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治纲
大约自新世纪以来,中国的短篇小说创作就不太注重它的“轻骑兵”功能了,而是越来越迷恋于日常生活的微观书写。尽管也有极少数作家偶尔触及战争硝烟或底层苦难,在“宏大叙事”面前虚晃几枪,但从整体上看,杂乱琐碎而又意趣横生的日常生活,已成为作家们最为主要的叙事目标。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从奈保尔、雷蒙德·卡佛到爱丽丝·门罗,他们的短篇也都是书写一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甚至是标准的“平民叙事”,但他们同样将各种复杂的人生况味表现得淋漓尽致。
日常生活看起来一成不变,似乎处处布满了经验和常识的鹅卵石,大同小异,无须细察,便了然于心。实则不然。从油盐柴米到吃喝拉撒,在看似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中,其实蕴含了人类所有的信仰、观念、禁忌、情感和思维方式。按学者们的阐释,“要理解日常生活,我们就要明白,日常活动的形塑不仅受个人社会地位的影响,而且受人们身处其中的文化情境的影响”“文化性的力量不仅控制,而且塑造人类身体。一个人童年时成长于其中,成年时生活于其中的文化背景深刻地塑造他们运用其身体的方法——即如何行走、说话、跑步、投掷、举物和其他日复一日的生活琐事。这些事情并非完全是由生物性决定的,而是由此人生活其中的社会背景塑造和影响。”这也就是说,人是一种文化的存在,日常生活中每一种看似微不足道的言行,其实都折射了人类自身文化的牵制与规约。
人类文化对日常生活的影响,通常是借助心理认同的方式,在潜移默化中实现其规训的目的。其中最突出的表现形态,应当就是伦理文化。所谓“伦理”,主要是指人们在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关系时的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是人类文化最为重要的表征。小到家庭内部、两性婚姻,大到行业行为、社会关系、国家关系,在不同民族或不同国家中,都拥有一系列自身独特的、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这些规范和准则,通常是以观念性的形态,让人们在心理上自觉地认同或接受,否则,人的个体行为就很难受到群体的认可。因此,伦理的核心问题,在本质上就是“关系”问题,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国家、人与自然……每个人在面对各种关系时,都会在潜移默化中接受着各种伦理的潜在制约。
这种情形,在中国的现实生活中尤显突出。因为中国传统文化在本质上就是一种“伦理型文化”,即人们通常所说的“崇德型文化”。它主要建立在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制度之上,并成为中国传统文化最重要的社会根基。这也意味着,我们的作家在书写日常生活时,几乎无法绕开由中国传统文化所浇铸起来的各种伦理问题。或者说,在日常生活的书写过程中,无论作家具备怎样卓越的洞察能力和叙事技能,都必须学会处理各种伦理与情感、人性乃至命运的纠缠。这种纠缠,就小说创作而言,不仅仅是故事的社会背景与人物命运之间的关系,还包括作家渗透在作品中的内在价值立场和审美意味。——很多时候,读者正是将那些渗透在作品中的文化伦理作为主要依据,才能对作品进行更为有效的价值分析和审美评判。
