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两人去港式甜品店喝下午茶，四周尽是你侬我侬的情侣党和叽叽喳喳的姐妹花。白丽坐下三分钟吃完了团购套餐，抬头但见方兴还在不遗余力地闷声刮碗底，顿觉大煞风景。白丽在桌底踢他一脚，示意邻座的一杯满和他们面前的一沓空，小声感叹：“你看人家，再看看咱俩。”方兴轻扫一眼不以为耻：“看什么看？谁抬头谁吃得少，尤其跟你出来，抬一次头，渣都冇。”而后继续刮碗底。
这就是梦寐以求“与子偕老”的感觉吗？白丽蓦地想起拍拖时和方兴在电话里彻夜聊天谁也不舍得先挂断的情景，恍如昨晚。那时方兴说：“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吃烤羊腿烤腰子烤板筋烤心管烤鱿鱼烤冷面烤鸡翅烤烧饼麻辣烫毛血旺肉夹馍川北凉皮煎饼果子驴肉火烧羊杂汤豆腐脑……”白丽乐得神经劈叉合不拢腿。现在回味一下，方兴并不是冷幽默段子手，他的确是这样一个求真务实的人。结婚九年，他带白丽吃遍了全城的兰州拉面馆，即便是值得庆祝的日子，人均消费超过100元的场所他也绝不涉足，更不要提那些在别人微博里为秀恩爱而高调出镜的甜蜜礼物。
情人节，方兴说：“我送你回娘家吧！”
圣诞节，方兴说：“不是刚送你100斤大米吗？”
更多的时候，方兴都会声情并茂地唱起那首：“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真是够了！
去年生日，也是iPhone X上市的日子。白丽提早握着已被刷成砖的iPhone 4直截了当地索礼：“你给我买个8吧！不用plus。”
方兴对答如流：“我给你画一个吧！”
最终，方兴还是在白丽生日当天送出她觊觎已久的小白盒，不过不是8，更不是8 plus，而是5S。因为方兴说追数码新品什么的最傻了，新机一上市，旧款马上往死里降价，其实功能都差不多。后来白丽在小盒底部还找到一张返修小票——方兴说买新机什么的最傻了，从论坛里交易的这种官翻机相当于新机，有发票有质保，花16G的钱可以买32G的货……
嫁给如此聪明睿智的男人，白丽除了呵呵也只能呵呵了。
洗衣机发出滴滴的完成指示声。
白丽放下碗筷起身对方兴说：“我晾衣服你刷碗。”
方兴两口扒完剩下的饭高喊着“我晾衣服！”旋即刮大风般冲向阳台。
“你可以选择刷碗，也可以选择既晾衣服又刷碗。”白丽望着飞奔的背影狡黠道。
方兴喷出半嘴大米饭粒，正欲反刍，神一样存在的婆婆又显灵了，扯下方兴手中的衣服抑扬顿挫：“我晾吧！”
正如白丽脑中预演的那样，婆婆抖着衣服开始隔空对话：“我年轻时候可是有名的贤妻良母，坐月子还能给全家人做饭呢，哪像现在当媳妇的这么娇气……”
“你看看我妈，再看看你……”方兴没深没浅地哈拉。
玩笑时间到此结束。白丽深吸一口气，默默滚去厨房刷碗。
婆婆却不肯善罢甘休：“岁数小伺候公婆，岁数大了伺候儿孙，连菜场卖鸡蛋的见着我都说，谁当你儿媳妇可真好命啊！”
“那是她想多卖你几个鸡蛋，你少给她五毛钱试试？她肯定不说你儿媳妇命好……”
婆婆仍在叨叨旺夫女人的12种表现形式以及懒女人对家庭的21种危害，突然从洗衣机里掏出一个洗衣袋，瞬间十分生气。
“白丽！你过来！”
