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散第一天坐在我诊室里，她前后左右张望，手足无措。尽管我笑容可掬，声音温和，她还是感到紧张。
“散散，我把灯关了，你就把我当成你自己的影子吧，就算是你在自言自语，没什么可紧张的。”我抓住她冰凉的纤纤细手抚摸着。
她点点头，于是我关了灯，拉上窗帘。她开始向我述说：“很早之前米纳就曾多次对我说过：‘宝贝，如果我有什么事需要离开你一段，你千万别红杏出墙，去养一只狗来打发时间吧。我就是属狗的，就当我在你身边。’他伸出舌头，装着舔的样子。‘讨厌，我不许你离开我。’我听他说这话，就扑过去打他。”
“老公支持你和狗亲热？”我有点吃惊。
“是的，他出国期间，我就养过狗，不过那时只是在我身上涂些好吃的，让狗狗舔舔而已。”她说。
“只是舔舔？”我眯缝起眼睛看她的影子。
“嗯，真的。但是很想，很想很想。你知道我说什么。”她扭着身子停顿了一下，确信我没有什么攻击她的语言，才继续说，“想到两年之后米纳会回来，有这个可以等到的希望，我也就只停留在让狗狗舔舔的状态。后来米纳出了事，进去了，我的希望完全破灭。之前的狗狗在米纳回国后就送人了，有一天，我又去逛狗市场，无意中发现一条神态与我的米纳非常相像的狗，它那么深情地凝望着我，使我觉得是我的米纳再现。于是，这条眼神很像米纳的狗成了我家的一分子。它对我真的是温柔如水。我干活的时候，它就在一旁柔情地望着我，有时轻轻地叫几声，把小脸贴在我腿上。我拿出米纳和我合影的照片给它看，它竟痴痴地闻着舔着，然后跑过来依偎在我的怀中。我觉得它能给我幸福。我给它取名小米纳。”散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既然你如此幸福，那为何还要来看心理医生？”我问。
“当我‘性’趣消失后，我又觉得自己很肮脏。我冲着小米纳发脾气，不愿看到它，有时把它扔在阳台上两三天不过问。可当我‘性’趣盎然时，我又把它当心肝宝贝捧在掌心上。我快乐，但也很痛苦。我想彻底摆脱这种困境。我不想成为另类。因为我终究还是要在阳光下生活。”散散怯生生地说。
“米纳现在知道你和狗在一起吗？”我打开了灯。
散散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灯光后说：“是的，他服刑之前偷偷对我说，我们的家不允许有别的男人来，但狗例外。也因为这狗狗的眼神的确太像米纳了，我需要它，就像需要米纳一样，所以狗就一直成为了我的家庭成员。”散散说。
“米纳在夫妻生活方面一定令你非常满足。”我盯着散散。
散散用手捂住了嘴，眼睛里有渴望：“他，太棒了。”
“那你真的想改变这一切吗？”我需要再次证明散散的决心。
“是的，纪医生。”散散很有决心的样子。
“那好，首先你得忍痛割爱将狗狗送走，送得远远的。就像吸毒的人要戒毒，首先得远离毒品一样。”我说，“我知道这很残忍，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要治疗你的病。”
“我试试看。”散散望了我好一会儿才点头，但她欲言又止，“可是……”
“你说，大胆地说，可是什么？”我问。
“纪医生，你别笑话我，其实，我外表文静，内心很狂野，我爱米纳，最主要是爱他给我的性。但我知道他这一辈子很难再出来，即使出来估计都老了。我也不想再结婚，不想有其他男人踏进我的家。可是我需要性，怎么办呢？”
“对于我们成年人来说，性的需要是非常正常且合理的，如果你需要，暂时又没有合适的性伴侣，我建议你去买一个自慰器。我们医院就有卖的。”我说。
根据我个人的经验，散散是一个“恋兽癖”患者，虽然病史不长。她的这种邪异性心理（也叫变态性心理）是她过强的性欲埋下的种子，而且在米纳出国时就浅浅地尝了滋味。后来家庭的变故，丈夫的牢狱之灾让她对他的依恋没了着落，情绪病态让她必须找到替代品，这也和丈夫长期的心理暗示有关。要一朝根除，非常不易，得一边用药物镇压住她的冲动，一边进行心理分析疏导。假如她能积极配合，且有坚强的毅力，那么，经过一两年的治疗，情况可能会大有改观。
我仔细询问散散在生活中有没有特别厌恶的东西，因为我想教她利用厌恶疗法来治病。散散想了一想说：“我最不能容忍‘咬不断’这三个字，一听到或一想到，我就恶心得要吐，所有的兴趣都会消失。”
