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总在酒吧挑了个僻静雅座包厢,要了杯人头马。陆一尘今天约律师前来,也约几个同学碰头商议,看能不能用法律阻止肖鹏的胡编乱造。马哥兴头不大,不过老同学好久不见了,不来一下,怕人家说他人阔脸变,摆臭架子。
陆哥一直在打电话,预订自己外出的航班和旅馆,为一个包不包早餐的事,价格折扣多少的事,喋喋不休,死缠烂打,一招不成再上一招,已说出了一头老汗。据说他这次不躲一段不行。网络暴民已盯上了他。领导也来严肃谈话,都把他当成了问题人物。连手下几个女记者、女编辑也开始议论他拍头、拍肩、拍背、拍膝盖等下流证据,看上去也蠢蠢欲动,要加入抹黑大潮,逼得他好汉不吃眼前亏,得避避风头。
问题是,他越躲,不也越显得心虚,越坐实了肖鹏所加的恶名?不越可能诱发一些前女友、前情敌落井下石的更大兴趣?
马哥忍不住笑,说你骚吧,这下好,骚出个头彩。
“我骚?”陆哥高举一只手,“对天起誓,我已经糖尿病了,都性无能了。你别看我长得帅。其实,我以前也就是腻一腻,包养精神二奶而已。”
“你以为我会信?”
“女人是个鬼,上了就后悔。我们老同志不可能不懂这个。你晓得的,一个白白笨笨的屁股,只要在你面前晃两下,你就欠人家一辈子,要哄、要陪、要买单。实不相瞒,起码十年了,兄弟我情愿回家撸管……”
“她们放得过?”
“太对了,”陆哥一拍掌,“你真是自家人。我不明白的正是这一点呵。你说说,怎么能这样?你碰她们,招恨;不碰她们,也招恨,恨不得把你嚼巴嚼巴一口吞了。”
“当初我就劝过你,硬是饿了,就吃个快餐。”
“那不行,那不行,人家小姐不同你腻,一边嗑瓜子一边做业务,说不定还修指甲、查短信、看电视,好像你是带资入场搞基建的。”
陆一尘说到气头上,把两个露背的销酒女郎轰出包厢,还一个劲地摇头:“这世道,真没救了,审美价值都破了底线呵……”
爱你一万年,
我的心永不改变……
俩歌手正在五彩光雾弥漫的台上激情对吼。
这时律师到了。一位职业装的白面后生点头欠身,微微含笑,分别递上名片,放下公文包,从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没忘记对刚才路上堵车一事表达歉意。陆哥约的毛小武、赵小娟等还没来,大概被堵在哪里了。三人只好边谈边等。
鲍律师说,他初步研究了案情,觉得这场名誉侵权官司胜算极大。这样说吧,侵权者肖鹏,虽是写小说,且已申明情节虚构,但既然采用真名实姓,至少是影射对象相当明确,那就不能有任何有损当事人名誉的造谣,更不能公开发布,造成恶劣社会影响。谁主张,谁举证,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
“对,他就是一个法盲。”陆哥坚决拥护。
“比如说您马总吧……”律师在便携电脑上轻触几下,显示出好几条侵权事实,他已梳理归纳好的。
其一,侵权嫌疑人指马湘南在当年的望月湖工程中,利用人民子弟兵的无私奉献,非法获利,数额巨大。但嫌疑人能提供账目、单据、银行资料吗?如果不能,这种缺乏依据的人格贬损,应否依法追究?
其二,侵权嫌疑人指马湘南当年混迹于社会,连一些群体事件,包括老知青要求返城的群体上访、某外资人士辱华引起的抗日游行、大学生们针对“豆腐渣”工程的揭黑反腐……也能成为他揩油的机会。他利用民众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常冒充民意领袖,以召开“研讨会”“碰头会”“媒体吹风会”等名义,逼迫众多餐馆、宾馆提供会议场所,实际上是强求免单消费。一些老板稍有不满,他们就用“革命者前线流血,小奸商后方发财”一类恶语,大吵大闹,以怨报德,加害守法良商。问题是,嫌疑人能对自己上述绘声绘色的描写,提供相应的数据、账单、证人、受害者营业执照吗?如果不能,这种恶意的流言传播,能否为法律所容?
