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雯
1
他醒的时候以为自己仍在约翰内斯堡。房间里的摆设逐渐浮现出它们暗沉的影子,起初他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他身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里。等他稍稍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是躺在休斯敦“假日酒店”的某个房间里。空调的声音有些嘈杂,布满暗影的房间毫无必要地大,显得空阔。他知道自己睡不着了,拧开床头的台灯。淡黄色的灯光投射在带花纹图案的、有些褪色的地毯上。他看一眼床头的电子钟,显示四点十二分,他试图推算休斯敦的凌晨四点十二分是约翰内斯堡的什么时间,但随即觉得并不重要。他把两个枕头交叠着竖起来,倚靠在床头,在仍然朦胧的意识里,觉得身在此地是件奇特的事。
他之前并没有做什么计划,一得到她的允许,他就这么贸然地飞过来了。二十几个小时以前,他还在约翰内斯堡,他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窗外掠过的熟悉街景和陌生人群。现在他已经身在休斯敦,在她生活的这个城市,而且,就在昨天晚上,他们已经见过了。在这十年之中,他无数次想象过再见到她的情景,但真实的相见比想象中的情景都来得平静。他们到他住的酒店大厅来接他,她和女儿,还有她现在的美国丈夫肯尼。他们就像老友那样握手、站着寒暄几句,然后迅速走出去,钻进车里,到了一个吃得州牛排的餐馆。餐馆里灯光非常暗,她说美国餐馆里的灯光都是这么昏暗。食物价格不菲,但四周拥挤而嘈杂。在昏暗的灯光底下,他还是看出她老了一些。她的五官倒没有多少变化,但脸稍稍松了,那张原本紧绷绷的、饱满的小圆脸上的特征不那么突出、鲜明了,她年轻时那种顽皮、快乐、略带挑衅的天真神情,以及她十年前带着女儿到约翰内斯堡和他团聚以后那种紧张、憔悴但楚楚可怜的神情都被岁月磨平了,那些尖锐而生动的东西淡去了,她显得柔软、和缓,仿佛山峰变成了丘陵。他并没有失望,相反,他心里对她的怜悯又多了一层。他想,好吧,她老了,但她不是在我身边变老的,我们就这么各自老了……想到这一点,他心里突然一紧,眼睛潮湿了。但在那个嘈杂而昏暗的地方,一切都能掩饰过去。
他不抽烟,但现在如果能弄到烟,他大概会一直抽到天亮,把时间换过去。多么荒唐!他一个人躺在这个极其宽大、舒适的床上,而每一次他感到身边的空虚,每次当他在想象中要填补这空虚,他想到的总是她,只可能是她。在她走了以后,他曾认真结交过别的女人,但那个同床共枕的女人只可能是她,只有她才是他心目中的妻子。在这些年里,他曾无数次在想象中把她放置在自己身边,最初是怀着厌恶、报复的仇恨,然后是疯狂的怀念,如今,只有让人痛苦的爱和悔恨。他不可能忘记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她给予过他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他终究不相信还能从别的地方找到这些东西。只有她那么爱过他,怜悯他这个倔强、自尊而又自卑的孤儿。
昨天夜里,他们隔着餐馆里那张长方形的、漆成绿色的木桌坐着。他看着她现在的丈夫肯尼,确信肯尼比自己显得高大、男子气。但肯尼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他猜想他比她大十岁或是十五岁。他女儿则已经完全变成一个美国少女,她不再叫“彤彤”,而叫Summer,她说因为她是夏天生的,英语老师给她起名叫“夏天”。Summer开朗、自信,对亲生父亲十分礼貌而热情。一开始,他还担心她面对两个爸爸如何称呼,她会不会叫他“叔叔”。但结果他发现自己多虑了,女儿叫他“爹地”,叫她的美国爸爸“肯尼”。显然,她和养父更有话说。当女儿和肯尼谈笑风生时,他觉得自己是个不该出现、坏了气氛的外人。除了她,大概没有一个人希望他出现在这里。毕竟,她们走的时候,应该说他把她们赶走的时候,女儿才四岁。他担心女儿对他冷漠甚至怀有敌意,那样的话,他完全不知如何应对。但女儿以那种美国人的自信告诉他说,母亲给她看过他的照片,所以她对他这位“爹地”并不陌生。
餐馆里嘈杂而拥挤,不断有人在周围进进出出,晚餐在昏暗的灯光里和那对父女愉快的交谈里和谐地继续。他娶过的那个温柔又快乐的小女人如今变得干练了。她肤色深了一些,头发剪短了,脸部骨骼的棱角浮现出来,穿着剪裁利落的连衣裙坐在一个美国男人身边,那个男人叫她“珍”。难以想象他们之间隔了十年的距离。十年之前,她是属于他的;现在,她属于别人。
桌子中央摆着一个细细的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枝鲜红的、孤零零的玫瑰。他隔着花,看见那个美国男人抚摸她的头发,不止一次,但每一次都有什么东西深深伤害了他。他知道那不仅仅是嫉妒,没有那么赤裸、尖锐,那里面甚至有种慨叹的情绪,念旧、感伤却又无能为力。肯尼像许多美国人一样乐观、健谈,他谈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在自嘲休斯敦多么荒凉粗糙,嘲笑州政府多么贫穷,公路一塌糊涂,路面经常变成池塘……但他总觉得在肯尼的自嘲里有一种骄傲。她面对他坐在那儿,背后就是一个肥胖、金发的女人。她的脸大部分隐在昏暗里,只有一些光亮照在右边的额角和上半部分的脸颊那儿,明暗的对比令她显得有些恍惚、虚幻,仿佛她就要消融在那柔和的、无边无际的晦暗里,或是会在那束突如其来的光亮里飞走。当他和她的目光碰到一起,她就礼貌地朝他笑一下。他发现她那张消瘦了的脸上又渐次浮现出他熟悉的那种神情,温柔,仿若有点儿失神。过去,当她偶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脸上便是这副神情。他想,起初一刹那的陌生竟让他以为时间终究改变了她,把他们之间的一些东西带走了,这是多么肤浅。时间不过是把某些东西隐藏得更深,或者说是他自己把它强行地按压下去,但在某个时候,当它突然浮上水面,它倒比过去更惊心动魄。