原来网上曾流行过一段时间的恶心段子，专门让人听后吃不下饭，从而让某些人达到减肥目的。有一个段子这样写道：“一个财主闲来无事，在家门口放了一口大缸，对周围的人说：‘谁能往缸里吐一口痰，我就给他一个铜板。’大家都来吐痰，很快缸就满了。无聊的财主又拿出一大袋铜板说：‘谁能将这缸痰喝下去，我把这一大袋铜板都给他。’有两个人跑出来争着要喝，前面那个人动作快一点，把一缸痰都喝了。后面那个人不满地说：‘你怎么这样贪心，给我留一点啊。’前面那个人说：‘我是想给你留一半，可我咬不断呀。’”散散听同事讲了这个恶心段子后，足足呕吐了半个小时。
于是，我让散散在一有和狗狗亲热的欲望的冲动时，就不断地念“咬不断”这三个字，并回忆这个段子的内容，直到感觉恶心为止。利用这种恶心感来达到彻底改变此行为的目的。
散散半个月后第二次来我这里，精神似乎好了许多。她告诉我，把小米纳送到姑妈家了，一直忍着没去看它，因为去国外度假，意外遇到一个比米纳还健壮的男朋友，她心中的创伤开始愈合了。
坦率地说，我没有为散散的变化而高兴，因为我感觉这变化太快了一点，这种外表的平静所掩盖的变数令人格外担忧。可我只能祝福她，鼓励她。
“太好了，恭喜你。这么说你想开始重新恋爱了？带回家了吗？”我问。
“不，我永远不会带别的男人回家，这是我对米纳的承诺。那个人明确表示不会和我结婚，我们只是一周开车出去小小的旅游一次。”散散说。
“他结婚了？还是有女朋友？”我追问。
“如果他有婚姻，我是不会去做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的，但我没有看见他手上的结婚戒指呀。可他不说，我也不问。”她笑一笑，露出很洁白的牙齿。
“散散，如果你能换个环境生活，那就更好了。比如说出国留学，比如去找份适合自己的工作，甚至换个住的地方等等，让新生活的多姿多彩冲淡以往的痛苦。环境和时间是最能改变和影响人的。”我这样建议她。
“除了住的地方不能换，你其他的建议都很好呢，我考虑考虑。”她说。
一周后，散散来找我，坐下就发呆。
“有什么开心或不开心就说出来，痛痛快快地笑一场或者哭一场。”我握住散散的手说。
“我和那男人分手了。我们亲热的时候，我教他前戏，他竟然说麻烦，不如直奔主题好，真的没趣。”她望了我一眼，垂下眼帘，“我又把小米纳接回来了，你骂我吧。”
散散的反复对我来说是有心理准备的。这种有变态性心理的患者大多数都意志薄弱，一遭遇挫折就走回头路。
散散这种亮丽女人，从小就迎接着来自各方面的赞美，自我感觉好得很。我若继续不痛不痒地劝她，意义不大。打击一下她，可能还会有效果。我于是说：“我以前觉得你无论从外表到内心都是无可挑剔的，现在我发现，其实你有很多缺点。比如你很自私，你把自己的幻想与白日梦强加在狗狗的身上。狗狗如果会说话，早就提出抗议了。再说，一个男人不合适，你就否定所有男人，心胸也太狭窄了。世界上不止一个米纳适合你，肯定还有其他男人是你需要的。”
我深信，散散已经觉得自己在某方面有缺陷了，那么在其他方面就想做个完美的女人。果然不出我所料，散散抓住我的手：“我自私吗？我心胸狭窄吗？我很令你失望吗？”
我一一点头。
“我改，我改。”她诚恳地看着我，“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听你的。”
“散散，你来看心理医生，说明你已经意识到在对待自己的身体和欲望方面走了弯路，你觉醒了，还有救。只是很多事情需要的是毅力。我相信你是一个有毅力的人。”刚才打击了她，现在要给她戴顶高帽子，抚慰一下她。
“你对我用心良苦，我不会辜负你的。”散散说。
“我希望你首先不要辜负自己，还有你的父母，他们一定希望你拥有一段健康幸福的人生，而不是一段畸形的生活。”我说。
散散点点头，甚至挺挺胸。我瞟了她一眼，原来她是个“太平公主”，外表并不是无可挑剔。我暗想：上帝真的不会把所有优点都装饰在一个女人身上。
之后的三个多月，散散仍旧是反反复复的，报三五次喜，又添一次忧。有时她眉飞色舞地对我描述新男友对她的宠爱，连我都相信她已摆脱了对狗狗的依恋，但下一次，她又会告诉我：毛病又犯了。
她最后一次到我这里来，面如桃花。她说：“昨晚我梦到红梅花怒放了，满世界都是。”
“现在可是秋天，红梅花还在树妈妈肚子里怀着呢。”我笑。
“我也这样想呢。后来我发现，那红梅是我的鲜血变的，那可真是耀眼的红梅花啊。”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幻想和憧憬交织的迷雾。
我的心一下紧缩了：“散散，你不是在渴求经期性行为吧？经期子宫口呈开放状态，子宫内膜脱落后有伤口，细菌最容易长驱直入，各种炎症在此时最易感染或复发。另外，由于性高潮时子宫强烈收缩，也容易引起血量增加，以至使经期延长。经期做爱有害无益。”
