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十八复位之后大约一年的光景,典狱总监到伊夫狱堡视察。
唐代斯正蜷缩在地牢的角落,听见开大锁的哗啦声,他抬起头,忽见来了一位生客,由两名执火把的狱卒给照亮,两名士兵护卫,旁边还有手拿帽子的典狱长陪着说话。唐代斯当即明白这阵势,看出他祈求上诉的机会来临,于是合拢双手,猛然向前一蹿。
士兵立即交叉刺刀抵住,他们还以为囚犯要对总监行凶呢。
唐代斯明白他被人看做危险的囚犯。于是,他把人心所蕴涵的温驯和谦卑都集中到眼神里,并力图打动来者的心灵,极为笃诚地申诉,这种合情入理的雄辩令在场的人深为诧异。
总监一直听完唐代斯的陈述,转身对典狱长小声说道:“他会改恶从善的,从现在的情绪看,他会变得更为驯顺。”
接着,他又转身问囚犯:“简单说来,你有什么要求?”
“我要求了解我犯了什么罪,我要求给我派来法官,调查我的案子,总之,我要求公道。”
“你是什么时候被捕的?”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下午两点钟。”
“现在是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有什么说的呢?你才关了十七个月。”
“才十七个月!”唐代斯又说,“噢!先生,您哪儿知道,坐十七个月大牢是什么滋味,等于苦熬十七年、十七个世纪。可怜可怜我吧,先生,我只求见法官;总不能拒绝一名被告见法官吧。”
“是谁逮捕你的?”总监又问道。
“德·维尔福先生,”唐代斯答道,“您去见见他,同他商量好。”
“德·维尔福先生离开马赛有一年了,调到图卢兹去了。”
“唔!这就不奇怪了,”唐代斯自言自语,“原来我的唯一保护人给调走了。”
“德·维尔福先生跟你有什么私怨吗?”
“没有,先生,他对我倒很和善。”
“那么,关于你的案子,我能相信他留下的记录,或者他将向我提供的证词吗?”
“完全可以相信,先生。”
“那好,你等信儿吧。”
牢门重又关上,但是随总监下来的希望,也留在了唐代斯的地牢了。
“您是要立即查档案,还是先去神甫的地牢。”典狱长问道。
“一下子把地牢看完算了,”总监答道,“我若是回到上面,恐怕就没有勇气下来继续这种可悲的使命了。”
“哎!这个囚犯绝不像那一个,比起他邻居的理智来,他的疯病倒不那么令人伤心。”
“他是怎么个疯法?”
“嘿!非常奇特:他自以为拥有大量财宝。关押的头一年,他请政府释放,愿意出一百万赎身;第二年出二百万,第三年出三百万,这样年年加码。现在是第五个年头,他肯定要求同您密谈,表示愿意出五百万。”
“嗬!嗬!还真有意思,”总监说道,“这位百万富翁叫什么名字?”
“法里亚神甫。”
“二十七号?”总监又问。
“就是这里。安托万,把门打开。”
狱卒遵命打开牢门,总监好奇的目光跟着探进“疯神甫”的地牢里。“疯神甫”,狱中都这样称呼这个囚犯。
只见牢房中央,一个衣不蔽体的男人,趴在用墙上的石灰块在地面画的圆圈里,正相当清晰地勾画几何图形,埋头演算问题,就像阿基米德被罗马士兵杀害时的情景。开启牢门这么大声响,他也没有动一动,直到火把异乎寻常地照亮他工作的潮湿地面,他才回过头来发现牢房里来了一大帮人,不禁诧异,赶紧起身,从破床的床脚操起破被,慌忙披到身上,这样才好见人。
“先生,在下是法里亚神甫,罗马人,曾给红衣主教罗皮格利奥西当过二十年秘书。我于一八一一年初被捕,什么原因我不大清楚;被捕之后,我一直向意大利和法国当局要求释放我。现在,我要向政府透露的,是极其重要、极其珍贵的秘密。”神甫说道。
“亲爱的先生,”典狱长在一旁说,“可惜,您要讲的话,我们事先都知道,都能背下来了。您要谈您的财宝,对吧?”
法里亚凝视这个讪笑的人,此时若有个旁观者,他肯定能看出神甫的眼神闪现理智和诚意的光芒。
“亲爱的先生,”总监说道,“政府财政充裕,谢天谢地,用不着您的钱,还是留着您出狱那天用吧。”
“老实讲,”总监又压低声音对典狱长说,“如果不知道这个人是疯子,听他这信誓旦旦的口气,真以为他讲的是真话。”
“我不是疯子,先生,我讲的就是真话,”法里亚又说道,他以囚犯所特有的敏锐听觉,一字不漏地抓住了总监的话,“我所说的财宝,确确实实存在。您和不肯相信我的所有疯子,都应当受到惩罚。您不接受我的金子,那我就留给自己;您不肯给我自由,上帝会给我的。走吧,跟你没话说。”
说罢,神甫抖掉被子,捡起石灰块,重又坐到圆圈里,继续画线和演算。
“他的确有可能拥有过财宝。”总监边上楼边说道,“不过,若是他果真有钱,也就不会坐牢了。”总监又说道,这无疑是贪官污吏的自白。
至于唐代斯,总监倒还信守诺言,上楼到了典狱长的办公室,查了犯人花名册,看到唐代斯的罪录:
狂热的波拿巴党徒,积极参与埃德蒙·唐代斯逆贼从厄尔巴岛的卷土重来。
秘密监禁,严加看管。
这一条笔体和墨迹都与其余部分不同,显然是在唐代斯入狱后补加的。总监在这大括号下面注了一句:
无能为力。
可以说经过这次视察,唐代斯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他入狱之后,没有顾上计算时日,但是知道了总监告诉他的新日期,他就用从牢顶掉下的一个石灰块,在墙壁上写了“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从此每天画一道,以免再把日期忘记。
一天一天过去,继而一周一周、一月一月过去,唐代斯依然等待着。
一年之后,典狱长调任,新典狱长觉得要记住所有犯人的姓名费时太多,干脆把他们编号。这座狱堡设有五十间牢房,囚犯就按各自的囚室编号称呼。因此,可怜的青年不再叫埃德蒙·唐代斯,而叫三十四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