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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双人探戈

相较于她所钟爱的华尔兹,探戈充满了拉扯抗衡,男女相互叫板。

老范的日脚,本不会跟台湾太太有搭界的。

井水不犯河水,彼此人生的轨迹相差十万八千里,不仅是上海和台湾的空间距离,还有七十来岁及五十来岁的年轮代沟,更甭提一个是水里来火里去阅人无数的老克拉,一个是平凡守分温室里生长的家庭主妇。这两个来自不同星球的人,却莫名其妙被一条银河给牵上了线。

说得好像有点暧昧。谁说一个男的遇上一个女的,就一定会有暧昧?但它还一定就暧昧,因为老范最善于营造一种浪漫的气氛,最知道怎么说怎么笑,眼神怎么勾转,能让面前的女士心旌荡漾,不管是芳龄二十的小姑娘,还是跟自己一样白发多过黑发的阿婆。但是那暧昧也不一定是你想的那种。

老范就住在上海水城路一带某个所谓的“文明小区”。那一带已陆续被日本人、台湾人入侵蚕食,一个个新建的高档小区配有会所绿地和大门警卫,一间间日本居酒屋克拉部、台菜店及台湾小吃。走在水城路,他仿佛到了异乡。唯一让他心安的是他住的小区,多少年来维持着同一个面貌,白色的外墙风吹日晒成粪土污黄,大门外的小块绿地上堆满杂物,盆盆罐罐种了些蒜苗香草,外头停了一排脚踏车,少数人家门口停着小轿车,公共楼梯间灯泡不亮,玻璃窗破了几块,连长竿伸出去晾晒的衣服,也显得面料粗糙,特别寒碜。但是这里安静。真的,老范每次走进自己的小区,都讶异于这里跟外头的差别。外头,就在一条街之外,是那么车水马龙市嚣不断,一走进这里,怎么时光倒退了二十年,什么都缓下来,安静下来,不慌不忙。就连这路边的墙草,随风摇曳都带着韵致。二十年前初搬来时,这里是被人羡慕的时髦小区,老友们都还挤在拥塞污暗的石库门,他就搬到了这里。他总是那个最快接受新事物,拥抱新变化的人。老友都说,小范啊小范,侬来塞,花头经老透啊!

再怎么物质贫乏的年代,他也能穿得整整齐齐,跟别人一式一样里,从领口袖口这儿那儿一点一滴翻出讲究来,只给内行人看。多少个政治运动,他都避开了大浪头,从没真的伤筋挫骨,就像这路边的草,劲风来了弯弯腰,风过了又腰杆笔直。到现在,要过七十四岁生日了,他的腰杆还是挺直的,一头银发,常年穿条吊带西裤,烫得笔挺的衬衫,擦得锃亮的皮鞋,抬头挺胸走在马路上,他老范还是很有看头的。

说有钱,他没什么钱。除了这套旧的一室一厅,跟他年纪相当的老家具和即将报废的家电,醒目摆在橱架上的古董唱片、留声机和老相机,不是收藏品,是他青春岁月的纪念物(没人知道这些东西怎么没有在几次运动里给搜刮一空),此外身无长物。但是那些老东西都是有来历的,就跟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如果你有机会到他小屋里坐坐,可以听到很多故事。他不谈工作和出身背景,只爱吹什么时候在哪里看过的一场热闹、跳过的一支舞、吃过的一顿大菜。这热闹、这舞蹈、这美食,当年人人爱听,刚从翻天覆地的运动里熬过来,什么主义啊党啊建设与破坏都腻了,只想把眼前的小日子过好,一个繁华的老上海,由见证人活生生带到眼前来,怎不教人怀念向往。经过数十年清汤白水的日子,新的繁华来了,来势汹汹,沛然莫之能御。有了新的繁华,老克拉的故事就真的翻页进入历史了。但是老范还腰杆笔直(归功于多年的舞功和私人的讲究),还未进入历史,老听众跑了,他还能“花”来一些新听众,最多的就是跟他学舞的女士们。女士爱听故事,不管是穷是富。他现在讲故事总带点怀旧的伤感,还有一丝嘲讽,以潇洒的手势,多情带笑的眼睛(年轻时一双桃花眼,现在一笑就布满鱼尾纹)娓娓道来,跟他煮的黑咖啡一样,很香,很苦。

