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7236700000001

第1章

广阔而贫穷的土地啊,养育着坚强而美丽的子民……

胶东平原以坦诚的姿态,用缓慢的弧线勾勒着自己的辽阔,直到地的尽头、天的边际。在这贫瘠而丰饶的土地上,除了疏树,就是村庄。村庄匍匐在大地的胸膛上,不十分显眼,那些低矮的屋子都是用秫秆为墙为顶,又糊上厚厚的泥浆而成。这一座座泥屋,十分不愿意显耀自己,默默地、长时间地沉默在那里,仅仅因为吮吸着大地的温暖而生存,而有着活气。使它们在一次次兵燹中,在一次次灾荒中勇敢屹立。谁能说它们卑微,其实它们坚强得很,高大得很,在它们身上可以读懂胶东人的信念和勇猛。

时序到了1948年秋天。

这辽阔而沉默的大地,总叫人感到有一种巨大的震动在地下运行,好像传出了遥远而深沉的雷声;但是,真正仔细听,好像并没有雷声运动,只是大地沉睡了多时,睡醒了,正在伸腰展胳膊而已。再仔细听,是有一种响动,由远而近地传进,在涌动。

一大早,荷荷给瘫痪在炕上一年多的娘洗了脸,喂了玉米粥,换了床褥子,便附在娘的耳朵边说:“娘,我上水沟头区上走一趟。昨夜村里妇女们做的支前军鞋都收齐了,我要到区上送鞋。娘,安心躺着,我送完军鞋就赶紧回家。”

荷荷娘不大能说话,说话含混不清,只有荷荷趴在她嘴边才能听清娘说了什么;一年多前,荷荷娘中风后,四肢麻痹不能下炕,度日如年,她说:“要不是,身边有荷荷这么一个懂事闺女,我早就自己寻死了。”

荷荷娘点了点头。荷荷从野外捡了一个炮弹壳,平时吊在娘手边,娘有事就敲敲这炮弹壳,荷荷就会迅速来到她身边。今天荷荷要上水沟头区上,这炮弹壳也能休息半天了。

荷荷一再嘱咐:“娘,我办完事就回来。你安心躺着。”

荷荷刚刚18岁,尽管青春年华,满身是劲,但是她要下地,要照料久病的娘,还要忙村里的支前工作,她终日像轮子一样转,也是很累人的。只有娘知道,荷荷晚上一挨着枕头,有时鞋只脱了一只,另一只还穿在脚上,就已经睡着,打起轻鼾来了。这时候,娘总是默默地流泪,用含混声音轻叫着:“荷荷,我的荷荷……”

荷荷出了塔埠头村,上了辽阔广野上的弯曲土路。早晨,草叶上的露珠没有干,树枝上的蝉虫还没有叫,太阳刚刚露出鲜红的半边脸,金黄的阳光在露气中穿梭着。荷荷看到这一切,心情总是很好。风也是快活的。快活的风啊,快给人们唱个歌吧!唱吧,唱吧,唱个快活的歌吧!唯有这种时候,荷荷才是最快活的,她那颗律动的心才是最快活的!

她突然想到自己刚满18岁了,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惶恐。

她感到自己的上衣紧箍得不舒服。因为穷,因为娘的病,她无力为自己添置一件新上衣。身上的这件上衣已经穿过多年补过几回了。日渐鼓起的坚挺的胸部,使得上衣无法扣上扣子了。这是她心里隐隐不安的。

从塔埠头村到水沟头区上直线距离只有六七里路,但因为土路弯曲太多,足足十里都不止。

一想到到区支前办去,她就高兴。区支前办的斯琴,是个女子,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她那待人的亲切、办事的干练、作风的雷厉,都叫荷荷打心里佩服。荷荷平时就想找她多说说话,把自己心里的话对她说说,和她多处一些时辰。因此,每次荷荷到区上来,心里总是很高兴的。

区政府坐落在一座院子里,围墙是夯土而成的,几间办公室虽是平房,却是灰砖墙、灰瓦顶,还有玻璃窗,这在当地算是很气派了。

荷荷担着一担军鞋一进院子,斯琴从办公室的玻璃窗里就看到了,立马跑出来接她的担子,引进办公室,说:“荷荷妹妹这么早就来了。”

斯琴帮她把担子卸下来,亲热地叫她“妹妹”;这个“妹妹”是斯琴最喜欢的人。她给荷荷倒水,给她搬凳子坐。

“斯琴姐姐我都想死你了,心里好多话想跟你说说。”

“谁说不是呢,荷荷你,还有你们塔埠头村的金桂,我都时常想念。”

“金桂和我同年,今年都18岁了。那年夏天,我娘生了我,叫荷荷;秋天,她娘生的她,叫金桂,我俩是无话不说的闺密。”

斯琴笑笑说:“那,加我一个!三姐妹了!”

