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也在赶路,一路上相思、苦恼、纠结……
要说金桂和张海阳的事,要从抢收小麦说起。
俗话说,“男怕割麦子女怕坐月子”,都是辛苦事。那是五月间的事,五月的太阳滚烫滚烫,晒得成熟了的麦穗焦黄干脆,走在麦田里细听能听到麦子掉粒的细微声音,声音虽小但叫人心疼,眼看到嘴的麦子掉到地里糟蹋了。村民们起早摸黑地割麦子,早上有晨雾,晚上有夜露,收割时候不容易掉粒。因此人们总是从傍晚割到早上,中午休息。长时间弯着腰、低着头,一镰刀一镰刀地割,分秒必争地割。
驻扎到水沟头的某纵队某团5连6排的战士,投入到了支援抢收的工作中。6排到了塔埠头村,6排排长叫张海阳,分在金桂那一片抢收。
海阳和金桂见第一面时,彼此都愣愣地凝视了对方一会儿,两人都像受了电击一般,两双眼睛里都放出异彩。青年人的眼光中是有钩子的,想必钩住了。还是海阳洒脱,他说:“今年收成好,你家这麦子我看一亩能收三百多斤。”
金桂也觉到自己有点异样,红着脸说:“多谢兵哥哥来帮我家抢收。”
海阳说:“我也是胶东人,今天带全排战士来帮帮各家各户,就好比在自家田地干活。”
金桂喜滋滋地问:“兵哥哥哪里的?”
海阳说:“海阳的,昆嵛山里青石村的。”
旁边一位小战士一边笑一边插话:“他是我们排长,叫张海阳,姐姐你记住了,将来好找人。”
海阳笑着说:“去,去,去,你不说话人家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小战士说:“我们排长也想问问这位姐姐姓甚名谁呢。”
金桂连忙说:“我叫金桂,秋天生的,叫金桂。”
张海阳有一副孩子气的圆脸,脸上总挂着笑,所以战士叫他“永远的乐观主义”。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打起仗他可不含糊,打济南时扛着炸药包跑到城墙根,炸出了一个缺口,号声一响,战士们发起了冲锋。张海阳在战斗中立了功。
在抢收中,他们并排向前割去,张海阳割麦的功夫也跟他炸城墙的功夫一样,十分了得。当他们直起腰擦汗时,金桂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毛巾要帮海阳擦汗,被海阳挡住了,他接过毛巾自己擦了擦,再把毛巾还给金桂。
金桂说:“我是农家女子,用不起城市小姐们的这个香那个香的。”
海阳笑笑说:“那当然,那当然。”
金桂试探地问:“兵哥哥你家里有没有内当家的呀?”
海阳哈哈笑出声来:“爹是种田放羊的,哪位女子能看上我呀!”
金桂说:“如今新社会了,好女子就看上你这样的兵哥哥。”
小战士在一旁嘻嘻地说:“这位姐姐说对了,我们排长就是百里挑一的好男子。”
排长满头大汗的脸一下子羞红了:“去,去,去……”
割了半天麦子,金桂一直跟着海阳,半天工夫四目相对了好多次。以前金桂从来没有和哪位男子相处得如此亲近过。年轻男女一见钟情,以心相许是古往今来常有的事。
海阳趁快收工时,掏出一面掌心那么大的小圆镜,送给金桂:“留个纪念吧!”
