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商界普遍认为,莫雷尔连遭重大损失,到下月底,不幸的船主势必全盘瓦解。
莫雷尔先生想方设法,不断奔波,想恢复原有的信贷,再开辟新的信贷。八月份又快过了,二十日那天,莫雷尔先生乘驿车走了,于是马赛城里盛传,他的公司月底宣布破产,而他不忍目睹那残忍的一幕,便提早离开了。
九月一日,莫雷尔回来了,全家人惴惴不安,都盼他回来:此行去巴黎,可能找到保全公司的最后门路。莫雷尔想到了如今成为百万富翁的丹格拉尔,据说他拥有六百万至八百万的资产,还享有无限的信用,他不必掏出一枚银币,只要肯为一笔借款担保,就能救了莫雷尔。其实,莫雷尔早就想到了丹格拉尔,只是压抑不住本能的反感,他才一拖再拖,直到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莫雷尔的预感不无道理,果然,他遭人拒绝,蒙羞丧气而归。
因此,莫雷尔回来之后,流着泪拥抱了妻子和女儿,便上楼独自关在办公室里了。
母女俩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朱莉往尼斯驻军写信,叫她哥哥立即回家。
马克西米连·莫雷尔虽然才二十二岁,在他父亲面前说话却有很大影响力。
他是一个意志坚定、为人正直的青年,在他该投入人生道路的时候,他父亲无意将某种前程事先强加给他,而是要他凭个人的爱好选择。于是,他表示愿意投身军旅生涯,结果考入巴黎综合工科学校,学习成绩优异,毕业后到五十三联队任少尉。
九月四日整个夜晚,莫雷尔夫人耳朵贴在隔壁墙上,听见她丈夫在屋里焦躁地走来走去,直到凌晨三点钟才上床休息。
母女俩厮守了一夜。昨天傍晚,她们就以为马克西米连能回来。
到了早晨八点钟,朱莉抬眼一看,立刻惊喜地叫起来:“马克西米连,哥哥!”
“朱莉,去告诉你爸爸,就说马克西米连回来了。”莫雷尔夫人说着,指了指年轻人。
姑娘跑出房间,但到了楼梯口,却碰见一个送信的人。
“您就是朱莉·莫雷尔小姐吧?”那人操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问道。
“对,先生,”朱莉结结巴巴地答道,“您找我有什么事?我不认识您呀。”
“看看这封信吧。这能救您父亲。”送信人说道。
姑娘一把抓过信,急忙拆开,念道:
立即去梅朗林荫路,进入十五号楼,向门房要六楼房间的钥匙,您会看到壁灯台上有一只红丝绸钱袋,拿去送交令尊。
务必在十一点钟之前送到。
您答应过绝对听从我的吩咐,不要忘记您的诺言。
水手辛伯达姑娘惊喜地叫了一声,想询问一下,可是抬头一看,送信人已经不见了。
莫雷尔先生从自己房间里出来,发现马克西米连,不禁惊叫一声。
马克西米连急忙跑下楼,一把搂住父亲的脖颈,可是突然,他身子向后一缩,只有右手仍按在父亲的胸膛上。
“爸爸,”他说道,脸色刷地变得死一样惨白,“您礼服里为什么藏着手枪?”
“马克西米连,”莫雷尔凝视着儿子,答道,“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是个爱惜名誉的男子汉;来,我会告诉你怎么回事。”
莫雷尔双手捧住儿子的头,在他前额吻了好几下。
“我以我和三代清白的人的名义祝福你;记住我以三代人的名义说的话:灾难所摧毁的大厦,上天能重建起来。那些铁石心肠的人,看到我这样惨死,就可能对你生怜悯之心,会给你他们曾拒绝给我的宽限。因此要注意,不要讲出有损名誉的话;要干一番事业,年轻人,要实干,要热情勇敢地奋斗。你和母亲以及妹妹,要过极艰苦的生活,以便让财富在你手中一天一天增加,还清我所欠的债。总有一天,你就在这间办公室里说:我父亲死了,因为他没有做到我今天做的事,但他死得安心,因为他临终时就清楚我能做到。想一想吧,恢复我们名誉的那一天,那可是美好的、伟大的、隆重的一天。”
“噢!父亲,父亲,”年轻人高声叹道,“您若是能活在世上该多好!”
“好,再说一遍,永别了,”莫雷尔说,“走吧,走吧,我需要单独待着;我的遗嘱放在卧室的写字台上,你进去就能看到。”
年轻人仍站着不动,他只有意志的力量,却没有行动的力量。
时钟正要打十一点。莫雷尔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嘴……突然,他听见一声叫喊,是他女儿的声音。
他猛地回身,看见朱莉,枪不觉从他手中失落。
“爸爸!”姑娘喊道,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高兴得几乎要晕过去,“得救啦!您得救啦!”
她举着一个红丝绸钱袋,投入父亲的怀抱。
莫雷尔接过钱袋,心中不免一动,模模糊糊地记得,这东西曾一度是他的。钱袋里一边放着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期票已经付讫了。另一边装着一颗有榛子大的钻石,附有一张羊皮纸字条,上面写着:
“朱莉的嫁妆。”
莫雷尔摸了摸额头,他以为是在做梦。
这时,时钟敲了十一下。时钟每敲一下,他的心都震颤,就像挨了铁锤的击打。
“唉,我的孩子,”他说道,“你说清楚。你是在哪儿拿到这个钱袋的?”
“在梅朗林荫路十五号,那栋楼房六楼上的破旧小房间里,钱袋就放在壁炉的台上。”
“莫雷尔先生!”楼梯上有人喊道,“莫雷尔先生!”
话音未落,埃马努埃尔人已进来,他欢喜兴奋得脸都变形了。
“‘法老号’!‘法老号’!”他连声嚷道,“是‘法老号’!先生,发出的信号标明了,是‘法老号’进港啦!”
说来真是海外奇谈,在圣若望望台对面,果然有一艘船,船尾写有白色大字:“‘法老号’——马赛莫雷尔父子公司”,跟原来那艘“法老号”一模一样,也满载着粉红和靛青等颜料,只见它下了锚,落了帆,戈马尔船长在甲板上指挥,佩内龙师傅则向莫雷尔先生招手。
莫雷尔父子在堤堰上拥抱在一起,目睹这一奇迹的全体市民都鼓掌欢呼;只有一个黑胡须遮住半张脸的人,躲在一个岗亭的后面,激动地观望这一场面,喃喃说道:
“心灵高尚的人,但愿您幸福,但愿您因行善而受到上天的保佑,但愿我的感谢同您隐善一样,也不为人所知。
“现在,别了,善良、人道和感激……别了,心灵焕发的所有情意!我替天行道,奖赏了善人,还要去惩罚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