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扇玻璃门华丽丽拉开,一打海拔一米八五的帅哥分踞两侧用充满雄性多巴胺的小嗓训练有素齐声朗诵:“姐慢走!姐小心台阶!欢迎姐再来!”
正是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季节,正午阳光刺穿PM2.5沾染在白丽和她的新发型上,白丽甩一甩头发,从容迈着猫步向路边空驶的的士司机伸出援手。
其实这个盖帘儿发型真心不适合她。齐刘海儿贴在尚未消肿的产妇脸上如同三道灵符,拉直的两边延长线则将哺乳期脱发的视觉冲击力淋漓尽现,整体造型成功掩盖了慈母光辉,凸显出驾驭者的精神失常。但白丽正处于生完孩子傻三年的初始阶段,发型师无视她眼角的细纹以及溢乳的前襟,丧良心说萌妹子最适合妹妹头……一年多没和妖魔鬼怪打交道的白丽在心花怒放中被忽悠瘸了,像每一个障族妇女那样不但开了卡,还买了高档山寨美发产品——从此在通往傻逼老娘们儿的路上渐行渐远。
车走起,小风吹,广播里唱着《时间都去哪儿了》。额头上的三道灵符随气流起起落落,一小撮白发在后视镜内若隐若现,白丽看向窗外有些恍惚——有多久没收过异性朋友送来的礼物了?又有多久没接过异性朋友“没什么事”的电话?还有多久甚至想不起自己有过哪些异性朋友?当年表示好感的懵懂少年做了帅哥之爹、美女干爹后陆续从手机里失联。结婚、生娃、过完三个本命年,仍执着追要自己号码的就只有沐足城的修脚小王子、明星发廊的洗剪吹组合、国医馆按摩室的盲人OPPA和健身会卖课时的猛男桑。
红灯。
看不出性别的女司机适时拉起手刹打了个三鲜味的饱嗝扭头看白丽,爽朗问:“刚生完小孩儿?”
白丽心头一颤,茫然注视司机。
女司机笑出牙缝间的韭菜:“漏奶了。”
白丽低头,急忙将包包挡在胸前。女司机倒不见外,迎着绿灯喋喋不休念起妈妈经、夫妻经、婆媳经,传递满满负能量。白丽怜悯地瞥了她一眼不再搭腔,一心只想快点到咖啡店与闺蜜团聚。
回首青春,白丽失去了很多宝贵的东西,但她并不惆怅,因为未来将会失去更多。
咖啡店开在闹中取静的一幢巴洛克风情小别墅里,老板娘古琪是与白丽相识超过20年的同学死党闺蜜铁托,同样超过20年的还有陆薇。当年她们在校园里一个学霸、一个校花、一个田径场上俏娇娃,拆单抑或组合都是瞬间秒杀少男的super star。而今学霸已当妈,校花剩成渣,俏娇娃高举离异大旗尚未改嫁。岁月是把杀猪刀——当年讲是笑话,当下讲是实话。
古琪盯着白丽许久:“头发让你儿子剪了?”
“理发店。”
“是集赞换的吗?”
“花钱剪的。”
古琪拍案而起:“太特么欺侮人了。走,我陪你报案去。这发型去消协投诉能直接让你上3·15晚会!也就你脾气好,换个人早把他脑瓜皮铲了。”
白丽心虚起来:“有那么难看吗?”
“我现在拉坨屎都比这有型。”
“滚!”白丽翻了个白眼,将酒水牌掀到最后一页,点了杯柚子蜜。
老板娘捏捏产妇腰:“瘦挺快啊!使什么大招了?”
“让婆婆伺候月子,停用还会瘦。”
古琪开怀大笑,白丽却有苦难言。就在数小时前,婆婆占着家中唯一的洗手间,她在门外憋得团团转,终于摸清老太太只是在里面刷鞋,于是敲敲门扭捏道:“妈,我要上厕所。”婆婆动作未停,用颁圣旨的口气曰:“上呗。”白丽硬着头皮:“我要上大号。”婆婆调高尾音再次恩准:“上啊!”白丽想吼“你能不能出去!”碍于尊老,只好咬紧后牙解裤子坐上马桶,尴尬地感受两步之遥的婆婆和她手里未刷完的鞋。瞬间,瓷缸中传出势如破竹的咆哮声,还没等白丽崩溃,婆婆啪地扔了刷子一言不发拉长脸推门而出,还“咣”的一声摔上了门。
现在回想起来,仍有无名之火从白丽的胸腔内腾然升起,而这一幕在她整场月子大戏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仄小品。
古琪优雅接过自己的阿芙加朵,将冒着热气的柚子蜜递给白丽,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神情诱她吐槽:“不是请了月嫂吗?”
“被我婆婆劝退了。”
“为什么?”
“我特么也想知道为什么!”白丽相当恼火端起杯子就喝,倏地烫了嘴把杯子放下。
古琪递过一张湿巾坏笑起来。
“陆薇到哪儿了?”白丽咽下汹涌而至的牢骚看了看表。
“一小时前说马上到。鬼知道马去哪儿了。”
“她和她男朋友今年能领证吗?”