她不像以前那么灵动、爱笑了。她变得沉稳,连动作也舒缓下来。她的确老了不少,但在他眼里,她仍是美的。美是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他觉得那倒未必是客观的,而是和一个人心里的柔情有关。他不太在意肯尼在讲什么,即便这种用餐的情景尴尬无比,他也希望晚餐继续下去,希望时间走得慢些,好让她仍然坐在自己的对面,置身于她自己浑然不觉的虚幻的美丽之中。至今,他仍觉得一切不可思议——他又见到她了,真实的她就坐在那儿。但很快,账单送上来了,他抢着付账,却被她制止了,她笑着说不要在美国餐馆上演中国餐馆里抢账单的一幕,人家会以为起了争执。他不得不听从她。他扫了眼账单,看到四百多美金,略微有些吃惊。他听说美国人喜欢AA,于是掏出两张百元美钞要付给肯尼,肯尼拒绝了,开玩笑说他刚来得克萨斯,必须体验“南方的热情”,但下次他不一定这么幸运了。付完账,他们还在喝着饭后咖啡,肯尼去洗手间了。他这时候才敢正视她,他发觉她不说话、不笑时依然负气似的紧抿着嘴唇,她不时抬起手下意识抚弄头发的小动作还保留着(过去他多么喜欢抚摸她的头发)……他想问她些什么,但觉得开口说话是那么困难!他发觉这种感觉是他毫无准备的:他多多少少仍把她看成是以前那个女人。
回酒店的路上,肯尼好像累了,不再开玩笑,没有人想说话,车里笼罩着令人难堪的平静。外面,道路显得蹊跷,街景平板而陈旧,大部分路边的建筑沉落在昏暗里。车子总是遇见红灯,等待的时间里,他默默听着交通灯的计时器,数着秒数,他惊愕于三十秒竟然很漫长。他坐在副驾驶座,前妻和女儿坐在后面。他想象她看着肯尼和他的背影时会做何感想,前夫和现在的丈夫,她会更喜欢哪一个?他担心自己和肯尼比显得矮小、瘦弱,像个孩子,但随即意识到这一点儿也不重要,也许她根本不再关心他是什么样子……这几乎是一定的,毕竟,他曾经那么粗暴地伤害了她。他觉得他不应该再试图从她对他的态度里寻找那种她依然爱他的蛛丝马迹,他应该感激她答应让他过来看看女儿,此外,他应该别无所求。
终于,他们又来到了酒店大厅,站在一盏巨大、耀眼的吊灯下面。从餐馆和车里的昏暗中突然钻出来、站在这个过于明亮的地方,他们都显得有点儿失措。她尽管化了妆,看起来还是疲倦了。肯尼兴致勃勃地和他分手,这时又恢复了那种“南方的热情”。女儿祝愿他睡个好觉。女儿和肯尼都用英文和他交谈,只有她仍然对他说普通话。这让他高兴,因为他觉得这显出一种私密感,至少肯尼完全听不懂。她说:“好好睡,明天上午我再来接你,我来接你之前会打电话到你的房间。”于是,他鼓起勇气对她说:“我明天等你的电话。我很高兴,谢谢你,你把女儿照顾得很好。”她脸上显出不太自然的表情,说:“肯尼对彤彤很好。”“我看出来了,真谢谢他。”他又说。整个晚上,只有这么一刻,当他们说着只有他们俩才能懂的语言,将其他人暂时排斥在外时,他才感到他们之间曾存在过的那种血肉般真实的关系。他目送他们一家离开大厅。她的背影消失后,明亮的灯光、陌生的人影和英语口音一下子朝他涌过来,他因突然意识到自己孤零零地身处异乡甚至感到一种肉体上的痛苦。
躺在这陌生的床上,浸泡在一屋子安静、寂寞的空气里,倾听着凌晨时分微弱、虚无而永不间断的城市噪声,想念着她曾给予过他的温暖和快乐,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曾做出那么粗暴的事。他想起那天晚上,他扳过她背对他的身体,她那双很大的眼睛温柔而可怜地看着他,流露出一丝小心翼翼的欣喜。她大概以为他终于原谅她了,要爱她了。他也的确脱去了她的睡衣,但随后,他做了非常可怕的事,他说的话甚至比做的事更可怕……过后,她下床了,什么也没有穿。她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缩了一夜,裹着一条沙发巾,几乎冻僵了。几天后,她给自己和女儿买了回国的机票。
此刻,他靠在床上,感到其实在哪儿都一样,除了她,他没有别的亲人。
2
九点半钟,阳光已经非常猛烈。他在太阳下走着,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的皮肤感到灼灼发痛。他走了很长一段路,看到的仍然只是酒店、交通灯、高速公路桥、高大呆板的不知其用途的建筑、空阔的广场、还未开门的商店。他注意到街上几乎没有其他行人,于是凑到商店的玻璃门前观看,他发现就连商店里面也显得巨大而空阔,货架和货架离得那么远,仿佛相隔着一条小街道。他不想在酒店里吃早餐,但在这个他们告诉他的市中心区,他沿街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一家可以吃早餐的咖啡馆,商店则十点钟才会开门。