斯琴一边说一边验收了荷荷送来的军鞋,清点了数目。这一大堆军鞋都是塔埠头村的上至七十岁奶奶下至十三四岁的女人们,一针一线做成的。

斯琴说:“这都是你们村子里全体女人的心!前线赤着脚赶路的战士急等着的东西!我会尽快把它们送到前线,让战士们感受到塔埠头女人的心意。”

那时候,做双军鞋容易吗?女人白天要忙家务,忙下地,忙带孩子,忙服侍老人;晚上又贴不起那萤火一般的几盏灯油,都是摸黑做的呀,哪个女人手上不被针扎到出血?吮一吮手指,没事,又做开了。最难的是贴不起那鞋帮鞋底的布,还有那结结实实的麻线。有的砍柴到圩上卖,有的省下自己做鞋的布料……所以说这军鞋是女人们的心,一点不为过。

荷荷说:“听,我斯琴姐姐就是会说话,说得我心里暖暖的,塔埠头村的女人们心里也一定暖暖的。”

斯琴说:“我是冀中平原一个小城里的贫家女子,那年晋察冀部队经过我们那里,我就参了军,参军几年了。我到水沟头后,就觉得胶东女子都是玻璃做的,透明真诚,同时又很坚强,穷啊苦啊压不垮你们。我们女人就是要有这种精神。”

荷荷跟着笑起来,这一笑使她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坏了”,这一笑使得胸部抖动,把上衣的纽扣眼崩裂了两个,一片雪白的胸脯暴露无遗。荷荷忙用双手去按,青春怎能按得住、遮得了?生命是勃动的、焕发的,又怎能压得住?

斯琴看在眼里,笑着把她引进隔壁一个小间里,那是斯琴的卧室。斯琴从背包里掏出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军上衣,递给荷荷:“换上。”荷荷喜滋滋地换上军上衣后,无比高兴,搂着斯琴说:“斯琴姐姐,你真是我的知心姐姐,你让我不会出丑了。”

斯琴说:“穷人家的女孩子,从小没有好衣衫,但也有世上最美的身段、最好的青春;从小没有好茶饭,但脸颊上也有世上最鲜的红润、最自然诱人的血色。这旷野上,一到春天一抹绿的春草,就是最美的美景,什么也比不上。”

荷荷:“我为这件破烂的上衣,苦恼了好长时间了,胸部一天天变大,旧衣衫罩不住了。今天我是交了好运了。”

斯琴:“看你高兴的样子。”

荷荷笑得很灿烂:“姐姐要送我别的东西我还不要呢,这件军上衣太合我心意了。”

斯琴说:“妹子,你是个小美人,什么衣服穿在你身上都好看。别嫌我的军上衣旧了就是了。”

荷荷到斯琴这里就不想马上走了,她心里在暗暗对卧炕的娘说:“娘,你多等女儿一会儿吧,女儿跟斯琴姐姐还有话要说。”这样,她才心安了一点。忸怩了好一会儿,荷荷才开口问:“姐姐才是美人呢!你在部队那么些年,有没有个相好的?”

“我们不说‘相好的’,我们说‘亲爱的’。”斯琴很大方地说,“我的未婚夫,年纪和我相仿,是个团长,现在正在徐州附近带兵行军打仗呢。”

“你不想他?”

“傻话,怎么不想!相思是很苦的。世上有比相思更苦的东西吗?等你心上有了人之后,你就明白了,他的影子一有空就跳到你眼前来了。可是革命人有革命的情怀,哪怕是相隔很远,哪怕是分离很久,都会生死不渝。有了这点相思后,以后在一起了会备觉甘甜的。古时候还有王宝钏呢!只盼望全中国解放了,中国无战事了,我们也团圆了。有牺牲有贡献,也是革命人的本分。”

斯琴一面说,荷荷一面点头。

荷荷还沉醉在对军上衣的欣赏。农村妇女是无力买胸罩的,只用一条薄布围在胸前,荷荷连这样的布带都没有。即使穿上军上衣,军上衣也被坚实的乳峰撑起,她不满意地说:“你看,你看,多难看。”

斯琴笑笑说:“傻妹子,女人嘛,女人就以胸部挺拔为美,不少女人苦苦地想有一对这样的上天赋予的杰作呢!你这一对乳峰多美呀。金桂那对乳房也叫许多女人羡慕,所以美女出在草根之中、旷野之上!天然的美丽!”

