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许峦峰的生活相去甚远,噢不,准确地说90%的部分里,我们的生活全无交集。
他家在中国某个县级城市里也算是个占地百亩的土财主,从初中开始他就过着吆五喝六的生活,高中骑着全县最拉风的摩托车,带着不同的姑娘风风火火穿街走巷。十七岁那年,他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哥们在网吧疯玩了五天六夜后猝死在卡座里,消息一出各大媒体蜂拥而至。
许峦峰第一次看到那些扛着重型摄录机的墨镜男,还有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把话筒递到他嘴边的狂热的媒体记者们。后来许峦峰对我说起当时的感受,他几乎忘记了夭折的同伴,关于死亡带来的悲伤也迅速被另外一种无法名状的归属感所取代。
用他话说就是,当时感觉自己站在了世界的正中央。所有人,都在殷切地期待他说点什么,好像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得到洪亮的掌声,好像他将透过镜头传送到全国各地的每个细微表情都将被人们所顶礼膜拜,小心珍藏并反复欣赏。
然后他就跟被“召唤”了一样,在一年后考入了S大的传媒系。可是接下来的发展并没有像时下热门小说或青春电影里所描绘的那样,一战成名或是万众瞩目。
他飞快地沉寂了下来。
“那个时候我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拉片。”他对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们面对面坐在北京最嘈杂的一间星巴克里,楼上楼下坐满了边抠脚边乘凉的大叔大妈和抱着银色金属壳开着QQ视频的年轻男女,咖啡香气里混杂着各种汗水和过度膨胀的荷尔蒙气味。可我当时托着下巴,感觉随着他嘴唇的开合,一枚枚晶莹剔透的碎片在空气里迅速地衔接拼合,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而坚固的玻璃罩子,把他和我网罗其中,整个世界的噪声都像被屏蔽一样戛然而止。
事实上,只要和他在一起,不管是在拥挤不堪的地铁上,还是尖叫声不断的新闻发布会现场,我的注意力从不会被除了他以外的事物取代。
只要他陪着,我可以目不转睛、呼吸平稳地看完一部恐怖等级五颗星的日韩电影,也可以气定神闲、趾高气扬地走进爱马仕专卖店并且要求试背三件以上的限量版包包。
是的,只要他在。我就会像那只自以为手握四叶草而无往不利的小飞象一样,扑腾着自以为是翅膀的大耳朵追逐飞机和太阳。
可是在其他90%的分离里,我过着虚幻而麻木的生活。
大二下学期我刚搬离宿舍时,室友们还会忧心忡忡地隔三岔五找各种借口拎着水果来看我、安慰我,帮我检查煤气,并偷偷带走我仅有的一把剪刀。
我觉得挺可笑的。但是我笑不出来。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笑柄。这就像一把匕首说“哎哟,好疼一样”,荒谬又滑稽。
那段时间我只做一件事,就是画画。给杂志配图,给广告公司做手绘,给淘宝店铺设计装潢。我像蚂蚁啃大象一样往出租屋里添置家具,用两个月兼职所得买下MUJI的沙发和台灯,翻阅一整天英文字典只为成功地在外文网站上购入一枚拼色抱枕。
12月,室友们帮我一起把快递箱子搬回家。那是一大块米白色的长毛地毯,我在宜家官网上看见它的时候就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感受躺在上面的感觉。
圣诞节前夕,老大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打算推掉男友的约会来陪我。我拿着手机,感觉说了比前十几年还要多的不字,可是第二天下午我正在赶一副插画,门铃就“surprise”“surprise”地叫了起来。
老大自带一只插电火锅,其他人嘻嘻哈哈地蜂拥而入,一边把需要冷藏的肉类往我的冰箱里塞,一边啧啧地指责我根本不会照顾自己。
我只好扶着额头说,你们自便。
其间她们在客厅里洗干净青菜,切好了肉块,油辣辣的火锅底料也沸腾开来,发出迫不及待的吱吱声,就像她们眼睛里不断跳跃着的兴奋和喜悦。
在得到我还不饿的回应后,外面热火朝天地开动了起来。
而我躲在房间里描绘的插图是这样:一个女孩子披着棉被从睡梦中醒来,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飞雪。一个男孩子在厨房里煮早餐,热气像蚕丝面膜一样糊住他的脸。
大约凌晨的时候我发完邮件走出房间,如果在上一秒我还像一只被榨干了的橙子,那么这一刻,我就是一颗怒火焚身的火龙果。
客厅像是被龙卷风刮过,残汤剩菜们恬不知耻地在锅和碗之间牵扯不清,若干洒落的汤汁把几处地毯染成了刺眼的橘红色。而我亲爱的室友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毯上熟睡着,灯光照得她们每个人脸惨白惨白的,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一脚踩上去试试她们究竟是否还活着的冲动。
然后我闭上眼睛,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登陆MSN,点开许峦峰的头像。
那个时候许峦峰对我而言只是前度男友的高中同学,忘了关桥是怎么把我介绍给他,总之他就这样一直躺在我的MSN上了。偶尔我们会聊天,并浏览对方的主页。
