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湘南送走海关官员,接到了陆一尘的电话。但他记不起肖鹏这个人,好半天才想起绰号邋遢拉夫斯基,想起一个经常提着棋袋子串门的黑胖子。当时自己住隔壁的309,串门不太多,而且往事忘得快,这个那个都印象模糊。
那家伙怎么啦?在网上写小说搞人身攻击?还差不多真名实姓地干,搞得圈子里都一个个能对上号?这事简直不算事,好办,很好办。世上总有人活得不耐烦。要玩大家一起玩,他玩纪实文学,我们就玩一点行为艺术,玩一点动作片,看谁玩死谁,看他爪子还痒不痒,明天出门还能不能找到小卖部。
马哥关掉手机时,又有点不以为然。稀奇,这年头居然还有小说,还有神经病来读小说。那些臭烘烘酸掉牙的东西比数学还添堵,比二维码还花眼睛,拿来擦屁股也嫌糙。说不定这一消息也可能是个套。是不是陆哥谎报军情,编个由头先来搭上话,博同情,套近乎,接下来就为他的女子合唱团扎钱?
他哼哼哈哈,只是答应陆一尘,上网去看看。
但没看上几页,他放出两个哈欠,就在沙发上呼呼睡了。再次接到陆哥电话时,他强撑眼皮,说看了呵,没什么呵。
“你到底看没看?我都替你彻夜难眠了。他写得那样阴损,那样歹毒,一点也不顾及当年同一个战壕的感情。他居然说你当年连岳父大人的字画都敢骗,气得老人家操上拐杖,把你追到火车站。”
“倒也是……有这么个屁事……”
“还说你考场舞弊,跳熄灯舞,你都看到了?”
“不行吗?”
“你还真淡定。马湘南,我算是服了你。你现在当着三个董事长,怎么说也是公众人物,就不怕在外面臭名远扬?且不说你的生意,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再宽宏大量,也得让你的律师发个函过去吧,得让你的保镖上门去问候一下吧?兄弟,你一世英名,就要被他毁啦。”
“你给我家浩哥找到人没有?”马哥插断对方。
“那事等一下说,我这里还没完呢。”
“我看没什么大事。”
“大河马,你脑袋被驴踢了?”
“只要他不举报老子走私和逃税,他爱谁谁。”
马湘南斜瞟着电视里的足球赛,嚼一块口香糖,不再理睬对方的悲愤。说实话,他对一切往事压根都不感兴趣,甚至觉得姓陆的一张是非嘴,从来吐不出什么金瓜子,什么时候碰个鬼,踩一脚屎,也是活该。就拿小说里那一段来说,他当年挨打,打掉了两颗牙,不是自找么?其实,那次他马湘南也是半个当事人,跨一辆边三轮,带斗的绿皮的那种,刚准备回家,就碰到校门口三个可疑的陌生人,打听谁是陆一尘,打听男生4舍在哪里。马哥已听说陆哥的情场三角杀,那么眼下是什么情况,大概不难揣测。
他还是讲义气的,不愿让兄弟吃亏,于是回头去了食堂,在酸菜大葱的气味中一把逮住事主,踢了对方一脚:“鬼子进村,十万火急。卷毛鳖,有个重要情报,看你今天怎么谢我。”
对方看了他一眼,仍在水龙头下悠悠洗饭盆。
“十块钱,我给你指一条活路。”
“大河马,钱是这样抢的?”
“你不想听,不要后悔呵。”眼看对方要走,他又忍痛让利,“算了,八块,八块的菩萨价,便宜给你。”
“你先给我贷点款,我再来做生意。”
“欠着也行,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给。”
对方眨眨眼,竟向他竖一中指。
这王八蛋,把好心当驴肝肺了,居然恩将仇报。结果怎么样?舍不得几粒米,还不是被人家捶成饼饼?照他事后的说法,他陆哥冤深似海,其实连人家妹子的嘴都没亲,连搂腰也是隔着皮袄和雨衣,干干净净的童子身赤子心,只是在大树下心灵升华,畅谈了一通国家命运,重温了一通不自由毋宁死的时代精神,就惨遭暴力伤害。
事情真是这样么?好,若真是这样,在马湘南看来这家伙就更该打——道理再明白不过,他贴上巧克力,贴上甜言蜜语和呕心沥血,最后还赔上皮肉之苦,这种赔本生意是人做的?
他不但不反悔,事后反而倒打一耙:“不怪你怪谁?只怪你平时太贪心,雁过拔毛,见蚊子割肉,害得我没法信你了。”屁话,他马湘南是贪心,那又怎么样?伟大的市场经济已经潮起全国,就要碾得你们一个个粉身碎骨血流成河了。在这种形势下,贪心就是觉悟,就是进步,就是敢为天下先,就是革命战争年代里的冲锋陷阵炸碉堡。明白不?醒了不?报考大学时,他马湘南就压根不想进这个中文系,差一点去了农大的食品加工系,以为那里一个个都是美食大厨;再不济,他也得进个畜牧系,享受一下放开肚子吃肉的快乐,想象一下国营店里卖肉大爷的那种神气活现和广受逢迎——这就是民间俗话说的,听筒(医生)轮子(司机)杀猪刀(屠夫),姑爷都得这样挑。
他当兵三年一直在做这个梦。机炮连里最多他这样的大块头,都是扛重机枪、扛迫击炮的,没一个不是饿鬼,没一个不羡慕炊事班和白围裙。要不是老娘说畜牧系的猪呵羊呵闹心,他决不会改志愿。
但他后来也不觉得复句、修辞格、平平仄仄、创造社和语丝社有哪一点不闹心。一个“和”字,六种读音,有病吧?中文系由精神病院承包了吧?
