁躁的模样?”

云憬此刻终于放下书,扬眸看着他。

“我今日来找你是有正事的。”想起此行来意,沈伊终于收起浮夸之色,揉着额叹道,“我要你帮我推荐一人,可胜任左仆射一职的。”

他说得直截了当,云憬却皱起了眉。

剡郡云氏已多年不过问朝事,沈伊自然明白他的顾虑。不待云憬细想,沈伊又突然转了话头,左顾言它:“澜辰,你这八年都未来邺都看夭绍,可知每逢阴雨纷飞时,是谁替你守在她身边?”

未料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纵是见惯风浪的云憬,闻言也不由一怔。

“这个好人,自是我做的。”沈伊不顾羞耻,语重心长道,“今日我来求你此事,其实也是夭绍出的主意。若你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亏欠,便看在她的情面,应承我的请求吧。”说完他又抚摸腰间凤箫,言词中颇是自许:“你看方才,只要你一开口,我可是二话不说就应下了。这才是所谓的兄弟。”

车外两人闻言自是哭笑不得,云憬倒是习以为常,也未思索太久,执笔于一旁案上写道:“吴郡赵谐,如何?”

沈伊看到藤纸上赵谐的名字,怔了一瞬才道:“佐治才子,赵谐?”

云憬落笔道:“也是你祖父沈太尉当年的门生。”

“我知道此人,当年他本是中书侍郎,后来不知为何辞官归隐,任凭朝廷如何招揽也不肯再次为官。我父亲为丞相后,他倒是来过邺都几次,我也见过,只是他绝口不提为官一事,似已决心隐遁。”沈伊不无担心道,“你确信能请得动他?”

云憬书道:“若他真心隐遁,就不会来邺都见你父亲了。据我所知,他倒是给过沈伯父几次不错的政见。前些年赵谐住在剡郡时,我与他知心相交,可以帮你传信相邀试一试。”

沈伊颔首:“赵谐体气高烈,忠诚正直,既有王臣之节,又有社稷之能,请他出山自是再好不过,不仅父亲,连谢太傅也很是赏识他。”

“既如此,若让你父亲向朝廷推荐,应该事半功倍。”

“好!”沈伊拍掌认可。

心思落定,他抚着下颚眯眼而笑,突然起身打开车厢壁橱,自里面摸出一个白玉酒瓶,抱入怀中道:“醉眼横看惊天阙,我自吹箫梦骄阳。澜辰啊澜辰,你素知哪里有美酒,哪里有沈伊。今日藏了此等佳酿,却不拿出来与我共品,还有没有义气?”

见他闻着酒香一脸馋色,云憬笑笑,低头继续看他的书卷。

“给我了?多谢。”沈伊自问自答,瓶塞一开,清冽干纯的酒香四处漫溢。他浅尝一口,击案而赞,笑道:“澜辰,只有在你记得送我酒喝时我才觉得你是原来的阿憬。平常见你那般正经,倒像极了昔日的阿彦。”

云憬愣了愣神,沈伊宛若不察,大笑转身撩开身旁车帘,望着道侧飞逝退后的树荫,喃喃道:“是去兰泽山的路。眼下太子正在兰泽山的慧方寺礼佛,你去那里做什么?”

云憬微微一笑,自衣袖间取出一卷密函给他。

沈伊阅罢惊喜击掌,叹道:“他这个异邦胡人真是大胆,竟敢孤身来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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