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知道,上帝不会莫名其妙地安排一些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每个你遇见的,过客也好,驴友也好,这些短暂的长久的同行者,会帮你完成生命里某个晋级。
又或者是,打回原形。
我在发车前一分钟钻进车厢。
直到车开出去二十多分钟,我紧绷的神经和跳得几乎爆炸的心脏才缓了过来,才想起我甚至没跟沈瑞说声谢谢;本想跟袁媛要下联系方式,又觉得太矫情。只好作罢。
抵达首都机场时是午夜十一点四十分。由于机器故障,我足足等了四十分钟才拿到行李。走到接机大厅,已经空无一人。我是今天最后一个抵达的航班里,最后一名乘客。
我冻得哆哆嗦嗦地打电话给许峦峰,响了很久,都没有接。直到一个人影走到面前,一声不吭地拿起我的行李就往外走。
“出租车等不及先走了,我们要重新打车。”
“哦。”
“你只不过是来待两天,需要带上半年的行李吗?”
“……”
十月的北京夜里特别冷,我原本热烈的情绪一下子冷却下来。
我像木偶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上了车,我整个重心都倚在左边的车窗上。他就坐在我身边,却好像隔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禁忌。
这样沉默了大概二十多分钟,我几乎要哭出来,他才掰过我的肩膀,把我放倒他腿上。
他捧着我没有任何温度的手,然后调整了一下坐姿,俯下身亲吻我的额头。
他的嘴唇是凉的,连气息也勉强算是温暖。
接机大厅里没有椅子,也没有咖啡厅,他大概蹲在车道边足足五个小时。心里忽然软了一下,我挣扎着坐起来,轻轻戳了戳他,“对不起。”
他叹了口气,用力把我圈进怀里。
车停在一排密集的楼房下面。“你又换房子了?”
“嗯,临时租的。”
他一手拿着行李,一手牵着我,“走吧”。
楼道里没有灯,只有紧急出口处亮着荧绿色的灯。我想起这些年他所有流浪过的地方,有最初的地下室、四合院、单人间、废旧工厂等,直到这两年他连续签下好几部电影,经济状况好了许多。视频时能看见明亮的窗台和房间。
门一打开,洗衣粉和漂白水特有的香气迎面涌上来。
他把灯打开,“去洗澡吧,这里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
虽然并不是第一次共处一室,我还是有点不自然,匆匆打开箱子拿了换洗的睡衣就进了厕所。
里面有一个偌大的浴缸,应该很久没有人用过了。我光着脚站在冰凉的瓷砖上,看着镜子里的这张因为骤然遭遇灼热蒸汽而略带潮红的脸。
这张脸看起来还很年轻。去禾邑面试那天,袁媛问我,你是90后吗?
是董事长点名留下我,他戴着老花镜,穿着淡蓝色条纹衬衫,把一件乳白色开衫的两只袖子系在胸前,好像随时都准备去TVB剧组打高尔夫。
他说,你的作品我看了,还发给我一个大学教授朋友看,他们都很欣赏。
他说,我女儿跟你差不多大,我一向认为女孩子就应该眼高于顶。
他说,我希望你跟着禾邑一起走几年。
我说,怎么敢当,谢谢赏识。
频频欠身,双手反复交叠在一起,笑得含蓄矜持。
她们说欢迎你,目光真诚,笑容热情。
然而第一个月参加某位员工庆生,仪式完毕后,每人分得一块蛋糕,只有我转身走出会议室,一个人在座位上默默地吃。
第二天副总略有迟疑地问袁媛,陆西盈是不是极不合群。
我听说以后嗤笑出声。席一朵说你这叫高冷,她一个跪舔男人的小三不会懂。
于是开始修正一些太过自我的行为,很快和她们成为闺蜜。
但只有自己知道,从家到公司不过五站路的距离,我也会坐错车,也会下错站,也会在某个鸟语花香的清晨里,忽然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
要不是像孤魂野鬼一样独自度过整整七年,我应该会和所有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一样对新工作和恋情有着无比美好的期待和憧憬。而不是会在某个长达两个小时的会议上,感觉自己极度暴躁得几乎忍不住尖叫出声。
而在所有这些茫然瞬间里,许峦峰是我唯一的定海神针。
我换好衣服走出来,他已经睡着了。
他的胡茬有点儿乱,我摸了一会儿,手就被他捉住,眼睛也不睁开,就把我往怀里轻轻一搂,呢喃一声,睡吧。
关掉灯,整个房间像沉入梦境般黑暗。
我挣开他的怀抱,侧过身去,这些年习惯了一个人睡觉,把自己蜷成一个小猫,能让我觉得安稳。
他轻轻地凑过来,穿着厚厚的睡袍把我揽在怀里。
没有开暖气,房间里的温度大概才十度左右。然而我感觉十分温暖,仿佛是在一片温暖而熟悉的水域中睡着了。