他只好往回走,希望酒店里还提供早餐。他处于日夜颠倒造成的兴奋和一夜未眠的疲倦掺杂的状态之中,在被阳光照耀成盐白色的街上,他踽踽独行,像个漫无目的的游荡者。他想起他在约翰内斯堡的那套复式公寓,如她所喜欢的高大、美丽、白木框的窗户,阳台上盆栽的植物……他们本应在那里愉快地生活,漫不经心地度过这十年;他想起在她离开之后,他在约翰内斯堡度过的那些孤独、一成不变却安逸的早晨:同样明亮得发白的阳光,街道上同样飘浮着淡淡的尘土味儿,两边同样有破旧失修的建筑,但那里的一切仿佛是拥挤着的,而这里的一切像是相互远离的。但不管拥挤还是疏阔,喧闹还是寂静,对他来说,从某种意义上,它们都像一座空城,而他只是个在其中浑浑噩噩地活动着、生活下去的人。他想大概自己真的变老了,竟对这巨大而陌生的城市有股莫名的恐惧。如果她不在这个地方,他绝对不会来,即使他来了,他也会马上掉头离开,他没有心情冒险或是仅仅去习惯那些自己不习惯的东西。只有当他想到他和她身处同一个城市,这种忍耐才有意义。让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是,从昨夜到现在,她一直在他的意识之中,即便当他探头探脑地往关闭的商店里观看时,她也浮现在他那昏沉、时空颠倒混乱的意识里,和那些蓝灰色的、封闭在玻璃门后的幽闭空间交织在一起。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想念她,就因为如今他和她身处同一个城市。他知道她就在离他不太远的地方呼吸,置身于这炙烤大地的阳光和早晨的溽热之中。
他突然意识到他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站了太久,而那是一家女性内衣商店。周围没有人,但当他醒转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注视着一套红色内衣发呆,他立即走开了……他记得在她二十四岁那年,某一天,他发现她穿了一套红色的内衣裤。他觉得很好笑,而她告诉他说这样可以在本命年辟邪。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但她已经完全地属于他,她对他毫无保留,她曾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儿……他们曾有过非常亲密的日子,非常亲密。这种亲密在他这方面一直延续到她告诉他那件事之前,那时他从约翰内斯堡给国内的她打电话,还会在电话里流泪。但他不知道在她那里是从何时结束的,也许是他抛下待产的她去南非之后不久,也许是在她疲惫不堪而婴儿正在啼哭的某个无助的时刻,也许是他离开之后的第二年、第三年,当那个人不断在她身边出现、在她心里占据一个地方以后……当她带着快四岁的女儿来到约翰内斯堡,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和他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女人了。起初,她一味迎合他、顺从他,但也只是迎合、顺从,完全失去了她的俏皮和幽默感。在她离开他的十年之中,他有足够的时间冷静思考他们之间的问题,他甚至曾交往过一个单亲妈妈,希望从她身上体会到她曾经历过的那些东西,那种艰难、无助和急于寻求他人慰藉的感觉。他几乎可以确定一切错误的根源就是他做的那个错误决定。就在她临产前的一个多月,他在南非的朋友突然来电,告诉他有这么一个不可错失的生意机会……于是,他告别她独自去南非了。他和她一开始都相信这个决定没有问题,因为生意的机会不可错失,而等他成功了,他们就可以过得更好。奇怪,他们当时那么信任好的生活会给予一切补偿。换了现在的他,他再也不会做这样的决定,人把现在抵押给未来,这是愚蠢的。
他希望给她买件礼物,同时也给女儿买一件,他匆匆忙忙赶过来,竟然两手空空。但他知道没有时间了,商店还没有开门,而他得赶回酒店,早餐后不久,她可能就来接他了。他吃力地辨认着行经的每个路口,沿着既不熟悉也无好感的面目呆板而雷同的街道走回酒店,来到二楼餐厅。他犹豫了一下,找个大厅里靠窗的角落坐下来。餐厅里没有几个人,早餐时间过了,服务生已经开始收拾没有用完的食物。他拿了粗粮圆面包、牛油、煎蛋饼和茶,除了茶,其他东西都冷了。他觉得一点儿也不饿,早餐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她到来之前的时间。除了服务生收拾餐具的声音,大厅里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他知道自己在心动地等待着什么——那不可能到来的什么。他凝神看着外面,心里有愉悦有忧虑甚至有怯惧,但很平静。他不知道他的心是从何时得到平静的,何以得到平静的,但如果他十年前有这么一份平静,他就不至于失去她。他能回想起那些光线朦胧的早晨,在他们那个三居室的公寓里,她总是早早醒来,无声无息地离开他身边,到厨房里为他和女儿准备早餐。他其实已经醒了,但仍然闭着眼睛,在床上倾听着她在厨房里弄出的声响,鸡蛋壳轻轻碎裂的声音,油刺刺啦啦爆裂的声音,咖啡机发出“嘶嘶”的呜咽……他知道她隐忍地做着这一切,她承担所有照料他和孩子生活的家务劳动,像是在赎罪;她不愿静下来,她不停地走动着、忙碌着,不愿在他的视线里停下来,她置身于各种声响和动作之中,像在寻求一种保护……但他没有丝毫的感激或同情,他那颗狭隘的心里只有仇恨和辱慢。那些早晨,他闭着眼倾听她弄出的各种声音,感到窗帘在轻微的气流里微微抖动,知道她已经打开了客厅的窗户和通往阳台的那扇门。她有这么一个把早晨的空气放进屋子、驱赶走睡眠气息的习惯。清晨的空气本是澄净凉爽的,但他心里却仿佛燃烧着什么,令他透不过气。
