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7228800000005

第5章

沉香的焚烧是一片大火,蓝色的烟雾是焚后的残香。这之前有一场未曾被人目见的火雨,它曾经统治着这片幽阴的原始森林。

细辨那火雨之后沉寂的穿行,神明的穿行,分明有一个声音:“我活着是什么,死了还是什么。”

这声音无处不在,像是不死如缕的魂灵,顽强地缠绕在树林、在空气、在河谷的每一沙砾,随着向山外奔涌而去的河水,不知流向何处。这声音时强时弱,似有若无,如黄钟大吕,又如游丝萦回,像厉鬼叫啸,又似病女娇喘。一定是男鬼和女鬼,在时光中行走。有一百年的时间了吧?在我出生之前的几十年间,他们就已经存在于这大岭大山之中。这种景象传说了好几代人,从爷爷到孙子,孙子又成了爷爷。传说在民间不胫而走,有好多版本,好多梦境,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完整地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谁都希望故事应该是完整的,但谁也都知道所有的传说都是不可能完整的。这似梦非梦、似真似幻的故事,就永远活在传说中,尤其是山里的森林里的传说中,就很不可靠。

雅加的时间,总是由夕阳时分开始的。这个有些古怪的说法,顽强地沉积在我的习惯里。自从来到雅加,我都是在夕阳时分,才开始一天的工作。这种看起来怪诞的行事习惯,让我的学生备觉疑惑。

白天族人们自有自己的劳作,很难有充分的时间接受我们的访问。我的学生们过惯了城市的节奏,朝九晚五的生活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千古习俗看似相同,其实大谬不然。夕阳之后的时光,才是族人们真正享受生命欢娱的时光。

据说史图博在进入族人村落时,也往往选择了夕阳满天的时间。这也是我遵循这个时辰的一个理由。

我没有任何理由不遵循这样的原则。可以毫无愧色地说,在所有同龄的中国人中,我是最早听说过史图博这个人和他的事情的,早在我15岁时的1966年,我就知道史图博这个德国人,并喜欢上他。这种说法没有一点吹牛的成分,尽管听起来太有吹牛的可能。所以我从来都不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这件事和瘌痢头得到沉香的幸运一样,太有民间故事的意味。而我从来都把这种所谓的幸运当作一种无法回避的命定,正如我在童年时遇到了中尉和他的灯塔,然后便有了我后来的雅加的远行。我之所以在本不该遇到史图博的年龄,却早早地知道史图博这个与我的生活完全无关,而后来却成为我生活中的重要部分的人,并非是一种偶然。后来发生的许多事实,都陆陆续续地证明了偶然是并不存在的,所有的偶然其实都指向一种必然,只是我们中的许多人,没有能够跟随这种偶然走到最后而已。

我数度进入雅加,又数度离开的全部经历,都与史图博这个名字相关,许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都与这个名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我确信这就是命运的指向。

中尉给我讲述有关史图博的事,他其实并非在说史图博其人。他意在跟我介绍一个与史图博事件有关的人。那时我对这个人并无深厚的兴趣,相反,却对史图博这个名字铭刻于心。

史图博是一个德国人,我对德国人的好奇皆出于我家中的一口小铁锅,那只小铁锅用铝合金制成。这口小锅,听母亲说,它随我家族的迁徙历经百年以上。从曾祖父那一代人起,它就顽强地留存在四处流浪的家什中,许多珍贵的家传都在流离之中遗失了,反而是这口不起眼的小铁锅,一直跟随着家族的兴衰,从北向南,又从南向北,在四处流转中磕磕碰碰地幸存下来。

我见到这铁锅时,它已经老旧不堪,可是从没破漏也不需修补。锅盖早已在流转中不知丢失于何时何地。这口铁锅上镌刻着几行德文,其中标明制于1840年,汉堡的一家铁工厂。它大约也就是那时进入我们的家族。这口铁锅在“文革”时被当作“崇洋媚外”的物证,被抄家抄走了,至今下落不明。许多年过去,有时我还会想念它,想念那些在这口铁锅里舀饭吃的日子。

