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听说过无数遍这个故事,每一次传说都不尽相同。年代太久远了,故事的主人公们如果活着,应该有100多岁年纪了。尽管故事情节十分虚幻,但作为故事本身,却异常真实,有名有姓的人物和故事梗概永远不变。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听说了这个故事,那时听得毛骨悚然,那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冬夜,在灯塔里,由中尉说出。外面是不断咕咕呻吟着的海浪,乌云弥漫了整个海空,中尉在昏暗的灯光下,给我讲述这个在海南岛雅加大岭中传说已久的故事。他是有资格讲这个故事的真人之一,因为他和故事中的人一样有类似的经历,不过,他是把故事当作革命传说来讲述的,和民间流传的有很多出入。
坦桑没有被抓走,我也没有再问此事,倒是信宜老鬼摸不着头脑。待他弄清楚面前这个女人就是坦桑时,他反而快活非凡。他是个容易快乐的人。他咧开嘴大笑:“你把我们都骗了!我早就猜你不是男人。我还跟人打过赌,你看,我赌赢了。”他得意得很。不知为什么,我也很快乐。坦桑原本就应该是个女人才对的,你看她那媚眼。我在心里说。
“今天我明明看见你让大陆公安抓走了,怎么又没事啦?”信宜老鬼依然大大咧咧。
坦桑只是笑笑,笑得很勉强。看她那样子,我明白她被带走,或许也是迟早的事,我心中隐约有一种担忧,中尉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我只是不明白,坦桑何以要女扮男装。大约六连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女人,而我们却一直把她当男人。
那天我们在碉楼里待了很久。坦桑给我们看了她许多照片。她当过兵,后来上了北大,读的是民族学。下放前在某民族研究所工作,主持南方少数民族的历史研究。“文革”开始前,她就已经受到批斗,罪名是“三反分子”。这个罪名最严重,三反分子的具体罪状就是“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反对社会主义制度,反对共产党”。其实,这个罪名对谁都适应,所有的人都有可能被安上这个罪名。
令我惊讶的是,我在坦桑的书桌前,看到了史图博的《海南民族志》。这是上下册线装的油印本。中尉曾经给我讲过史图博这个人,说过这本书。
“你知道史图博?”坦桑见我注意这本书,便很庄重地问。“我知道这个作者,听说过他。他是德国人,我家里有一口德国造的小锅。”我把两件事连在一起说。信宜老鬼不明就里,坦桑却忍俊不禁。
“是吗?说来看看。”
我告诉她,有一个叫中尉的人,曾经给我说过史图博的事。
“有这种事?中尉?这本书没有公开出版,中译本是我们研究所组织人翻译的,从日文翻译过来,还没有德国原译本。你那个中尉是干什么的,也是搞民族研究吗?行外的人很少知道这本书这个人。”她很好奇。
“中尉是外号,人人都这么叫他。至于他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父母知道他,我可以问问我爸妈。”
“哦……”她舒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
我努力回忆中尉在这个问题上曾经对我说过的话语,那是我来雅加之前,中尉在灯塔里为我饯行。那天晚上中尉喝了许多酒,他给我讲史图博并非本意。他为的是说一个人,那是一个和他的生命有直接关联的人。对了!他说到雅加,说到关于雅加的事时,他是很克制的。我此刻很想对坦桑说出我的想法,但又觉得世上决无此等巧事,中尉和坦桑之间,的确有某种关系吗?
