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住的房子里常常可以听到滴水的声音,每每日与夜,夏与冬,总是有点东西在某个地方滴下来。好几个月,一个不安静的水箱在它的铁胸膛内不断进行着漫长的、声调空洞的独白,如今它也沉默了;但一个新的而且更不可轻视的滴水声产生了。从屋顶的一个小小的喷管——水源来自屋顶下某个人所不知道的贮藏所——流出一串水珠,几乎形成一条源源不断的水流。它流下来,笔直笔直的,有四十到五十英尺长,落到底层的阶矶上,从那里不光彩地慢慢流进某一条由人指定的阴沟。大瀑布从悬崖峭壁吹响它的号角,但我的小瀑布吹奏的是更微妙的、我本来几乎要说是一种更现代的音乐。晚上躺下睡不着,以愉快和焦躁交集的感情倾听它奇异的节奏。
一颗水珠的滴答声,其音域大约是半个高八度音。但是在这个大音阶的四度和音的音域内,水滴可以奏出种种非常令人惊异的音调。你会听到它们吃力地按音阶一小度一小度地升上去,但只用一跳就降到底。更经常的是它们在变化不同的间隙内不可理解地忽高忽低,有时随便放肆,有时古怪得失常,随着音调的变化时间也有变化,不过程度不大。因为流体静力学的规律,或不管别的什么科学吧,对水滴还是有权威的,不容它们放肆地停歇或加速它们滴落的步伐。那是一种奇怪的音乐。你躺在床上倾听时,带着古怪不安的感情慢慢地进入梦乡。
滴答,淅沥,滴沥。它这样继续下去,这水的旋律,永远也没个完。它总是准备想有个意义和曲式,但终于没有终结,没有结尾,也没有格式。你不时会听到一节完整的圆满的曲调,然后又是——滴答,淅沥,滴沥——再一次又是那没完的老一套。不过要是其中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呢!当我在夜晚听到的时候,正是这个念头困扰着我昏昏欲睡的头脑。或许对一个能欣赏音乐的人,这种没完没了的滴水,其中蕴含着犹如巴哈的一阕作品一样意味深长的感情吧。滴答,淅沥,滴沥。要把这种支离破碎的声音变成有意义的音乐,它的曲调是太不够了。水滴的音乐是整个宇宙的象征与符号,它对感觉似乎永远可说是渐近的,非常非常接近于意义深远,但又总是相差一步。永远也达不到,除非以人的头脑来拉它一把,越过隔开的空间才能做到。如果我能理解这散漫没有规律的音乐,发现其中的关联,能迫使它有个结尾——在上帝那儿,在心灵,它的音域完满地结束,几乎不管什么都行,只要它在一定的地方结束——那么我觉得就会理解那不可理解的整个宇宙的机关了,从星星之间的空间距离到盟国的政策。我变得愈来愈昏昏欲睡,倾听着那没有终止的声调,水箱里空洞的独白,从屋顶掉到下面阶矶上的刺耳的金属相碰一样的叮当声。我确实开始发现一个意义,摸索到一缕思想,确实是巧妙地一个接着一个的短语而必然导向一个惊人的结论。我几乎明白了,几乎,几乎……接着我认为我肯定睡着了。因为我明明意识到的下一件事就是阳光涌进了我的房间。时间已经是早晨,水珠依然像惯常一样令人生气地和顽强地滴着。
有时候水滴的音乐断断续续使人实在受不了。无论如何,听者老想让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触及某种意义。他强迫水滴说出什么道理来,他要求它们演奏,比方说吧,“上帝保佑吾王”[1],或第九交响曲的“欢乐颂”,或“你,明白”[2]。水滴不情愿地服从,它们按你的要求演奏,但比孩子弹钢琴还更不如。可是它们还是弹。然而这可是一个压服出没幽灵的极其危险的办法,这个幽灵就是水珠滴落的声音。因为你一旦让水珠唱什么歌或说什么话,它们会永远一直唱下去或说下去。你想睡觉不可能,在《玛黛侬》[3]或甚至是《费加罗》的一支调子重复到两至三百次时,头脑就开始摇摇晃晃地陷入神志不清。
水滴,滴答的钟摆,机器,种种跳动、摆动、哼哼或敲打的东西,你稍为坚持一下,都可以让它们说出点什么来。在我的童年时代,我记得,大人曾告诉我,火车说的是:“去兰开郡,去兰开郡,去拿一条手帕来。”——从开车到终点就这么一句。如果需要,它们也可以重复那句有用的通知:“若要火车停,请拉断电路。”但很难说服它们补充具有威胁力量的附加说明:“使用不当,罚款五镑。”由于大人的仔细教导,我还是得以让火车甚至重复这句话。
达达派的文学总是提醒我有一点我家滴水声的意味。一看到他们的作品我产生同样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水滴无休止的音乐所引起的一样。假如这种明显偶然的单词组合竟然包含艺术、生命和宇宙的奥秘呢?也许,谁知道!我冷静地陷入彻底的困惑里;我苦思这种文学,把它颠倒过来看,希望能发现那个秘密。但我怎么也推断不出那些单词具有任何不管怎么说的意义。滴答,淅沥,滴沥——查拉[4]和皮卡比亚[5]“滴下”他们的单词,而我迷惑不解。但我可以看到在这种文学中有许多很大的可能性。对那些倦怠的报刊文章作者们,它是理想的东西,因为不是他而是读者,不得不去做全部的工作。他要做的一切只是靠在椅背上,让单词通过他的钢笔嘴滴下来,滴,答……
注释
[1]英国国歌。
[2]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所作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第二幕中的一首短歌。
[3]《玛黛侬》,法国作曲家路易·波斯克作的一首曲子(1994年作),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协约国军队中流行。
[4]特里斯唐·查拉(1896-1963),罗马尼亚人,达达主义运动创始人。
[5]弗朗西斯·皮卡比亚(1879-1953),法国现代派作家与画家,受达达主义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