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机让金仙兴奋不已，梦里都是她踩缝纫机的旋律，世间一切美好的事情成为这旋律的背景。
缝纫机摆在仓库的一角，用别的物件挡住。休息的时候，金仙把缝纫机踩得嗒嗒嗒响，顺着踩，倒着踩，随心所欲。面粉袋子练得差不多了，她到新华书店买来服装剪裁的书，照着做，触类旁通。觉得可以了，她买来布料，给自己做衣服。她的双手飞快地动着，她的眼神闪烁出光亮。她把自己做的大衣穿在身上，做自己的模特，袅娜着走在厂区，立即吸引了无数的目光。金仙笑意盈盈，自得像个公主。
金仙会做衣服的消息传扬开去，爱美的姑娘们来找她，时尚的小伙子来找她，实惠的老太太来找她，好学的大嫂也来找她。起初是找金仙做衣服，接着要找金仙学做衣服。金仙也真大胆，一块崭新的布料到了她手上，目测一下，比画比画，纸板都不用，手起剪刀落，咔嚓咔嚓，动作麻利连贯，看得人眼花缭乱，暗暗佩服。再看那剪过的布料，裤子就是裤子，裙子就是裙子，衬衣就是衬衣，分毫不差，简直神了！
“金仙，帮我做一件衣服吧！”
“金仙，我要做一件你那样的裤子。”
“金仙，我也要做一件你穿的这样的大衣，这个好洋气。”
金仙成了红人，许多人每天围着她转，看她做衣服，要她帮忙。金仙一看，好家伙，真热闹啊！她手一摆，笑笑说：“好好好，裤子2元，衬衣3.5元，大衣18元。”金仙的速度很快，做出来的款式也时尚，大家交口称赞。做一件大衣十五块，三两天也就做好了，那时候，金仙一个月的工资是16.5元，市场上的猪肉一斤0.75元。
也有搞笑的时候。有一次一个男青年要金仙帮忙做一件中山装，结婚穿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衣服，交给金仙做，而金仙从来没有做过。她琢磨来琢磨去，居然也做出来了。不过，那人来试穿衣服，金仙一看，哎呀我的妈呀！纽扣钉反了。幸亏那人并不知道，因为从来没有穿过中山装，以为就是那样的，拿着衣服高高兴兴走了。金仙转身笑得止不住，后来想起都忍不住发笑。
还有一次，金仙穿的裙子被一个姑娘看中，一再央求金仙把裙子转让给她。金仙很是为难，告诉她裙子已经穿了半年了，要这个款式可以重新做一条，很快可以帮她做好。姑娘说来不及了，她马上立刻就要，她有重要的事情，必须要穿金仙这件裙子。说来说去，金仙只好把裙子换下来给了那个姑娘。
人们在灰黑色调的笼罩下生活太长时间了，对新鲜事物的渴望尤其强烈。对于爱美的年轻女孩子来说，一件款式不同的衣服，就是最直接而具体的向往。
文化大革命结束，一个旧时代已经过去，新时代的曙光隐约可见。政局会怎么变化？社会将如何变革？生活将迎来什么样的未来？没有人知道。但是，每一个人都心怀渴望，渴望来一番大的改变。已经有少数人预见到，改变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到来。
金仙就是其中一位。苦日子总有个尽头吧？活着总要个奔头吧？想法一万个，不如立即行动；道理一千条，不外是挣钱。挣钱，挣钱，钱不是万能，但是没有钱什么也不能。有了钱就可以帮家里做点事，为父母分忧，为兄弟们添一份力。一想到她的家，金仙的眼前全是木桥头的景物，她的父母，她的兄弟们。想着想着，金仙的眼泪就出来了。
改变果然如期而至，其中一个重大改变跟金仙密切相关，那就是县淀粉厂和县服装厂合并，不生产淀粉了，全部做服装。德清县两家最大的厂除了化纤厂就是服装厂了，兴盛之年工人有三百多。金仙进了服装厂，这下好了，对金仙的心思，积累了丰富剪裁经验的她，有用武之地了。金仙的理想是做一名服装设计师，她的内心充满了期待。
金仙骑一辆自行车，穿着自己做的大衣，风风火火飘然洒脱地进了服装厂大门。服装厂从上海请来的几个设计师正在那儿聊着，见了金仙眼前一亮，招手叫住了金仙。
“哎，来来来这位姑娘，你的衣服哪里做的，样式很不错。”一位有点年纪的老师傅好奇地问。
金仙一听，来劲了。“这是我自己做的衣服。”
老师傅说：“哦？那是想出来的样式？”
金仙不无自豪地回答：“我自己想出来的。”
