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时候来以色列的？”
这个问题被无数次地提出来：以色列内务部的官员，特拉维夫机场入境处的以色列安检，街上查签证的警察，出租车司机，逾越节家庭聚会上的一个远亲，火车上偶遇的一个陌生人，以及丹。
我来以色列的时间是2006年7月9日，三天以后，也就是2006年7月12日，第二次黎巴嫩战争爆发，本在当晚应征入伍。
我甚至还没有完全倒过时差，也还没有熟悉犹太男人本身体的温度。
那是晚上十二点过，他摸过来床边，说：“他们电话了。”
“他们？”
“是，他们，我得回部队，明早五点出发。”我记得入睡前他还在台灯下学习准备高考。
“你是说，你要去打仗？”本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大而有长睫毛的犹太男人的眼睛，大多数时候像羚羊的眼睛一样，这时候像两个深黑的洞，看着你的时候，很难不掉进去。
“也许没有那么严重。”我不仅仅还没有熟悉这个犹太男人身体的温度，我甚至还没有学会正确判断他眼睛所传递的信息。
“你是说，因为白天黎巴嫩的事情吗？”甚至黎巴嫩这个国家，当天对我来说才具有实际的意义：这个国家的真主党白天往以色列北部发射了火箭弹，五个以色列国民受伤，稍后又袭击了以色列境内的士兵，三人死亡，两人被绑架，以色列方面随后的营救小组又失去了五个士兵，以色列国防军随即发射了火箭弹报复，对方伤亡不详。
本默然站起来，开始收拾行李：从衣柜的最深处拿出大背包，军服，深棕色的大头高帮军靴。他从军靴的上部开口夹层里拿出一块铝片，上面有两组七个相同的阿拉伯数字，再从军绿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挂项链，链子是最结实的圆珠连接而成，坠子也是一块长方形的铝片，上面还是一样的重复的两组阿拉伯数字。
本用手指捏着那块铝片，观察它。他那双关节突出，手掌宽大的双手，有种奇怪的沉默的力量，这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犹太男人，没有一丝丝在电影中看到的集中营里那些犹太人的痕迹，他高大挺拔，坚硬而宽阔，看上去无坚不摧。
这两块冰冷的铝片，一个将被扣在他的大军靴的鞋帮里，一个将挂在他的脖子上，如果他战亡，他的战友会折断其中一组数字，送去给他的家人，或者说，如果他战亡，面目全非，以色列国防部通过这组数字，就能查到他是谁，他们也许还会查到，他有一个来自遥远东方的中国女朋友，他们的间谍机构对消息的灵敏是出了名的，全部用着安全的名义。
“你能不去吗？”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用中文说。
他仿佛不懂中文，开始清点像士兵一样排列在沙发上的物件：两件衬衣，五条内裤，五双袜子，两条有各种口袋的裤子，一条布的裤带，除了沙发前方地板上的棕色军靴，全是军绿色。查看完后，他从其中一件衬衣的口袋里掏出有三根杠的肩套，打开衬衣肩部的锁扣，放进去，拉直，再扣起来。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三根杠代表什么军衔，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他当兵的事。
“我想，你能不能不去？”我愈发说得莫名其妙，没有底气，这一次是英文。
“这是我的国家，蓝。”他头也没抬，并开始将所有的东西一一紧紧地卷起来，再一一塞进军绿色的背包里。
是的，这是他的国家，他的祖辈被希特勒杀得七零八落，父辈经过了好几次战争才建立起来的国家，连他自己出生的时候，他父亲还在第一次黎巴嫩战争的战场上。我怎么能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呢？他们漂泊了几千年，最后奇迹般地回到祖先的国土，建立了这个新生的国家，几代人抛头颅洒热血。这是他的国家，他父辈祖辈的国家，以及那些流散的祖先梦想的国家，我怎么能理解这句话里有多么奋不顾身，毫无选择？
那夜我一直没睡着，从云层里不断传来以色列国防军轰炸机沉闷的飞行声音，我本来也没有倒过时差，那是我在以色列的第一个夏天，你要是没有见识过沙漠的热情，绝体会不到以色列的夏天热得如何真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