荷荷听斯琴一讲,也觉得许多男人爱朝自己的胸部看,心里不免有点得意。

斯琴说:“你听完了我的,我也想听听你的呢!你的绣球抛了没有?哪个幸运的小伙子接了呀?你说说,我也听听。”斯琴只比荷荷大几岁,但工作多年,做的又是民运工作,自然而然有老大姐的作风和口吻。

荷荷是个性格透明的女孩子,特别在斯琴面前她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她望了几眼斯琴,看她在真诚地听,她说道:“我们生活在泥屋子里的女人,是走不出三里,眼看不穿十里,还能上天上摘星星呀?我可没有你那么高大威猛的‘亲爱的’,我相好的是在本村东头那间泥屋里住的小勇。我们从小相识,同村长大,真正相好也有两年了。我们相好可不是城里的男女搂搂抱抱,我们相互多望几眼、拉拉手,就臊红了脸,全身紧张得发麻。平时,我们外表上像陌路人,内心可是沸了的锅,每天就想多见几次面。他是在党的人,参军呀,支前呀,每天都在他嘴上。我心里就有他。”

斯琴说:“谁叫我们年轻呢,谁叫青春在我们身上发威呢,谁叫我们身上点燃了相爱之火呢!青春是上天给予我们的权利和恩赐,天底下没有比青春更可珍贵的东西了!爱情是青春湖面上盛开的鲜艳的睡莲。你是十里飘香的花。”

荷荷:“小勇是塔埠头村里第一号美男子,在人群里头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斯琴:“我知道荷荷妹子眼光也不会低的。”

“斯琴姐,我有一桩重重的心事,就想跟你吐露吐露。”

“嗬,分量看来真还不轻。我听我听,你说你说。”

“我想和小勇结婚,我也18岁了。在农村里,女子到18岁,老大不小的了。”

“为什么急着结婚呢?”

“听大家说,我们这一带支前小车队不久就要出发了。村里一天到黑在动锯子动斧头,把一条村里的小车集中起来,修旧的造新的,到了晚上,一盏盏油灯下,人影还在忙碌着,闪动着。说不定小勇离村走了,那我怎么办?结婚了,哪管今后千里万里,十年八年,我都等着他,守着他。”

斯琴觉得荷荷是村子里算有主见的女子。爹不在,娘卧炕,北来风,南来雨,诸事全靠自己拿捏。斯琴点点头说:“不单是你们村,这周围七里八乡都有在组织支前小车队的。”

荷荷问:“哪天出发?”

斯琴说:“快了,就这几天里说走就走。”

荷荷说:“我心里就着急这件事。我娘躺在炕上不能动,我是走不了了,要不我也上前线去,小勇在后面推车我在前面拉车多好,可我走不了的。我实在舍不得他走,可是为了解放大事,我也想得开。我想让小勇走得安心,我就想在小车队出发前结婚。”

荷荷的这个决定,斯琴也有点意外,这么急,结婚总是人生大事,不能马虎吧!不过,她觉得结婚了能使小勇安心地上前线,这倒值得鼓励。她对荷荷说:“你等等,我查查支前通知书。”

她很快地找到了一张通知,这附近的小车队分两拨出发,塔埠头村小车队是第一拨,出发时间是明天夕阳西下的时光。晚上走路白天隐蔽,为的是避开国民党的飞机骚扰。

荷荷一听,头上急得冒出了细小的汗珠,急急忙忙告别了斯琴就往村里奔。弯曲的土路显得特别漫长。

奔回村里,才隔半天,沉默的泥屋村忽然人声嚷嚷起来。在村子中央的广场上,支起了几十个炉灶,烟熏火燎起来。平底的大锅支了起来,平整的大石板也支了起来当锅使用。有驴有磨的人家在磨玉米浆,然后送到这里来烙成煎饼。山东煎饼是闻名的,它可口,又好携带,是很好的干粮。那些烙成的薄薄的煎饼,很快堆成小山一样,带着人们的欢笑和吆喝,垒成一摞一摞。

捣鼓了多日的小车也排列在村子中央,斧凿声、拉锯声消失了,是小车队准备上路的模样了。

小车队明晚出发是铁定的了。

村主任是个40来岁的中年人,拖着一条瘸了的腿。他原本是招远那地方黄金矿上的工人,一次给日本鬼子残酷折磨,打弯了腰,打断了腿,因为守口如瓶,又被放了出来,回到村里,他能照顾人,也不呵斥人,村民们推举他当了村主任。后来,村民渐渐听说,在日伪占领招远金矿期间,招远地下党把黄金偷运进解放区,那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斗争,我们的村主任也参加了这场战斗。听了这些事情之后,人们对他更加尊敬了。虽然他从不在人前谈论这些故事。

村主任看到荷荷回来了,打一个招呼:“军鞋送到了?”