“你问哪个呀?”
“就我生前最后见着的那个。”
“早黄了。”
“又黄了!因为什么呀?”
“谁知道呢,我没细问。现在跟一个五十多岁的成功人士热恋呢。”
“五十多?”
“别一惊一乍的。虽然岁数大了点儿,看照片还挺健康的,再活个三五年跟玩儿似的。”
白丽凌乱地冲杯子吹气,幽幽道:“长得帅呗?”
“长得?只能用俩字形容……”古琪仰颌轻叹,“卧槽!”
一层热水被白丽噗到手上:“那我看这个也处不长。”
“不好说,长成那样都能看上没准儿是真爱。”
两人坏笑起来。
手机骤响。白丽皱眉接起,听筒对岸,小婴儿声嘶力竭地哭。对着话筒“喂”了半天,又“妈呀妈”地叫了一阵,无人回应,一分钟后自动挂断。
白丽起身对古琪说:“我婆婆,催我回家呢。”
古琪惊奇:“她不会说人话吗?”
白丽苦笑:“她就这样。”
古琪一撇嘴:“让你惯的。”
白丽拎起包包快步走到门口:“改天再约吧!”
去年这个时候,白丽在姐妹饭局振臂疾呼:等老娘卸了货就来和你们花天酒地!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单纯得就像个傻逼。
一个婴儿的诞生约等于十倍剂量的七年之痒,再加上老公亲妈空运到港点燃熊熊奥运圣火……不到满月,维系夫妻关系的就只剩下怨念和仇恨。
白丽觉得婆婆是她在人间修行的重要一部分,每次与其过招都要在心中念足七七四十九遍“她有病”才能勉强控住呼之欲出的业障,防止自己在刑事案件中扮演重要角色。而这种隐忍在古琪那儿却有另一种注解——你看傻逼是傻逼,傻逼看你也一样。
方兴到家时老妈已睡下,老婆刚喂完夜奶坐在床头翻看育儿大全。
“今天出去了?”方兴问。
白丽嗯一声。
“以后出门早点回来,你也知道小宝现在离不开你,你一走走好几个小时,他在家里嗷嗷哭……”方兴用党组书记做顽固访民思想工作的口气晓之以理。
白丽啪地把书合上:“什么走好几个小时?你听谁说的?”
“我也没说什么,就是给你提个醒儿……”
“你妈又打小报告了吧?她每天除了像防贼一样监控我能不能干点有意义的事儿?”
方兴自知捅了马蜂窝,双手抱拳低头叩拜:“大王息怒!罪臣告退!”随后卷了睡衣一溜小跑躲进浴室。
白丽一路追杀,隔着浴帘锵锵锵:“……我喂奶,她拉个长脸站在床头一动不动盯着瞅;我给娃洗澡她戳在旁边指挥,我洗胳膊她说腿,我搓脖子她说背;我一开冰箱门,她就跟过来问‘又上里面翻啥呀’,我上冰箱里不找吃的难道找裤衩吗!我给宝宝擦屁股,刚拿起湿巾,她就过来把我挤走抢着擦!有这个必要吗?谁跟她竞赛呐?”
方兴在花洒下笑出声来:“我儿可真幸福!咋没人抢着给我擦屎呢?”
白丽哗啦把浴帘拉开,怒目圆睁:“我忍你妈很久了!你再装疯扮傻下次我直接顶回去,别怪我没教养!我不是吃你家饭长大的,结婚没拿过你家彩礼,房子车子哪个钱都不比你出得少,就算现在在家带孩子也是花自己的积蓄!你让她少在我面前摆主子谱!”
方兴抹一把脸上的水:“哎哟我亲媳妇!都是人民群众内部矛盾,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可调和呀?你受过高等教育,有道德、有素质、有文化、有涵养,干吗总跟农村老太太较劲?”
“我不较劲,她也别总挑衅!”
“好好好!”方兴见白丽意犹未尽及时打住,“明天我就说她!放心,宁可我当撒气筒也不让媳妇当受气包!”
……
而当太阳照常升起,山还是那座山,梁也还是那道梁。可悲的不是诉求得不到满足,而是这一幕曾无数次上演,并不排除循环发生的可能。
“我说话就像放屁似的。”白丽气鼓鼓地和古琪、陆薇发牢骚。
“千万别这么说,”古琪一脸慈祥,“你说话真没那么大杀伤力。”
“你都快成祥林嫂了。”一直沉默的陆薇忍不住发牢骚,“咱们坐这儿15分钟,除了点菜就全听你嘚哔叨。不是我说你,凭你这双学位学士还斗不过一个农村老太太,这些年书白念了,还好意思分享失败经验……话说回来,你婆婆再不讨喜对她孙子总是好的,偶尔出门也不用担心她给你娃下药,她要是不帮忙你连饭都吃不上,感恩吧你!”