这口历经160年而不需修补的铁锅,令我对德国工匠有一种由衷的敬意。由物及人,史图博和德国铁锅,就这么简单。

2010年的冬天,据说是百年一遇的寒冬,报纸上这么说,我自己是并不相信的。元旦刚过,天气奇冷倒是真的。雅加的天气很好,由于海拔很高的缘故,尽管地处热带,但雅加山区一年四季,夜间和清晨都比较寒凉。在一天之中,雅加最好的时光是夕阳将尽未尽的时候,那是集结了雅加所有温暖的时刻,也是雅加的所有生物最为活泼和满足的时刻。我想人类也理应如此吧。

在雅加中部,一个叫沟谷的县城,县委书记是我80年代的学生,我到雅加的时候,他恰好到中央党校去学习,据说新近要提拔到省民宗委去。我对他别无他求,只希望他安排属下,给我们派个向导。他指令宣传部长和我们接洽。宣传部长是个女的,中央民族大学90年代的毕业生。在沟谷已经任职多年,从镇文化站到县文化局,新近才升任宣传部长。我们在电话里约好下午下班之后,到县委招待所见面。

宣传部长如期而至,矮胖、健壮,见面握手,落落大方,自我介绍姓名王艳丽,是本地族人。无须客套。她说县委书记的老师来了,理当热情接待,有什么问题尽管吩咐。我也不客气,简单把来意说明,希望派位族人,熟门熟路做个向导就可以,她当即说,那就派党史办主任吧!

党史办主任?这和我们此次的专业调查有些隔。我向她提出几个人选,这些人都是我们从有关资料上获得的。她有些为难,这些人她闻所未闻,不知要到哪儿去寻觅。我问起其中有叫王佬龙的,问她认不认识。她一愣,忽然有些警觉。“这人……”她欲言又止。

“认识?”我试探着问。看出她的犹疑。

“嘿!这人不太好办。关系很复杂。你们认识他?”宣传部长的口气里透露着阶级斗争的信息。起码我是这么感觉的,至少是我曾经熟悉的一种官方口吻。这反而使我有了某种进攻的意味。

“不认识,但是多少知道。他父辈是个传奇人物。”我想先试探她的意思。

“我们不想去碰这些人,很麻烦的。教授,你有所不知,民族问题很敏感的,我们都很小心。弄不好,很容易出问题。”她年龄不老,可思想挺老到的。这是我对这位70后的宣传部长的基本看法。也难怪,在沟谷这种地方待久了,很难不作如是想。

这几年在基层游走多了,碰到这样的情况不少。我很想将她一军,但想想在人家地头上,她的上司又是我的学生,还是和谐一些罢了。

我还是忍不住:“很麻烦是什么意思?”我明知她所指为何,但还是想追问到底。

“有人在为他出头,向政府要待遇,民政部门也很为难,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解放前好几十年的事,谁说得清楚。你说对吧!”她说得很在理。我所说的这个王佬龙,确实是个非同寻常的人物。宣传部长所说的有人,指的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一无所知。她的话反而撩起了我的好奇心。其实,我对这位叫王佬龙的了解,仅止于知道他是一位族人名人的后代,他的先人曾经是一位声名显赫的峒主,他和雅加的革命史有极其复杂的关系,至今评价不一。要讲雅加的革命史或民族史,无论如何都不能回避此人,可现实却是,谁都在想方设法回避他。

这些都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我之选择了王佬龙,其原因仅仅是,他的先人,曾经于二三十年代面见过史图博、黄强将军、萨维纳和左景烈。这些人和我所主持的研究项目《史图博研究》有关联。黄强将军曾是广东南区善后公署参谋长,1936年曾当过雅加第九区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他写过《五指山问黎记》。萨维纳是法国人类学家,他曾于1925年随黄强将军入雅加,于次年出版了《海南岛志》。而左景烈则是国立中山大学研究农林植物的教授,他也于20年代来过雅加,写作有《海南岛采集记》。这些人都与王佬龙的父亲有过接触。而王佬龙的父辈出身行伍,又是峒主,他于1926年出版了著作《琼崖各属黎区调查》。