老师傅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金仙，伸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领，问金仙：“你跟谁学的？”
金仙说：“我自己学的。我想要这个样子的，就剪出来这个样子。”
几位师傅交口称赞，金仙的心里甜滋滋的。这下子，厂里上海来的几位设计师都知道了懂设计会剪裁的金仙。也就是说，金仙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正在金仙憧憬着做一名服装设计师时，她被分派的工作却是服装检验员。可谓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金仙的情绪一落千丈。
后来得知，是技术科的科长坚决反对金仙到技术科搞设计，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金仙太能了。几位上海来的权威设计师力荐金仙，认为这个小姑娘不错，设计有创意。虽然没有正经学过画图、设计，可是有灵气和创作热情，技术科需要这样的人才。谁知道，老师傅们的力荐适得其反，科长暗生妒忌，生怕这个人人都看好的新人日后抢了他的位子。于是背后使了手段，金仙当服装设计师的梦想落空。
金仙只是想发挥自己的特长，做自己喜爱的事情。可是，金仙无力改变。这样一来，金仙的心思更多倾斜于副业，八小时之外才是她尽情发挥的时候。每天晚上，学剪裁的徒弟们把她的小屋挤得满满当当，一张四方桌往墙边一靠，把小黑板竖在上面，开始讲课。她讲的都是自己的实践经验，一块布料从哪里开剪，怎么才能避免出洋相，怎么样才能把最简单的技巧学会，讲得头头是道，简单易懂。学员学会了走，没学会继续学，直到学会为止。短短几年，金仙的学徒几百人，每个人上课一周学费15元，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收入是可观，但是实在忙。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能量，金仙的身上有使不完的劲。每天打仗一样，急匆匆上下班，单车踩得飞快。苦也是苦，累也真累，但是只要一想到亲人们，多苦多累也不觉得了。年轻，有的是体力；一分希望，就有十分的动力。
检验员这份工作倒也不辛苦，接触的人多。厂里采取外包的方式，羽绒服、工作服蛮畅销的。来交货的人都希望自己的产品过关，所以对检验员很是巴结。其他同事也就公事公办客气一下，金仙却有自己的想法。慢慢熟悉起来之后，金仙认识了很多从事服装加工的人，跟他们成为朋友，了解了其中的运作流程。
“我要让他们成为我的供应商，为我加工衣服。”这个想法是突然冒出来的，金仙自己都吓了一跳。既然自己能做衣服，又有市场，明摆着的生财之道。加工户有的是，但是他们没有销售渠道，加工+销售，如果能把这两个环节连成一线，不就成了吗？
能不能发展自己的客户，自己设计剪裁，然后发包加工？为了试探，她先做好一套衣服，自己穿上，然后到乡镇、企业跑业务揽生意。她这个模特发挥了重要作用，价格实惠的普通工装穿在她身上，特别有味道，用他们的话说：“你穿的这个不错，蛮好看的。”因为她的推销技巧，转了一圈下来，居然有好几个订单，首战告捷。
还等什么？行动啊！金仙很快物色了一家合作伙伴，那家个体服装加工厂，苦于产品推销不出去，金仙加盟负责推销，利润分成，一套衣服每人分两块钱。别小看区区两块钱，很短的时间，他们推销出去的服装好几千套，还卖到北京的西单去了。金仙像只陀螺一样，不辞辛劳地转啊转，不仅挣了钱，而且对社会有了更多更深的认识，还锻炼了自己做生意的能力。怎么与各色人等打交道，金仙在这个阶段学到了很多。
也有失手的时候，领带厂就让金仙跌了个大跟斗。金仙有个女同学开了间领带厂，生意挺好的，在同学的鼓动下，金仙萌生了开领带厂的念头。同学很爽快，马上派了几个人来给现场讲解，告诉她办厂的有关事项。金仙被同学的热心感动，特意在家里做好了一桌好菜，请同学来喝一杯，以示谢意。来的除了同学，还有其他几个人，金仙就在那客气让座，不料那同学突然说出一番话来，把金仙惊得晕乎乎。