事实也是如此。在大量优秀的短篇小说中,作家们在书写日常生活的各种生存细节时,特别是在揭示人物内在的人性景观时,总是让其置身于各种文化伦理的观照之下。譬如莫泊桑的《项链》《羊脂球》,麦克尤恩的《蝴蝶》《立体几何》,汪曾祺的《大淖纪事》《受戒》,毕飞宇的《哺乳期的女人》《地球上的王家庄》等。可以说,没有伦理的渗透或观照,这些短篇的意味就会丧失很多,甚至会严重影响读者对作品在审美价值上的辨析。换言之,我们在阅读这些作品时,其实都会不自觉地进入作者所铺设好的文化伦理之中,在某种伦理氛围中审察人物的精神面貌,并确立自身评判的价值立场。譬如《项链》,如果没有诚信、责任之类的伦理作为支撑,我们看到玛蒂尔德的行为,或许只是觉得她为了一场虚荣的晚会而输了整个青春美貌。但是,如果我们从信守承诺、欠债必还的社会伦理上辨析,这位女人的内心中显然还有一些令人敬畏的品质,包括勇气、担当和诚实。她输掉了青春,但赢得了敬畏,无论那条项链真假与否。
我之所以绕上这么一圈,从日常生活说到文化,又从文化谈到伦理,并论及伦理与小说的关系,是因为我在阅读2016年的短篇小说时,对此感受尤为突出。在我所遴选的一些自认为较有意味的作品中,绝大多数都是书写日常生活中的生命形态,它们虽然故事情境各不相同,人物性格也各有特点,但是,它们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从传统文化的层面上,与各种伦理紧密地纠缠在一起,并且让作品的内蕴迅速超越了单纯的人性指向或命运变化。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伦理关系就像石头上的一层包浆,其着色与厚薄,往往决定了这块石头的把玩价值。很多作家,都是通过对社会伦理或家庭伦理(包括婚姻伦理)的巧妙铺设,使作品的内涵变得颇为丰实。它使我们看到,在短篇小说创作中,伦理关系的铺设,并不仅仅是一种叙事的策略,还是一种叙事的智慧和技能。
在2016年的短篇小说中,不少作家都是从社会伦理入手,借助各种饶有意味的冲突方式,呈现了不同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的内心之困或命运之变。众所周知,人是一种社会的存在。每个人的具体言行,既映现了社会伦理和风俗人情的基本形态,也折射出个体欲求与社会伦理的经常性冲突。对于任何一个普通的个体来说,完全膺服于各种社会伦理的言行几乎是不存在的,从人际交往到职业需要,总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冲突。正是这些或隐或显的冲突,凸现了人性的不同面貌,也规定了人物的不同命运。像徐则臣的《狗叫了一天》、弋舟的《出警》、苏童的《万用表》、王手的《阿玛尼》、杨怡芬的《有凤来仪》、高君的《来一瓶啤酒》、黄梵的《枪支也有愿望》等作品,都是以各种共识性的社会伦理作为人物言行的冲突背景,呈现了人物内心极为丰富的精神质地,以及作品特有的审美意蕴。
徐则臣的《狗叫了一天》书写的是都市底层人群无奈而又无望的生活。他们贴小广告,卖水果,养着土狗,既直面平庸和无奈,又向往天空与诗意。遗憾的是,生活的艰辛,还是让他们陷入了某种伤害的怪圈,并导致张大川夫妇的傻儿子意外身亡,而米萝等人也因此背上了沉重的道德包袱。在这篇小说中,冲突来自于一条看家的土狗,它影响了米萝等人昼伏夜出的生活,但最终却造成了小川的身亡。它让我们看到,“和狗一样歪歪扭扭的”的行健和米萝,将永远无法摆脱社会伦理的精神折磨。
弋舟的《出警》同样也在一种社会化的伦理语境中,通过片儿警的独特视角,呈现了两位空巢老人对抗“孤单”的凄凉与无奈。两位老人一实一虚,一位是底层的老奎,一位是退休校长,他们身份、修养截然不同,但遭受的人生困境却毫无二致:孤单。这是一种被世界遗忘的孤单,无人说话的凄清。所幸的是,底层的老奎碰上了片儿警老郭,尽管老郭得了绝症之后,老奎还没少折腾派出所,但他最终还是在老郭的相助下住进了养老院。“人活着就是在苦熬”,小说最后发出了这样的喟叹。它直指现代社会在伦理关怀上的缺位,也在思索人生面对孤单的艰难和酸楚。