选择王佬龙作为向导,是我非常成熟的想法。宣传部长的疑虑与推诿,更加重了我寻找王佬龙的决心。非王佬龙不可。

看来要找到王佬龙,只能指望远在千里之外的县委书记了。我当即给县委书记打电话,无人接听。

没过多久,县委书记从北京来电,说明天傍晚,党史办的符主任会把王佬龙带到,我们只管签收即可。我顺便问起王佬龙的事,他满口答应,说等他学习归来,他会亲自处理善后。但是,我从书记的口气里也听出另外的意味。王佬龙的事绝对不简单,他的事自然和他父辈的评价密切相关。其实,我也并不知道宣传部长所指王佬龙的麻烦之事,究竟为何事?

所谓麻烦之事,肯定地说,既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处于好坏之间的事,也便是左右为难,奈何不得的事。这些事真正是棘手。我想,王佬龙一旦陷入如此境地,此生此世要想彻底解放也难。

王佬龙明天傍晚才到,我便想抽空到坦桑的墓上去看看。有好些年了,不知坦桑的墓是否已经让荒草淹没,或让人开山辟地魂归异处。

宣传部长很是热情,听说我要去雅加六连,说可以陪同,我婉言谢绝。我已领教这位年轻部长的思想意识,她是位阶级斗争仍在弦上的人物,起码是观念仍然停留在她出生的那个年代的人物,说是陪我,极可能是我奉陪不起。

碉楼自然早已不在,那棵硕大的金丝楠已经让人连根挖起,不知于何年何月被卖到何处。原始森林也早已成了荒山秃岭,40年间,几千年形成的原始森林,又回到史前的蛮荒。这是我在离开雅加之后,就再也寻找不到雅加的伤痛之一。

记得那时雅加的流水是清冽如同冰雪,那是一个由纯美的大自然共构而成的纯美的世界。大地如同一块饱吸了清泉甘霖的水绵,随便在哪儿都可以踩出甘甜的水流来,有丰盈流水的土地,自然生育着最为丰满的物事。而现在,在雅加,所到之处,呈现着干裂与干涩。

我记得坦桑的墓地就在沼地边缘的山坡上,坦桑去世时我已离开雅加多年。他去世时的许多细节无法寻考,也并非常人可能知晓,这也是我最为伤痛之处。一个和你亲近的人的故去,他的故去居然是并不明朗且有许多的迷茫之处,而你又永远无法解开这些谜团。

在早晨或是夜晚,岭顶总是有人在唱歌,唱着黎歌或是苗歌,很幽怨的曲调,如泣如诉。我问信宜老鬼听到没有?信宜老鬼不置可否,他对此没有兴趣也并不关心。问得多了,信宜老鬼说一定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他知道有一种病叫幻听,他的阿姨是赤脚医生,“没错,你一定得了幻听!”他很肯定地说。

我不知道幻听是什么病。我的母亲是个英文老师,之前做过妇产科外科医生,我从来就没有听她说起过幻听的病症。不过,我可以写信时顺便问问她。

我和龚伟在碉楼时,又听到岭顶有人在唱歌,我问龚伟听到没有,龚伟正在玩一只刚逮到的小松鼠,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有啊!天天都唱歌呢。”我说是个女人在唱歌。

龚伟轻声说:“我在唱啊。”

我问坦桑。坦桑说,山里到处都有人唱歌,没有什么奇怪的。“你怎么这么留意唱歌的事?”他说这话时看我的目光很疑惧。

“我总觉得有人在唱歌。那声音从岭顶传来,却在我的耳朵里转啊转的,永远找不到出口。”我说。

“那是什么歌?”坦桑很关切地问。也许在他心目中,面前这个知青,和龚伟有太多相似之处,“不要胡思乱想,没有人在唱歌,也不会有人在唱歌。”

一连好几天,我会在半夜突然醒来,看到黑黝黝的山影里,站着好些唱歌的人,穿着很奇怪的衣服,我好像在哪儿看到过这种衣着。他们没有头,只有躯干,声音就从空洞洞的脖子里涌出来,连着血喷出来,我看见带着血的歌声,在空气中飞溅着。他们迈着坚定的整齐的步伐,在我面前轮番走过,唱着无字的歌,哼着相同的音调。我不知不觉地走进他们的行列,尾随着他们,一起在唱歌行走中。我顽强地相信,岭上一定真有人在唱歌。