给我推荐一部电影吧。要悲剧,比悲惨世界还要绝望的那种,我说。
其实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个拉片狂魔,只知道他时不时会在网上发表一些影评,看起来还蛮能忽悠住人的。
我发誓我并没有想要在他这打探跟关桥有关的任何消息。即使在其他人看来,我应该或者说完全不能自控地围追堵截关桥,即使不动口,也要把他往死里揍一顿,或者干脆一瓶硫酸泼上去。总之,要让他生不如死。
许峦峰对此不屑一顾:拉倒吧,你这个精神洁癖晚期患者,连大街上边走路边吃烤串都感觉有失颜面,何况是出演“负心男移情别恋富家女,痴情前任喋血街头”的女主角。
OK,我关掉电脑开始睡觉。
我以为等我醒来时,客厅会恢复如初,而她们的痕迹也会像犯罪现场那样被消灭得干干净净。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当发现关桥背叛我时,我就开始怀疑,我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一些问题。
当我打开房门,看见的还是昨天的凌乱场景。唯一不同的是,那几具“尸体”不见了。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跪在长毛地毯上捡起细小的鱼刺,以及一些零碎的……指甲壳。相对来说,脚趾甲的概率更大一些。
当门铃声再次“honey”“honey”地响起时,我靠着墙,一声不吭,假装自己已经死了。
恢复上课已经是一个月后。准确地说,是期末考试前两周。
我刚走进图书馆,就被室友们热情地召唤了过去。
“啧啧,西盈你看你瘦得像个掏耳勺似的。年打算怎么过啊?不会又一个人煮方便面吧。还是我们轮流去陪你吧。”老大忧心忡忡地抚摸着我的手指。
我利落地抽回手,皮笑肉不笑地拒绝她,“不用了,我只是被劈腿而已,不是被雷劈。”
“说真的,老大,今年的奖学金资格加了不少条例呢,你还没认真看过吧。还有老三你,你爸妈不是还在闹离婚吗?有空还是多回家看看。至于老四,现在一件200块钱的T恤都敢要求干洗了,你暗恋学长两年还不表白,等什么呢?老五,你身上这件外套好像是我的,哦不,你不用脱,送给你好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靠近我的衣柜。它们,并没有失恋,更没有失宠。”
在她们的脸色逐渐发生一些物理变化时,我轻飘飘地转过身。
而关桥正朝我这边迎面走过来。
其实我并没有第一时间看见他,但就在我转身那一刻,我就像雷达一样灵敏地发现了他的存在。
而与此同时,我完全能够感受到来自身后那些等待好戏上演的激动期待而不怀好意的目光。她们大概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报仇了。
老大还生怕关桥没看见我似的,热情地站起来冲他打了个招呼。
我特别想把早上刚扔进垃圾桶里结成块的残汤重新倒进她的嘴里。
我故作镇定地朝关桥走过去,尽量把目光打散,让自己看起来冷峻而不屑一顾。这样我就能把无论他投来的抱歉、内疚或者是迟疑着想要拦截住我的目光一一粉碎。
可是他根本不看我,哪怕一眼。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彻底地自动屏蔽了我。我们擦身而过的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礼貌地对老大微笑了一下,然后不偏不倚地走向了他的目的地书架。
我甚至怀疑,他一定是失忆了,所以他根本就不认识我了。
否则,我想不通有什么办法,能把一个就在一个月前还不顾路人侧目,执意帮我按摩着酸胀小腿的那个人,眼底一切温柔都被连根拔起,并且天衣无缝地移植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后来我告诉席一朵,那个我生命里最漫长的夜晚发生的一切,用四句话就能概括。一、我男友也就是关桥出轨了。二、他当着全校三千师生的面跟系主任的女儿表白了。三、系主任拿着一张写着我名字的人流化验单谆谆教诲我,女生要懂得自爱。第四件事,是我父母终于在十九年后,找回了当初被他们弄丢的那个小女孩,也就是我的亲姐姐。
而在这之前,我竟然一无所知。我的人生被人胡乱篡改涂写,他们却连设计图都没有给我看过。
不过,也是从那时起,我无师自通地领悟了有一种追问叫作自取其辱的人生哲学。
因为行为就是最好的答案。
就像现在,让我们把场景重新搬回北京王府井隔壁大街上的一家咖啡厅里。
我望着透明落地窗里依旧谈笑风生的许峦峰,按下发送键。他拿起震动着的手机看了一眼,随手又放回了原位。他的表情连贯而流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因此而发生任何改变。
好像那只是一条普通的广告,而不是我发给他的告别信。
当飞机冲上云霄时,我打开遮光板俯瞰大地,想到许峦峰有可能在某条路上匆忙地打车赶往机场,也有可能无动于衷地继续跟他那群圈内友人谈笑风生,反正我从来也猜不到他这个人的计划,或许他的人生字典里根本没有“计划”这两个字。因此即使纠缠七年,我也从来都不在他的未来里。
那么,这会是我最后一次在首都上空看见层层叠叠的大片云朵,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乘坐头等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