靠着一点退休工资,老范还是过得有滋有味。邻居们每天看他穿着整齐,走进走出,小屋里也不乏访客,女客居多。同龄的人早就背驼气衰,冬天在屋子里孵着,汤婆子窝在怀里打瞌虫,夏天敞开门窗,一件汗衫一把蒲扇赶蚊子,只有老克拉活得像个人,像个男人。他们总结一句,老范啊老范,路道粗,花头多来兮。

老范的一世英名,却差一点毁在这个姓杜的台湾太太手里。

就跟着老范称她小杜吧。小杜住在附近的涉外高档小区,这天下午,她到台菜一条街吃饭洗头,然后到便利商店买咖啡奶精。买好后,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往前逛去,便到了刚整修得焕然一新的文化中心,外头挂一长条红幅写着奇石展。小杜对石头没感觉,除非它们能发光。长日无事,她还是走进去。

一进展览会场,小杜就后悔了,只有她一个参观者,讲解员一路跟随。奇石都很大,样子千奇百怪,颜色也多变,依据造型冠上名称,太极、骏马奔腾、蓬莱仙岛,还有座八仙过海,简直无奇不有,也不知是否真的天然。小杜想到还是云英未嫁时去兰屿玩,导游指着海边一个有洞的巨石说叫玉女岩,当时她百思不解。每个奇石前的名牌上都有标价,动辄五六位数。讲解员看她的举止打扮,跟前跟后特别热络,说奇石可以镇邪,摆在家中增添气派。要把这么个几吨重的石头放在客厅,那客厅也不能是一般的客厅。

走了一圈,看小杜只是微笑点头,并未对任何一块石头表示兴趣,讲解员指着一个镶在金属座上巴掌大的石头,仿佛是两个相拥的人形,要不您买个小一点的,摆在茶几上也好看。她一看,牌子上写着“双人探戈”。为什么是探戈不是华尔兹?她仔细端详。因为石头刚硬吗?相较于她所钟爱的华尔兹,探戈充满了拉扯抗衡,男女相互叫板。售价……

没来得及问售价,讲解员已笑容满面向外迎去,门口走进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先生。肯定是什么大买主咯?小杜不由得特别留意,没想到来者眼睛瞟到她,竟然在她身上略停,而且微笑着对她微微颔首,一派绅士风范,然后才跟讲解员用上海话说了几句。小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是老先生几句话,说得讲解员眉开眼笑。老先生说完本来要走,却改变主意往她这里走来。小杜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对方,是她大胆好奇的眼光把对方引过来了。

“侬好,阿拉勒拉啥地方碰着过?”老范彬彬有礼开口了。

“我想没有,没见过。”小杜说。她刚卷过的鬈发在脸庞两侧恰到好处修饰着脸部线条。

“是吗,怎么这么面熟?这么好看的笑容,我肯定在哪里见过。”老范说。这是他最常用来称赞女士的话,不是称赞对方的头发五官肢体,是笑,是神情。再怎么皮肉老皱的女人,也相信自己笑起来好看。

我在笑吗?小杜暗惊,对一个陌生的上海老头?其实,公平一点讲,这个人虽然满头银发,跟老头是不搭界的。他脸色红润,腰杆挺直,而且还双眼放电。要说老头,是家里那个吧?

小杜反正没事,有个像老范这样的地头蛇领路,她就把三层楼的文化中心给走了一趟,跟着老范向里头的主任、办事员阿姨等打招呼。她发现,老范的人缘不是普通的好,那些阿姨从领导到小职员,看到他也像那个解说员般眉开眼笑。老范总是拿自己开玩笑,赞美着对方,虽然那些赞美称不上贴切,更不含蓄,对方总是嗔笑地照单全收。