荷荷把斯琴开给她的收据交给村主任:“一双不少。”

村主任:“好,这边烙煎饼人手够了,你回家看看你娘吧。”

荷荷说:“村主任,小车队就要出发了。”

村主任点点头:“你也都看到了。”

荷荷四周扫视了一眼,没有看到小勇在场,便匆匆赶回家。走进低矮、窗户很小、光线幽暗的小泥屋里,荷荷叫了声“娘”。她决心把自己的心事说给娘听,娘虽瘫痪了,说不了话,但她听话是没有问题的。喊了几声,娘没有答应,娘睡着了。

娘是苦命人,这个世界没有给过她什么好处,一辈子吃够了野菜,穿够了烂衫,干够了重活。过去很多人说娘长得好看。长相好看在城里才有用,可以涂脂抹粉、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好比长在花盆里的牡丹芍药,金贵非凡。而长在自然条件严酷的山野里的花花草草,虽然也很美丽,很有神韵,它们装扮了整个春天,装扮了整个人间,但它们还是不得不在风吹雨打中快快结束生命,它们的美丽不能久存。农村女人就是这样的,荷荷娘也就是这样的。

荷荷娘从小是童养媳,因为吃不饱曾经偷吃过猪食。所幸丈夫心眼好,圆房后体贴她,生了荷荷后丈夫没有吼过她一声,没有对她动过一根手指头。她也为丈夫生了一个男孩,男孩10岁时,得了病躺在炕上叫头痛,当时无人识得是什么病;后来才听说是脑膜炎,是日本鬼子带进来的。儿子死后葬在乱葬岗上,但凡她路过那里,她必定坐在儿子的小小坟头上哀哀地哭上好久,那哀怨的声音渗进了辽阔的旷野上空,像游丝一样钻人心肺。所幸她把荷荷拉扯大了,成了远近闻名的一枝花。

可是两年前她又遭不幸,丈夫在玉米地里锄草,汹涌的国民党兵路过,两个兵卒把他挟持了去,当挑夫。同村人远远看到了,赶忙回村告诉荷荷娘:“快去看看吧!你家当家的叫国民党的部队绑走了。什么世界呀,怎么他大白天还敢下地?大伙都是趁月亮上来了才下地的,荷荷爹也太大意了。”

荷荷娘赶到地里,军队早走远了,荷荷爹也不见了,只剩下锄地的板锄,装水的黑釉陶罐被踢成了几片,地上还留有几滴血迹,想必是荷荷爹挣扎了,被几下重拳捶得鼻血横流。荷荷娘看到这情景,说不出话来,呆在那里,忽然“啊”的一声摔倒在地上。从此,她瘫痪了,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了。

望着娘痛苦的样子,荷荷总是扭过头,偷偷抹眼泪。一年多近两年了,就这么瘫痪着,躺着什么都不能自理,什么都要靠荷荷。荷荷为娘舒动一下手脚后,靠近她耳边说:“娘,小时候你一口饭一口粥喂我,一招一式地教,娘养育女儿我长大了,女儿今年18岁了,我时时都念着娘的恩情。娘,我长大了,我长大了……”

荷荷娘听着,抬起手来,艰难地给她抹一抹泪眼。

荷荷继续说:“娘,我要嫁人了,我不离开娘,我守着娘,我想嫁的人是小勇。小勇,从小你也夸过他,为人诚恳,能体贴人;爹在时,也夸过小勇是村里的‘一品小伙’。我心里早有他了,在村里我们也只敢多望几眼。有一回水沟头圩日,在路上碰上了,也只拉了拉手。其实,我们心里都有意了。他要上前线,我想把我们的事办了。”

荷荷娘的手好像用了一下力,在她脸上抚摸了一下。这是表示赞许吧!随后她喉头发出了含糊的声音,荷荷听得出来是赞同的声音。

荷荷说:“娘,明天支前小车队就出发了,我想和小勇在军队出发前把婚事办了。”

荷荷娘爱抚女儿的手突然停下了,垂下了,她的眼睛里射出疑虑的不解和惊异。之后她含混说了一通只有荷荷才能理解的声音,意思是这么匆促,即使上帝下凡也会缩手的。

荷荷是个敢说敢干的女子,她自有她的主意,她安慰娘:“娘,你放心好了。”

荷荷是在小勇家找到小勇的。小勇家也是一间泥巴屋。他要远行了,家里就留下老父亲。老父亲过去给地主老财打长工时留下的老寒咳,一到秋冬就复发。他家这间老泥巴屋好几处地方漏风了,小勇忙着修补呢。

荷荷把小勇叫到村外老坟地里的石条上坐下,劈头就问:“小勇,你爱我吗?”