他取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外面阳光灿烂,过于灿烂了,使那个世界在光线里显得喧嚣杂乱。他更喜欢待在这里,阴凉、安静、无人注意。他回想昨天的晚餐,竟然对她现在的丈夫有点儿失望。他想起肯尼那粗壮的手臂、花白的头发,还有高声朗笑、身体朝后仰去的粗放而倨傲的样子。他不太喜欢那个人的样子,他觉得他对于她来说太老了,他确定这并非出于嫉妒的偏见……服务生朝他走过来,问他是否还想要再拿点儿什么吃,因为他要把剩余的食物都收起来了,他说不需要了。很快,大厅另一边的食物和餐具都收走了,他们开始更换桌布。他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十点。他的手机就摆放在桌子上,显出一种安静等待的姿态。他迅速吃完剩下的早餐,把手机装进口袋,在桌子上留下一张五美金的钞票做小费,离开了餐厅。
将近十一点十分,他接到电话:她在酒店大厅里等他下来。他们一起走去停车场,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走在灰暗、丑陋、仿佛巨大无边的地下停车场里。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比以前显得高了。只有他们两个人,走在那些静默、森然的铁兽中间。他希望这条危险的路长一点儿,希望那种仿佛在默默流淌着的无言的默契能这么延续下去……
3
在他看来,她和肯尼住的房子太大、太豪华了。但肯尼对他说,在休斯敦,要买这样一栋带花园的房子并不贵,这个地方有的是土地。他们还养了一条叫“乔尼”的米格猎犬,她说那是女儿十二岁生日时肯尼送的礼物。午餐时,她不允许女儿把乔尼带下楼。“乔尼可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肯尼反对说。“我们中国人的习惯,客人来了,狗在餐桌那儿跑来跑去不太礼貌。”肯尼和女儿相视一笑,耸耸肩。他想说他根本不介意,但被她用眼神制止了。
肯尼处处表现他的大度,鼓励妻子带前夫到处看看。他表示感激。肯尼打趣说:“没办法,我们美国人总是有很多‘ex’,前女友,前老公,前前妻……我们得习惯和一切‘ex’友好相处。”
他不知如何接话。
肯尼又补充说:“如果需要用车的话,就给珍打电话,你总得买些东西带回去,到这里的中国人总是买很多东西带走。你们可以去直销店,离这儿并不远,珍经常带朋友去。我不知道约翰内斯堡有什么……”
“肯尼,南非有世界杯和纳尔逊·曼德拉。”Summer调侃说。
“是的是的,纳尔逊·曼德拉,一个伟大的人。但是世界杯,好吧,原谅我只对美式足球感兴趣,我爱看的是‘超级碗’。”肯尼哈哈大笑。
“美式足球对我来说太暴力了,一群人相互冲撞,都是大块头。”她笑着看了他一眼,说。
“是啊,男子汉的运动,力的对撞,那里可没有老弱病残的空间。”肯尼说。
午餐仍然笼罩在肯尼高谈阔论的气氛之中。但他暗自欣赏着桌子上那些菜和中式的餐具。他默默享用着,心里有股泛着酸楚的感激。他回想起他们刚结婚时住在单位分给他的那间单身宿舍里,他们的房间里没有空间当厨房,大家都在楼道里炒菜。她在自己家里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儿,但她还是学会了系着围裙、弓着腰在黑乎乎的过道里炒菜。他知道她不习惯,但她并不怎么抱怨,她顶多会兴致盎然地提及她在娘家时母亲下厨做的饭菜的可口。有一次,他们谈起将来的生活,她说:“将来我们自己的房子里最好有一间大点儿的厨房,我现在慢慢喜欢上给你做菜了。”那时候,他们很喜欢谈未来的生活,幻想将来有了什么什么以后会是怎样一种快乐情景,似乎一旦有了那些幻想中的物件,其他的美好就有了一个安置的所在,幸福就不再动摇。那些谈话总是温暖动人的,两个人一起做仅仅关于两个人的梦。他一时想不出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但显然是很多年前的事。他知道他现在是坐在别人家的餐桌前,被另一个主人款待。他不无慨叹地坐在那儿,和自己曾经最亲密的女人礼貌地交换寥寥数语,和自己的女儿几乎说不上话……他好几次偷偷打量女儿,觉得她那么青春、晴朗,但不及母亲柔美。他注意到她最像母亲的地方是那双眼睛里大大的、黑色的瞳仁。他大胆地把这个观察所得说出来,但他不知道英文的“瞳仁”怎么说,他只好说“大大的黑眼睛”。Summer反问道:“是吗?我的眼睛像妈妈?我自己从不知道。”而肯尼则微笑着纠正说他相信他妻子的眼睛不是黑色的,而是深棕色的。那一刻,他渴望自己从餐桌上消失。
他们谈着中国的食物,肯尼开始说起Summer爱吃的某种凉面。他听着,但他的意识仍在幽暗的记忆隧道里滑行。在眼前的一片光亮和声音之中,他感到自己躲避在那阴凉遮蔽的昏暗里,空空寂寂,一种拥挤、混乱、紧凑的空,一种充满往昔喧嚣的喑哑的回声的寂静……她尤其不对她的家里人抱怨,也从不邀请他们到家里来,他知道那是为什么。他去了南非以后,在女儿生下来以后,她也仅仅在娘家住了几天,然后就带着女儿搬回他们后来租的那个一室一厅的房子。那时候长途电话是那么昂贵,他只能一周给她打一次电话。电话不可能很长,一开始她总是高兴的,但后来多半会掉眼泪。他猜想每日的生活对她来说相当艰难,但他也无从问起,无从安慰,因为他不知道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初生的婴儿,每天的生活会充斥着怎样的内容。他只能问她如何吃饭,孩子是否睡得好,其他的他只能够想象,在想象中,她总是抱着女儿在那小小的厅里来回走动,轻轻摇晃着,唱着歌,而那婴儿总是哭泣着。这是他从电影里看到过的镜头,不知道为什么,它倒给他一种安宁祥和的感觉。