此人是谁?新学生?也有人问起小杜。老范总是忙不迭地摇手,这位是新认识的朋友,人家是台湾人。

“台湾人哪能啦?侬吃伊勿落?”办活动的小姐,跟老范没大没小地笑闹,一张五角脸,高高的颧骨,戴一副双色方框眼镜,看起来精明。她转向小杜用普通话说,“范老师在我们这里是最有名的老师,你要跟他学跳舞,不要太好哦!”文化中心里有交谊舞厅,下午场两点到四点,老范常带着女学生来跳舞。新装潢好的舞厅,仿外头夜总会的腔调,装了吧台(主要提供热茶水)、沙发,柚木地板的舞池被挤得只余一小块,天花板上一个巨大如钟的银色转灯,照着底下的舞客仿佛梦游。

小杜看向老范,老范也看向小杜,两人同时转着一个念头:有没有可能?

老范讨女士欢心,已经成为一种反射动作了。从十几岁的小伙子,历练到今天,他早已成精。在他的圈子里,还没有哪个女士他摆不平拿不下。就像鲜花和蜜蜂的关系,老范深信,这些盛开知名或不知名,玫瑰般娇艳或菊花般淡雅,甚至是野花般不起眼的女人,只要是花,它就等待着蜜蜂。他老范作为一只从不怠工的蜜蜂,出入过多少女人的心房,虽然没有一个长留身旁,因为他不是死认一朵花的蜂,但他曾吸取过多少醉人的花蜜啊,午夜梦回,为了自己做出的浪漫事薄幸名,既伤感又满足。

但是这回这朵花,可不是他轻车熟路就能俘获芳心的。这是生在台湾的花,一位台湾的贵太太。真的吃伊勿落?老范的斗志被燃起了。老话一句,天下的花都待蜜蜂来采,这位也不会例外。

小杜被老范的眼睛,看得掉转了头,脸微红。这个老男人。她发现自己也像那些上海阿姨一样,啐骂着,又高兴着。

但是小杜没有接受老范的邀请,进舞厅去跳上一曲。交谊舞可以不贴着身,手总要给人握着吧,另一只手也能借机在后背上做功夫。再说了,今天的鞋子不对,而且,那个舞厅有点怪。

老范天天下午到文化中心报到,每跳几支舞,都要去外头绕绕。那个台湾太太却消失了。他对小李和小陈两个学生,还是殷勤有礼,但是他自己却感觉不到花的香、蜜的甜了。这天跳完舞,小李提议去隔街的港式饮茶喝下午茶,那里是他们以前常去的地方,两碟点心,一壶龙井,可以坐上半天。他托言有事要先走。小陈在旁说,不如明天去喝咖啡,有家台湾人开的咖啡馆,情调蛮好,还有一种红豆松饼,味道不要太好哦。他也摇头。他像个绅士般欠身,说还是改天请两位到我那里坐坐吧。小李、小陈微笑,再约吧。她们都喜欢去老范那里,想着要怎么摆脱另一个,得到老范所有的关注。

老范走在马路上,有点百无聊赖。突然一阵香风吹来,飘来一句软甜的台湾普通话:“范老师,你好。”怎么有人到了这年纪,讲话还这么嗲声嗲气?老范摆出严肃带着一丝悲伤的面孔,对着眼前的这张笑脸。

“不记得我了?”小杜笑。

“怎么会不记得?”老范说,“小杜,你这几天都到哪儿去了?”

“哎呀,我这几天倒霉了,全球股市大跌……”小杜住了口,没必要跟他说这些吧?虽然觉得这个人挺有趣。

“你也炒股?”老范说,“我晓得几只牛股,可以给你做参考。”老范不炒股,但要吹出一套股经却是轻而易举。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了老范的小区前。“我就住这儿,要不要上来坐坐,我有很多上海的老照片。”

“你一个人?”