其三,更大的事实要件是,侵权嫌疑人虽表面上夸赞马湘南智商超群,敢闯敢干,所提供的事据却有夹枪带棒之实。比如1981年那一事端中,当事人是否未经任何授权和公证,亦无任何监督,带领一些人到处煽情催泪私募钱财,就构成了人格名誉的重大疑点。这一描述十分恶意。嫌疑人一再暗示读者,当事人敛财有术,给自己购置了照相机等奢侈品,给随从者散发了车马费、辛苦费、夜班费、误餐费等。在整个过程中,钱物账目不清,其大部分据说后来被盗——这种说法查无实证,留下一个迷雾重重的想象空间。与此相关的是,当事人被指曾竭力阻止事态平息,实际上是为不法募捐尽量延续借口,不啻浑水摸鱼,更是公开教唆,滋扰社会,构成了经济和政治的双料违法。然而问题又来了:这一切描写到底是不是事实?嫌疑人是当事人吗?是目击者吗?有资格、有根据这样写吗?能提供多少可靠的数据、照片、录音、录像、证言笔录?他是否知道这种所谓爆料,会给当事人的社会评价、人格尊严、身心健康造成多大的侵害?
…………
律师看来业务精通,态度平静,表述简洁,但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刀笔的狠劲,一步步把对手逼向绝境。
事态看来果然严重了。马湘南黑下一张脸:“都是他写的?”
“当然是。我要你看,你又不看。”陆一尘急得敲桌子。
“我招他惹他了?我没给他刷过卡、借过车、摆过饭局?狗杂种,我记起来了,他那次生病,我骑摩托去帮他拿针药,结果一家伙翻下坡,一条腿后来在医院里缝了五针。我说过什么吗……”马哥突然有点语塞,脸扭曲得厉害。
“马哥,别伤心,那家伙就是喂不熟。”
“募捐又怎么啦?”马哥揪了一下鼻子,“我都差点忘了,有个叫花子也来捐,倒出不少钢镚。我看得心酸,没让弟兄们收。”
“对,确有这事。”
“还有个老太,把一只银镯子也拿来,我不是也没要吗?这些事我什么时候说过?”
“那是,那是。”
律师笑了笑,递来几张纸巾,让马总擦鼻子,平复一下情绪:“我充分相信马总的人品,不过不涉案的好人好事虽然感人肺腑,在这里却用不上。这样吧,如果我们要办成铁案,就得准备更多证据。”
“你说吧,证据有的是。”陆哥很有信心地代答。
“比方说,你马总因为对方的侵权,蒙受了哪些损害?谁主张,谁举证,法律对你的要求也一样。”
马哥经历的官司不算少,对这事不外行。要什么账目、证照、名册、合同、出货单、病历、离婚协议……他手下的人大多能搞定。什么法官检察官,他手下人也对付得多。不过,律师所要求的所谓损害,这一刻却不容易说得清楚。公司利润最近下降了吗?好像没有。媒体近来有跟风起哄的文章吗?好像也没有。自己的食量、体重、胃病有无明显变化?这个,好像也说不上,说不清……既如此,按鲍律师的说法,没有后果就谈不上损害,整个诉讼的基点有些悬。
陆哥急得直挠头,建议把他家老三最近的病提出来,挂上诉讼。马哥倒有点犹豫,含糊了一下,上了趟厕所,回来又含糊了一下。
是的,要说损害,实话实说,老三确实是他最深一道伤口,甚至是他看不到头的漫漫黑暗。他有三个儿子,当年违规超生的罚款都好几万。他老马家喜欢生娃,喜欢儿孙满堂,在这一点上他与老爸、老爷一个口味,不愿意让婆娘的肚皮闲着。不过这些年下来,娃多事也多,一件件都扎心扎肺。老大马波学业还马虎,但自老爸再婚后就没笑过,总是说老爸偏袒狐狸精,要婊子不要儿子,高中毕业后便一直杳无音信,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二马澜,十六岁就把一辆宝马玩出了车祸,一头撞到山崖下,不但撞死了女友,还撞瞎了一只左眼外加半只右眼,以后做个守门的,也不方便了。