我想凡是对雅加负有责任的人,都会知道史图博及这本《海南民族志》吧!这应该是一个常识,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何况,中尉从没给我说过雅加的六连。我之来六连也不可能是中尉的安排。
我还是对坦桑今夜的表现心存疑虑,我过于早慧的心灵直接地告知我,坦桑的反常包含着一个危险或者说是秘密。我来过许多次碉楼,却从未发现坦桑女儿身的蛛丝马迹。她几乎在所有人面前都遮蔽了她女儿身的真相,今夜她是怎么啦?信宜老鬼没有说谎。坦桑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她将从此离开这里?下放干部始终都是要离开的。而我们将永远在雅加生活下去,直至老死在这儿,想到这一些我不寒而栗。虽然我至今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没有人威逼我来雅加,是我自身的逃离。
知道坦桑的性别,我们之间的交往反而有些不自在。我对坦桑说出了这种顾虑:“我们以后还能经常到你这儿来吗?”我很唐突。
“在旧社会,我足可以做你们的母亲。有什么不可以的?想来就来,我很欢迎啊!”她说这话时长发飞扬,马灯的橙黄色光晕在她脸上变幻着斑驳光色,把她那妩媚的双目映衬得更加神采。
她拿出来一串鹿肉,放在火盆的炭火上烤,鹿肉上的油脂落在炭火上,发出了“滋滋”的呯响,碉楼里弥漫着诱人的肉香。也许是油脂燃烧的焦味刺激的缘故,她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她又拿出一瓶五加皮酒,让我们喝,她也喝。她一边咳嗽一边喝酒,看得我很过意不去。她本不该喝酒的。可是看得出来,她常常喝,只是喝得很优雅。
今夜的坦桑,美丽得无与伦比,一位成熟的风韵的女性,和两个少不更事的男孩,在雅加的碉楼里喝酒,这样的情景,也许此生不会再有。
已是满天夕阳,王佬龙没有来。致电宣传部长吧,关机。不一会儿,部长来电说抱歉正在开会,问王佬龙来了没有。县委书记的吩咐,马虎不得。听得出她有些着急。部长的态度与昨天有很大不同。大概是在书记那里领了圣旨。她见王佬龙还没到来,便说再派人去查查,并说要安排晚宴。我说沟谷是贫困县,书记又不在,还是免了。我刚从六连赶回来,也疲惫不堪。她热情不减,建议我们搬到迎宾馆去住。我想她也够累的,不想麻烦她,便婉拒。只是拜托她尽力寻找王佬龙,早些把向导给我们带过来,就功德圆满了。
放下电话,有人敲门,进来一个矮胖的汉子。自称是党史办的老符。他也是王艳丽部长派来的,还带来几箱此地山区特产小蟠桃。
老符同志很是殷勤,随手递过来几册书。扉页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教授贤兄大正”之类的话语,看得出他是此地的文化名人。书是那种自费出版的杂集。汇有新闻报道、工作总结、古典诗词、现代政治抒情诗、文化掌故风物之类的散文,还有几篇读后感等等,杂七杂八,蔚为大观。
我对老符的到来,是甚为欢迎的。这种同志,在基层工作久了,第一手材料丰富,但筛选不够精辟,也缺乏高度,容易概念化,但是很好的索引和向导。他往往能把你带到有价值的田野调查现场。这就够了。我问起王佬龙,他说已派人去查找了,还没有结果,没关系的,有的是时间。基层的同志就是如此,对上级领导或上面来人,总是满腔热情,但操作起来却又不急不慢。老符见我很着意王佬龙,便安慰我道:“王佬龙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没什么文化,连话都说不明白,有我老符在,沟谷县内哪个地方包括雅加全境吧,哪儿都不是问题。”他说得很豪壮,就差拍胸膛对天盟誓。
老符纯朴得可爱,也天真得海阔天空。他忽然很神秘地凑过来:“到处都是兄弟,教授酒量不错吧?这点很重要哦!有酒就是兄弟,你想从他们口里掏出什么都不成问题。”老符不单见面熟,而且人来疯。他又转而对我的学生雨天说:“下乡调查没什么秘诀,多准备些酒,与民同乐,就OK啦!”这位老符真逗,弄得大家都挺乐的。
尽管老符强调没有王佬龙照样行,王佬龙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还是要求老符先带我们去王佬龙的村庄,掘地三尺,也得把王佬龙找出来。我有种强烈得不可思议的预感,想要的东西,都在王佬龙那儿。
我说马上就出发,老符有些为难,说到乌烈,八九十公里山路,已是半夜,何不干脆在沟谷吃晚饭,他找几个朋友一起来喝一杯,明天一早赶早走。我坚持要走,他只好服从,说是回去打点行装,看来得走上十天半月,必须把工作交代一下。也对,便把他放走。等了约有一小时了,给老符打电话,没人接听,只好到党史办去找。党史办早已下班,没人。县城很小,但到处是人,去哪里找?也不好再去麻烦宣传部长,只好再等。学生雨天是个山东女孩,发牢骚:“这里的人怎么这样!简直是逃跑嘛!”