苏童的《万用表》以颇为轻松的语调,讲述了一位质朴、木讷的乡村青年小康进城之后的人生变异。表面上看,小康的变化与大鬼的教唆脱不了干系,各种欲望言辞的熏陶和引诱,都在不动声色地蚕食着小康脆弱的道德伦理,尤其是大鬼下海经商后的“成功”,更是让小康从内心认同了大鬼的价值取向。但从本质上说,小康的人生变异,已暗含了城乡差距所引发的人性扭曲。正是这种扭曲的人性,毁灭了他的家庭和人生。作者的巧妙之处在于,他始终将小康内心的挣扎和扭曲隐藏在叙事的背后,让大鬼以城市小混混的角色,不断地捶打小康,并最终将对方击得一败涂地。
王手的《阿玛尼》则将社会伦理与国家法律置于一种两难的境地,饶有意味地讲述了一位底层母亲在特殊年代里艰难挣扎的生活经历。寡妇金龙妈为了养活病残的儿子金龙,照顾刚出狱的儿子银龙,不得不在破小的家中设了一个小小的赌桌,靠“抽头薪”维持生活。谁知警方的一次突袭,不仅击碎了她的生活梦,还将银龙再次送进了监狱。她是“中国第一苦难大妈”,承受着各种隐忍的苦、坚韧的苦、百折不挠的苦,让人刻骨铭心,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仿佛《奇袭》里的阿玛尼,但她终究无法获得阿玛尼的社会地位,因为在法律的惩戒性后果中,金龙妈无法获得社会伦理的认同。
杨怡芬的《有凤来仪》和高君的《来一瓶啤酒》都是在演绎人性对社会伦理的挤兑,这种挤兑的方式和力度,取决于人物欲求的大小。《来凤来仪》是一篇有关“野心”的小说。它以轻松舒缓的笔触,叙述了青年女子董小如从容地游走于情场与职场之间,将男友与“汪局”都照顾得妥妥帖帖,还让“我”从“千年老二”的位置上得到了提升。尽管这位“人中之凤”精明能干,可以轻松地践踏情感伦理与职业伦理,让“我”暗自惊心,但整个叙事却在不动声色中鞭笞了这种有违伦理的灵魂。《来一瓶啤酒》以城市夜摊上聚会的小场景,呈现了人与人之间相互“算计”的心理较量。所谓“算计”,说白了,就是想办法占点别人的便宜。可是,那个叫倪康的男人,占了王春来的便宜,还想从“道理”上让王春来心服口服,这就有些“滑边”了。作者正是从这种“滑边”的地方开始,以生动的叙述,在饶舌式的“说理”过程中,展示了人物“算计”的心理,怪诞之中有着几分无奈,鄙夷之中又有几分怜悯。
黄梵的《枪支也有愿望》是一篇寓言小说,它直指职业伦理与人道关怀之间的错位。陆家酷爱枪支并成为弹道专家,随着专业研究水平的不断提升,一个声音总是在提醒他,枪支研究越精深,意味着杀人越容易。陆家不断与枪支进行神秘的对话,渐渐醒悟了专业技术与社会伦理之间的巨大错位,最后让枪支“自杀”拯救了陆家心中的伦理。同样,晓苏的《除癣记》也涉及职业伦理的问题。谢去病既是一位医术不错的乡村医生,也是一位调情高手。少妇谷珍因为患癣找到了谢去病,由最初的高度戒备,却发展到最后主动去引诱对方,谷珍的这种心理变化,与其说是被谢去病的医术所征服,还不如说是被他的坦诚和率真所吸引。它有违社会伦理,也有损于谢去病的职业伦理,却又袒露了美好的人性和自然生命的情与欲。
陈河的《寒冬停电夜》所涉及的伦理冲突要复杂一些。作者凭借自己在海外生活的优势,在东西方文化相互碰撞的大背景下,从日常生活内部揭示了不同族群面对社会伦理的冲突。华人邻居阿强在自家门口或花园里挖路砍树,为所欲为,这看起来似乎是他的自由,与别人无关,但是却激怒了白人邻居泰勒夫人,并由此导致了各种磕碰,直到最后阿强入狱。在小说中,阿强因何种原因入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爱管闲事的泰勒夫人有着强烈的公民意识,并对社会伦理表现出自觉维护的坚定姿态,而阿强的行为恰恰有违于社会伦理,过于放纵自我,由此引发了不可避免的对抗。作为小说的叙述者和见证人,同样是华人的“我”试图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在全球化的时代,华人与其他族群相处时,如何从公共性的社会伦理层面上,赢得自己的生活尊严?