情况常常是这样,上午第二、三节课的时候,教学楼正一片肃穆静谧,叭叭叭的摩托声才由远而近,由小到大,一路轰过来,喘息几下渐次消停。然后有两只大皮鞋呱嗒呱嗒,上了一层楼道,拐入二层楼道,绕行长长走廊,一路惊天动地,最后撞开梯形教室的后门。不用猜,那只可能是他的一身将校呢和熊腰虎背,按时隆重驾到。
如此扰民也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他坐下要不了片刻,那里就可能有鼾声渐起,逐浪推高,令前面的后脑勺纷纷回望。
“马湘南,马湘南同学,你……昨晚干什么了?”一位老教师被他气得两手发抖,粉笔头都掉地上,差点一口气没憋过来,“你……你太伤我自尊了吧。”
班长楼开富事后劝他自我克制,至少不要在课堂上打鼾。
“我不打几声鼾,张老头还真以为自己讲得好。”
“他执教三十年,确实讲得不错的。”
“还不错?讲得我都打鼾了。”
“你鼾声如雷,再好的老师也会讲乱吧?”
这里的因果逻辑不易理顺。
他家住本市,寄宿没多久就改为跑读,下课后总是一脚油门踩回家,很多作业交给老娘去做。可怜那厅长夫人,党校教师,因逼迫儿子改过志愿,就得对儿子的学业负责到底,面对儿子甩过来的作业本,只能戴上老花镜,一题一题代为用功。但儿子没想到,天下的真理有可能并不一样,老娘依据另一种教材,其答案也常被老师扣分。“我妈说的!”他不甘心真理的多元化,去讲台那里扒开这个脑袋那个肩膀,缠住老师据理力争,“向毛主席保证,真是我妈说的,不信你去问。”
老师觉得这个争辩理由很怪诞。
老妈再英明也没法进考场,试卷就只能由他应付了。肖鹏劝他遇到选择题不妨一字一戳上口诀,笔尖戳哪里就是哪里:“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答案就是它。”不过,这种小学生伎俩实在太堕落,太辜负党和人民。马哥毕竟是上进青年,更愿意串通别人同上厕所,抖尿时三言两语,互相核对答案;或备一顶“考试帽”,帽檐最宽大的那种,掩护他到时候目光四处潜游偷看邻桌笔迹。为对付校方严规,他还曾夹带纸团,靠一根橡皮筋穿过衣袖,另一端绑在裤腰带,到时候即便被老师盯上,只要手一松,纸团迅速弹回袖内,便能让对方查无实证,铩羽而归。
当然,更省心的办法是跟定几个女学霸,紧贴某一位选座,看她写得差不多了,趁监考人不备,唰的一声抢过答卷,剩下的事便再简单不过——大笔一挥,改掉卷上姓名就行。
被抢者痛心疾首龇牙咧嘴,要举手告发。他便赶快送上一句抚慰:“冰激凌!”或:“进口袜子!”
或气呼呼瞪上一眼:“小气什么?”