我说:“你们会经历更多这样的事。在基层、乡下工作,没什么谱。人热情,但没有秩序和规划,很随便,要学会适应。”我让雨天不停地给老符打电话,打到他不好意思非接电话不可。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只见老符边接电话边走过来,见了我们,连连作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遇到村里来的族胞,非得灌两口再让走人。教授们,多得罪了,久等呵!久等。”他满脸通红,满口酒气,已有几分醉意,开始说囫囵话。我倒不怎么反感,酒醉之人,必是豪爽之人,老符也大约如此。族人喜酒,性情慓悍,我从15岁时就已经深得其神韵,无可厚非。
司机小王也是族人,他倒是沉默寡言,有几分腼腆和木讷。老符偶尔会用生硬的族语和他交谈,小王常常听不明白老符的口音,于是支吾了事。族人的语言非常复杂,五个支系之间往往难以沟通,不知他们各属哪个支系。符姓族人往往是来自东部山地海边。
县城沟谷离乌烈还远。出发时已是夜里9时,路不好,到处在修路,车走得很慢,看样子要凌晨才能抵达,那时连歇息的地方都难找。老符却不以为意,说下乡嘛,在队部喝两盅天就亮了。乌烈那边有喝晨酒的习俗。
雨天笑说:“符主任家一定是做酒的!”
“做酒有什么难的?家家都煮酒呢!”老符很是自得。
老符说得不错,雅加高寒,地气湿热,山岚瘴气。酒既驱寒,又能祛邪气,确是山里族人除百病、健身养生的好东西。雨天他们这些孩子,对酒文化只知其一,不知其渊源,只知其文明世界里的酒色情性,不知文化世界人生世界里的酒气性情。我很想对他们从头说起,说说在荒僻的年月,酒与生存的关系。
老符其实是个性情中人,说起酒色,他便眉飞色舞,这种人做党史工作,应该是很适宜的。中国共产党党史,哪里是老夫子的夫子之道,述而不作者所为呢?我见过好些县里的党史办主任。我曾经去采访一个历史事件,找到党史办主任,他递给我好些资料,我一看说不行啊!这些是文艺作品,是对这个事件的想象虚构然后拍出的电影、创作的小说。岂知他言之凿凿:“我们县里的革命史就是按照这些革命材料重新编制的,没有错。”
我说彻底错了,黄世仁、杨白劳那都是文艺人物不是历史人物,周扒皮半夜鸡叫也不是阶级斗争史料,是小说里的人物情节。那时我还有些年轻,党史办主任是个有些革命经历的半老同志,有些倚老卖老。他很严肃地批评我:“这位同志,你有没有党性原则!你说的那些人都是法定的阶级斗争人物,都是阶级敌人的代表。你可得注意阶级立场!看你还年轻,我这回就不与你道理,下次可就不是小事。”他批评得理直气壮,我明知无道理可讲,难怪这个县事情多多,原因皆出于这种观念。
阶级斗争还有法定的人物?这是哪门子哪家子的法?这位党史办同志看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为党工作了半辈子。最后我忍不住扔给他一句话:“共产党录用你这样的人真的很不幸,谁也不会饶恕无知篡改自己历史的人,何况是做方志工作的。”说得他恼怒异常,拿起电话要报公安局,把我当现行反革命抓起来。我也毫不妥协,明确告诉他,文化大革命早就结束了,我问他是不是和“四人帮”同一伙。把他气得半死,真的当我的面报了警。至于公安会不会由他所愿来抓我,事实是,我至今好好的,从没见过公安的面。
我把这事说给老符,全车的人都笑翻了天,以至于那些天关于黄世仁和杨白劳那些事那些人,谁是谁非,是欠账不还有理还是仗势欺人罪恶的讨论,大家争得面红耳赤。
老符听了很是尴尬,他说这个党史办主任是哪个县的?他非得问个所以然。“真是丢脸,真是丢脸啊!”老符很是正义和知性。他除了在酒的问题上非常偏执外,其余一切皆为中庸,也很一分为二。他反过来宽慰开解我们,说民族干部立场坚定,但水平低,别见怪。我连忙纠正他,说此人绝对是正版的汉族,连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族人血统都没有。这不是立场问题,也与阶级觉悟无关,是个知识水平和思想意识的问题。
老符很是谦恭地说:“我们是得加强学问修养,提高提高,全靠你们这些教授啦!”