“吾和一只猫同居。”

“今天不行。”小杜说,“我还有事。”

老范再加把劲儿,表达自己的关心:“炒股要当心,一套牢,菜钱都没了。”

“没事的,我先生拿了五百万给我玩玩……”小杜话一出口,便觉失言。这句话她常跟朋友们讲,大家都被股市套牢,笑闹惯了。

老范脸上还笑,但眼睛里闪过一丝绝望,他不再殷殷望着小杜,好像要用眼光把她圈住,而是很快地挥手道声再会,转身进小区了。他移动起来像只猫,悄然无声。

小杜五百万的玩笑话,把老范吓醒了。乖乖隆地咚,他老范是吃饱了撑着,去招惹一个这样的贵太太。恐怕连请她吃饭的钱都拿不出来。他想到十几年前见识过的一个台湾太太。

十几年前,那时上海跟现在可不一样,百废待举,他正忙着重拾舞艺。有一回老同事们在上海最有名的海鲜楼吃饭,反正是单位开销,大家放开肚皮吃,尤其是大闸蟹。大闸蟹人人爱吃,那时价钱还没涨到现在这样。总之,上海的一些好东西,大闸蟹也好,房子也罢,都被台湾香港人炒得比天高。十几年前,一人两只大闸蟹,就吃得齿颊留香心满意足,可以跟别人夸耀了。突见两个侍者伺候着一个贵太太走来,贵太太一坐下开口就要了六公六母一打大闸蟹。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刻钟后,大蒸笼来了两个,侍者开笼,里头伏着一公一母两只橙红红的大闸蟹,贵太太伸手拿来,螯脚一一折断放在一旁,两手一掰剥开蟹背,低头一门心思舔吮膏黄。两笼吃毕又来两笼。如此这般,六笼十二只大闸蟹膏尽黄干,肉都啖光,蟹脚打包带走。贵夫人走后,大家趁着几分酒意,唤来侍者,侍者说此人每到此节,就从台湾飞来吃大闸蟹,一吃就十只一打,蟹脚不及吃,带回当点心,真是个蟹痴。

当时大家都摇头冷笑,台湾人就是巴,大闸蟹要细细品尝,狼吞虎咽无异于焚琴煮鹤。他太了解这种嗤笑了。在那个大多数人都捉襟见肘,靠着单位才能出去打牙祭的年代,这种不为摆谱只为自己喜欢的豪奢吃法,对大家造成多大的震撼、多大的威胁。这成了老范常讲的故事之一。他老范也向往这种豪奢。如果可能,他也要尽情享用所有对他有情而他也有意的女人。一般人只吃一两只,有的人可以一口气吃一打。

可是现在,他想到这个狂啖大闸蟹的台湾女人,却觉得说不出的郁闷了。回到小屋,每天下午必有的点心咖啡,也无心调弄。白底黑纹的咪咪,卧在窗台边,冷冷看着他发愁。咪咪,来,咪咪?连猫都不理他。他是个没人要的孤老头啊!老范把头抵在靠窗的小圆桌上,往日的豪情锐气都消散了。七十四了,还能花多久?他自怨自艾。

小杜的样子清晰万分地浮现眼前:双排扣复古式米色风衣多么合宜,说话时鬈发在脸边轻晃多少风情,她的眼睛因怀疑而生动,表情因冷淡而有魅力,小腿匀称修长,穿着那双美丽的短皮靴,显得脚步轻盈。他要让这样的一个女人为他动心。

约她出去?去哪里?老范不愧是老克拉,知道西餐这种噱头,对台湾太太不起作用,人家搞不好天天吃西餐。泡高级咖啡馆?他懂行情,一小杯咖啡就要五十元,还不能单请咖啡。上舞厅,那也要高档如百乐门吧?那里哪能随便进去,一不小心就被扒一层皮。送礼物?那些手机链条、真丝巾、小荷包之类的,送送小李、小陈还行,拿来送她,不让人笑他小儿科?想来想去,还是请到自己的小屋来。他的小屋有情调,又实惠,进可攻退可守。

老范在那里伤透脑筋,却不知小杜的心思。其实小杜先后嫁的两个男人,年纪都比她大得多,她比别的熟女更看得出老范是个宝。经过岁月洗涤渲染的成色,辛辣成熟却又脆弱天真,随时准备拜倒在石榴裙下,奉上一颗热腾腾的心,却又发乎情止乎礼,自嘲自谑总能化解尴尬。这样的男伴,还真的可遇不可求。

