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时间，学生们在课室里待着，百无聊赖。课本早不知道扔哪儿了，天天都是社论、语录、最高指示，乏味得很。窗口望出去，月色空蒙，操场的跑道泛着微微的白光。萤火虫忽闪着，飞过来飞过去，无拘无束；夏虫唧唧，此起彼伏，叫得人不得安宁。
金仙溜出去了。一会儿，亚芬和双妹也先后溜出去了。也没见她们有什么小动作，好像心灵感应似的。这三个人简直就是连体姐妹，在哪儿都是同时出现。同学们已经习以为常，何况，都知道班主任王老师对她们格外偏爱。
操场一边，王老师和胖哥站着说话，王老师还扶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在那个时代可是稀罕物，一般人家都没有，所以，会骑自行车的人不多。偶尔，小巷里有辆自行车骑过，车铃丁铃铃响着，引得一双双羡慕的目光，那骑车人自是得意得很。王老师这辆自行车是学校教务处的，胖哥偷偷牵了出来。
金仙、亚芬和双妹像三只小鸟一样扑腾过来，围着自行车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今晚谁先来？她们偷偷溜出来学自行车不止一次了，姐妹们轮番学，王老师扶着车架做教练。
“我来吧。”双妹拿第一。
大家闪开了一点，双妹扶住车把，慢慢地推行，左脚蹬镫，右腿试探了几下，坐了上去。车身一摇晃，双手有点不稳，王老师鼓励说：“别紧张，车把不要抓得太死，身体平衡，对，就是这样，不错。”双妹手脚慢慢协调，骑得平稳了，王老师松开车架，让双妹自己骑。但还是怕双妹不放心，就跟着车跑，始终跟车架紧紧相随，准备随时出手保护。
“双妹，你胆子够大的，都敢自己骑了。”亚芬羡慕道。
胖哥说：“一会儿到你了。”
亚芬犹疑说：“我怕不行，摔下来怎么办？前天晚上，我摔得屁股疼，到现在都没好呢！”
金仙在一旁笑。金仙说：“你就是胆小亚芬，你腿长，骑车最好了。”
亚芬看着金仙说：“谁像你呀，你胆子那么大。”
金仙说：“你信不信？你不怕摔倒就不会摔倒，你越是怕摔倒就越是会摔倒。”
亚芬说：“不信不信，反正我是不行了。”
双妹骑了两圈，平稳地在他们前面停下，满脸都是高兴的神色：“蛮好玩的，没有那么难。”
王老师叫亚芬下一个，亚芬在大家的鼓动下，接过了车子。每一次她都没有拉下，但总是没有金仙双妹学得好。她觉得自己天生胆小，骑自行车这样的事情，需要冒险精神。话说回来，亚芬这样的洋小姐，是应该坐在老爷车里优雅地看风景，而不应该骑自行车招摇过市。
亚芬左脚蹬、蹬、蹬，蹬了好长一段路，就是不敢跨腿骑上去。胖哥看着都着急了，喊起来：“坐上去呀，上车呀！”一边说一边挥舞双手，恨不得把亚芬拎到车上去。亚芬终于骑上了车，王老师不断地鼓劲，扶着车架没有松手。后来，亚芬渐渐平稳了，王老师让她自己试一试，亚芬一见王老师松手了，自己吓自己：“哎呀我的妈呀！不行不行！”重心全部在左边，不敢往右边去一点点，车子摇晃两下，哐当，倒地了。“我说了我不行，我学不好！”亚芬急得通红了脸。
轮到金仙了。金仙前几次就学得很好，好像天生就会，王老师稍作指点，她拉过车子，踮踮脚，骑着就跑，而且，跑得平稳有速度。她找到了平衡点，胆大心细，很快掌握了诀窍。亚芬问她有什么秘诀，金仙回答：“没有什么秘诀呀，胆子大一点，不怕摔就行。”
王老师赞许地点点头。
晚自习教学生骑自行车，这样的事情恐怕只有王老师才做得出。在金仙她们眼中，他不仅是能把《岳阳楼记》讲得出神入化的班主任老师，更是童心未泯的顽童。疼爱学生他像一名父辈，保护学生他像一位兄长，跟学生一起玩一起疯，他像一个知己好友。多年之后，沧海桑田斑驳了时光记忆，在有关德清一中的所有记忆里，任何一件都离不开王老师。王老师跟德清一中旁边的河流一样，跟城关镇的方山一起，构成了整个高中时期的影像。没有王老师，画面一片空白，那一段历史，一片空白。
王老师的大名王慧才，江苏南京人，在南京一中读的高中，随后考入武汉大学历史系。大学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下放到上海警备区横沙岛军垦农场劳动锻炼，两年之后到德清一中，当了一名人民教师。1970年到德清一中的时候，他25岁，风华正茂。