老符是个很意思的人,随性,好脾气,也知情解意,纯朴,头脑并不复杂。相处几日,大家都很喜欢他。连沉默寡言的小王司机,开始时说老符是个假族人,很有些轻视,后来也其乐融融,几杯酒交杯,彼此便兄弟兄弟。
雨天惊奇于酒的魅力,我说酒是人性的一种表达。我跟她说:“世界上最名贵的酒,并不是人酿造的。你信吗?”
“不信!”我看她一脸困惑,便问老符:“你说呢?”
老符会意。凡是在雅加生长的人,都知道最好的酒从哪里来,是什么。老符附会我,说教授说得没错。
“难道是鬼做的酒最好?有鬼吗?”雨天突然望着车外黑黝黝的山野。说到鬼,车突然颠了一下,她惊叫起来。
“什么叫鬼斧神工?但凡宝贵神奇,一定和鬼神相关,族人信鬼不信神,鬼和人生有关,是人的一部分。自然可信,神是上天的,和人生无关,是敬仰崇拜的,是虚无缥缈,仰望星空。这点,对于一位博士生而言,无须多说吧?”
老符也听得入迷:“教授真有学问。我也信鬼的,但从来就说不出这等道理,教授你收我做学生好了。”
司机小王也听得很有兴味,他阻止老符:“你别太多话,让教授说。我们族人是信鬼不信神,我也不知什么道理。”
雨天缩起肩膀,抱紧前胸:“小王,车窗上锁没有?别让鬼进来啊!姥姥说,白天不能说人,夜里不能说鬼。要不然,说鬼鬼就到了。”
“放心。雅加的鬼都是善鬼,没有恶鬼和厉鬼,否则,我活不到今天。”我笑说,“窗口就贴着一个鬼脸呢!”
雨天发出瘆人的惊叫:“教授你别吓人!”她缩成一团,挤在行李中间。
“还是说酒吧,酒比较温暖。”我想缓和一下气氛。天下起小雨,雨扑在车窗玻璃上,风声雨声有些凄厉,四野没有半点星火。汽车在山道上小心行驶,窗外是树影山影,山间有流水,有风雨的夜晚看不到鬼火,真是可惜。此刻我的思绪有些游走,我想起坦桑和雅加山里的那些人,包括救我一命的知青朋友,坏家伙信宜老鬼李前平,他们有的早已不在人世,真的是成鬼成仙成神明了。我有些伤感。每回抵达雅加,或在城市里梦回雅加,都禁不住要感伤几日乃至几月,真正体味了死是生者的痛苦,是死者的幸福这个道理。而这些,雨天他们是不甚体会的,老符也如是,他活得现实也活得实在,包括那位把文艺当作现实的某县党史办主任,他也活得有滋有味,别有一番欢喜与信念,不像坦桑和中尉。
那些过早逝去的人,是因为上天怕他们太痛苦,所以早早把他们收去了吧?信宜老鬼,听说他也早早的先我而去,他活着时是快乐的,变鬼也一样机灵、无畏的快乐吧?他现在也还快活吗?我的伤感就是沉默。无言是最好的良药。突然的寂静让车里的人觉到奇怪与压抑。
“老师你还没说完呢!我还想听听最好的酒,鬼是如何造出来的。”雨天好像已经不怕鬼了,她敢于对鬼直呼其名。
我深深地呼吸,缓过气来:“雨天,你想想,哪种动物有鬼气,最精灵,又接近人类?”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可是雨天想得太复杂了。她说了好几种只有国外才有的动物。那些动物确实有灵性,对人类也很友好,诸如她所说的各种宠物,哈巴狗等等。
我说哈巴狗怎可与鬼联系在一起呢?它们不是狗,是人的玩偶。而鬼绝对不是人的玩偶,他们是与人同行和人一样的神祇。他们和人一样有一种平等的意识。千万不要把鬼和人隔绝起来,这种学理上的问题,我想做民族学的雨天是明白的。