那天,我又赶着牛橇,驮着大米和蔬菜,在沼地边缘的山路上,慢悠悠地跟在老牛后面,向山上爬行。鬼沼非常宁静,空山看不到行人与生物,连平时常有的狗吠,猎人赶狗的狗吠都没有。空气里有烟火味,看不到刀耕火种的山坡和人。我忽然又听到了歌声,那是一首我有些熟悉的黎歌,我是说那音调,我似乎在哪儿听过。我确信这是我曾经听过的歌声,我不知不觉身不由己地循着歌声而去。不,应该说是老牛跟着歌声,我跟着老牛一起,让歌声引领着前行。

过了不知多久,我忽然觉到已经走了好多时间,周围是我从未到过的山岭。我不知道这儿是哪儿。歌声似乎依稀可辨,哀怨的余音留存在我耳朵里,久久没有散去。我似乎看到山巅的树草中有人影,艳丽的筒裙,非常秀丽的形影在我不远处的树草中隐隐约约。歌声就是从那儿传来,是那人在唱歌。

她明显知道我的存在,她在用歌声诱惑我的去路。我想我是碰上女鬼了。应该说是碰上放蛊的人。传说会有懂得放蛊术的族人,把迷魂药藏在指甲里,碰到中意的人,便轻弹出去,中蛊的人,便会在黄昏时自觉到放蛊的人那里去过夜,这种所谓蛊术,通常都是男人对付女人的。

从没听说女人对男人放蛊。我一点都不害怕。那艳丽的形影让我兴奋同时心安,我确信那是某个族人女孩,在山中行猎采摘,她们都是些热情大胆、善良而又美丽的女孩。六连就有许多这样的族人女孩,从不知道城里人的那些虚情假意,把说出来的、做出来的任何事情都当真。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说的就是想的,丝毫也不知什么叫做扭捏和做作。我只想跟着她去看个究竟,释怀我多时的疑惑。我真的害怕得了信宜老鬼所说的那种病。

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转回来的,我又回到刚才的山道上。沼地就在旁边,那里依然静悄悄的。从这儿往山下望去,看得见六连和藏在茂树中碉楼的屋顶。

好多年后,我偶然在一本古书里看到类似的记载,那是晋王嘉的《拾遗记》卷四。里面写道:燕昭王七年,沐胥国有道术人名尸罗,至燕郊,“善炫惑之术”。能指端出浮屠,喷水为雾,左耳出青龙,右耳出白虎,或化为老叟,或为婴儿,神怪无穷。

我自然不轻易相信这种无稽的方术。但是,那些被以为方术的东西,不都是人类的梦想与有意为之的伪托吗?虽然如此,原始森林里的许多幻象,还是存在的,往往在山林里迷路的人,最终会从另外的方位,无意识地回到原点。

我确信在雅加的大山里,那个让我听到她唱歌的人是存在的,她就生活在我们中间。只是出于种种理由,她始终没有让我们真正地寻觅到她的踪迹,或许,她别有不愿轻易示人的用意,山林本身就孕育了神妙。岂止是左耳出青龙,右耳出白虎。

还是龚伟说出了其中的奥秘:我在唱啊!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了龚伟的真言。他其实是童言无忌地说出了这个世界的真谛。

信宜老鬼李前平告诉我一个骇人的消息,坦桑让大陆来的公安人员抓走了。我不相信。他说得千真万确,是他亲眼所见。我和他一直赶到沼地的山坡,从这儿可以远眺坦桑的碉楼。

这天的阳光格外灿烂,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我们是在午后赶到沼地边缘坦桑放牛的山坡的。每天夕阳时分,坦桑会在这儿拢牛,他会敲击硕大的木制牛铃铛,分布在草丛里的牛们会慢悠悠地回到他身边。他会一头一头细细辨认和点数,把不是自己的牛只小心剔出,又四处寻找未归走失的牛,待到所有的牛都找齐了,他便把牛群赶到河边的牛栏里去。这时,已是暮色苍茫了。