这种情况下,老三马浩算是马家最后的希望,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命的是,好容易砸下数百万送他出国留学,一个高中读了五年,一个本科读了七年,倒读出了一座肉山,腰间挂上两三轮肥肉,一张大脸胖得要炸皮,肉堆聚集很难再挤出表情,要笑要怒都得靠指头去扒拉。他回国时挂了耳环,蓄一条小辫,牵一条秋田犬,去医院体检,各项生理指标几乎都糟过老爸。据医生说,他那个肾已是一个老年肾,肯定是手淫过度的结果。
好吧,有病先治病。但那家伙在家里一趴两年,每天不到中午不起床,不吃下八个鸡腿四个鸡蛋三杯奶昔就停不下嘴。除了打游戏,就是电购网购,订来的大包小包源源不断,送货员几乎踩塌了门槛。他算是有洋文凭的,学酒店管理的,却口口声声不愿干那“侍候人的活”,好像他还干得了别的什么。他又说自己要求并不高,早就看透了这个世界,以后并不想荣华富贵,能过上老爸的日子就可以了。
呸,小兔崽子,口一敞,气一喷,什么叫可、以、了?他以为他是谁?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呵,他可知道老爸在机炮连当牛做马的日子?知道老爸押送活猪班列成天臭烘烘的日子?知道老爸编印《企业指南》时一家家去敲门而且到处点头哈腰低三下四的日子?……马大个想到这里又鼻酸,又得揪纸巾。
特别是最近,邪了门了,见了鬼了,浩哥不过是看见一个老同学的阿沙瓦犬,比他的秋田犬贵太多,就觉得没脸见人,太让人受不了,三天两头要出走,要出家剃度,要上医院查基因——好去找自己真正的爸,更有出息的亲爸。
有一天他彻夜未归,靠公司保安全部出动,靠打电话报警,人们最终才在一个写字楼的地下车库,找到赤身裸体的他。
马哥这才相信,他远不是什么青春期性压抑,给他找小姐恐怕是个馊主意。这家伙看来也远不是顽皮和懒惰,逼他跑步没用,逼他看革命战争英雄片更没用,恐怕得送去精神病医院上电疗。
一听说电疗,他妈就以泪洗面,好几次在丈夫身上抓出一道红一道紫,一头乱发往他怀里撞,要拼个你死我活:“姓马的,你还我浩浩,还我儿,他好端端一个人就是被你教坏的呵……”哭到伤心处,她又一屁股坐在地上,说自己不管了,再也不管了,出家修行去得了,还大哭自己命苦,嫁了个混世魔王,酒囊饭袋,谁碰上谁倒霉的扫把星,把她一个模特明星的美好青春毁了个透。不是么,她参加花道比赛获了奖,人家就说肯定是她老公花钱买的。她参加古琴比赛获了奖,人家又说肯定是她老公花钱买的。就连业余模特走T台,她的老本行,饭碗里的事,女人们也一个个挤眉弄眼,皮笑肉不笑,不也是往她老公那一头浮想联翩吗?她再赢也是输,再优也是废,简直有钱就是天生原罪——人们的彻底势利,原来也是彻底的妒富和仇富呵。
天地良心,她的钱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是脱裤子卖肉卖来的?她总共才有两个儿,摊上了一个半瞎,再摊上一个疯,天啦,菩萨什么时候才能开开眼?
她哭天抢地,把自己那些奖杯、奖座、奖牌统统砸到门外。老公开始还去捡回来,捡到第三次时忍无可忍,揪住她一顿暴打,打得她嘴角鲜血。
也把自己打得一顿涕泗横流。
就是在这场暴打中,马哥寻找纸巾,发现老婆藏在手包里的录音笔,已录下夫妻间此前的多次争吵。
什么意思?
老婆也对老公搞情报?
他忽感一股寒气从脚跟冒到头顶,全身毛发倒竖。
北风那个那个那个吹,
雪花那个那个那个飘……
此时的酒吧已进入点歌环节。有人点了支嘻哈,于是男歌手暴扒电吉他,女歌手狂扯电二胡,两人都穿金属亮面服,中西合璧一并发出金属人的长号,声浪有一段没一段地不时挤入包厢。没一个音是稳的,没一个音是整的,专往神经难受的地方戳,与神婆巫汉鬼森森的叫魂差不多——马哥在浩儿的窗外曾有所闻。
“哭丧呵?”他大拍桌子,冲出包厢,指着台上溅沫子,“喂,说你呢,就是你,看谁呢?”