“天天催着要孙子的是她!我辞职,我放弃事业,我牺牲兴趣、爱好、前途,被迫做家庭妇女。她过来买菜煮饭就成了帮我的忙?凭什么生养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大好青春生个娃什么都没有了……”
“谁说没有?你还有病啊!”古琪火上浇油,“参加中国病人秀你肯定能得第一名。”
陆薇油里泼水:“埋怨谁呀!老公是你自选的,辞职谁也拦不住你。你天天抱怨就能改变现状了么?”
是啊,埋怨谁啊?白丽倏地蔫了。婆婆不是妈,而亲妈要照顾瘫痪多年的姥姥更是指望不上。说到底还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两个人过日子都差不到哪去,但多了个孩子以后,是胼手胝足、省水省电和菜贩讨价还价,还是挽着姐妹shopping、facial、SPA……区别就非常大了。自古多少爱情毁在穷上。事已至此,白丽意识到自己最好摩顶放踵闭嘴咽牙,因为无论安静还是聒噪她都改变不了做黄脸奶妈的命运。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我给你介绍个心理医生吧!”陆薇优雅地刷自己手机通讯录。
“能给我婆婆介绍一个吗?”白丽喃喃道。
陆薇把名片发给白丽:“你俩用一个就行,一起去相当于工时打五折还挺划算的。”
古琪把时尚杂志翻到最后一页,合上本甩给白丽传福音:“多关心关心自己吧!看看你那发型,看看你这张脸,扔土里都找不着人儿,还有工夫斗气呢!”
白丽底气不足地接过圣经。
服务员端来前菜。三人捡起刀叉。
古琪转向陆薇:“你家老呆什么时候到?”
“Dived!”陆薇狠狠地剜了古琪一眼。
“老Dived什么时候到?”
“不加老能死啊!”
“50多还不老?”
“50!没有多!我们都已经36了好吗!”
古琪仰望天花板笑而不语。
陆薇瞥一眼刚还沉浸在怨妇情绪中不能自拔的白丽—竟也一脸同情地看着自己,自尊心瞬间掉地上摔成玻璃碴子。
“你们觉得多少岁不算老?”陆薇压着火。
“45。”二人神同步。
“如果对方有学识有身份有财富呢?”
二人想了一下,再次同步:“45。”
“如果人家把你宠成公主,能满足你对白马王子的一切幻想呢?”
白丽立场不坚定地看向古琪。
“如果是林志颖,我可以接受他50岁。”古琪认真表态。
“滚!”陆薇把眼仁儿翻出眶外。
“我没打扰到你们吧?”
嚣闹间,一位绅士翩然而至,利落的寸头似经漂染全白无瑕,非但不显老反倒略有几分迷人的小坏。身材保养得不错,五官虽不帅气却很逼人,说他像三十出头……肯定都是等着要小费的,但要说看上去40岁上下也绝不丧良心。一身号称在萨威尔街量身定制的条纹双排扣西装穿得性感不矫情。这种卖相入夜在五星级酒店门口经过必定会亮瞎一众外围狗眼。再随风佐以若隐若现的古龙水,谅小攻小受也难自持。
——果然四维比二维生动许多。
古琪、白丽闻风起立行注目礼,不等陆薇介绍便齐齐伸出右手。
老Dived的回握绵软不黏腻,眼神炯炯,上身微微前倾,整条人斯文儒雅有风度。看着姐妹们瞬息万变的脸,陆薇的懊恼一扫而光,重新披挂起傲娇,吩咐侍应给情郎加位。
副菜吃完,闺蜜尽被降服。老Dived风趣博学,和白丽唠心灵鸡汤、跟古琪聊时事笑话,捎带和陆薇八一下明星名牌,聊得古琪兴起,将佐餐红酒换成了伏特加。
从美俄政局侃到列夫·托尔斯泰。有烈酒垫底儿的老Dived性情大开,面色红润喋喋不休地讲起年轻时当兵的事,冗长絮叨不容打断,末了还摇头耸肩哼唱起Lube的《Davaiza》,且哼且陶醉。而当他从洗手间出来,整个西餐厅的人便都见识了这套查尔斯王子同款西装没系裤子前门扣的效果图。
几乎是从万众瞩目下逃出来的。老Dived的状态依然很燃。宾利肯定是开不了了,陆薇站在路边焦躁等候代驾,情郎则在一旁抽起雪茄。那画面美得就像老干部与他的生活秘书。老干部松开衬衫的第二颗纽扣,吐一个浑圆的烟圈,在滚滚车流中即兴吟诗:“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古琪小声对白丽说:“卧槽!还是个骚客。”
陆薇猛回头,眼中射出两道寒冰箭。
司机来了,老Dived余兴未退,盛情邀请三人去唱K。白丽摆手说:“我得回家了。”古琪积极响应:“行啊!去哪?”
……
一小时后,重启奶妈模式的白丽收到古琪发来的一段小视频——金碧辉煌的豪华包厢,马爹利依云配大果,四个老头子正起劲地唱着《送战友》,勾肩搭背热泪盈眶。角落里的陆薇面色如纸。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更晚时候,陆薇发了一条微博——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白丽点了一个赞。
古琪点了一排蜡。
晚餐。白丽和方兴分踞两案各刷各的手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餐饭一句话不说也不觉冷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