白丽戴着胶手套从厨房滚回来，等待对方发球。
婆婆打开洗衣袋，拎出一件衬衫：“跟你说多少遍了？方兴的衬衫必须用手洗！不然领子洗不干净还容易变形！”
方兴马上夺下衬衫：“哎呀我俩衣服都这么洗。”
“这么洗不干净！”
“干不干净我穿，百十块钱的东西谁有闲工夫用手搓？买洗衣机不用干吗？观赏啊？”
“不是所有衣服都能用洗衣机的！”婆婆又从滚筒里拎出几只袜子，“连袜子都扔进来搅，怎么懒成这样？”
白丽面无表情，眼中循环滚动禁播字幕，平静走着内心戏。
方兴连拉带拽将母亲扯出白丽射程。
客房门一关，婆婆咬牙切齿：“懒！就没见过比她更懒的媳妇！”
方兴小声献媚：“妈，古代现代都没有几个女的能比您更贤惠，您不能总拿自己当标杆，严格要求别人和您一样。”
“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说两句就觉得心疼了吧？”
“哪有！”
“我没来之前家里活儿都谁干？”
“都她干。现在这不喂奶嘛！您不惯着她也得惯着您大孙子呀！您说她一累一生气，奶没了，您大孙子就得喝奶粉，一罐奶粉多少钱？这个账您怎么不算？”
婆婆想了想点点头：“也是。”
“所以您再看不顺眼也忍忍，咋也得让她把孩子喂到半岁。”
“半岁可不行！起码喂到两岁！我当时喂你到两岁半，牙都长齐了，总咬我……”
方兴一脸尴尬地打断：“啊，行了您歇会儿吧，我出去了。”
把妈关在客房，一出门发现白丽仍杵在原地。方兴脸上挂着大写的囧，不知道刚才哄老太太的话老婆听见没。遂挂起狗腿的讪笑，小步颠到白丽身后捏肩膀：“媳妇您辛苦了……”
白丽脱下手套拍方兴脸上，径直回卧室。
陆薇被古琪强行拖离花样爷爷们的欢乐时光。
半小时后，两人坐在海鲜大排档用鱼虾蟹贝来弥补虚度光阴后的心理落差。
这家海鲜档哪儿都好，就是手撕螃蟹过程中会有民间艺人背吉他扛音箱沿桌卖唱，10元一首包罗万有。古琪挑了最边的一张台避开音乐爱好者，苦心劝陆薇珍爱生命远离夕阳红：“你不为自己想，好歹也为你健在的父母想想。你忍心看他们在不远的将来抱着外孙给女婿上坟啊？”
“滚！Dived比我爸小15岁呢好吗！”
“就算你爸走他前面。再过10年他也60了，跟你妈站一块儿就跟后老伴似的，见着小鲜肉你能夹住腿啊？”
“我能。”
“吹吧！你用的验孕棒比我甩的姨妈巾都多。我押一个亿赌你嫁给老呆不到半年就得扒着窗框等西门大官人……”
陆薇啃着蟹钳脑补了一下婚礼现场Dived给妈妈敬茶的暧昧画面。
古琪趁热打铁：“我也希望你嫁给有钱人，但我不希望你坐在宾利里哭。他和前妻离婚的原因是什么？他儿子20多岁了你见过吗？见面能愉快聊天吗？他的财产会不会婚前公证？没准儿人家好不容易摆脱了婚姻束缚只想放松一下心情和屌。你只是一颗糖，能甜嘴不能管饱，就算他想再婚，也绝不会娶个公主！他老了，不缺子嗣，现在需要激情，以后需要保健医生和保姆。你要找个能白头到老的人，而不是找个白头的、伺候他到老！明白吗？”
陆薇静静听完，擦擦手：“你那螃蟹要是不吃给我，别浪费了。”
古琪马上拿起来剥壳：“两条腿的螃蟹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你要觉得空窗寂寞，我给你介绍个帅哥，你再感受一下青春多美好。”