小勇愣愣地望着她秀美的脸说:“我说梦话说的都是爱你的话。”

“我们结婚吧!你要出征了,老戏里演的都是男的出征女的舍命相送。我们结了婚,你在外好好立功受奖,给我回报就是了。”

小勇一直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说:“荷荷,真的吗?你嫁了我你不后悔吗?你看到了,我家那泥屋到处是窟窿眼。”

“斯琴姐姐说了,天下快是我们老百姓的了,穷日子苦日子就要到头了。”

小勇还是说:“荷荷,娶你是我上求天下求地的心愿;可是你还是再思忖思忖吧!”

荷荷果敢地说:“我下决心了,就在今晚,我们结婚!”尽管羞得满脸通红,但荷荷的声音却清晰,毫不含糊,“新房我也选定了,就是我家那看瓜棚。”

小勇惊愕而兴奋。临别时,荷荷主动吻了小勇。这一吻,天上飘的云彩看见了,轻拂的清风看见了,无边无际的大平原看见了。

看瓜棚远离村子,是西瓜成熟时看瓜人搭的简陋窝棚。三角形的窝棚在月光下,在秋虫鸣声中,显得安宁而光辉。小勇先到,他整天都是忐忑不安,好像喝了过量浓酒有点恍惚,他总不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荷荷后到,她像轻盈的飘忽的女神,钻进了窝棚。

小勇突然跪在地上,真诚地说:“我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让一位天仙降临,是白娘子、七仙女下凡,还是王宝钏的彩球砸中了我。我抬不出花轿,驶不出香车,我拿不出金银玉镯、鲜衣脂粉,是不是太不尊重你了?其实在我的心的殿堂里一直是把你当菩萨供养的。”

荷荷把他拉起来:“我不看重你说的那些。我身上穿的是斯琴姐刚送我的军上衣,虽然洗得发白了,我还是很喜欢;我啃的是窝窝头,但我乐意,我期望我们的未来会十分美满。”

小勇说:“会的会的,有你的爱,我推着支前小车也会更加有劲的。”

他们开始拥抱热吻,他们共同采摘人生旅程上最甜蜜的果实,青春在他们身上勃发着最原始动力,他们重复着人类最古老但对他们来说最新鲜的体验,他们几乎忘怀了周围的一切,只努力探求彼此的合作。

夜半,明月升到了中天,月光更皎洁、更明亮素净了。平时他俩谁也没有专心一意去观察月光,这时候他俩躺在窝棚里,月光像筛子透进缕缕光线,他们第一次感到月光的可爱和纯真。

世界上有多少高级豪华、刺激眸子的婚房,世界上有多少热闹非凡、足以炫耀的婚礼,但是荷荷和小勇都不曾拥有,他们只有最简陋的一切,但他们拥有世间最值得骄傲的幸福。

荷荷静静地说:“我要是能用这月光银线绣成一个荷包送你上前线就好了。”

小勇说:“不管我走在哪里,不管我走在山区走在平原,只要一看到这月色,我就会想到今夜月光中的你。”

荷荷温柔地抚摸着小勇刚刚长出短髭的脸说:“我在襁褓里只有娘和爹抚摸过我,我从记事起一直野小子一样成长着。我和金桂私下谈论过,我们这诱人的身材,这小小的嘴唇,这叫人倾倒的眼睛,还有这坚挺的胸部,将来会给哪个小伙子呢。今夜,我找到归宿了,我全给了你了。”

小勇总觉得这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他一直在梦境中一般:“你永远是我心里的珍珠。”

荷荷亲着他的脸说:“你这样的话我听听都很幸福。今年我十八你二十,几十年后你还会这么说吗?”