别以为兵哥哥只懂得冲冲杀杀,他们也有感情细腻的一面,他们年轻他们也懂爱,他们也珍惜自己的形象。
送镜子这细节给眼尖的小战士看到了,马上凑上来说:“我知道这镜子是排长在水沟头集上买的,那天我们发了一点伙食尾子,给我们买点牙膏牙刷用的,排长就买了这面小镜子。”
海阳又给羞红了脸,呵斥小战士:“去,去,去……”
金桂拿到镜子如获至宝,她从小圆镜子里看见自己红扑扑的美丽的脸庞,她又惊又喜。她快速地蹲下身去,用手度了度海阳脚上破草鞋的尺寸,她没有东西回赠,连一个荷包都没有。她想给海阳做双鞋。
不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段,年轻人的情爱之弦,常常在不经意间的一次弹拨,就会发生深入骨髓的美妙声音,这也成了舞台上、传说中、众多故事中永远的主题。年轻的心灵啊,是个藏着神秘情绪的地方,连心灵的主人也没有办法左右自己这不系之舟的任性漂动。
抢收麦子之后,金桂心里多了东西,那就是海阳的总是微笑着的带着大男孩气的脸;好像又少了东西,她不能留住他。她依了海阳的脚的大小夜以继日赶做军鞋,也无数遍地掏出小圆镜,照一照自己飞满期望幸福的脸。她有时偷偷笑,有时又心情沉重。
麦收时间全村在忙,也累,多日不见金桂,荷荷想她了,赶来看她,她给海阳做的军鞋也收工了。荷荷一看这不是普通的军鞋,做得特别用心,还在鞋帮内写了一行字:“千里想念着你。”
荷荷惊叫着:“这小妮子,人小鬼大,看上人了。”
金桂对荷荷什么都不回避:“这几天,我心里只有他。”
荷荷问:“是部队上的?这么快就勾引上了?”
金桂说:“什么叫勾引?人家是大白天,心地光明地对上号的。我以前不理解你和小勇眼光瞟来瞟去有什么滋味,现在我明白,这都连着心的啊!”
荷荷轻轻敲了敲她的脑壳:“女大十八变。这东西入了心,刀斧挖不走,绳索套不走了。”
金桂得意地拿出那面小圆镜子给荷荷展示,那时的农村女子,都把这东西当稀奇物品,荷荷用镜子照了照自己说:“我们都老大不小了。”
金桂说:“都到了渴望男子汉的岁数了。”
荷荷说:“割了半天麦子,你和那个海阳就挂上钩了,是速成啊!”
金桂说:“眼下只是彼此有了好印象,谁知以后会怎么样呢!不像你和小勇,从小就在一个村里,长大了又能时时眉来眼去。”
荷荷说:“我和小勇近在咫尺,还觉得隔得远了,时时还想见一见;你和兵哥哥好上了,往后真要是‘千里万里’,光一个‘想念你’就行吗?”
金桂:“我不想那么多,将来不管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两个闺密无话不说,“爱情”一旦生根是无法刨走的,它只会生长、开花、结果。“爱情”,普天下的人都认识它,只是各有各的途径和结果。
次日,金桂以送军鞋为名,拉上荷荷直奔水沟头镇而去。弯弯曲曲的土路走得人非常心急,好不容易找到军队驻地,循着一片喊杀声,她们来到了一片草地前。战士们正在操练,拼刺刀,练刺杀,喊声震天。这喊声也使金桂心脉震动。
只见海阳站在队伍前喊口令,做示范动作,他有微笑亲和的一面,此时展现的却是雄风凛凛的一面。两位闺密站得远远地看着,荷荷不由得暗暗赞赏金桂的眼光和审美力,金桂胸中则仿佛塞进一个太阳,暖暖地发烫。
荷荷说:“金桂,你蛮有眼力的呢。”
金桂说:“我真是给他逮住了。”
荷荷说:“迷得值。”
金桂说:“谁叫我是一个痴情的人呢。”
操练了很长时间,她们有点急了。荷荷主张上前去招呼一下,金桂不同意,她怕弄不好海阳会责怪她。又等了好久,终于休息了,士兵们个个满头大汗地走散了。附近有几棵白杨树,战士们都到了树荫下歇息了。
荷荷上前喊道:“海阳同志,这边有人找你,等好久了。”
张海阳跑过来,一见到金桂,立刻有点忸怩:“你们来了很久了吗?叫你们久等了,你们看,这地方没个坐处。”他环顾周围的黄沙草地抱歉。
荷荷说:“金桂熬了几个夜,给你做了一双鞋,特地给你送来了。”
金桂说:“不知合脚不合脚,你试试,要不合脚,我再给你做。”她是坚信合脚的,割麦子时她度过他的脚码,但是话还是这么说。
荷荷发觉自己站在这里不合适,是个障碍,赶忙说要去办点小事,就走开了。只剩下金桂和海阳静场了,两人一时不知说点什么好。
金桂说:“你送我的镜子是我的宝贝,有空都要掏出来照照。”
海阳说:“有钱人家就不送这种东西了。我们当兵的身上没有多余的物品,我们经常急行军,背着枪、手榴弹、干粮袋、水壶、水杯……不是小跑就是急走。一次一次轻装,毯子只要一半,衣领都觉得是多余的。”
金桂关切地说:“兵哥哥,这些日子你的样子总在我眼前飞,恐怕要飞一辈子了。”
海阳也说:“我也时时想到你。我听人说,这叫作缘分。”
金桂连连说:“对,对,我们有缘分。”
不长的休息时间过了,海阳又回操场上去指挥操练了。这时,在割麦时见过的小战士跑过来,对金桂挤了挤眼说:“我们排长怎么样?人中的吕布,马里的赤兔。”说着跷了跷大拇指,转向操练去了。
金桂正要找荷荷时,荷荷从不远处的灌木林后面转了出来。
金桂:“你去哪里了?”