台上人影与人声均戛然定格。
“你们号丧呵?老子还没断气,还不是癌症晚期吧?”
俩歌手不知他是哪来的阎王。经理模样的人忙上前赔笑:“马总,对不起,对不起,要不由您来点一首?”
“你们这人头马真是73?”
“要是您老人家不满意,今天这张单归我,归我。”
“怎么有中药味?你这个鳖拿黄酒兑的吧?”
“哪能呢?正牌就是这个味!绝对的!必须的!要不您把您的酒拿来,我请个专家给您当面一辨真假。”
“你是说我一直喝假酒?”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小罐子,那都是我妈查字典,拿放大镜一瓶瓶验过货的。”
“您妈……”对方嘿嘿一笑,“洋商标很容易呵。您信不信?意大利的、法兰西的、荷兰的、智利的,人家牛棚马圈里都堆成了山。您家老太……”经理说到这里,觉得不合适,但已经来不及,见马总拉下脸,忙赔笑递烟,又是用袖口抹座,又是差人上果盘,好一阵还没让对方神色回暖。
马总叭的一下打掉他送上的点歌簿,对台上手一指:“给老子唱那个,有名的,来劲的,《打靶归来》!”
经理立刻向台上传达:“听到没有?打爸归来!”
“你咋不说打娘归来?”马总大眼一瞪。
“您晓得,我是没文化,小学毕业,嘿嘿……”
“打、靶、归、来!你蚊子耳朵么?”
“清楚了,清楚了。”经理再次向台上传达,“是打靶归来!听到没有?老爸老娘都不能打!”
客人们的一阵哄笑中,台上歌手奉命换歌,相互对了一下眼神,电吉他和电二胡再次发作,倒也显得驾轻就熟。
日落西山有小妹,
战士打靶胆儿肥。
樱桃小嘴映彩霞,
哥哥的吼吼满天飞。
…………
“我靠——”马总再一次发飙,喊断金属人的进行曲,“你们是打屁归来,还是打牌归来?怎么听得像鬼子打炮归来?你们是日本来的?慰安所的?什么时候偷渡越境了?身份证都拿出来看看!”
金属男女茫然无措,再次向经理投去求助目光。
经理再次前来解围:“马总,这一首您老人家也不满意?这些可都是红色经典耶。本店是爱国主义教育单位,有牌子的。”
“你小子再说一遍。”
“嘿嘿,嘿嘿,大家都这样嗨的么。”
“好,这个店你看来是不想开了。”
“不好意思,这都是按合同走。我们本小利薄,您老人家要是今天不大爽,改日我为您专门拉个场子……”
“小罐子,老子今天带来贵客,你不给面子了。酒也糊弄我,歌也糊弄我,老子这辈子就会唱一首,你小子也不好好唱……”
他说完手一招,让守在门边的司机跑步送来手机,拽过来就开始拨号。他要干什么?要找黑社会来闹场,还是要让警察前来查毒,还是要调来轰隆隆的挖掘机和推土机,替政府义务拆除什么违建物,搅一个尘土飞扬天翻地覆?……小罐子吓得脸色大变,立刻回头挥舞双手,对手下人大声命令,退单,退单,统统退单,今天晚上歇了!
赵小娟来到酒吧时,场面上正是乱哄哄的这一出。客人已散去大半,如地震危险区的居民正一拨又一拨被劝离。几个保安忙不迭帮忙下窗帘和收酒具。不知何时,马大个一脚踢翻椅子,又一脚把椅子再踢翻一次,把椅子当成足球,直到把椅子踢得散架趴下。他头戴一顶不知在哪里捡来的草帽,手握半瓶酒,走得跌跌撞撞,像一个街头酒鬼,巡视一大片空空的座位。他没认出新来的老同学,咧一咧嘴,要理不理,看来已是半醉。
正事完全没法往下谈了。
陆哥很着急,拉住鲍律师反复解释,回头又对赵小娟嘀咕:“看看,看看,资本主义就这德行,有了几个臭钱,基本上不做人事。”
小娟也生气:“你害得我路上换了三趟车,就是让我来看酒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