离夕阳时分还远。山坡上果然没有见到坦桑的牛群,也没有见到坦桑的身影。信宜老鬼的话不是全无根据。从这儿到碉楼,还有很远的路,看似在眼前,走路差不多要两三个小时。我决定到碉楼里去。

应该说,对坦桑,我早就有预感。他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和中尉有太多相似的地方,总让人觉到他们有太多的秘密,他们的经历里也有太多令人疑虑的东西。我总感觉他们这些人始终处于危险之中。这些危险好像不是出于外部,而常常是出于他们自己的内心。他们的内心孕育了他们的危险。我明白自己的这种想法本身就很危险,但我无法阻止这样去想问题。

认识坦桑,是在我刚到六连不久。我正在沼地清理沉木,中午时分,正准备歇息,我燃起一堆篝火,煨上几根刚刚挖来的木薯,用炭火煨出来的木薯,外皮焦黑,剥去外皮,再在炭火上烤得焦黄,薯肉却是雪白的,非常好吃。我刚要美餐一顿,坦桑就站在我面前。

“你叫亚雷!”他很肯定地问。

我没有正面回答,用心地审视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我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我知道他叫坦桑,知道他是专职放牛的下放干部,知道他有一个碉楼。我请他吃木薯。他却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一根香肠。他把香肠递给我。

我没有接。香肠很诱惑,自从到六连来,几个月了,没有吃过一口肉。我知道这香肠一定很宝贵。

他把香肠放到我面前的草地上。也不说什么,从火里挑出木薯,剥皮,吃了起来。我闻到了木薯的香气。他手里有一个装满酒的瓶子,那种装咳嗽水的扁瓶子:“喝一口?”

我迟疑了一下,接过瓶子。扁瓶里的酒看起来很多,实际上也就一两口。我一口气把酒喝光,有些不好意思。

“果然不错,很好。男子汉,要能喝几口才好。”这是迄今他对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了。

他的话令人觉到我们认识好久了。

“你咳嗽,不能喝酒。”我说。

他笑笑,并不回答我。

“我听见你咳嗽的声音,很厉害,那样会死的。”不知为什么,我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关切,这不太合乎两个陌生人之间的交流。

“你说得对,是不能喝。不过,这种土造的酒度数很低,没什么酒精含量,偶尔喝喝,不碍事。何况,人的生死,与酒无关吧?”他像是在说道理,又分明在说着一些什么。我见他说这些话时,那双妩媚的眼睛里闪过一些阴影。

“那天我看见你和你的牛在沼地里!”我试探着说,对那天的事,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那天是不是我在山坡上做了一个梦。

“哪天?我天天都在沼地里呢。”

“我说的是沼地里怎么能够走牛和走人呢?”

我不明白何以固执于这个话题。这样的话题此后我又问过坦桑好多次,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置可否。就是没有答案。连事实本身也受到质疑与否定。我究竟想要证明什么?我只能承认在那样的年代,每个人都有一种偏执的病症。我也毫不例外,始终处于一种人类的病相之中。

我和信宜老鬼赶到六连连部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今夜连长说批斗会暂停一天,理由是这几天大会战,大家都累了。批斗会改在白天工地上举行,那时团首长会到现场来参加批斗会。这无疑是一个喜讯。但信宜老鬼却不这样认为。好不容易从山上下来,连队里却冷冷清清,太不过瘾。信宜老鬼有自己的见解,批斗会一开,连队里的男男女女都到球场上来,那也是调笑调情的大好时机。那些民族女孩才不管你批斗会什么的,她们自有自己的放纵情感的方式。信宜老鬼有些沮丧,他甚至忘记他和我到六连来的主要目的:求证坦桑是否给大陆公安抓走了。

我连问几个人,直到无人可问。都说不清楚,没听说过。下放干部随时被叫走,或押到什么地方,这是常有的事,他们归连里管理,却不是连队职工,归团部的工作组直接领导,只有连长才有权知道他们的去向。