同学说，她派人来培训，要金仙交培训费200元。200元？金仙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不是同学帮忙吗？告诉她一些做领带方法就是培训了？那几句话值200元？金仙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憋得满脸通红，心里千般滋味，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显然，同学见多识广，接触了新观念，居高临下地开始给金仙灌输大道理。说一千道一万，即使要收钱，200元也太多了！她培训一个人做衣服包学会至少一星期，也才15元呢！这就是市场经济，金仙学了一招。
领带厂是金仙和朋友合作的，开在金仙的老家武林头。金仙投入了几年的积蓄，还跟朋友借了点钱。按照预算，一条领带的成本三块钱左右，卖出去五块钱，不用多久就能翻本。
实际做起来却困难重重。领带看起来小小的一件，可是加工要求很高，尤其是走线要特别直，熨烫要特别挺括。做领带的材料滑溜溜的，一不留神就偏了线，或者起了褶皱。好不容易克服了这些难题，走上了正轨，市场却突然不行了。
没有人懂市场规律，都没有经验。做什么，怎么做，全凭感觉，成功与否全凭运气。那时候的市场也没有规律可言，一哄而起，继而东倒西歪。金仙也太自信，看同学挣钱了，认为自己的推销能力绝对比她强了多少倍，一定能做得比她好。关键是同学早了一步，抢占了先机，等到金仙急起直追，领带厂一夜之间杂草一般冒出来一地，市场饱和，供过于求了。
最后，成本三块钱的领带，几毛钱处理掉了。辛辛苦苦一场，结算下来亏了六千多块。这一下把金仙打倒了，很长时间也缓不过气来。什么是市场？如何把握市场？成功，就是快人一步。金仙交了学费，上了深刻的一课。
人生有许多机缘巧合，由不得你策划。假若金仙在砖瓦厂不被贬去炼泥巴，她也许就是个优秀的万能铣床工，安心地做一名工人；假若金仙到了淀粉厂不是看仓库，而是能发挥她才华的岗位，她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闲心学裁缝；假若金仙成了服装厂技术科的服装设计师，极有可能，她在这个领域独树一帜。如果如此，她的人生轨道将是另外一种风景，后来的故事也就完全不同了。巧合的是这一切就那样安排了，好像顺理成章。
那几年，金仙以折腾闻名。真应了“青春就是用来折腾的”这句话，金仙的折腾令她的姐妹们叹为观止。通过折腾，她的脑子活泛了，心野了，看到了除了拿工资之外的别的出路，看到了人生另外的可能。原来进厂当工人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出路，体面光鲜又前途无量（她当然忘不了武林头丝厂的那些工人），跟种地的农民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香喷喷一个臭烘烘。真的当上了工人，眼界不同了，想法也随之改变。
政治环境宽松了，下海经商这个新鲜名词闪烁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当一个时代的弄潮儿，起初并非是金仙刻意为之，而是源自本心的渴望。一个大变革呼之欲出的时代，金仙铆足了劲，整装待发。
在大多数人还安心于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收入，过着千篇一律的清贫生活时，金仙早就觉醒并果断行动。裁缝、收徒、劳保服、领带厂，不停地折腾，根本停不下来。还不止这些，事实上她还尝试过很多挣钱的路子，总之什么能挣钱她就想尝试一下。有成功，也有失败，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不知不觉中都累积成人生宝贵的财富，为她的未来指明方向。财富改善了她的生活，她过上了比别人更好的日子。
下一步折腾什么？金仙有计划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