人的命运在时代大潮中沉浮跌宕，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带着时代深深的烙印。有的是天意难违，有的是阴差阳错，坦然接受和顺应时势，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人的本能和智慧。本来，一个前途无量的大学毕业生，家又在大城市，在小小的县城做一名中学老师，好像有点屈才了。出人意料的是，很快王老师发现自己很喜欢教师这份职业，相比于外面污浊喧腾的世界，学校的氛围相对干净安宁。他一介书生，满腹才华，正好跟学生们分享，这让他有了如鱼得水的欢快。
喜爱一件事，才能真正投入。因为他年轻，依然保持着纯真之心，跟学生们的相处亲如一家；因为他热爱，心无旁骛，能够一心扑在学校工作上；因为他有才，从春秋战国到焚书坑儒，中国历史讲述得精彩纷呈，深得学生们的拥戴。
第一次见到王老师的情景，无论隔了多少年，金仙依旧记得一清二楚。入学报到，在校园一角的新生报到处，她和阿红找到自己的班级，登记，填表，办手续。有人指着一个年轻男子介绍：“喏，那个就是你们的班主任王老师。”金仙看去，一下子傻眼了。这个王老师也太年轻了吧？一个大小伙子，看上去比她们也大不了多少，高挑身材，俊朗面孔，眼神亲和而有神采。也不知道怎么的，金仙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腼腆地低下头去。
“这就是班主任？这么年轻。”金仙说。
“是呀，好像跟我们差不多。”阿红说道。
“这个老师长得蛮好看的。”金仙笑。
“是蛮好看的。”阿红也笑。
后来跟亚芬、双妹熟悉了，说起初次见到王老师的感受，双妹、亚芬嘻嘻哈哈笑起来，说她们的感觉跟金仙一样一样的。也就是单纯的喜欢，小女生对帅哥的喜欢，天下一理。她们还了解到，王老师已经成家了，爱人在南京。时隔一年之后，王老师的妻子调到了德清工作。
王老师对金仙、双妹她们好，对班上的学生都好。60个学生，从全县4个乡镇而来，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王老师逐一家访，无论多远，无论条件多艰苦，他一视同仁。有时候路太远不能赶回学校，他就在学生家住一宿，赶上农忙，还下地帮忙干活。学生对老师的敬重，老师对学生的疼爱，如父如兄，亦师亦友。虽然物质匮乏，精神却充实；没有利益交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源自内心。
高中第一学期，王老师讲的是语文课。王老师的课讲得好，好就在于他不局限于书本，视野开阔，博古论今。听王老师的课是一种享受，要是王老师一直讲下去，那该多好！遗憾的是，那是个特殊的年代，高中两年，仅仅上了一个学期的课，然后就是批林批孔、学农学工了。金仙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个学期，王老师传授给他们的知识、学习的方法，是如此弥足珍贵。
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白居易的《卖炭翁》、毛泽东的《蝶恋花·答李淑一》、鲁迅的《呐喊》……在王老师绘声绘色的讲述中，同学们学得用功，兴致盎然。在学期一开始，针对当时的学习和学生的情况，王老师首先给同学们补习初中的课程，温习巩固初中学过的拼音、语法、文言文，纠正错别字和错误语法，所以，接下来的学习同学们津津有味。
王老师讲《岳阳楼记》。他介绍了范仲淹的身世，写《岳阳楼记》的背景，讲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王老师充满了激情。“做人，要先立志。有理想有抱负，才能成就大事业。一个人没有志气，那就是一个废人。你们是祖国的未来，要胸怀天下，报效祖国！”饱满的热情，感染了每一位学生。王老师严肃凌厉的目光，令人肃然起敬。金仙被深深打动，王老师的这番话对她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深秋季节，王老师带着学生们上山采野果子，附近的方山、百凉山，都上去过。野莓之类的鲜果解馋了，山栗子拿到王老师家，煮了吃。有一次，同学们采了很多野橡果，王老师拿到集市上卖了，买了一摞子书，全班同学人手一本。金仙记忆犹新，那本书是《鲁迅杂文集》。至于卖野橡果的钱够不够买60本书，王老师一直没有提过。
王老师永远起得比学生早，睡得比学生晚。早上，他是一只司晨的公鸡，喔喔喔一叫，把学生们叫起床；晚上，他是尽忠职守的老房东，学生宿舍的灯熄了，吵闹声没有了，他才安心歇下。他操心每一个学生，每一件事，像个慈爱的家长。
