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斯刚一爬上去,就注意观察整个牢房,乍一看并无特殊之处。
神甫走到壁炉前,用一直拿在手中的凿子撬起炉膛底的石板,下面有一个相当深的洞穴,藏有他向唐代斯说过的全部物品。
法里亚从这百宝柜里掏出三四个布卷,宛如古代的书轴:每个布条约四寸宽,十八寸长,并编了号,上面所写的文字是意大利文,而唐代斯是普罗旺斯人,完全懂得这种语言。
“喏,”神甫说道,“全在这儿呢。大约一周前,我在第六十八片末尾写上‘完’字。我的两件衬衣和全部手帕都用上了。一旦我重新获得自由,而全意大利又能有个出版商敢于出版这部着作,那么我就会一举成名。”
他又递给年轻人一根细棒。这细棒有六寸长,画笔管一般粗细,头上用线绑住一根软骨,软骨下端修成喙状,尖端有劈缝,就像一支普通的羽毛管笔。
唐代斯仔细端详这支笔,又扫视周围,不知道神甫用什么工具削得如此精细。
“哦,对了,”法里亚说,“你是找小刀吧?这可是我的杰作,它和这把刀子一样,都是我用旧的铁烛台制作的。”
小刀跟剃刀一样锋利,至于那把大点儿的刀子,可以有两用,既是尖刀又是匕首。
“我把汤里的肥肉取出来,化开并炼成油。喏,这就是油灯。”
神甫给唐代斯看一盏小灯,形状跟公共场所的照明灯差不多。
唐代斯把手中的物件放到桌上,垂下头去,对这人的毅力和坚忍不拔的精神深深敬服。
这时,他的头脑里产生一个念头:这个人既然特别聪明,也许能给他指点迷津,道破他遭难的真相。
“你想什么呢?”神甫笑着问道。
“我蒙受不白之冤,我真希望能知道陷害我的人。”
“那好,你就对我讲讲你的身世吧。”
神甫听他叙述完,便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要想发现罪犯,首先要看作案可能对谁有利!除掉你,可能对谁有利呢?当时,你快要就任‘法老号’船长了吧?快要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了吧?”
“对。”
“你若是当不上‘法老号’船长,对谁有利呢?你若是娶不上梅色苔丝,又对谁有利呢?先回答头一个问题,顺序是所有问题的关键。有人希望你当不上‘法老号’船长吗?”
“只有一个人对我有点嫌怨:从前我跟他争吵过,还向他挑战决斗,被他拒绝了,他叫丹格拉尔。”
“这事一目了然。看来你天性太纯真,心地太善良,才没有马上识破。丹格拉尔平时写字怎么样?”
“一手漂亮的草书。”
“匿名信的字体怎么样?”
“字体向后倾斜。”
神甫微微一笑:“改变字体,对吧?”
“字体虽然改变了,但还是很流利。”
“等一等。”神甫说着,拿起他所谓的笔,蘸了墨水,用左手在用药处理过的布条上写出告密信的头两三行。
唐代斯后退两步,几乎惊恐地看着神甫。
“嗬!真奇怪,”他高声说,“这字体跟告密信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因为告密信是用左手写的,”神甫又说,“我观察到一种现象。凡是右手写的字,人人都不同,凡是左手写的字,人人都一样。有人不希望你娶梅色苔丝吗?”
“是啊!有个小伙子爱她,叫菲尔南。”
“丹格拉尔认识菲尔南吗?”
“不认识……不对……我想起来了……就在我要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我看见他们一起喝酒,坐在庞菲勒老爹的咖啡馆的凉棚下。”
“只有他们两个人?”
“不,还有一个,是我的熟人,一个裁缝,名叫卡德鲁斯,肯定是他介绍他们认识的,不过,当时他已经喝醉了。等一等……等一等……原先我怎么没有想起来呢?他们喝酒的桌子旁边,还有笔墨纸张。”唐代斯用手捂住额头,“噢!这帮坏蛋!这帮坏蛋!”
“你还想知道别的事情吗?”神甫笑道。
“嗯,嗯,既然什么事情你都能看透,都能看清楚,那我想弄明白为什么只审问我一次,为什么不给我派法官,怎么没有判决就定了我的罪。”
“是谁审问你的?”
“是代理检察官。”
“在审问过程中,他的态度有什么变化吗?”
“他看了那封牵连我的信,有一阵面如土色,似乎对我的不幸十分痛心。”
“你能肯定他是同情你的不幸吗?”
“至少他有个重大举动,以表明对我的同情。他烧毁了唯一能连累我的证据。”
“什么证据?是告密信吗?”
“不,是我要送交的那封信。”
“这是另一码事,你想不到,他可能是个更阴险的坏蛋。”
“他还一边对我说:‘这是唯一对你不利的证据,你瞧,我把它销毁了。’”
“如此高尚之举,显得不正常。那封信是要交给谁的?”
“给努瓦蒂埃先生,地址是巴黎公鸡鹭街十三号。”
“你能推想,销毁那封信,对代理检察官会有什么好处吗?”
“也许吧;有两三回,他让我保证不向任何人透露那封信,并说是为了我好,他还要我发誓决不讲出那个收信人的姓名。”
“努瓦蒂埃?……”神甫重复道,“努瓦蒂埃?我在伊特鲁里亚前女王的朝廷上,认识一个叫努瓦蒂埃的人,在大革命时期,那个努瓦蒂埃曾是吉伦特党徒。您那位代理检察官叫什么呢?”
“德·维尔福。”
神甫哈哈大笑。
唐代斯愕然地望着他,问道:“您怎么啦?”