他的舞弊攻略更多表现于贿赂,提上大包小包,在教工宿舍进进出出——在他生意发达后尤其如此。那时他越来越有钱了,靠的是盒式录音带、二手自行车、走私电子表、女性内衣、尼龙袜一类,还包括押运活猪班列下香港,几天下来在漫长铁路线上混一个全身臭烘烘。连班上一个文学社的油印杂志《朝晖》也是他的商机。那不过是同学们的一些诗、几篇文章,纸张和装帧都相当粗糙,每期必余下一堆,塞在306室周主编的床下。他不知何时灵机一动,叫上俩同学帮忙,把剩杂志全搬到大街上,瞄准工厂和机关下班时的人潮滚滚,一边敲打铁皮桶,一边喊得震天响:
快看啦,第一届大学生优秀作文精选啦……
快看啦,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可怜天下父母心,知识改变命运,大学生的成功之路就在这里啦……
快看啦,快看啦,限量发行,售完为止。要读中文系,作文有秘密。名教授指导,党政机关订购。看新时期大学生如何脱颖而出啦……
结果出乎意料,一些大叔大妈以为这是高考辅导资料,儿女不可或缺的成功秘籍,纷纷上前哄抢,有的甚至一买数本,享受批发价折扣。
他事后买了五斤肉包子,犒赏了周主编以及几个小兄弟。只是老娘发现了他吃剩的包子,急得团团转。“不得了,不得了,你这是非法经营。你一没证照,二不交税,要犯错误的,要穿黄背心的。”母亲指的是囚服,“你三叔那个娃……”
见他闭眼睡觉懒得回答,又苦苦相求:“湘儿,你不能再这样了,你得上正路,你得靠拢组织,争取入党……”
“入党?”他惊骇万分跳起来,“入成你们这个卵样?说起来还是个厅长,家里连两把藤椅还是绳子绑的,一台摇头扇还嘎吱嘎吱叫。你老人家,害别人去吧。”
“你这娃……你这娃……”
母亲找自己的救心丸去了。
不久,马哥又发现一个更大的商机。这一天,他在镜子前吹了头发,把皮鞋擦得锃亮,让随行的毛小武拎上公文包,像个秘书模样,随他一起昂首阔步走向市政府。经过一番交涉和等待,他由一位秘书引领,进入常务副市长办公室,递上营业执照和盖有公司大印的一份报告——他那些生意朋友的手里,这类印章多得像萝卜土豆,一抽屉几十个。在报告里,他承包经营的公司,经深入调查和慎重研究,决定回报全市人民的厚爱,义务清理河西区望月湖,还沿湖市民一片美丽的自然环境和一份健康保障。
副市长当然知道这个湖,靠近H大学的一汪臭水,多年来涵管堵塞,底泥淤积,蝇蚊乱飞,岸边垃圾成堆,湖水腥臭扑鼻,让人们捂鼻绕行或关窗闭户。只是苦于财政紧张,市府这些年实在顾不上。没想到眼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有企业献爱心来了,副市长把报告看了好一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们来就是这事?”
“就是这事。”
“没别的事?”
“没别的事。”
“好呵,当然,好事么……”大概觉得这事太好了,便一定可疑了,首长仍是犹犹豫豫,“你们知道,这个,财政特别紧张哦,一年到头刮坛子涮罐子,能保住工资到位我就烧高香。我说的意思,你们懂?”
“我们在报告里写了,不要政府一分钱。”
“嗯,我看到了,看到了。小伙子,你们心是好的,非常可贵,非常感人,不过要办成这事不容易呵,人力,设备……”
“我们愿立军令状,三个月拿不下来,全员扣薪,老总滚蛋。”
副市长打电话叫来另外两个人,三人细审报告,交头接耳一番,这才稍缓紧张,有了副市长脸上一丝笑纹。送客人出门时,大概是已确认来客无诈,不可能有诈,再诈也诈不到哪里去,副市长握手致谢,还应客人之邀拍下合影。马哥提出请政府出示一纸批文,主要是考虑到施工过程中可能的噪声、臭味、临时占道等,请沿湖单位尽量配合。这当然是合理要求。
不过是一张纸么,副市长满口答应。接下来,马哥手持一纸红头文件,只差没夸口自己就是政府要员,把沿湖单位的门依次敲遍。又是讲政策,又是讲民心,又是讲国际形势,一堆口水沫子喷下去,听者早已半晕,在严峻的国内外形势下只得要么出钱,要么出人——他的“配合”要求就是这样,没什么不合理。这样,多见的情况是,一般单位抽不出人手,只好一千两千的,三千四千的,按单位规模大小认缴。于是事情刚开始,四万多真金白银便落袋为安,多得像白事店的冥钱,怎么看也不让人放心。
至于具体工程,不用急,马哥早就瞄准了附近一片营房。一番巧舌如簧,再加上一纸公文,果然激发出驻军首长的爱民情怀,很快派出两个连和几台军卡,嘿哟嘿哟一干就是十多天。
马总也没闲着,让小兄弟冒充媒体记者,挎上照相机,有胶卷没胶卷都到处按一通快门,专冲着感人的场面去。还不知从哪里叫来一些小学生,戴着红领巾,摇动小红旗,在湖边奶声奶气喊出一些口号:
向解放军叔叔学习!
向解放军叔叔致敬!
人民子弟爱人民,人民军队人民爱!
…………
根据机炮连的经验,他知道兵哥哥们最受不了这一补。要是再给他们戴上大红花,系上红领巾,找几个花姑娘唱一曲《送郎当红军》,那他们想歇也停不下,还不一个个撒手撒脚疯了般地干?
他开支的面包、汽水、抽水机租费等,总共才六千多。本来要赠送一些积压库存的尼龙袜和电子表,还有邓丽君的歌带,但对方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说面包汽水已经不好说了,袜子一类则万万不可。更鼓舞人心的是,记者们还真来了。本市报纸大篇幅报道了新世纪公司联手驻军官兵,为全市人民办了一件大好事,解决了一个困扰大家多年的老大难。以至很快,一个暖心的公益故事铁板钉钉流传广远,连马哥自己也有迷糊,曾对毛小武说,我们什么时候废寝忘食了?什么时候泪流满面了?嘿,有味,有味,我们这么多感人的优秀事迹,自己怎么都没想起来呢?
“是呵,我还以为警察会来拿人。”
“管他呢,人家说你是,你就是。说你不是,你就不是。看来我们还非得谦虚一下不可了。”马哥把报纸带回家,拍在老妈的书桌上,给党校教师一点color see see(颜色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