“自己留着用吧！你那些帅哥都要付费的。凭姐这张脸暂不需要。”
“付费才有安全感。这样能够避免遇到骗子。”
“吃软饭的本身就是骗子好吗？”
姐俩从“吃软饭的男人更无耻”还是“玩弄感情的男人更败类”展开激烈辩论。远处一对新食客转移了古琪的视线——男的40多岁，模样还好，微微发福，穿得很随意；女的二十出头，蓬松卷发上系着俏皮的兔耳朵发带，一身淘宝精选却挽着如假包换的最新款香奈儿包包。
陆薇循线望去：“那不是谢晖吗？旁边谁呀？”
“……他秘书。”
“现在小姑娘真敬业啊，这都几点了还不下班？”
古琪想挤兑两句，张开嘴竟一时语塞，而自己的眼睛始终没从二人身上挪开，一大坨问题糊住了胸口。
淘宝精选亲密地挎着微福男钦点即将往生的海洋生物，每点一款，微福男便和下单女复述一遍，继而等待淘宝精选颁布下一道圣旨。古琪有些糊涂——这两人什么时候对彼此动了心思？
“你和谢晖是不是……”
“不是！”古琪快速打断陆薇的猜疑，“就一小屁孩儿，还拜托我俩给她介绍对象呢，我们离婚跟她没关系。”
陆薇笑笑没再说什么，但表情就像初中时故意不去戳穿古琪不能自圆其说的谎言。古琪有些窝火——世界上最闹心的事是你前夫比你更快进入恋爱状态，更窝火的是替代你的那个人比你年轻比你漂亮还比你肤浅。
流浪歌手在几十米外把一首《甜蜜蜜》吼得荡气回肠。古琪突然没了胃口，迅速买完单把汪峰附体的破锣嗓子召来，点了十首《送战友》送给最遥远的那一桌——她的前任和他的现任。
失眠。
古琪静静躺在床上，脑袋里装着宵夜档重逢的那个人。
谢晖不是她的初恋，更谈不上挚爱，只是她人生中的“差不多先生”——性价比中等偏上，在适婚年龄遇到，彼此都不讨厌。外人眼中，谢晖像警犬一样臣服于她，只有古琪自己才听得见深夜利牙咬锁的声音。一年无性，理由千千万。随着公司做大，那些出差、应酬、随便什么客户都可以让她独守空床。对于前夫的忠诚，古琪并不怀疑，试问一个让老婆通管财务和行政的男人有多大概率收集野花？古琪曾想，现在的辛苦是为了将来不辛苦……而这信念却在一次酒吧艳遇后摧枯拉朽。那晚古琪应该是喝多了吧，在一个合眼缘的男公关挑逗下竟产生了久违的触电感，此后心旌动荡数日难眠。至此，古琪突然意识到，比起憧憬未来，自己更需要的是一晌贪欢。离婚只是一张纸，古琪提出建议，谢晖一如既往听命顺从……那么现在的自己又在惆怅什么？
失眠。
陆薇静静躺在床上，脑子里装着等她宣判出局的那个人。
毕业后在各种选美大赛上扮演底线，陆薇逐渐摸清自己的颜值并不足以倾国倾城。男朋友走马灯一样轮转，却没有一个能让她说出“我愿意”。陆薇知道百无一用是情深，只想趁自己尚能卖上好价时，等来个靠谱买家——多金、能持续多金、爱得比自己多。再浓的爱也会消退，只有黄金翡翠不贬值。经历过太多前任，陆薇知道该怎么打扮、怎么聊天、怎么约会、怎么投其所好，才能抓紧优质男的渴望。但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从脸蛋到修养都包装得那么好，一到婚姻关口男人们还是会露出退缩的眼光？为什么要和那些徒有一张嫩脸的蠢女孩竞争同一根无名指？为什么明明是她pass掉别人，感觉上却像自己又输掉了一盘棋？
失眠。
白丽静静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注视着身边熟睡的那个人。
