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了！”
“天亮了！”
“鸡叫了！”
王老师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同学们赶紧爬起来，揉揉惺忪睡眼，衣服往身上一套，五个指头在头发上耙几下，然后找毛巾牙刷。虫在叫着，鸟在唱着，空气中飘过野草混合着农家肥的气息。
金仙从土屋里走出来，东边天幕上橘红色的朝霞，映照得她的脸红扑扑。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昨日的疲劳已经消去，觉得神清气爽。人就是奇怪，累得趴下，累得骨头散了架，歇一晚上，睡一大觉，又活了过来。
金仙没有想到，在家里天天干活，接触的是污泥呀大粪呀，种水稻种黄豆，三伏酷暑，数九寒冬，为的是从泥土里刨食。到了学校，还要干这样的活。不同的是，不是为了刨食，而是学农。我本就是一个农民，还学什么农呀？这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吗？但是由不得你，这是运动，是最高指示，必须服从。
德清县秋山公社的北边，有一个秋北农场，是德清一中开门办学基地，也称“秋北学农分校”。有河道可以通往秋北农场，但是学生们都是先从城关镇坐车到秋山公社，再步行三五里路，背上大包小包一应生活用具，浩浩荡荡犹如行军。
文化大革命期间，语录代替了课文，上课就是劳动。金仙的两年高中，第一个学期算是正规上课读书，第二个学期批林批孔，第三个学期最后一个月和第四个学期前四个月，都在秋北农场学农。秋北农场，在她的高中生活里，是一个特有的符号；在她的青春记忆中，是一个永不磨灭的深深烙印。
关于秋北农场的故事很多，有苦也有乐。一些片段经过岁月的发酵，愈加凸现出来，并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重现眼前。那么清晰，那么鲜活，一幕幕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漫漫人生路，有些记忆是永不磨灭的，深入骨髓，融合成生命的一部分。
一个班级几十号人，都住在农场，同吃同住同劳动，像是一个大家庭。外面的世界运动如火如荼，农场里远离尘嚣，反倒显得宁静祥和。日子简单得回归远古，生活却是丰富多彩。蓝天很低，云彩从眼前飘过；星星很明亮，似乎触手可及；山野的风是那么清爽，带着香气，坡上的野花肆意地盛开，五彩斑斓。
天晴的日子，金仙和同学们下地劳动。或是插秧、施肥、摸草，或是割稻谷、挖番薯、收黄豆，大家一起有说有笑，也不觉得多脏多苦了。下雨天，老师带领同学们上课，其实也不是正规课本，不外是读读报纸，学学毛主席语录，讲讲祖国大好形势。
空闲下来，还可以打乒乓球、篮球、羽毛球，同学们你争我夺大呼小叫，把青蛙的叫声都压了下去。三三两两要好的同学，结伴到一处，河沟里摸鱼虾，竹林边吹笛子，也有到田里找荸荠的，野地找野果子的，天地广阔，自由自在。
油菜花开的季节，秋北农场的春天最漂亮。蚕豆花，油菜花，还有无数说不上来的小花花，纷纷开了，姹紫嫣红，灿烂了每一个人的脸。河沟里的水哗啦啦流着，大大小小的鲫鱼在水中来去。哪里还坐得住？金仙和双妹她们跳落水中，稀里哗啦摸上来不少。最后，人也跟鱼一样，湿漉漉，滑溜溜了。可是，一颗心跳跃着，和春天的花儿一起盛放。在湿冷的春天，一碗自己动手做的鲫鱼汤，暖暖的，暖了肚子也暖了心。
上一年冬天挖过的荸荠田，还留着零星的荸荠。女孩子们嘴馋，也不顾王老师的劝阻，偷偷摸摸下了田。荸荠没有找到几个，弄得一身泥水，脸蛋让太阳晒得皮都掉了，还是很高兴。
有时是早晨，有时是黄昏，竹笛声悠然响起，清亮空灵，在农场毛竹房的上空久久缭绕。会吹笛子的有男生也有女生，不是显摆文艺，也不谈情怀，吹奏的水平也不高，有时甚至还走调，但是笛声一响，总是令人心念一动。在那个年月那个环境中，一曲笛音，无疑是最打动人心的天籁了。
苦的时候也蛮苦的，像金仙这样来自农村干惯了农活的人都觉得苦，那些来自城镇的就更加不用说了。