小杜没有多给老范一个微笑、一个眼风是有原因的。倒不是顾忌老公。老公除了生意,什么都做不了了。有时她觉得,老公只是带着她出门充充门面,就像让她陪着躺在床上做做样子。她考虑的是,这是个上海男人。她不知道这个上海老男人,会不会有什么目的?除了她这个人以外的目的。

老范小杜的第三回合交锋,发生在书报摊前。老范不买报,每天早上到街口的书报摊翻翻《东方晨报》,傍晚再翻翻《新民晚报》,上海大小新闻翻不出他的手掌心,这全靠跟卖报阿姨的交情。这天傍晚,老范正翻着报,听到了那软软甜甜的台湾普通话:“《新周刊》有吗?”

可不是她吗?老范喜出望外。小杜也看到他了:“这么巧!”

“我就想着,也没有你电话,天涯海角去哪里寻人?”他语气夸张地说。

“范老师找我?”小杜忍着笑。

“对,我要过生日了,请你来吃蛋糕。”

“我……”看着眼前这张笑脸,小杜一时不知如何拒绝。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总不会真要追求她吧?她的结婚钻戒好端端亮闪闪戴在指头上。手机叮当响一声,教她跳舞的老师发来短信,说要暂停上课,因为最近有参赛的同学需要加紧练习。小杜心一沉。

“小杜,怎么样,能赏光吗?”

“好吧,在哪里?”

“我住的小区你晓得的,三楼一室,星期五下午三点,一定要来。”老范说完就走,怕她改变心意。

一周里的时光,老范最喜欢星期五,那是周末的开始,街上气氛特别热络,人心特别自由。这是为什么他约小杜星期五来。他把小屋收掇整洁,厕所里换上雪白的新手巾,窗边圆桌铺上那条手织的白桌布,端出最宝贝的两组咖啡杯,银汤匙擦得雪亮。他穿上了最好的衬衫长裤,系上一条花领巾,选了一张摩登舞曲,先就在屋里转起圈来。咖啡壸在炉上咕噜噜响,咪咪冷冷看着主人发痴。

时间到了,小杜没有来。老范在窗边望眼欲穿。不会被放鸽子了吧?台湾女人,他毕竟是吃不准。

三点一刻,小杜出现了。

小杜一进小区,就浑身不自在。她没来过这种地方。危险吗?可能。还继续吗?为什么不?这几天她心情恶劣。过去大半年来,每周都让老师陪着练华尔兹,没想到老师突然抛弃她了。是她自己坚持不肯参赛,老师为了赚学费拉抬知名度,替参赛学生护阵也是无可厚非。但小杜就是挥不去那种被弃的感觉。是她投入太多了?还是他太无情?

她自然倒向了另一个张开双臂的有情人。她是不是太大胆了?根本不知男人的底细。(怕什么,难道这个老男人还能勉强她?)不过是萍水相逢,她没准备出墙,也不会跟这种人出墙。(好就好在萍水相逢,都五十几了,还在等什么?)

老范在窗边看见小杜走过来,心开始急跳。(是两年前装的心律调整计故障了?)这可是他老范证明自己男性魅力的终极考验。如果这个女人走出他的小屋,还是原来的那个女人,他就要认分服老了。

小杜一进门,老范心就定了,因为她笑的样子看起来不一样了,带点娇羞,肢体动作也变得比较妩媚自觉,这细微的变化只有像他这种老姜才能辨识。精神一振,老范恢复了原有的潇洒风度,让小杜在圆桌前落座,端出蛋糕,倒了咖啡。

小杜拿出礼物,是一个巴掌大的石头:“这尊石头叫双人探戈,像不像?”