没有批斗会的连部就不是连部,家家户户早早关门闭户,冬天的夜晚就更是如此。球场上空无一人,昏暗的灯火透过草屋的窗棂影影绰绰,四野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鬼气。球场旁边电线杆上有一盏15度的电灯,灯泡吊在灯绳上,在风中摇晃,像林中的鬼火。山林中不时传过来各种莫名其妙的声音,是虫鸣,是小动物的叫声,这些声音在林中窝棚和篝火边,我们早就习以为常,可是在人烟集中的地方,就不免让人想起毛主席《送瘟神》中的诗句:万户萧疏鬼唱歌。这种诗句在那个年代,是连3岁小孩都并不陌生的。

坦桑的碉楼里没有灯火,远远望去,那棵金丝楠犹如横空出世的怪物,黑黝黝地耸在河边。我把握不住该不该到碉楼里去看看。未经坦桑允许,我从没有贸然去碉楼。信宜老鬼却不以为然,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他极力主张到碉楼去。他从没有进入过碉楼,他对碉楼也很好奇。

我想坦桑一定真的被抓走了。我一时想不出他被抓走的理由,可是,中尉不是也毫无理由地被抓走吗?

雅加河这一夜非常宁静,甚至听不到它往常淌水的声音。刚才还是黑沉沉的夜空,月亮升起来了,山野便显得清幽同时有一种更加鬼魅的印象。所有的树木和物件,在清幽的月光下,显得很迷蒙,分不清边界也就变形了原初与真相。原来柔和的也许就很粗粝,原来明丽的也许变得狰狞,世界在月光下完全幻变了原来的模样。我对雅加野外的夜晚从来都有一种很顽强的惊悸,也许与此地族人对鬼的崇拜与描述有很大的关系。族人视鬼为自己的敌人也是朋友,既是祖先的魂灵也是福音的来源,多解与矛盾的说法,令鬼在人的精神生活中,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我深受这种文化的影响,因之,从来对雅加发生的任何奇事怪事深信不疑,我总以为这与迷信无关,而与人对世界的认识过于浅陋有关。鬼有恶鬼也有善鬼,这与人世间的情形,大致都是相同的。这也是既是敌人又可以是朋友的缘故。族人的观念实在是非常入世同时非常高明的。我对鬼从来都没有恶感,只有深深的敬畏。

坦桑的碉楼,门没有闩上,虚掩着,我小心地推开那扇我很熟悉的树皮门。随着树皮门的开启,一缕月光投射在屋子中央,风吹进屋子,掀动屋子中央火盆里的火星,眼前的情景差点把我吓个半死。

没有坦桑的允许,我不敢和信宜老鬼贸然进来,我让信宜老鬼在树下等我,刚才我是独自上碉楼来的。

面前的情景,在多年以后,都久久地震颤着我的灵魂。

我犹如见到女鬼。

临窗那张我熟悉的黄花梨木做成的方桌旁,坐着一个白衣白裤的女人,面对窗口,背对屋门,漆黑的长发流泻在脑后,直至腰身。从门口射进去的淡淡月光,照在这个女人的背影上,有一种很凄凉惨绝的青白釉色。这个背影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我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惊悸。有一种投错了门,进入陵室地宫的惶恐。这不是坦桑的碉楼么?坦桑的碉楼何以进入了女鬼?聊斋里的女鬼,电影和小说里的女鬼,就是这样的形象与情状。连月光也是如此青白。

她分明觉察到我的声息。

我想拔腿回跑,但已挪不动双脚,喉咙好似堵塞了木头,或被鬼扼住一般。我听得见自己心脏狂跳的音响,我听见信宜老鬼在树下狂呼我的名字。我已无力去关心信宜老鬼的存在,我只想马上离开此地。我相信今夜我一定撞上了鬼。

我陷于极度的惊恐之中,脑袋却一片空白,身体的所有功能瞬间离我而去。

冥冥中我听见擦火柴的声音,女鬼点燃了吊在窗口的马灯,碉楼里一片光明。

女鬼转过身来,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坦桑,长长的黑发,妩媚的美目,宽松的白衣白裤,若隐若现地显现着她非常美丽的胴体。非常飘逸的女人。