每天清晨，学校的钟声响过，王老师的喊声随即传来：“天亮了！”“起床了！”“鸡叫了！”他就在门外等着，谁也不敢再拖拉。同学们都起来了，他做领队，在操场上跑步，500米一圈，跑上5圈，跑完了跟学生一起吃早餐。接着上课，语文、政治、历史，上完课了也不走，同学们围着，有说不完的话。一天到晚，往前看是王老师，往后看也是王老师；课堂上是王老师，操场上也是王老师，王老师王老师，王老师无所不在。
那样的师生关系，在中国的教育史上，也是绝无仅有了。关于那个时代的痕迹大多不堪回首，走过那段岁月的人们，多数是伤痕累累。金仙、阿红、双妹、亚芬她们，高中阶段却是一辈子最难忘最温暖的记忆，这也许是因为王老师，也许因为那个时代的人简单纯粹朴实无华的心灵。
说一说德清县吧。德清县，取名于“人有德行，如水至清”。位于长江三角洲杭嘉湖平原西部，素有“名山之胜，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竹茶之地，文化之邦”的美誉，先后出现过沈约、孟郊、俞樾、俞平伯等在中国有着重大影响的巨匠大家。德清，一个水灵灵的充满了江南诗情画意的称谓。
德清县第一中学，有着德清“黄埔军校”的美誉，创办于城关镇百梁山下、东苕溪畔，自1944年起，历经时代风雨，几度风云几度秋，从方山保宁寺到城东城隍庙，从德清县立简易师范学校到德清县第一中学，从灾难深重的旧中国，到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从老县城城关镇到新县城武康镇，一条历经艰辛的坎坷路，一代又一代人无私的奉献付出。在德清一中60周年校庆的有关文字里，有一段话特别提到“文革”：“文革”开始后，一中像其他学校一样，文攻、武斗充斥着这个平静的校园。正常的教学秩序被破坏，设备、仪器被损坏，然而并没有阻碍学校的发展，仅仅停办了不到一年的一中于1967年复校，并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开办了秋北学农分校。
王慧才老师，从德清一中开始，一辈子没有改行。从一名普通的教师到担当重任的校长，从1970年到1986年，在德清一中任职的日子里，他与德清一中风雨同舟，见证了德清一中的坎坷和辉煌。
1986年之后，王老师被委以重任，担任另一所重点中学湖州中学校长。在德清一中的有关文献里，有一篇报道记载了王老师在2010年8月30日回到德清一中为师生做专题报告的内容。在这场题为《师德是有效教学的灵魂》专题报告里，老校长把“师德”分成四个方面进行阐述。
师德是有准则的。师德是国家的旗帜，教师的良知。爱教爱生是根本，为国育才才能担重任。
师德是具体的。师德要落实在教书育人的行动中，体现在课堂教学的有效行为上。教师的一言一行要影响到学生的一生。
师德是要培养的。认识自我，规范行为，培养自己。启发学生，树立信心；点滴引导，循序渐进。
师德是有回报的。要有爱心、信心、责任心，获得的将是学生的尊敬、人生的快乐。
积四十年的教育经验，老校长通过一个个生动的事例，把“师德是有效教学的灵魂”这一抽象理论，解读得有血有肉、发人深省。
这些场面，金仙没有亲历。有关师德的话题，她的记忆依然定格在她的高中时代。尽管在以后漫长的时光里，她每次回到家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胖哥、双妹、亚芬他们几个约出来，请出王老师，大家一起叙叙旧，说说家常。时代在变化，她们在变化，王老师也在变化，然而，在金仙的脑子里，王老师还是那个整个冬天都穿一件旧蓝布棉衣的王老师。
王老师那件蓝布棉衣，实在是太旧了。袖口的线磨破了，有一些开始散开。肘子部位沾上了粉笔灰，灰白的一片。胸前到衣襟处，积存了大大小小隐隐约约的斑点，显得有些脏兮兮油汪汪。王老师不觉得，整个冬天里，他就穿着这一件棉衣，从来没有换过。学生们也不觉得，他们看惯了，他们眼里的王老师依然很帅，很亲，很可爱。
“起床了！”
“天亮了！”
“鸡叫了！”
王老师的喊声落地，同学们纷纷跑出宿舍，跑向操场。他们的王老师就在他们的队伍里，他蓝色的棉衣朴实老旧，既有庄稼和泥土的气息，又有浓浓的书卷味。“金黄色的泥浆，沾满了我的衣裳，谁说我的衣裳不漂亮，这是大地献给我的奖状。”这首无题诗，是王老师在秋北农场的即兴之作，同学们口口相传，铭记于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