坦桑又一次不辞而别。老雷吩咐我和信宜老鬼,在坦桑回来之前,要好好放牛,出了差错,就把我们枪毙。这是老雷的原话。他话里有许多无法发泄的不满。我看出了这一点,却无法看出事情的原委:是对坦桑离去的不满呢,还是对坦桑即将发生的事情不满?总之,在我看来,老雷的态度和心情很是复杂。他心烦意躁的样子非常可怕。他一定知道一些不能明说的东西。我想问题一定非常严重,连向来粗暴简单无所畏惧的老军阀都隐忍地发泄。那几天,六连的气氛很奇怪,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可又没有丝毫风声,而我却蒙在鼓里。
碉楼的门被打烂了,几件简单的家具七零八落地瘫在角落里。坦桑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屋子里唯一能代表人类住过的东西,就是毛主席像。毛主席像恭恭敬敬地挂在屋子正中央,老人家慈祥地注视着这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空无长物的屋子,显得特别的寂寞。
火盆里有烧过字纸的灰烬,寒风从门口吹进来,掀起火盆里的灰烬,在屋子里卷扬着。坦桑离开还不到十天,可这屋子阴冷得如同坟墓。
这是一次精心的抄家,没有落下哪怕是一张纸,凡是可作为证据的东西,都被精心地搜查过同时带走了。这是我对抄家的经验。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我太明白这种抄家的性质及其结果,这是早有结论、查证过程的搜查。坦桑犯了什么罪?
我想着坦桑那张比《在烈火中永生》江姐的表演者于蓝还要端庄、还要漂亮的脸此刻的神情,她妩媚的眼睛此刻的情状。她会像江姐一样,在中美合作所里受尽严刑拷问吗?像江姐一样唱歌,唱《红梅颂》?对狱友说“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我的思维完全混乱了,我对我的想法感到害怕。坦桑是现行反革命,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正如父亲是“三反分子”一样。这才是现实。
平日里碉楼的温韾与温暖已荡然无存,那种因为坦桑而有的淡淡的令人沉迷的气味也无处可寻,像坟墓,压迫着周围的一切。碉楼已成了四面通风,如废弃多年的废墟。我害怕风会把墙上的毛主席像撕裂,那可是无法饶恕的罪行,而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碉楼的人,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取下毛主席像,将它小心地卷起来带好。
我又在碉楼里细细地寻觅,希望能带走一点可能保存纪念或是记忆的东西,坦桑或是龚伟的东西。可是没有,除了我的记忆,碉楼里没有留下任何人的东西。这里关于人的所有踪迹,都被无情地抹去。包括曾经吸附在碉楼的每个角落里的思想,吸附坦桑和龚伟声音的板壁,全部让冷寂清洗了一遍。这儿压根就没有人住过,或说没有住过叫坦桑的女人和她的儿子。多年之后,每当我想起当时的情状以及那些想法,我依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颤抖。
在坦桑遇难之后的第37年,许多人为她祭奠,雅加的党报也发表了纪念文章,称她为“雅加的张志新”。以革命烈士的名义吊唁她。这个年份的隆重纪念,令人感怀。坦桑是在37岁的时候遇难的。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是74岁的老人了。74岁的老太太,依然还有着一双摄人魂魄的天赐媚眼,那是怎样的人间风景?