“我知道，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你别担心。”散散说。
散散离开的时候，还回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很甜美，她的脸就像一朵艳丽的红梅花。
我真的想不到，我和散散竟只有四个月的缘分。
散散对不起的岂止是我的一片苦心？她对不起的该是她自己如花的生命。
假如我能早一点认识散散，情况会不会好一些呢？假如我为散散制定更周密的治疗计划，她会不会还好好活着？一切的假如都有为我自己开脱的嫌疑，所以，今天我把自己弄醉了，我觉得自己是个蹩脚的心理医生。尽管为了那些需要我的人，我愿意把自己脱层皮，且把心都掏出来，但许多时候，我仍旧无能为力。比如散散，她还是死了，她牵着我这个心理医生的手，没有奔向成功，而是奔向了死亡。
今天，可能很多人都觉得是一个极为普通的日子，某个年份某个月份的6号，每个月都有的6号，毫无特别之处。但对我来说，却满世界都写着“沮丧”两个字，挫败感像千万只蚂蚁一样在啃噬着我的骨头和神经。痛和痒到了极致，已经不能区分是何种感觉了。如果此时手里有把刀，我想为我自己刮骨疗伤，然后把我体内的那些刮出来的蚂蚁一刀刀切得粉碎，再把它们扔进火里烧得无影无踪。
其实，我虽然不高尚，但也并不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的沮丧不是来源于我自己的荣辱，而是来源于对青葱般生命消逝的痛惜。我是一个医生，虽然现在医患关系比较紧张，出现了一些极端的案例，但“救死扶伤”这四个字在我心里还是很重的。
回璇经常对我说，她最不适合当医生，因为天天要面对得小病大病甚至病入膏肓的人，她觉得生活都没有希望了。我说我喜欢当医生，看到那些小病被我治好，大病和病入膏肓的人被我治得有好转，我就觉得生活还是很有希望的。
但今天，我的沮丧无法形容。
“喝酒！喝酒！谁来陪我干一杯？”我有些歇斯底里地叫道。
“来，小妹，我们干一杯。”一个坐在我旁边一桌的男人和我碰杯，并用他充满磁性的男声说道，“为今晚美丽的夜色干杯！”
“错！错！错！是为今晚我糟糕的心情干杯！”我答，却并没有去看说话的人。酒吧里总是有些像我这样喝得醉醺醺的人，喜欢跟其他客人接茬答腔，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待喝下半罐黑啤，我问身边的人：“如果我没听错，你是说今晚的夜色很美丽？有月亮还是有星星呢？”
“是的，因为有你的出现，你比月亮和星星都美丽。”那人柔声说道。
“那是，月亮上都是千篇一律的环形山，而我，至少姿态袅娜。”我做了一个戏曲中的兰花指，“我在想，如此美丽的夜晚滋生一些别样的情感是不是可以把我糟糕的心情赶跑？”我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希望我能用友情来抚慰你，这该比酒精的效果要好一些。”他轻拍我的肩。
“友情？好！那就来一点吧！”我把头在他的肩上靠了一下。
只那么一下，一股幽香袭来，让我有些振奋。虽然我醉了，但我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这位男士身上所发出的香味是来自于意大利古琦公司著名的男用香水“嫉妒”。我有一个爱好，就是收藏世界各地的香水，并已练就了闻到一种香水基本就能说出其品牌和名字的本领。我给自己取的一大堆绰号中就有一个“品香小妖”的美名。我的收入不俗，但常常觉得银根紧缩，就是被这个爱好所害，但误入歧途后却不知悔改。因为信用卡总是透支，就应编辑之约在多家报刊上开辟香水专栏，还经常应一些俱乐部之邀，为白领金领们开些香水讲座，换点稿费和讲课费糊口。
“嫉妒”是我非常喜欢的香水之一，它清新透明，其香味灵感来自葡萄藤花香。葡萄藤花颇为珍贵，每年只在六月初开放，花期也只有短短一周的时间。花儿必须在这一周内采摘下来加工。此外，还要加上蓝鸢尾花、紫罗兰、风信子和草木的清香。多种花香有机地组合调配，才使它宛如一剂活力素，补充情感的缺乏，表达现代男性心灵深处率直而真实的感觉与渴望。
这款香水增添了我对身边这位男士的好感，熟悉的香味也使我回想起他是酒吧的常客，之前和我聊过，是个彬彬有礼的帅气素质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