水稻长到半截高，要施肥了。肥料都是土杂肥，从学校的厕所里掏的，用一条大船沿着水路运到农场。河道岸边，男生们负责挑肥，一担担地挑，还没有发育成熟的身体，被担子压得歪斜。他们赤脚走过田埂，吭哧吭哧，再苦也不说出来，那个时刻，没有人愿意服输。金仙她们一帮女生负责施肥，用一把长长的木勺子，一勺勺舀起粪肥，尽量均匀地泼在稻田里。
肥料就是屎尿，那个臭，那个恶心，能把人熏晕。有好几个女生实在忍不住，蹲在田埂上呕吐，一边吐一边掉眼泪。
金仙也有点难受，但是还不至于那样，毕竟她早就习惯了。她觉得庆幸，过去在家吃的那些苦让她受到锻炼，现在能够驾轻就熟轻松应对。想想蛮有意思，每个人所经历的所承受的，其实都是在为后来做准备。
平整土地是件重活。高低不一的农田，必须把高处的土送到低洼处填起来，让田地基本平整。旱地还好，水田做起来就比较吃力。同学们挑的挑，抬的抬，提的提，各种招数。王老师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自制了一块大木板，系上绳子，把泥土装在木板上，借助水的浮力，前头拉，后面推，这样装的泥土多些，搬运效率也提高了。装满了泥土的木板死沉死沉，同学们齐心协力，愚公移山一样。王老师还喊起了号子，同学们呼应着，热火朝天。
摸草，就是把稻田里的杂草抓起来拔掉，虽然劳动强度不大，但是金仙最有心理障碍，因为田里有蚂蟥。可是又不能不下田。真是越怕越有事，胆战心惊一步一回头，果不其然，拎起脚来一看，我的个妈哎！蚂蟥一二三四五六条咬在小腿肚上，顿时魂飞魄散，跳到田埂上不要命地跺脚转圈子，还一边哇里哇啦惨叫。等到把那些蚂蟥都揪下来，自己不叫了，才听见周围好些女生都在惨叫。她们也被蚂蟥叮上了。唉，没有哪个女生不怕蚂蟥的。男生们在这方面天生胆大，见了女生们的洋相，在一旁坏坏地笑。
想起了二哥金生，想起她那次被蚂蟥咬住，二哥帮她解围的情景。木桥头，毛竹房，大哥、二哥、金荣弟弟、金虎弟弟，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大嫂生了儿子后，大哥一定是更忙了。他那个凶巴巴的丈母娘，现在想骂她也骂不着了。金仙还是有点发怵，不想见到这个人。最担心的是二哥，前不久，二哥出事了，出了很见不得人的事。想到这里，金仙的心情沉重起来，思维乱糟糟的。原来逃学只想回家干活，上了高中后，离家远了，想法也不同了，回头去看过往的那些事，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太愿意再回到木桥头了。
农场比较偏远，半个月才可以回家一次。没有电话，也没有谁的家长跑到农场看孩子，每个人都忙于生计。有的同学想家想得厉害，但是又不能逃跑。亚芬有一次就使了个鬼心眼，假装肚子疼，哎哟哎哟喊叫起来，吓住了几个老师。几个老师一商量，生病了可不是小事，不能耽误的，得赶紧送医院。立马叫来一条小船，把亚芬送走了。后来，据随行的老师说，船还没有完全停好，亚芬跳上岸去，一溜烟跑了，动作灵活轻巧，一点也没有生病的样子，好像她自己也忘记了肚子疼这回事。
金仙记得清楚的是最后一个学期的水灾，没有车，船动不了，她和雷甸的同学一起，步行回家。触目皆是汪洋泽国，他们沿着小路，避开深水，一路走得很艰难。人成了落汤鸡不说，还险象环生。不过，一点也不害怕。年轻，就是那样无所畏惧！
农场还有人谈恋爱，是两个高年级的学生，看上去比金仙她们成熟了好多。有人看见一男一女收工后在竹林那边幽会，天天如此，于是猜测他们是在谈恋爱。到底怎么谈？不知道。这种事情在当时很严肃，被老师发现是要挨批的。有人跟老师报告了，老师好像知道了这件事，好像不知道，反正那两个人一直没有受到什么处分。
金仙和双妹、亚芬觉得新奇，就想去看看他们在那里做什么，恋爱怎么谈的。他们的约会地点也不改，天天都是在那片竹林。金仙她们会提前赶到，潜伏在附近。后来果然先来了一个，有时是男的先来，有时是女的先到，先到的就在那儿等，张望，转圈子，揪竹叶，通常只是一会儿，另一个出现了。两个人满脸的笑，在那儿说悄悄话，轻轻地笑着。暮色四合，天地苍茫，荒郊野外显得格外宁静。这样的场景，谈恋爱很合适。那两个人似乎知道周围有人偷看，也不当回事，该干吗继续干吗。去看谈恋爱的不止金仙她们几个，新奇又好玩。没有电视，没有其他文娱活动，偷看谈恋爱这样的事情，也算是一种娱乐吧。