小勇坚定地说:“永远会这样说。永远!庄稼汉子的承诺不打折扣。”

青春多么迷人,爱情多么醉人。荷荷此时觉得,她策划的这场婚礼真是太成功了。人间有各种婚礼,他们觉得他们的婚礼是最真诚的,最具特色的。一整夜他们都在相互抚摸,都在说甜蜜的会相互心动的话。

第二天,小勇和荷荷给村主任报喜,说他们已经结婚。一向和顺的和不做挑剔的村主任,满脸不高兴,他一下子想到有一对青年把看瓜棚当新房,这消息传出去,四邻八乡全当笑谈,显得塔埠头村太没有人情了,太不重视村民了,他当村主任的脸上也无光。

村主任板着脸说:“过去的婚事一要父母之命二要媒妁之言。起码也要杀一只鸡烫一壶酒,请几位长者聚一聚。怎么在瓜棚里谁都不通知,就结婚了?这不是‘野合’吗?不说吹吹打打至少弄条红丝带牵一牵啊!”

小勇讷讷地承认草率了,荷荷红着脸解释说小勇要出征,是想结婚后让他没有负担地远走。小勇家就一间破泥屋,荷荷娘又瘫痪在床,时间又急,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村主任是个包容的人,他静静地听着,心里觉得也对,在短促的时间里,他们也难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作为了。他说:“结就结了吧,总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只要你们和和睦睦地过一辈子就行。不要因为这种草率,以后自己也不尊重这场婚礼。你们能给我下个保证吗?”

小勇听了,马上说:“谢谢村主任,我们给你一百个保证,携手百年。”

村主任说:“我又没有做什么事,谢我做什么?我只是提个希望。”

荷荷一脸娇红说:“村主任就代表我们的长辈,长辈点头了,我们底气才硬。”

这一天,是村子非常紧张、忙碌的一天。十几户人家都有小车出动,十几户人家都有惜别。农户人家世世代代都守在一起,很少有远走远别的。如今小车要远走高飞了。那小车都是各家的运输工具,一个独轮,独轮上面是一个木架,中间隆起,两边是可以载物的平台。车主双肩背负独轮重量的宽带,双手扶住车子的两条把手,用力推行。由于是独轮,它在任何狭窄崎岖的道路上都可行走。车子是木条架成,分量轻,但是载重能有几百斤。独轮在乡间道路上滚动,发出吱吱呀呀的欢叫声。每一辆车的下方一边挂着一壶油,作为润滑独轮的车轴之用,一边挂着一盏小油灯,照着陌生的夜路。特别是此次行程上千里,走的都是夜路。

这支支前小车队是最北的小车队,他们要向临沂集中,那里才是出发点。车手最大的有50岁的,他的小女儿才15岁,扎着两根短麻花,娇小活泼,非要跟着去给爹爹拉车。小车队真要出发了,无论平时讲过多少豪言壮语,一到这等时刻,村民们就有呜咽声了,而且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荷荷本来想躲到一边去,不看小勇远行,但是心里如猫爪子抓似的,瓜棚里的激情还在全身流淌。

小勇这小伙子,身体魁伟,精神十足,他是村里小车队的头车。他车上还比别人多载了锯子、斧子等工具,以备路上车子出了毛病须要修理。他还自带了一条扁担,庄户人少不了扁担的。

傍晚时分,小车队出动了,以后它们都会是白天休息夜里行车,以躲避敌机的扫射轰炸。

出发前,细心的村主任找来了几张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红纸,都写上“喜”字,一张贴在荷荷家门上,一张贴在小勇家门上,还有一张贴在小勇的小车上。

夕阳西下,余晖把村中央的车队和人群,照得红光闪闪的。村里那两棵老榆树也像欢送的巨人,在轻风中摇曳,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唱歌,但能表达几百年来少有的欢乐。

村主任站到人前,扯着嗓子喊道:“塔埠头村的乡亲们,今天是我们村的大事,我们的几十辆小车要出发了,他们先到物资站载粮食、弹药,然后汇进浩浩荡荡的各路小车大流之中,一路向南。我们塔埠头村从来没有这样的荣耀,几十辆小车去为解放全中国出力,去为打天下出力。我们全村为他们骄傲!我们等他们胜利的消息。另外,我还要告诉全村人一个喜讯,塔埠头村的吕布和塔埠头村貂蝉,昨夜结婚了!也就是小勇和荷荷喜结连理了。这几天村里很忙,没有来得及通知大家,我现在就代表全村人希望他俩白头偕老。”