在学校里她是期末成绩榜上永远打不败的阿拉蕾，在工作中她是纵有强压也能满血复活的奥特曼，在婆婆面前她却是只能不停播报前方高能预警、战斗力仅为2的渣。上班时白丽曾羡慕家庭主妇的无压力生活，做了全职妈妈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混淆了“家庭主妇”和“少奶奶”两个定义。如果时光倒退两年，白丽宁愿不生孩子也不愿像现在这样——成为跟正常人合不来又跟精神病谈不拢的负能量载体。保护公主的骑士倒戈成了后妈皇太后的傀儡，那些共同规划过的美丽人生从此改写成低俗小说……想想未来，只剩绝望。
如果能年轻10岁该多好！三人翻个身不约而同地想。
年轻10岁，很多爱可以重来，很多人可以重选，所有剧情都有可能逆转。年轻就像大夏天，任乌云暴雨虐得再凶，太阳一出来，湿衣服马上就晒干。
毕业20年初中同学会在部分人的期待中拉开帷幕。本届盛会无论选址还是选菜，逼格均高于同类水准。现场不但为来宾颁发各种试用装与广告纸，更为仍单身、已离异、想外遇的同窗们精心设计了多款喜闻乐见、生津活血的男女互动游戏，以满足饭后各种需求。
离启菜尚有半个时辰，老同学已坐满八成。男生面前随意摆放着奔驰、宝马、路虎车匙，漫不经心露一下或真或假的名表，显得那样有钱任性；女生则你欣赏我的气色，我赞美你的钻石，和气得就像儿时不曾向老师告过小状。
此前一周，白丽网购了明星同款连衣裙；此前一小时，白丽去影楼化了个嫩模同款新娘妆还绾起少女的发髻。当白丽一脚踏进酒店大堂，同步到达的古琪在包厢门口兜起惊掉的下巴，一言不发地将她扯进最近的洗手间。
“你出门没吃药啊！”古琪冷着脸。
“我又怎么了？”白丽一脸无辜。
“自己照照镜子！还像人吗？”古琪把她往镜前一推。
白丽仔细端详镜中人——下单时错填了自己生前的码数，连衣裙明显小了一号，胸和腰位的布料紧绷到吹弹可裂；浓烈的新娘妆+细辫盘头，单看一颗头除了腮帮子圆点儿倒也说得过去，但配上廉价裙装，便像为情所伤放弃治疗的……
“大晚上站十字路口就跟等着捡烧纸似的。”古琪总能想到更恶毒的形容。
“都怪你俩非让我打扮得漂亮点儿！”
“大姐你这叫漂亮啊？你审美是被胎盘吸收了吗？”
“行了行了！带卸妆液了吗？”
古琪恨其不争地把化妆包丢给白丽，随后给陆薇打电话：“到哪了？先别进来！对面商场里买条能穿的裙子，要大码的，然后来大堂洗手间找我们。”
果然是闺蜜，陆薇甚至没问买给谁便心领神会去办了。
折腾了一堂课的时间，白丽的麻花盘头被拆得乱糟糟一团，古琪帮她拢一拢，蘸点水抓成一把蓬松的马尾斜搭在肩头。不露痕迹的淡妆配上陆薇买来的不规则剪裁长裙颇显文艺范。古琪、陆薇分踞白丽左右，对改造工程十分满意。
“两百八白花了。”白丽嚅嚅心疼在影楼打水漂的钱。
“拿钱！”姐妹翻脸。
三人齐步入席。陆薇被当年的宅男们拉来扯去抢合影，古琪和常打篮球的兄弟击掌寒暄，白丽在众人中看见一张久违的脸，久违的脸怔怔盯了她半天，旋即起身：“白丽！还认识我吗？”
“佟冶？”
“是啊！”
“你长这么高啦？走街上真不敢认了。”
“你也变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