与社会伦理相对应的,自然是家庭伦理,尤其是家庭中的婚姻伦理。它贯穿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并时刻考验着每个人的内心品质和人性面貌。艾伟的《小满》和焦冲的《无花果》都是围绕着一个小生命的出生与归属,展示了家族文化伦理与母性意识的对抗。《小满》中的少女小满,在远亲喜妹的劝说下,为城里的富贵人家代孕生子。事情看起来很圆满,小满家因此摆脱了贫困,城里的先生家也喜得贵子,弥补了人到中年的丧子之痛。然而,小满内心的母性本能,却无法在这种世俗伦理中获得安慰,以至于天真纯朴的少女为此而致疯。《无花果》里的果书仙在丈夫突然离世时,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年纪轻轻的她当然不想让孩子生下来,但是,在家族伦理和金钱的反复纠缠中,她无力反抗,只能让腹中的生命承续丈夫家的血脉。可是,当婆家通过医院检测发现果书仙的腹中是女孩时,他们又开始放弃这个血脉,不料却激活了果书仙强大的母性意识。小说正是在这种家族伦理与母性意识之间不断纠缠,并凸现了母性本能对家族伦理的蔑视。但在金钱的诱惑之下,母性本能又变得十分脆弱。当果书仙最后含着泪光将孩子交给公公婆婆时,她赢得了人生的自由,但她的母性本能却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在强大的人性面前,血缘伦理是如此的冷漠和虚伪,甚至不时地闪耀着刀锋般的寒光。
与生命的诞生相比,“死亡”同样也是一个巨大的伦理问题。盛可以的《喜盈门》和田耳的《给灵魂穿白衣》都以轻松的语调,讲述了给祖辈送终的故事。在这两部小说中,死亡总是漫长的,因为作者不是为了展示死者的痛苦,而是为了演绎生者的生活逻辑及其伦理关系。《喜盈门》中姥几的死亡,仿佛一场戏剧表演,让大伯、二伯、大姑、小姑等人来来去去,他们各怀心思,相聚似乎是为了欢乐,只有老实巴交的父亲不断照顾着临终的姥几。《给灵魂穿白衣》里爷爷的死亡也是如此。孙子小丁、二伯、小叔、三姑等,终于在老人临终前,其乐融融地聚在了一起。他们看似在为老人送终尽孝,其实也是各怀他想。在这两篇小说中,孝道仪式远比亲人的死亡更重要,愉悦的相聚也远比亲人的逝世更真实,它隐含了传统伦理的时代变化,也让实利化的人性不时地露出狰狞的面目。
双雪涛的《跷跷板》也是在一种略带欢快的语调中,叙述了长辈“刘叔”濒临死亡的故事。面对“刘叔”的绝症,女友一家心照不宣,且能坦然处之。但这并不是小说的重点。重点在于,临终的“刘叔”不断要求“我”来照顾他,并向“我”道出了一桩被埋藏了多年的凶杀案。它像一块巨石,压在“刘叔”的心头,使他无法坦然地面对死亡。这正是社会伦理的巨大威力。卸下它,又会危及家庭伦理;扛着它,又让“刘叔”死不瞑目。所以,“我”成了最好的倾诉对象。
钟求是的《星期二咖啡馆》和龙仁青的《转湖》都是讲述家庭伦理中的亲情故事,但构思各有异趣。《星期二咖啡馆》通过咖啡馆这个特殊的交流场景,既呈现了一对老年夫妻的丧子之痛,又折射了现代青年人的情感现状。生活总是无法把握,失去儿子的他,虽然找到了儿子眼角膜的受捐者徐娟,并慢慢建立了亲密的关系,不料一场婚变又毁掉了徐娟的人生,从而使这对夫妻仅有的心灵慰藉,从此化为虚妄。龙仁青的《转湖》叙述了一个亲情与信仰相互交融的故事。多杰和措果退休之后,便碰上了多杰的本命年,在妻子措果的强烈要求下,他们开始为“转湖”祈福做准备。然而,一次意外的体检,却查出了措果患上了绝症。面对灾难,小说缓缓地呈现了这个三口之家彼此相爱、相互体恤的伦理情怀,以及他们在心灵上的默契。同时,整篇小说又在宗教伦理的感召下,散发着温馨而又从容的光泽。
须一瓜的《灰鲸》和刘玉栋的《南山一夜》都涉及家庭伦理问题,但它们更多地指向婚姻内部的困顿与疲乏。其中,《灰鲸》是一篇耐人寻味的小说。它将一对中年夫妻的平庸生活与珍稀的大灰鲸命运交织在一起,在一种隐喻式的叙事策略中,展示了当下普通人无序而又无奈的生存境况。这是一对极为平常的夫妻,在毫无波澜的日常生活里,过着最为平常的生活。没有期待,没有激情,没有动力,生活总是在最庸常的轨道上滑行。但是平淡也是一种重负,所有的乏味、慵懒、烦躁和疲惫,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看不见的网,让人随时感到窒息。丈夫偶尔还能在灰鲸研究中获得乐趣,包括与少年的交流,而妻子只能在这种乏味的网里苦苦挣扎。灰鲸的生活是波澜壮阔的,充满无数的悬念和悲壮,所以它变得越来越稀少;只有平庸的生命温床,才能滋生巨大的生存群体,像这对庸常的夫妻。只是悲壮也罢,平庸也罢,都有看不见的网在把守着自己的命运,或许这就是生活。刘玉栋的《南山一夜》讲述了一个“无用”男人的内心之困。物欲时代对艺术的拒绝,掏空了邱东来的生存价值。妻子离婚,儿子随前妻成长,邱东来好不容易带着儿子来乡村度假,向渐渐长大的儿子展示父亲的价值,儿子却又被夜蛇吓得住院。一切都看似平常,然而在平常的遭遇背后,邱东来的灰色人生尽显无遗。