在坦桑忌日那天,我下意识地找出那张珍藏了几十年的毛主席像,这是最后的碉楼恩赐给我的,有关坦桑,有关碉楼,有关那段岁月的唯一珍藏。
这是一帧1966年版的毛主席标准像。他是那时唯一目睹抓捕坦桑现场的人。他和坦桑目光的最后交流,一定是饱含忧郁,无边的忧郁。他目睹了一位誓死保卫他,最终却以革命的名义被处决了的年轻女性的离去,碉楼的离去。
血水来了,雅加河又成了血河。
那年春天,人们看见平日里清澈见底的雅加河水,翻滚着红色波浪,如血般赤红的河水,从雅加的千山万壑中汇入雅加河。
太阳当空,天空无比的湛蓝,没有一丝云彩,也不像上游下过大雨的样子。有胆子大的捧起河水尝了尝。河水涩涩的、腥腥的,有血的味道。
在阶级斗争的年月,人们并不敢公开谈论此事。族人们在私底下轻描淡写,他们心中有数,虽然说不出科学道理,但他们有关于血河的神话传说。千百年来他们见怪不怪。归根到底是人们对天不敬!诡异的气氛流遍雅加每一个角落。做过道公的八公却很是泰然,他对老雷说:“天出血,这是真有的事。是人在哪儿又做错事了。天一生气,天眼就出血,流下血泪,天上几滴血,地上就流成血海。”
老雷理论上是个无神论者,他在淮海战场杀敌无数,他并不相信八公的鬼话。但骨子里,他依然是个农民,中国农民无法摆脱因果报应的迷信心理。他口头上批评八公妖言惑众,心底里还是忐忑不安。虽然雅加血河的事,他不是第一次见识,来六连十多年间,有过那么七八回。他细细回忆,每回事前事后都发生了什么?想不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但每次总是让人不安。这种奇怪的天象,依然令人担忧。他也不敢向上级报告,弄不好被当成阶级斗争新动向。雅加河水是红是白,关六连屌事?反正也毒不死人。他也不多和八公讨论此事,既然不是人可以解释,就与阶级斗争无关。
我去碉楼找坦桑,想问问她血河的事。
在碉楼的河边,我见到老雷正在和坦桑说话。坦桑远远地望见我,便把我唤去。我站在一边,老雷见状,说:“你也过来听听。”我遵命走上前去。
他们说什么,我不想听。
坦桑今天非常美丽,她穿着那件丝质柔滑的红背心,军上衣草草地披在身上,半只袖子还耷拉着,露出浑圆光洁的肩膀。她并不在意自己的装束在两个男人面前有什么不雅。而我却觉得很不自在。我的不自在可能让坦桑有些觉察,只见她不经意地耸了耸肩,拉好了上衣,令人销魂的肩膀消失了。
脚下是翻滚的血河,如此逼近地目睹血一般的河水,我努力遏止心中的恐慌。我想起八公关于天出血的说法。
老雷是来向坦桑讨教血河的事。在他心目中,坦桑既然是从事民族研究的,她理应对血河有个解释。
我曾在坦桑这儿听到关于血河的传说。这是一个美丽而悲哀的传说,一对族人男女在三月三对歌相爱,将在雅加桥上相会。有一位恶人嫉妒,于是乎在桥桩上做了手脚,相会的男女跌入河中,鲜血染红河水……传说归传说,无人会相信,两个人的鲜血会染红一条河流。
老雷问坦桑:“你相信这个故事?”
坦桑说:“我相信。”
老雷很诧异:“你没事吧?坦老师。”
“我没事啊。我怎么会有事?神话传说嘛,没有什么信不信的。”坦桑很轻松地说。她的话里有一种怪怪的意味。
“我想知道的是科学道理。”老雷自言自语。
“科学道理?当然会有。也许……”坦桑欲言又止,“也许是植物所致,或者矿物造成,要实地调查,请教专家才行。”
“得给个说法,要不人心惶惶。”老雷很忧虑。
“去哪里寻找说法啊?雷连长,人作孽,天要收。没有办法的事。”坦桑话中有话,连我都听得出来,老雷不会不明白。只见他有些警觉地瞄了坦桑一眼。此前他一直没有直视坦桑,在坦桑面前,我觉得粗豪的老雷有些腼腆,很不自在的样子。
“八公也是这么说的。但这是什么道理啊?文化大革命,形势不是小好,是大好啊!”老雷突然就冒出今天看来很无厘头的话来。我有些忍俊不禁。坦桑大笑:“对,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
坦桑的笑声被河水卷扬而去,传得很远。
顷刻间大家静默,无话可说。
突然间,我听到岭顶有人在唱歌。血河是从岭上流来,血河之源,有人在唱歌。
“听见吗?有人在唱歌!”我与坦桑对视,轻声说。
“是有人在唱歌。”坦桑也轻声回应。
“谁?什么人?在唱歌?唱什么歌?”老雷已让血河折磨得有些神经兮兮。他不明就里,紧张地问。
坦桑含笑不语。
“老雷,要不一起上去喝茶。”
老雷连忙推辞,抬脚就走了。
天气有些热,坦桑把军上衣脱下来挽在手臂,红背心紧紧地裹着她火焰般燃烧着的躯体,像山林里暗夜中的火把,要把黑暗的原始森林烧透一般。我顿时感到周围一片灼热,仿佛空气也燃烧起来。我看见沼地的天空一片血红,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四处奔突,嘶鸣着生命的嚎叫。难道血河也冲击了沼地?