只是在他们分开以后,他才试图更详细地想象她那时的生活,想象她自己带着孩子如何一日三餐,当她生病的时候把女儿托付给谁,想象她怎么更换煤气罐,想象在停电的晚上,她抱着女儿坐在怎样的黑暗里……最初,这些想象让他害怕、难以忍受,因为在这想象的画面里,总会出现她提到的那个人的影子,他看到那个被他视为卑微、可鄙的面目模糊的人抱着他们的女儿,他看到他在大雨天从她怀里接过那小婴儿、为她撑伞,他看到他像条忠实的狗一样为她跑前跑后……但不知从何时起,负疚感压过了强烈的嫉妒,怜悯逐渐漫过了其他的一切;再后来,他似乎理解了她为什么那么做,尽管那仍然会深深刺痛他,但那个人越来越无关紧要了,淡化成一个不会引起他什么情绪的、仅仅是存在过的影迹……如今,他坐在她丈夫的对面,被那人告知她的眼睛不是黑色而是深棕色的,他竟没有丝毫嫉妒,只是感到难堪。他想,这就是时间,十年,仅仅这个数字就能狠狠地击中他,这是梦游般的十年,日复一日、无限孤寂的十年,甚至连它的平静也是虚假的,因为那不过是死灰复燃之前的平静,一旦那被他小心掩埋在时间底下的东西被什么激发,就又会猛烈地燃烧起来。它那么漫长,但又那么轻,他似乎一下子就跨越了它,来到眼前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像一个真正的、从远方而来的客人一样端坐在她和孩子的对面,他同样也能一下子跨回去,回到他和她共同生活的昨天,它在他脑子里复活了越来越多的、鲜活动人的细节。要去想时间在哪里偷偷带走他的一切、改变了他的生活是痛苦的……
等女儿说完一句什么,他开始夸奖每道菜都好吃。肯尼说:“我的朋友都说我是个幸运的丈夫,你看看我的身材就明白这一点了。”他怔了一下,而Summer已经笑出来。她这时给他的酒杯又添满了啤酒。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但她立即把眼神移开了。她很自然地问起他在南非的生活,还有他们过去认识的两位朋友。他告诉她说他好几年前已经从他们过去租住的地方搬走了,他现在买了一套复式的公寓;那两位朋友中的一位已经离开南非回国了,但在国内好像发展得不太顺利;另一位还在南非,日子照旧,他们来往不多,偶尔在一起吃顿饭、打打牌,他们还是喜欢去Sandton的那家中餐馆……她很认真地听着,偶尔从杯子里喝口白葡萄酒。她笑说她有时还想吃AfricanHut的牛肚套餐呢。她的举止里有种过去没有的从容、优雅。他想,她离开他以后显然过得更好,他们在一起时,她没有过上多少好日子,起初,她倒快乐,但很穷,只能幻想着过好生活,然后,她成了一位疲倦至极、孤独无助的年轻母亲,再后来是一个生活在惊惧和屈辱中的妻子……而今,她置身在这座华丽而毫无风格的房子里,在许多同样华丽而没有风格的装饰品之中,她显得那么温柔和蔼,但和蔼里却隐约有种高冷。她在别人面前提及他们从前的生活一点儿也不难为情,这大概说明过去既不令她痛苦,也不再让她眷恋。他想为她高兴,心里却只有酸楚。
4
他回想起那个夜里他如何走出家,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像一阵疾风那样走着。他感到他是自北向南走的,但方向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只是一个劲儿地走,不知道穿过了多少街区。他走过那些公园黑漆漆的边缘,跨过了两座钢桥,也经过了一些霓虹灯闪烁耀眼的街道,而无论漆黑还是光明,都只是反衬出这城市在夜晚的空虚和阴沉。后来,他发现自己走到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那是个破败的黑人居住区,照明不足的街上不时出现一些黑黢黢的、古里古怪的影子。大概因为他那副疯狂的样子,没有人找他的麻烦。他像一条游狗在残破凋敝的街区里乱窜,即便快冻僵了,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待在外面,如果他回家,他那双插在外套口袋里、紧紧攥着拳头的手可能会做出可怕的事。他牙齿打战,太阳穴紧绷得发痛。那个故事的碎片在他心里翻江倒海,它大概是这样的:一个丈夫在外、只身带着孩子艰难度日的女人不断得到年轻的小区保安的帮助,日复一日,他帮她把重的东西提上楼,帮她换煤气罐,帮她修烧坏的保险丝,帮她更换灯管,帮她叫车送孩子看病……这个城里的姑娘并不爱那保安,但她知道那个年轻男人爱着她,因为感激,或者说为了报答他,她选择在某个晚上和他睡觉……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一直刺激到他的肠胃,让他恶心又腹中疼痛。他只好不停走着,大口呼吸着夜里的寒气。最后,他在寂寥的、残破凋敝的街头看着天亮起来,随便搭上一辆车回到市中心。
她说她不愿一直欺骗他,选择对他坦白,而当时,这反而加深了他对她的憎恶。他想问:“只是一个晚上吗?”但他不屑于问出口。他从未相信她坦承的一夜情,他也从未相信她所说的仅仅因为感激。对方那低微的身份对他来说则是另一种屈辱,一个保安,想到这他就受不了。有时他无耻地想,如果她给他换一个敌人,也许他还不至于如此憎恶她。他曾鄙夷地对她说:“你真是人尽可夫。”“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她说。此后,他再也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好话,他总是极尽可能地粗暴地侮辱她,只有她的痛苦能让他得到一点儿快感,她的哭泣再也不能感动他,他会在心里冷笑着说:虚伪!继续演戏吧。在她离开之前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尽管他们仍然躺在一张床上,他再也不愿碰她。如果她朝他靠过来,他就厌恶地把她推开……嫉妒把他身上的其他东西都烧光了,包括欲望。他想,最后迫使她离开的也许不是他那冰冷而无形的暴力,而是他的鄙夷。