张惠雯的《十年》是一篇心理分析式的小说。它通过一种忏悔式的心理叙事,探讨了婚姻伦理中的两性问题,并展示了主人公“痛失我爱”的心路历程,有反思,有自责,有惶恐,有赎罪,当然也有祝福。所有这些心理意愿都不太明朗,但在他的长途跋涉和随后的两次见面中,都若隐若现地流淌出来。或许,作为自尊而又自卑的孤儿,他在年轻时并不懂得真爱;或许,受传统伦理观念约束的他,无法排遣内心的耻辱感;或许,全球化生活的历练,终于让他醒悟了生命的真谛。张惠雯的魅力在于,她让一个男人通过十年刻骨铭心的思念,揭示了贞洁伦理对男人自尊的伤害,也呈现了人间之爱的微妙、复杂与宽广。
旧海棠是近年来较为活跃且风格独异的作家。她非常善于将那些沉重而尖锐的生存镜像推到叙事的背后,让故事主体呈现出某些诗意、温馨甚至欢快的主调。《天黑以后》便是如此。它将一个个破碎不堪的婚姻隐藏在叙事的深处,而故事却围绕着一场孩子的生日派对,让家长们尽情地表演着恩爱、优雅、幸福和欢乐。小说的巧妙之处在于,作者将家庭伦理置于破败的婚姻之中,让那些男人看似在努力为孩子们的成长营构一种温情的表象,却不知道这些表演性的行为,是真正的爱,还是更大的伤害?
朱辉的《要你好看》和周李立的《爱情的头发》都是讲述有违家庭伦理的婚外情之事。在《要你好看》中,快捷酒店,快捷情欲,他和她,彼此并不了解,只有欲望本能的相互满足。然而,当他试图进入她的生活时,他才发现,成功的男人总是很忙,只有他很空闲,闲得可以随叫随到。因此,他最后的“复仇”式行动,与其说是为自己挽回做男人的尊严,还不如说是被她那位不在场的丈夫彻底击败内心的自尊。这是一个男人的隐痛,也是一个失败者的又一个人生败笔。周李立的《爱情的头发》从一种精神分析的视角,借助一些微妙的、甚至是略带下意识的情节,撕开了许小言难以言说的内心痛楚。表面上看,身为年轻的护士,拥有现代观念的她,不需要承诺,不需要结局,在与已婚的方卓的情感纠葛中,体现出常人难以企及的执着和从容。然而,这些外在的强悍和执着,终究抵不过内心的虚妄和迷惘,以至于她最后走向崩溃。是对爱情的失望,还是对承诺的期许?是受伦理的折磨,还是对情感的淡漠?似乎都有。“爱情让她饱满,也让她羞耻,她不说,说不出口,而她正好善于让身体承担后果,她现在对自己下手了。”
安庆的《手指》将社会伦理、家庭伦理与人性交织在一起,让一位纯朴的乡村老父亲在社会伦理与家族伦理的冲突中,忍受着巨大的精神重负。胆小怯懦的父亲,先是被侄儿利用,帮侄儿骗取工厂的工资和福利,随后又被当了支书的侄儿为维护个人利益而取消了低保,由此陷入隐恐与愤懑的泥淖而无法自拔,直到最后自残了那根按了手印的手指。父辈们视社会伦理和家族伦理如同生命,但侄儿的心中只有个人的利益,却没有伦理的约束。这是社会的不幸,更是时代的不幸。
梁漱溟先生认为,中国民族有两大精神,一是伦理情谊,一是人生向上。所谓“人生向上”,是指中国人以是非观念取代利害观念,“一切以是非义理为准”;而“伦理情谊”则是指伦理关系,“因情而有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皆义也。所以伦理关系,亦即是相互间之义务关系。每个中国人必须各自认识其义务而履行之,却从来不许谈权利”。中国社会结构的本质,就是“非个人本位,非社会本位,乃是伦理本位。”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也指出,中国社会与西方社会的结构形态非常不同,西洋国家以“团体格局”的社会结构铸就了“团队精神”,强调的是权利和契约的边界,也更容易关注社会伦理;而我们的国家是以“差序格局”的社会结构形成了“圈子文化”,注重的是家庭伦理和人们之间的情谊。唯因如此,在中国的小说创作中,伦理问题,既是小说叙事的一个基本参照,又是确立作品价值立场的重要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