老范接过来。这是那个奇石展里的东西吗?她肯定被宰了。这个世道,石头都成了宝贝。他双手捧着,点头:“灵啊,老灵啊,谢谢侬哦,看来小杜也喜欢跳舞。”

老范说着文化中心跳舞的事,开自己玩笑,然后说了些沧海桑田的往事。他估量过,老上海的繁华不如老上海的沧桑让台湾太太感兴趣。然而,陈年往事在这斗室里听来遥不可及,小杜啜着咖啡,打量这狭小的客厅。这人也真能吹,她还以为这里会是陋巷华屋,别有洞天,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老房子,一些旧东西。咖啡有点煮过头了,蛋糕裹着厚厚一层奶油。今天不该来的。原先在这人的殷勤中得到满足,现在只觉多余。为了礼貌,她努力表现出兴趣,在适当的时候蹙眉或微笑,并寻觅告辞的良机。

终于老范不说话了。他往椅背上靠,笑吟吟看着她。那是双会勾人的眼睛,她避开那眼光。小杜现在很确定自己的方向。

此时,探戈舞曲响起,一扫斗室的恹恹之气,那分明的鼓点,好像在催促着什么。老范起身邀舞,她略一犹豫便伸出手。空间很小,他们在这小空间里做小的蟹行猫步,做小的回旋,停顿,摆头,后仰。老范很会带领,暗示动作明显,即使她久不跳,也能跟随。小杜逐渐放松了,开始感觉到那种来自老男人的安全感,沾在男人身上的咖啡余香,混着古龙水的味道,老旧的橱柜,墙上泛黄的照片,褪色的沙发布罩,沙发上好整以暇舔着脚掌的猫,整个氛围让人像要跌进迢迢的过去。

舞入了第二曲,是她知道的老歌——《白光的秋夜》。沙哑的歌声,非常老派。我爱夜,我爱夜,更爱那皓月高挂的秋夜(她停顿,她转头),几株不知名的树,已落下了黄叶(她看到秋风紧吹,梧桐凋零),只有那两三片,那么可怜在枝上抖怯(以为要往那里去,谁知转向这边来,所有思量都不见),它们等着秋来到,要与世间离别(两片,两片黄叶紧紧巴住枝干不愿落下,不愿落下啊!)她巴紧老范,老范巴紧她,他们要叫停时光……一曲舞毕,老范让她朝后仰倒。她朝后看,朝后看,整个世界颠倒了,停顿了。老范将她抱起,吻住她的唇。

这吻来得意外,却也没那么意外。那是个很绅士的吻,轻轻压在她唇上。老范抱住她的腰,她感到力气被慢慢抽掉,身体有点软。第二个吻就来真的了,老范有着异常灵活的唇与舌,汩汩汲取如蜂直探花心。

长长的热吻后,老范没有下一步动作,让她头靠着自己的肩依偎着。小杜乖顺地伏在他肩头,软绵绵像喝醉酒,等到清醒时四周悄然,唱片已经转完。老范不说她也知道,这个老鬼,早就不举了,却又偏来招惹她。小杜抬起头来,眼眶里充满泪水。

这要命的双人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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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the author of the break-out hit ttyl, a dark and utterly readable take on the hierarchy of high school girls. There are Gossip Girls and Mean Girls but no one has come as close to the dark heart of high-school girl politics as Lauren Myracle does in this shivery smart, wonderfully strange story of a high school where popularity can be stolen. No one notices Jane—not the jocks, the stoners, the debaters, the drama geeks, the cheerleaders, and especially not the Bitches, the school royalty made up of one girl from each class who's so transcendently beautiful and fascinating that no one can help but worship her. Imagine Jane's surprise when the Bitches approach her to be their freshman member. She wants this kind of popularity more than anything, but when she discovers the sinister secret of the Bitches' power, she's forced to make the toughest choice of her life. This savagely funny book will be the talk of the sea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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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楠爱贺楚慎,爱了好多年好多年,从青葱时光一直到她一个人的地老天荒她瞒过了许多人,唯独瞒不了那个始终将自己置于局外的最为清醒的人等一年,等十年,都是同样的结果。他不爱她,已成定局裴先生这辈子致力于两件事:一,将沈黎私有化,这件事,正在做,挖人墙角这种事情压根儿不需要人教,无师自通。二,将沈黎这个女人宠上天,把她的坏脾气全养出来,最好见人就欺,人见就跑。老公跟同父异母的姐姐暗度陈仓,她却被那个男人威胁“小黎,玩把刺激的怎么样?”沈黎大惊失色,他却说,“乖,别动,对,就是这个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