这喜讯很让全村老幼感到意外,更使人意外的是荷荷从人群中走到小勇身边,狠狠地亲了他一下。村民们见状,嬉笑地“嗬”一声叫喊起来。

荷荷对小勇说道:“我等着你的好消息。”说完泪流满脸。

太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旷野上升腾起灰蒙蒙的夜雾。

小车队出动了,小勇领头,十几辆车子顺序跟进。每辆车的车把下的小油灯点亮了,成了一长串萤火虫也似的光带。

亲人们走了,没有经过别离的村民,站在村口,目送亲人远走。现场没有声音,一片寂静。直到那串萤火虫光芒完全淹没在夜雾里时,才传来几声细微的哭泣声。

无论如何,这是一次壮行。

荷荷一直站在那里,远眺着,看不到车队影子了,她还顺着细长的小路尾随了一段路,直到小车队那一盏盏萤火完全消失在夜雾中,她才扶着一棵大樟树,失声哭了起来。

回村时,暗地里忽然有人碰了她一下:“荷荷!”

是金桂!这几天听说她去看望她的姥姥,刚刚回村,正赶上了这个送别场景,还听到了村主任宣布小勇荷荷的婚讯。

荷荷很高兴,金桂回来了,她们一直是一对非亲生的亲姐妹。

金桂拥抱着荷荷说:“你这家伙,跟我还保密,突然来了个闪电结婚,惊得我目瞪口呆,耳朵嗡嗡响。”

荷荷强辩道:“我和小勇的事,我没有少给你透露过心事啊!”

金桂哧声一笑说:“你算是圆满了,‘小姐’变成了‘少奶奶’了!”

荷荷捶了她一下:“你就这张嘴厉害。”

“我是实话实说。”

“你说我怎么就圆满了?”荷荷心里是充满幸福的,当金桂说她幸福,她更感到了这种充满忧伤的幸福。

金桂说:“我觉得我们得到了想要的,打掉了坑害我们的,就是圆满。我们女人,特别是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早几年还会去当地主老财的小妾,或是被卖到青楼的地狱里;解放军来了,我们才能追求自己的真爱!我们从小穷惯了,苦惯了,我们是满山遍野的苦菜花。我们不怕穷和苦,以后这日子人人个个都相信会富起来、平安起来。你和小勇虽然穷,可是这样的结合,难道不叫圆满吗?圆满就有未来,就有希望。”

在新世界的门槛前,善良的人们这样热望着。

荷荷笑笑说:“金桂你真会说。我问你,你和你兵哥哥的事怎么样了?”

金桂一下子沉默了,淡淡地说:“我心里放不下他。”

同类推荐
  • 了不起的盖茨比

    了不起的盖茨比

    了不起的盖茨比——海明威、村上春树、塞林格大力推荐的菲茨杰拉德经典;20世纪全球百部英语小说第二名好莱坞同名大热电影。
  • 死于威尼斯(译文经典)

    死于威尼斯(译文经典)

    德国作家前往威尼斯度假,他恋上一个少年,又因为某种机缘滞留威尼斯。此时威尼斯开始流行霍乱,而政府则封锁了消息。作家迷恋少年,长时间地追逐使他精疲力尽,同时他又吃了过于成熟而几近腐烂的草莓,染上霍乱,死于当地。
  • 艳龙

    艳龙

    现在,西宁老城也有一条朱子巷,那里的许多老人,只要是有点文墨的,一提到祖籍,都要号称南京,自谓江滨西迁人士。高通达就是其中的一个……
  • 老腊树下

    老腊树下

    阳光下,轮回几许,人总是在追逐着、向往着,都是那么执著,任性地背叛命运的安排、背离自然的约束。与命运抗争,回过头来思考,收获的却是太多的无奈。最终,得到了一些吗?或许是失去了一些吧。我在写这点文字时,也没能找到准确的说辞,但我还是要说:追求是美好的!向往是美好的!!在梦想与现实面前,人们有了梦,就一定要执著地追求下去!
  • 狼嗥

    狼嗥

    本书是红柯近年来独具特色的中短篇小说的合集,收录了其西部神奇想象的《狼嗥》、《金色的阿尔泰》等25篇小说,体现了红柯作为“汉人”用“心”描写边地“神话”和风物,抒写绝域精魂和诗性生命的特色:大气诡谲,剽悍深情,震撼人心。随书附录李敬泽、曹文轩、陈思和等的解读、评论,深入探寻红柯“通灵”小说的奇幻情境。
热门推荐
  • 帕米尔情歌