“你真可怜,白长一双眼睛,那个努瓦蒂埃,就是他父亲!”
“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唐代斯连声嚷道。
他大叫一声,像醉汉一般踉跄几步,忽然冲向两个地牢相通的地道洞口,对神甫说道:“唔!我得一个人好好想想。”
唐代斯回到自己的牢房,便往床上一倒。到了傍晚,狱卒进来,发现他坐在床上,两眼发直,脸板得铁紧,一动不动,形同一尊缄默的雕像。
这几小时就像几秒钟倏忽而过,唐代斯反复思索,下了一个骇人的决心,发下了一个重誓。
一个声音把唐代斯从默想中唤醒,原来是法里亚神甫,他在狱卒察看之后,便来邀请唐代斯去同他共进晚餐。
“我真后悔帮你分析,向你说明了真相。”神甫说道。
“为什么?”唐代斯问道。
“因为我往你心中灌输了原先根本没有的情绪——复仇。”
老囚徒同其他饱受苦难的人一样,谈话中包含许多教诲,对人深有裨益。唐代斯明白,这位高人遨游在道德、哲学和社会的险峰峻岭之上,一个聪明人如能跟随他攀登,那真是其乐无穷。
“您一定得把您的知识教给我点儿,”唐代斯说,“也免得您跟我在一起感到无聊。”
神甫微微一笑,说道:
“唉!我的孩子,人类的知识极其有限,等我教你掌握了数学、物理、历史,以及我会讲的三四种语言,你跟我的学问就一样了:这全部学问,不用两年工夫我就能传授给你。”
果然,当天晚上,两个囚徒就制订了学习计划,次日就开始执行。唐代斯记忆力惊人,悟性很高,一点就通。
光阴如箭,转眼过了一年,唐代斯也判若两人了。
不过,唐代斯倒发觉,囚禁中虽然有他相伴,法里亚神甫的神情还是日渐忧郁。他的头脑里似乎不断萦念着一件事。
又过去三个月。有一天,神甫突然说道:“咱们可以动手实现计划了。”
“咱们实现计划需要多久?”
“少说一年。”
“可以动手了吗?”
“立即动手。”
于是,神甫让唐代斯看他画的图形。唐代斯眼睛射出喜悦的光芒,他觉得这个计划十分简单,肯定能成功。当天,这两个囚徒就开始挖地道。
这样干了一年多,而工具只有一把凿子、一把刀和一根木撬棍。在这一年当中,法里亚一边干活,一边继续向唐代斯传授知识,跟他时而讲这种语言,时而讲那种语言,还向他讲述各国历史和伟人生平,那些伟人身后都留下所谓荣名的一条光亮的轨迹。神甫善于社交,原来就是上流社会人物,他的举止有一种沉郁的高雅风度,而唐代斯又有模仿的天赋,能从中汲取他本身缺乏的温文尔雅的仪态,以及只有混迹于上层和名流社会才能形成的贵族派头。
十五个月干下来,地道挖成了,两个囚徒在坑里能听到哨兵来回走动的声音;为保险起见,要等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再越狱。
一天,唐代斯见神甫面无血色,眼圈发青,嘴唇苍白,头发扎煞起来,他不禁大吃一惊,手中的凿子失落到地上。
“怎么回事啊?您这是怎么啦?”埃德蒙喊道。
“我不行啦!”神甫回答,“听我说,我得了一种可怕的,也许是致命的绝症,我感到就要发作了。等我不再动弹,身体冰凉,就像死了一样,你要听清楚,只有到那一时刻,你就用刀把我的牙齿撬开,往我嘴里倒八滴至十滴药,或许我还能活过来。”
“或许?”唐代斯沉痛地嚷道。
“救命!救命!”神甫叫起来,“我要……我要死……”
病势来得十分迅猛,可怜的老囚徒连句话也未能说完,转瞬间他便倒下去,瘫作一堆。
埃德蒙数着往他嘴里倒了十滴从神甫的空床腿里找到的红色药水,然后观察动静。
过了许久,终于,老人的面颊微微呈现出红晕。
“救过来啦!救过来啦!”唐代斯嚷道。
神甫已然恢复神志,但仍旧躺在床上不动,浑身无力。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对唐代斯说。
“为什么?”年轻人问道,“您以为会死吗?”
“那倒不是;不过,一切就绪,你可以逃走了,我原以为你会逃走。”
唐代斯非常气愤,脸涨得通红。
“抛下你!”他提高嗓门说,“你真的相信我会这么干吗?”
“现在我知道自己估计错了。我的朋友,”老人说道,“这次发病,已经判我终身监禁了:要想逃跑,首先得能够走路。”
“没关系,咱们等上一周、一个月,如有必要,不妨等上两个月;一切就绪,但是逃跑的时机,我们却有选择的自由。等哪天您感到有力气游泳了,咱们就照计划行事。”
“你是海员,又是游泳好手,还是逃走吧,离开这里吧!你还年轻,身体又灵活又健壮,不要管我。”
“那好,那好,我也留下来。”唐代斯说道。
他随即站起来,庄严地把手伸到老人的身上,又说:
“我以基督的血发誓,只要您活一天,我决不离开!”
法里亚凝视这个朴实、高尚而又超脱的青年,从他笃厚纯真的表情上看出,他的感情十分坦诚,他的誓言十分信实。
“好,我接受你的好意,谢谢。你有这种舍己助人的精神,将来也许会得到报偿。现在你赶快去把外廊下面的洞填死,要不然被人发现了,就会把咱们拆开。等明天早晨查狱之后,你再过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唐代斯抓住神甫的手,神甫则报以微笑,令他放心,他这才怀着对这位老友的敬佩之情,顺从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