老师们对学生的包容之心，让孩子们平安地度过那一个非常时期。这是孩子们的幸运。在别的地方，同样的事情，也许早就上纲上线，轻则轮番批斗思想改造，重则招致无妄之灾。在秋北农场一个学期，除了皮肉的苦累，没有别的压力，不用担心没完没了的作业，不用天天贴大字报喊口号，精神上学生们自由舒展，同学之间建立起深厚的友情。阳光田野明月清风的大自然，带给他们开阔的心境，同甘共苦的生活，培养了他们互助友爱的集体精神。
还有不少有趣的事儿，属于他们那个年龄才做得出来的事。曾经有两个女同学跑出去采桑果子，见到一条四脚蛇，不知道听谁说过，对着蛇吹口哨蛇就会跳舞，两个人使劲吹口哨，吹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又吹《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那四脚蛇说来也怪，真的不跑，瞪着眼睛踮着脚看着她们。不过，并没有跳舞。因为太过全神贯注，没有觉察她们的口哨声引来了一群同学，在她们后面围观多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同学们被她们的傻样逗得哄堂大笑，她们才回过神来，无地自容。
男同学做的傻事就更多了，其中一件跟吃饭有关。平日里饭堂都是清汤寡水，萝卜冬瓜，有一天过节，饭堂做了咸肉青豆糯米饭，这是当地名吃，男女老少都喜爱。离家很久的同学们对着锅里冒着油光的糯米饭，一个劲地吞口水。重要的是，这一餐不用凭票供应，放开肚皮吃。于是两个男同学打赌，看谁吃得多。一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结果一个吃了1斤7两，另外一个甘拜下风。
年轻，做什么都可以，怎么做都行。年轻不犯傻，老了用什么来回忆呢？
月朗星稀，同学们围坐在王老师周围，听他讲故事。王老师大学读的是历史，讲的历史故事引人入胜。王老师不但讲故事，还会唱歌。王老师的歌声好听极了。
乌苏里江水长又长，
蓝蓝的江水起波浪，
赫哲人撒开千张网，
船儿满江鱼满舱，
啊啷嗬哪嗬呢哪嘞呀，
嗬哪呢嗬哪。
白云飘过大顶子山，
金色的阳光照船帆，
紧摇桨来掌稳舵，
双手赢得丰收年，
啊啷嗬哪嗬呢哪嘞呀，
嗬哪呢嗬哪。
王老师唱完，同学们不罢休，非要再唱一次。王老师又唱了，还不依不饶。王老师其实早就知道他们的心思，装作顺水推舟的样子说：“好吧，我教你们。”同学们欢呼雀跃。
王老师唱：乌苏里江水长又长……
同学们跟：乌苏里江水长又长……
王老师一句一句教，同学们一句一句跟，起初是轻轻的，后来大家一起放声歌唱。歌声轻盈地飞旋起来，在旷野里经久不息。音乐的神奇美妙，把他们从荒凉带到了鲜花盛开的地方，他们深深陶醉其中，心里充满了温暖与感动。
同学们最喜欢唱得最多的是王老师自己写词谱曲的一首歌，叫作《我们战斗在秋北农场》。
金光大道向前展，
满怀豪情迎朝阳，
五七指示心头照，
我们战斗在秋北农场。
书声琅琅、歌声嘹亮，
新生事物茁壮成长。
用双手锦绣大地，
用汗水浇红思想，
我们今天在农场滚一身泥巴，
明天在广阔的天地里茁壮成长。
征途万里，步步有人民的厚望，
上山下乡，处处都是我们家乡。
歌曲情感真挚朴实，节奏热情奔放，写的就是他们自己，就是他们劳动生活的秋北农场，这首歌一下子抓住了同学们的心。在蚕豆地里，在毛竹房中，在清澈的河边，在行军的路上，同学们唱起这首歌。唱起这首歌，心中充满了力量。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歌，不是同时代的人也许很难理解，更没有资格指手画脚。犹如50后很难懂得90后的思维，90后也理解不了50后的情怀，只有亲身经历过，用心感受过，痛过哭过，爱过恨过，方能谈得上真正的懂得。张爱玲“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让无数人怦然心动，足见人生的懂得多么难能可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