他此时独自坐在书房里。她刚刚离开去泡茶。肯尼午餐后去公司了,女儿在楼上她自己的房间。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回忆令他凝然不动地坐着。他透过那扇门看见一段空荡荡的走廊,等他听到她清晰的脚步声,就迅速抬起手,擦了下眼睛。她的身影出现在那段走廊上,他赶忙微笑着站起身,走上去接过她端的托盘。
“这间书房真大!”他赞叹地说。
“你看书架上的书了吗?”她笑着问。
“还没来得及看。”他说。
“除了生意经根本没有什么别的书。所以,这不是书房,是肯尼的办公室。有时候他不去公司,就在家里办公。”她说着,让他把茶壶和杯子放在沙发前面的咖啡桌上。他注视着那两只青色的色泽通透的琉璃杯子,它们在那张异常宽大厚实的咖啡桌上显得那么小巧、精致。
“你没有发现吗?这里的一切都是傻大个儿。”她似乎察觉到他在注意什么,有些调皮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在他身上激荡起一股暖流。他在沙发另一头坐下来。他们俩中间隔着至少两个人的位置。她仿佛在远远地打量着他,脸上有种好奇而纯真、甚至带点儿淡淡讥讽的神情。
“吃好了吗?”她问。
“吃得太好了,很久没有吃这么好了。”他说。
停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叹口气说:“你看起来没多少变化,而我老多了。我觉得自己的样子完全变了。男人还是比女人耐老。”
他说:“你看起来很好。我才老了,我已经开始染发了,不过,也确实到了这个年龄……都会老的,但你看起来很好。”
他似乎没能说服她。她淡然一笑,说:“我只是发点儿感慨,又不是让你反驳我说我不老。人总会老的,这没什么。”
她倒了一杯茶递给他,有点儿嘲弄地说:“我的头发也是染黑的,你没看出来吗?”
“没有。”他老实回答。
他的确没有看出来,他也没有想到。但当她这么说着,那头柔顺的、短短的黑发从他眼前一晃又闪开时,他呆了半晌。他搁下杯子,突然起身走到窗户前面去。他假装十分专注地看着一丛红色的藤花,问:“那种红色、钟形的花儿是什么花?我从来没在其他地方见过。”
“你问错人了,我从来不懂这些花花草草的东西。应该是得州特有的吧,肯尼找墨西哥人来种的。”她说。
“他们把园子打理得挺好。”他很无聊地说。他继续打量着花园,但在他眼里的只是一些烟雾般的色彩。
过一会儿,他离开窗边,走到那张天蓝色布面的圈椅上坐下来,告诉她说他现在买的那套五居室在Hillbrow那里。
她说:“够一家住了。”
他说:“只有我一个人住。”
“你昨天说,你有个女朋友,她还有个七八岁的男孩儿?”
“她还没有搬过来住,还没有发展到那个阶段。”他说。
“恋爱的时候最好,慢慢了解吧,没关系。”她看着他说。
“还不知道会不会发展下去……”他不置可否地说。他有点儿心虚,担心她其实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我真的替你高兴,你找到了喜欢的人,很快就会有个完整、幸福的家,一个人总是冷清。”
他强调说:“还行吧。她对我很关心,是个善良的女人。”
“这是最重要的!”她强调说。
“她做得一手好菜。”他笑着说。
“你有福气了。”
他没说话。他欺骗了她,因为他和那个女人已经分开好几个月了。事实是,她的确对他不错,甚至有点儿谄媚,但他觉得她只是在为那孩子打算,她想为孩子赶快找个家,而他们其实互不相爱。她和肯尼是否也如此?过了一会儿,他说:“可我还是喜欢吃你做的简单饭菜,也最熟悉……”
她的脸红了,低声打断他:“别说这种话……”
“这只是实话,我没有别的意思。”他觉得脸热得发烫。
她不再说话。
短暂的沉默以后(而他仿佛能听见这沉默),他先开口说:“肯尼对你和女儿很好,我觉得特别欣慰。”
“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们。”她说。
“不可能不担心,”他说,“这些年我才渐渐醒悟过来。但是,我知道得太晚了!以前,我太对不起你们。”
“别再说这些。”她制止他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可以让我说完。老实说吧,这些年我没有遇见任何别的女人让我有结婚的欲望。”
“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她开了个玩笑。
“不是,是我没有那种准备下半辈子和谁一起生活的愿望,我想不到还会有谁……”
“我们不说这些好吧。”她又恳求说。
“好的。”他说。
稍停一会儿,他谈及另一个话题:“如果你允许的话,以后我想经常来看看你们。我没有别的想法……”
“我怎么会不允许呢?这又不是什么非分的要求。”她的语气缓和下来。
“除了你们,我没有别的亲人。”他有点儿激动地说。
“你可以每年来一次,就当是度假。”
“真的吗?”他有点儿孩子气地问。
“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们是亲人嘛。”她说。
“谢谢你!”他说。
她轻轻叹口气说:“真的,你没怎么变,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就像个大男孩子。”
“可能因为这十年来,我的生活差不多一成不变。但我不会像以前那样莽撞了,不会那么……伤人了……”他说。也许是她那种表达的诚恳让他鼓起了勇气,令他觉得只要是真实的,说出来就无妨,他又接着说:“以前我真蠢,又蠢又自私,我后来发现我大概是世界上最蠢的人。”