我更加相信这是一个女鬼,直到她叫出我的名字,我所熟悉的嗓音,令我回到了人的世界。我晕眩。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的脑袋依然一片空白。直到她走过来牵住我的手时,那手的温暖才使我回过神来,确认面前这个女人就是坦桑。

她听出我的疑惧与疑惑,她笑起来,非常迷人。这种迷人只有女鬼才有,人世间是不可能有这样迷人的笑靥的。直到今天,我依然这样认为。

“你不是男人吗?”我慌乱,唐突而且十分弱智地问,这比较符合一个16岁的男孩的知性。

“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不是女人。”她笑得很勉强也很凄楚,但很令人心动。我得承认,她是一个女性,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这种下意识的希望,其实早就萌生在我们第一次的见面中。

信宜老鬼在下面等得不耐烦,他自己跑了上来,他也愣住了。继而冒冒失失地问:“你是谁?坦桑不是被抓走了吗?你是他妹啊?”

此刻我才真正回过神来。

同类推荐
  • 同室男女

    同室男女

    邱光朗与左雨黎共同租了一处房子,从公司的楼里的宿舍间搬出,住了进去,预想中的风波不仅没起,反觉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了起来。邱光朗,男,现年三十五岁,祖籍山东,北京某名牌大学电子专业毕业,负责公司销售产品的质量验收。北方家中有一妻一子,妻因单位亏损放长假,子七岁。左雨黎,女,现年二十六岁,未婚。从小在杭州西子湖畔长大,在上海读完大学,负责公司里的技术资料收集和英文翻译。父亲是大学里的教授,教中国古代文学,诚所谓诗书世家,书香门第。未婚夫现在美国读博士。
  • 过光景

    过光景

    本书为葛水平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了她井喷时期创作的十部作品。葛水平成长在山西大山的窑洞里,她小说里的故事多数发生在一个小山村——山神凹。如同半河腰之于赵树理,山神凹对葛水平而言就是她“龇着嘴唇盟过誓的唯一的一个情人”,给予她源源不断的滋养。葛水平写山神凹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污垢丑恶阴暗角逐争斗鬼计智慧,文字干脆、冷静,仿佛文字背后立着一个阅历丰富却只用三言两语一声感叹打发世人猜度的汉子。正是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土地给了葛水平大气、磅礴、厚重。她的作品以诗意的语言,鲜活的细节,对民间生活的悲悯和对自由的呼唤,深受好评,获得“鲁迅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 我愿意生活在这三个朝代

    我愿意生活在这三个朝代

    假如给你一次机会,你愿意生活在历史中的哪个朝代?恢弘的大汉?绚烂的大唐?静谧的大宋……如果说,历史有道门槛的话,任何人都不过是槛外痴人,企及遥望。拈起脚尖,伸头探望,总能于门缝问窥及些许的意境,宛若发现新大陆般,惊喜连连。现在,就在这窥望中,让我们的思绪走进另一个美妙的天地……
  • 第五个目标

    第五个目标

    一个神秘冷酷的复仇者,一场精心策划的连环杀局,四个极尽完美的死亡陷阱。令警方陷入空前未有的困境,唯独能阻止凶手的,只有一个因心理创伤隐退多年的天才心理画像师——离职女警岑镜。然而,当岑镜重拾破碎的信念,逐渐拨开真相的迷雾时,却发现危险早已近在咫尺,等待她的,是另一场殊死博弈……当死亡的时钟仅剩分秒,她要如何追击破碎的真相。无边黑暗,如影随形,爱与毁灭,只在一念。
  • 心之港湾系列5:以爱之名

    心之港湾系列5:以爱之名

    一种难以言说的强烈情愫产生于菲奥娜和克里斯蒂安初遇的那一天。然而正是那一天,克里斯蒂安迎娶了简,菲奥娜的妹妹。为了深藏这份情感,菲奥娜选择远离家乡;而克里斯蒂安则会在菲奥娜每次回家探亲之时,安排“出差”。五年后,简意外去世,菲奥娜回家帮助料理后事,照顾家人。曾经,两人都因为对简的爱和尊重选择远离,那么如今两人又会有怎样的抉择?
热门推荐
  • 三洞珠囊