醒来时阳光四溅,我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厕所里传来淋浴声,不一会儿他裹着浴巾走出来。
他的小腿和胳膊上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巧克力色的四肢好像是组装上去的,他原本的肤色要白很多。
阳光在他湿润的头发上打了个卷,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乐就往喉咙里灌。
七年,他真的好像老了一点。
我把脸轻轻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手环住他依然平坦的小腹。
“峦峰哥哥,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
他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放下可乐转身过来捏我的脸,“饿了吧,带你去吃早餐。”
“我不想再来北京,也不想再见到你。”说这些话时我心跳得很厉害,分不清是害怕还是激动。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越发把脸深深埋在他怀里。
“好,都听你的。”他认真地捧住我的脸,瞳孔泛着浅褐色光晕。
他表现得一如既往的从容温和,就像如来佛面对孙悟空,任凭我翻江倒海也无法在他眼里掀起丝毫波澜。
我抬头看着他,莫名有点愤怒。
我并不是像一朵那样目光长远的女孩子,会早早就给自己买了公寓,每月薪水一半用来还贷款。我是彻头彻尾的月光族,只相信今朝有酒今朝醉。
七年了,如果这期间有什么事是我坚持了最久的话,那就是往返于P市和北京之间。
可是除此之外,我们和对方的生活毫无交集。
就像《不能说的秘密》里只靠一章单薄的钢琴曲维持关系的穿越情侣,这种随时都可能结束,每句话都像是临终遗言的脆弱总能在瞬间击垮我。
就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碎的杯子。
与其在忐忑里煎熬,我选择亲手打碎它。
可是许峦峰并没有发现我的决绝,他像父亲对待叛逆少女一样抱了抱我,“下午我要去跟个制片人谈事,你也一起。”
十月的北京热得有点匪夷所思,太阳好像随时要像锅盖一样关下来。不要说人了,每一片叶子都不得不咬紧牙关,好像一个不经意就要烤化了。
我们坐在咖啡厅里冷风最强的风口下面,他们在旁边吹着牛,时不时蹦出这“斯基”那“斯基”的。这是他们这个行业的特性,最崇拜的导演永远是A斯基,最牛掰的剧本则肯定是B斯基写的。
就像成天把单调广告语反复重播的公交车一样,两者有着不相上下的催眠效果,我百无聊赖地拿起桌上的剧本来看。
过了一会我收到一条汇款消息的短信,紧接着一朵的微信也跳出来,“刚刚滕旭给我们发了加班费啊哈哈!”
我简直惊呆了,难怪沈瑞会因为石磊纵容我们加班的事情责备他。在滕旭不经报批,员工不允许自行加班,因为涉及昂贵的加班费和年假。而在禾邑加班到凌晨,也只得到副总一句,在公司加班还给你们省了电费的“赏赐”。
但凡发点横财我就坐不住,于是给许峦峰发条微信。
——我出去一会。
——不行。
我抬头看过去,他正沉浸在云烟雾绕里,根本抽不出工夫看我一眼。
——烟味太呛了。我要出去走走。
许峦峰看一眼手机,立刻把烟给灭了。
——你一个人能去哪,等会有空带你去。
可是我已经站了起来,并且一把甩掉了他伸过来的手。
气氛顿时僵硬起来。
他依然维持着笑容,“那你早去早回。”说完把他的钱包装进我包包里。
我愣了一下,立刻掏出来还给他,僵硬地补了一句,“我有钱。”
这时对面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一下,目光在重重烟雾里显得更加暧昧迷离。
我讨厌这种似是而非的表情。
我抓起包就往外走,膝盖不小心碰到桌子角,猝不及防的剧烈疼痛差点让我跪了下去。还好许峦峰适时拉住我,“我送你到门口吧。”
门口几步就到了,我试图挣脱开他的手,却被握得更紧。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时间越长,某种酸性情绪就越像不断分裂的细胞一样占领我的胸腔。
我觉得我几乎要哭了。
这时人群里一阵骚动,好像是某个出街的小明星被路人识破伪装,纷纷围上去拍照并索要签名,然而被她两三下就躲开了,一路笔直地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她摘下墨镜,笑意四溅,“嗨,许导,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