“你并不蠢,你只是太骄傲。”
他仿佛挨了一记闷棍。他想,她早就知道,她能看见他心里最卑劣、阴暗的那个角落。
过了一会儿,他说:“很奇怪,我已经不再嫉恨了,我早就不再想起那个人,那些一点儿也不重要,我不明白……”
但她又一次低声制止他说:“别再说以前了。”
“好吧,我很抱歉。”他说。他本想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当初会把他看得那么重要……”他还想说:“如果说这十年让我悟到了一点什么,那就是时间会让你发现,你当初看得最重要的东西其实并不重要,而你却会因为这些不重要的东西丢掉最重要的东西……”当然,还有一些别的话,事实上他想对她说很多话,如果有机会的话……但他想说的这些颠倒而纠缠不清的话被她完全制止住,他反倒觉得释然了。
此时,他坐的椅子离她远一些,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他得以好几次瞥视她。她刚刚显得紧张,甚至有一点儿羞怒,但现在平静下来。他觉得此时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动人。她显得安恬、沉静、若有所思。他心底蓦地掠过一丝怀疑,怀疑她现在是否真的幸福。这怀疑不像是一道阴影,反而像一道光亮,照进了不可知的、黑沉沉的未来,在那个未来里,他或许还有一个机会弥补过失、找回幸福……他知道这些只是自私又自以为是的念头,不值得深究。但很多事是令人费解的,譬如,为何无法忍受她的一次背叛的他而今根本不在乎她是别人的妻子?譬如,究竟是什么把他从那阴沉可怕的嫉妒中释放出来?譬如,为何在十年之后,他面对她有些生疏,甚至有些胆怯,却依然那么爱她……试着去感觉这些变化倒不是什么尖锐的疼痛,那只是回望过去,发觉空空如也、恍如一梦的怅惘。
他从这思绪的旋涡里挣扎出来,转过头,仍旧隔着玻璃窗打量屋后的花园,他看到绕在一面木围栏上的、正开着的淡紫色星形的花儿,还有在阳光的金芒下面正在舒展、摇曳的矮棕榈树的叶子,天空是柔润的蓝,只有几丝云彩。书房里明净、阳光充足。他坐在扶手椅里,知道现在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感到他们正坐在一处,竟有种安适的、回到家的感觉。他想,他已经得到她的允许可以探望她和女儿,这对他那孤独、浑浑噩噩、毫无希望的生活而言,就是唯一的解脱。
她这时抬起头,冲他一笑,说:“这次你能来真好!我也特别希望彤彤能见到父亲。现在真方便,那么远的两个城市。”
“是啊,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想想前天上午我还在约翰内斯堡,就像做梦一样。今天早上我在房间里醒来,还吓了一跳,觉得怎么房间里的摆设全变了。”
他们俩都笑了。
“我很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来看你们。”他慢慢地说出这句话。他终于端起杯子喝茶了。他躲在那绿色的、半透明的屏障后头,感到羞惭。他发现自己竟然很爱哭。在他最愤怒或是最孤独、最思念她的时候,他也没有哭过。而现在,坐在她跟前,处在喜悦之中,他倒变得脆弱了。
楼梯上传来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很快,他们看见Summer带着那条叫“乔尼”的米格小猎犬跑进花园里。乔尼开始欢跳,围着女孩儿身边做前后扑跳的可笑动作。
“她是在监督我们吗?”他开了个玩笑。
她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察觉到这个玩笑开得暧昧而又无聊。
“我很感激肯尼,他对彤彤非常好。你知道,我这样带着一个孩子在国内不容易找,我最怕就是别人因为嫌弃我而对孩子不好。那时候,我表姐告诉我美国男人不在乎带孩子的女人,她当时已经在美国了。她给我介绍了肯尼,他年纪比我大了差不多二十岁,但他人很善良。他是真的爱孩子,我觉得人对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不过这样了,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他那样。我们来美国是对的,彤彤把过去不好的事都忘了,她心里没有阴影。”
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这还是她第一次提及肯尼的好,也是提及她曾遭遇的困境,他感觉即使附和着说点儿什么也是自找难堪,甚至会在她眼里显得虚伪。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最困扰他的问题是:她是不是爱过那个当保安的小子!现在,他根本不敢去揣测她是否爱肯尼,那样显得太自私而狭隘,甚至恬不知耻。他抛弃、伤害了她们,而肯尼救了她们!这就是她想让他知道的。
“时间说漫长也很漫长,但回过头一看,它过得真快。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她叹了一口气说,“你不知道吧?我父母都已经不在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我……很难过。”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母亲过世差不多五年了,我父亲是前年过世的。”
“你回去了吧?”