岭上真的有人在唱歌。我听出那歌的旋律,是那首在雅加流传了许多年的民歌:
五指山咧五条河
你知哪条流水多罗
你知哪条流下海
你知哪条流回来
五指山咧五条河
西边那条流水多
蒋家兵败流下海
父母胜利流回来……
歌词是新的,而旋律却已经流传了千百年,每个时代,人们都给这古老的旋律以新的内容。
此刻,这古老的旋律里有血的味道,从岭顶飘然而至。我听见血河在呼吸,它带血的呼吸在风中呜咽。我努力分辨着歌谣飘来的节律,它和着河流的血泪,汩汩地流淌着。
我跟着坦桑上了碉楼。坦桑把军衣扔到床上,她端起水壶,对着壶嘴,咕噜咕噜地饮水。之后,她站到窗口,对着碉楼下奔流而去的雅加河血红的流水,轻声地唱起英文歌。那时,我的英文很烂,小时候听过教英文的母亲唱过英文歌,她也教给我几首,而我总是没能完整地唱完一首英文歌。我只能够断断续续的听懂坦桑歌里的单词。
坦桑转过身来,背对着窗户,目光注视着我。她像是一个演员,对着我一个观众,她表情丰富地唱着那时我还不知所以的英文歌。
坦桑早已不在。我时时努力地回忆坦桑那时的英文歌,是一首怎样的歌?
许多年以后,有一天,我在北京的一个酒吧里,偶然听到有些熟悉的旋律,我突然意会到,这正是坦桑当年唱的英文歌,原来它是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
一个男人
必须走过多少路
他才可以被称为男人?
一个人得有多少耳朵
才能听见人们的哭泣
一个人要转多少次头
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要有多少尸体,他才会知道
已经有太多人死去?
我的朋友啊,
答案就飘在茫茫风中
这是1963年初,21岁的美国青年鲍勃·迪伦,在村子的咖啡店中,写下的后来成为经典的歌曲《答案在风中飘》。
同年8月28日,在美国百万人民权大游行中,马丁·路德·金发表了震动世界的演说《我有一个梦想》,马丁·路德·金就站在鲍勃·迪伦身边。他和多位黑人、白人歌手一起合唱了《答案在风中飘》。这首歌成为民权运动、反战运动的圣歌。
这首歌传遍全世界。
那时的坦桑,如何能够唱这一首歌?她是如何知道这首歌的?她知道马丁·路德·金,也知道鲍勃·迪伦。那时,我也知道马丁·路德·金,《人民日报》发了消息的,可是我并不知道鲍勃·迪伦和这首歌。
我迅速找来鲍勃·迪伦的歌《暴雨将至》《像一块滚石》《重游61号公路》《在洪水到来之前》《哦,老天》《回到根源》《我将会自由》……
但是,我只要《答案在风中飘》就足够了。因为这是我在60年代末,在雅加的碉楼上,听一位美丽女性对着我唱的英文歌。
她唱着迪伦的歌,却像是在描写迪伦的心境,而迪伦的心境如同我的心境。自卑同时脆弱,因敏感而缺失安全感,青春期拖拉得了无止境,并以叛逆抵挡着这个无望的世界。那时我自然不能如此深味自己。
中国许多人完全不知道迪伦的时代,坦桑已经在唱鲍勃·迪伦的歌了。这也许正是坦桑悲剧的原因之一。有梦想的人从来都是叛逆的,尤其是内心的叛逆。坦桑曾对我说起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那时她说了许多,但我大多并不明白。后来我看到迪伦的传记,他曾经说过:“我确实从来都是我自己:一个民谣音乐家,用噙着泪水的眼睛注视灰色的烟雾,写一些在朦胧光亮中漂浮的歌谣。”我忽然就明白了坦桑对我说过的所有关于迪伦的话。那些话都与人的内心激情与叛逆有关。迪伦抗议了一个时代,坦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