    三洞珠囊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我们是邻居

    我们是邻居

    涂海燕认为:二婚女人找男人,工作体不体面已经不重要,最主要让自己省心,还有,身体一定要健康。这么一看,她隔壁住的成哥挺实用。
  • 尼尔斯骑鹅旅行记

    尼尔斯骑鹅旅行记

    本书讲了一个名叫尼尔斯的14岁男孩的冒险故事。他不爱学习、喜欢恶作剧,是个不受人欢迎的小孩。有一次,他捉弄了一只精灵,被精灵用魔法变成了一个很小的小人儿。他骑在他家的大白鹅背上,跟着一群大雁进行长途旅行。通过这次奇异的旅行,他在重重困难和危险中得到了锻炼,最后他回到家,恢复了原形,变成了一个好孩子。
  • 首席霸爱:合法追妻365夜

    首席霸爱:合法追妻365夜

    他是天煜集团的总裁,俊美多金却冷若冰霜。她是N集团董事长的独生女,活泼刁钻又毒舌。原本亳无交集又性格迥异的两人,却偏偏纠缠不清,只因他突然绑架了她。她以为自己爱的是别人,以为他只是把她当成前妻的替身。于是她对自己的“心上人”各种追逐,他则在一旁各种破坏。她问:“你这样累不累啊?”他很认真地回答:“跟你在一起,我永远不累。”她:“……”(Q群:320166735欢迎大家加入!入群申请信息注明书名即可。)
  • 冒险小王子12:彩云之南的钢笔翠儿

    冒险小王子12:彩云之南的钢笔翠儿

    《冒险小王子》系列书是一套优秀的儿童小说读物。故事中的主人公包小龙,天生拥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他和小伙伴汤诺、于萌萌等人,来到了与人类社会相互依存的纳尤古精灵国度,和小精灵们一起对抗力量强大的邪恶精灵师,挫败了邪恶精灵师一个又一个险恶的阴谋。此系列书刻画了一群智慧、勇敢,敢于向困难挑战的优秀儿童人物形象。
  • 老师,你粉丝又犯病啦!

    老师,你粉丝又犯病啦!

    【独宠】√【日更】√【不坑】√1V1身心干净校园文,温柔老师VS非典型学霸,宠到爆炸!绝对不虐!什么?!YY知名男歌手居然是数学老师?还是自己直系的???身为数学渣and重度音控的唐馨表示不能接受这个设定!路老师:真的吗?你确定?唐馨:QAQ,你别说话!我们都好商量!路老师:乖~顺毛**注意**:本文涉及部分YY唱见、网配圈配音CV,网游。不过这方面不了解的也可以放心入坑啦~因为没有多少篇幅,而且文中有解释哒~
  • 养病先养心

    养病先养心

    本书是北京电视台科教频道《养生堂》栏目同步推出的重磅新书,由京城四大名医施今墨传人祝肇刚教授和协和医科大学心理专家杨霞教授联手打造,将传统中医与现代心理学完美结合,以独特的视角解读16种常见疾病的实用养护方法。
  • 万体

    万体

    混沌宇宙,浩瀚星辰,诸多世界,强者为天,弱者为奴!然而强者都是弱者努力而成,可想要成为强者就必须要有天赋!如混沌体、轮回体、命运体、生死体、时空体、毁灭体、阴阳体、五行体、雷电体……等!而凌云天却是纯白体!
  • 清宫梦里花(女人花:杰出女性的人生轨迹)

    清宫梦里花(女人花:杰出女性的人生轨迹)

    “女人花”系列攫取唐、五代、宋、明、清、民国等古今中国的杰出女性,以传记故事的形式叙述她们的传奇生平,及在传奇后瑰丽变幻的人生。孝庄文皇后:一个女人的史诗。海兰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董鄂妃:风流只向一人说。香妃:老去的传说。西太后慈禧:红妆照汗青。婉容:末代皇后。
  • 盛世前序

    盛世前序

    一个关于宁港的阴谋,一个杀人与无形的教派,阴谋背后是江湖的纷争与估摸不透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