“当然,我们都回去了。”
他想:当然,一定是肯尼陪她回去奔丧的。在她最难过的时候,是那个男人在她身边。这些年来,她一定走了很多路,去过很多地方,都是和那个人一起……他感到真正可怕的并非他们老了,时光流逝了,而是这十年的相隔和虚妄,是他永远无法填补的巨大空白。
他们好半天坐在那儿找不到话说。他刚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沮丧得无以复加。
“还是不要提这些难过的事。”她笑笑,挥了下手。
他只是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你还怕狗吗?”她突然问。
“哦,你还记得这个?”他的脸红了,“现在好多了,至少不会看见牵狗的人就绕道溜走了。”
她笑起来。
他隔窗看着女儿和那条狗嬉闹,看到她不时蹲下去,抚摸、亲吻它。某种久违的温柔的东西让他的身体抖了一下。
“你不去和彤彤说说话吗?”她问他。
“说什么呢?我担心她不喜欢听我说话。我的英语不好。我现在倒很羡慕那条狗……”他说。
“那你就告诉她你正在嫉妒乔尼吧。你的英语没问题。”她说。
5
他出现在花园里,有些胆怯地站在女儿面前,同时留意着那条在他脚边嗅来嗅去的小狗。
这里的确称得上是“花园”。在南非他公寓的阳台上,他种着许多盆栽的植物,放着一张小桌和两把花园椅。他试着把生活过得有趣些,但如果他仔细审视或是蓦然回首,他发现那始终称不上是生活。没有欢乐、没有爱的生活不是生活。那是一个人活动着、支撑着自己度日,感到自己日复一日毫无意义地变老、走向终点。而眼前的这个花园虽然鲜花盛开,他却不觉得它非常有趣。它就像它那剪得过于齐整的草坪一样,有些虚假展示的意味,在其中隐藏着平静无声的空虚和人们急于填满它的徒劳的、同样无声的努力。如果这里有什么与空虚无关的鲜活的东西,那就是这个名叫“夏天”的小姑娘和她的狗。
女孩儿穿着夹趾拖鞋,白色的、宽大的T恤,长长的头发有点儿凌乱地披散着,看起来懒洋洋的。除了皮肤的颜色,她看起来就像他在好莱坞电影里看到的那些生活无忧、健康开朗的美国女孩儿,她们身上散发着一股热烈而又轻盈的气息。面对女儿,他感到羞愧,因为自从她出生以来,他几乎什么也没为她做过。从她是个胎儿的时候,他就抛下她而去。他没有听到她那诞生之初的啼哭,也没有抱过幼弱的、婴儿时期的她,他也从来没有在幼儿园门口等她放学,在她母亲带她投奔他而去的那段短暂的、称得上“团圆”的时间里,他本应该让她幸福,补偿他作为父亲的所有亏欠,但他完全被自己的情绪吞没了,几乎没有注意过这个孩子。尔后她们走了,他就再也不曾看过她……现在,她是个快要十五岁的姑娘了,而她的快乐、生活的丰足,这一切都和他这个亲生父亲无关。让他感到绝望、无能为力的就是这种无法填补的空缺。但他知道,他绝非不爱她,即便她是陌生的。当他在孤寂灰暗的日子里踽踽独行,想到在很远的地球的另一端,他的女儿在长大,他会感到一种安定和温暖。尤其当生活把他推到将老的、生命的另一端,当他在年深日久的孤独和悔恨里浸泡得柔软了,他会感到血缘加之于感情的力量——她是他和他最爱的女人的结晶,她本身就是爱,即便其他的一切都变了,包括感情,她的存在依然能将他们牢牢维系在一起。后来,他千方百计地打听到她们的联络方式,他把它写在纸上,放在好几个安全的地方。在他生病时,他往往会幻想着那样的一幕:医生告诉他他快死了,于是,他终于有借口使用她们的联络方式,然后,有一天,她们突然出现在他的病榻前面,投给他温暖的目光……他知道自己曾是个多么自私、残忍的男人,但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渴望这一瞬间温柔的瞥视,因为这个,他竟变得不那么害怕死亡了。
夕照的光线移过来,院子里变得有些热了。他仍然在考虑和女儿说些什么。他想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自己,可他没有勇气问,他不敢想象这个当时还不到五岁的小姑娘和她的母亲匆匆离开南非时是多么迷惑、恓惶。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窘态,直到女儿问他:“乔尼让你害怕吗?”
“不,为什么?我只是和它不熟悉。”
“这算是个很好的理由。”
“你很爱乔尼?”他问。
“是的,爹地。”
“那么我也会爱它。”他说。
“你首先要学会不怕它,然后你才能爱它。”女孩儿故作严肃地说。
“我不怕它。”他说。
“那你为什么总是向后退呢?为什么乔尼一靠近你,你就向后退呢?”女孩儿说,极力忍住笑。
他想象着在她眼里的狼狈的自己,突然觉得如果这个狼狈的自己能令她发笑,对他来说倒是件好事。他想让她快乐,没有什么是他不愿意为她们做的。
“好吧,那我坦白,我过去曾经被狗咬过,所以我怕狗。但是乔尼是你的朋友,那我就试着不怕它。”
女孩儿有点儿怀疑地看着他。
“你可以让我抱抱它吗?”他突发奇想地问。
“你确定?”
“当然,只要你允许。”
“去吧。”女孩儿一甩头发,笑了。在她的带有一点儿揶揄意味的光灿灿的笑容里,他又看到了她母亲年轻时那种骄傲的神态。一刹那,那股饱含着青春、爱情的血液似乎又从他血管里奔流了一回,昔日那种混杂着日光、尘土、树叶的熟悉气味像一股干燥、温热的风拂面而过。这些逝去的东西是极其短暂的,但似乎又是永恒的。
他发现女孩儿在打量着他,她等待着,微笑着,目光炯炯。他觉得她真的就像夏天一样。他想,至少结果是好的,她离开了冷漠的父亲,像她母亲说的那样“没有阴影”地长大了,她现在这么快乐、自信,这是他可以自我安慰的地方。
他蹲下身,看着那条在他脚边站定的小狗。小狗也望着他。他终于鼓起勇气,伸出双手把小狗抱起来,他的手和它的皮毛接触的一刹那对他来说惊心动魄。他从未摸过一条狗,更不用说抱着它,把它抱在怀里。没有他预料中的狂叫和撕咬,在惊心的一刻之后,乔尼只是平静地卧在他的怀里,把它幼小而柔软的头颅转向它的小主人。他感到他的衬衫湿了,贴在背上,但他深深舒了一口气,狂跳的心渐渐平息下来。他抱着乔尼,朝书房的玻璃墙转过身去,但他发现她已经不在窗户后面了,房间空了。
“你觉得还好吗?”女孩儿问。
“很好。”他说,仍然抱着乔尼。
“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怕?”
“一点儿也不可怕,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好了,测试通过,你可以把它放下了。”
“让我再抱一会儿吧。”他恳求说。然后,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把狗抱得更舒服些。他尽力感觉着它的体温、它心房的跳动和身体的颤动。他不敢用力,但又希望它能足够紧密地贴着他。他像抱着一个脆弱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极尽温柔地抱着那条小狗,心想这就是他错失了的、再也无法找回的东西。
(原载《收获》2016年第3期)
作者简介:
张惠雯,1978年生,祖籍河南,17岁赴新加坡留学。小说曾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等期刊,新加坡《联合早报》专栏作家。现居美国休斯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