    帕米尔情歌

    《帕米尔情歌(卢一萍中短篇小说选)》由卢一萍所著,《帕米尔情歌(卢一萍中短篇小说选)》的作者卢一萍的作品中混合着这个时代最为斑驳和绚烂的色彩。童年记忆、边疆气息、军旅生涯;诗歌、散文、小说,分别来自于三个不同方向和不同文体的文学实践,正在将他带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温婉的叙事和尖利的疼痛,不仅仅来自于身体的暖味,更来自干一个人内心的原野。卢一萍醉心于叙事形式的实验,也涉笔荒诞、孤独、暴力、性与死亡,但其基本精神取向不是存在主义的,而是以荒诞的叙事形式来实现对生命存在的诗性意义的理想追求。
  • 虫也是条龙

    虫也是条龙

    末世总是悄然而至,然后在一瞬间爆发。领导者站在上帝的视角,人类本能的过滤掉了他们眼中的渣滓,然后留下所谓的精英去开拓新的世界。但渣滓就真是渣滓吗?麻雀也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天,江洋却认为自己最大的可能是成为一具新的丧尸。如果不是CRISPR基因编辑技术,这个因为设计人类伦理道德而废弃的技术,江洋或许真的就成了一具丧尸。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这个世界很残暴

    这个世界很残暴

    李辰有个系统,一个很坑爹的系统。因为这个系统每一次发布的任务都有坑爹成分。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李辰经常会昏迷,传说中的昏迷三连了解一下?………………书名随便取的,故事内容讲述的是爱情与轮回。系统只是一个铺垫。新手写书,很多地方不懂,还请见谅!
  • 木叶的黑化鸣人

    木叶的黑化鸣人

    此书完结,另开新书,木叶之我有一个梦想,
  • 剑破星云

    剑破星云

    剑锋所划之地,便是江湖。所向披靡之势,即为无敌。当家仇和国恨燃起热血,当谩骂和嘲笑激起不甘。少年手中之剑,定要斩妖邪,镇天地,破星云!
  • 若怨海

    若怨海

    此中篇小说主要讲述了女主阿让的故事,在她小的时候父母带她去夏威夷玩,然而在出海潜水过程中其父母两人不慎溺亡,阿让一下子成了孤儿,后来被岛上的一户人家领养,几年后才得以重归故里,后来她慢慢发现父母当时的死没有那么简单。她一边寻找着自己的梦想,成了精英,一边独自调查着父母的事,在这期间她遇到了很多人,帮助过人也犯过错,遭遇了挫折也同时收获了很多,美好的事业和相爱的人,她总在思考自己究竟被迫承受了些什么最终促使自己有了这般成就。小说展现了现代都市人的生活方式又同时融合了考古寻宝的历史在其中,产生了一种融合感和抽离感。同时描绘了女主的几段感情,非常适合女性读者。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凤女为尊之矜贵大小姐

    凤女为尊之矜贵大小姐

    凤非烟,仙界仙帝级别的高手,在渡神劫,准备飞升神界的时候,不慎被神劫所伤,差点灰飞烟灭,魂魄在迷迷糊糊中转生到了灵武大陆,成了凤家的三小姐。凤家是灵武大陆四大家族之一,位于风雪帝国境内。且看一代仙帝如何在以武为尊的大路上创造一个个传奇。绯璃尊,她前世今生,永生不弃的伙伴,强大的存在,眼里只有他的她。君未轩,四大家族之一——君家的少爷,天赋惊人之辈,传言冷漠无情,对任何人都是不冷不热,唯独对她,温柔相待。花御歌,四大家族之一——花家的二少爷,风流倜傥,实属一真正的花花公子,然,又有几人知道,他只是不想踏进这红尘纷纷扰扰之中。直到遇到她,他才知道,原来,他只是一直在等待她。凤绯炎,炎宫的少宫主,脾气火爆,喜怒无常,最讨厌的就是女人,然,对她,他只是想要亲近。樱绯白,小正太一只,最喜欢地事情就是缠着凤非烟,凤非烟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圣旨,不让任何人伤害凤非烟。…美男多多,结局NP,女主强大无比。女主凤非烟由亲ij1998领养。绯璃尊由亲苏子嬣领养。凤云幻由亲宇文风荷领养。樱绯白由亲吾兒领养。凤绯炎由亲圆月灭领养。君未轩由亲云影悠然领养。在移动手机阅读平台上使用的名称为《凤女为尊:矜贵大小姐》
  • 青城曲

    青城曲

    她本是上马可打江山定乾坤、下马可起妙舞倾天下的传奇公主,却因痴心错付,最终国破家亡、含恨而终。重生归来,恩怨清算,她誓要重新谱写惊世青城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