荷荷笑道:“你们讲甜言蜜语,我不识趣地站在旁边,不多余嘛,我是想沾光吗?”
金桂:“几分钟时间,能讲什么甜言蜜语?不过,总算又见了他一面,我觉得他比割麦子那阵更英俊了。他说我们‘有缘分’。”
久留无益,荷荷、金桂从镇上回村了。
金桂很留恋,一步三回头。战士们操练时的喊声逐渐低小了。路上,金桂没有了和荷荷交谈的兴致,她变得沉默了,有时又会没头没脑地扑哧一笑。
突然,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从后面追来,一边跑一边叫:“两位姐姐,等一等!等一等!”
荷荷、金桂停下了脚步,看着小男孩赶上来。赶到跟前,小男孩问:“哪位是金桂姐姐?”
金桂惊奇地答:“是我!我叫金桂。”
小男孩递给她一张纸,是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条,纸上有字,小男孩说:“给!张排长交代一定要交到你手里。”
金桂急忙接过来一看,上面写道:“金桂妆前:胜利的星会照耀我们。海阳即日。”
张海阳一定是看到鞋帮上的字,才写了这张纸,叫附近的小男孩赶着送来的。
荷荷、金桂都是读过几年书的,那字都认识,金桂拿纸条的手兴奋得都有点发颤了,她抬头想谢谢小男孩,那孩子已经跑出好远了。
荷荷也为金桂高兴:“有情有义吧,这个张海阳还真有心。你安心了吧!”
金桂的眼角淌下了喜悦的泪水,慢慢地说:“这几日里我还要给他做双鞋送来。”
回村后,金桂又赶了几个夜工,纳了千层底,裁了衬里布面,新的一双鞋又做好了。她用包袱包好,本想再约荷荷去水沟头,转眼一想还是独自去镇上了。她一路上照了好多回镜子,拢了好几次被风吹乱的头发,理了好几回她身上的她唯一的红衫衫。她脚步匆忙地在弯弯曲曲的土路上赶路。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操场上战士们操练的喊声。
可是当她赶到上回操练的地方,一片寂静,没有喊声没有人影,这种静悄悄使金桂很慌张。她绕着昔日的练兵场转了几圈,也没看到人影。周围有几间破草屋,冷清寂寞,战士们曾在那里住过。她抱紧怀里的新鞋,心里在说:“走了!开拔了!”
她无力地坐在一个土墩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呆坐了多久,上次送纸条的小男孩来到她身边:“金桂姐姐。”
金桂振作一下精神,像看到了希望一样说:“是你!”
小男孩:“你是来找张排长的吧!他们走了,昨晚掌灯时候,一声号令走了。”
金桂喃喃地说道:“这么快!”
小男孩:“他们走的时候,悄悄地走的,向南走的,听说要去打大仗了。”
金桂很期望小男孩又能拿出点什么交给她,但是没有。她有点失望。但是她一想到“胜利的星会照耀我们”时,心里又很安慰。
一望无际的旷原上,秋收已毕,只有苞米秆和高粱秆还站在那里,展示今年不错的收成。旷原没有人,人们都在村里忙着支前的工作,人们都把希望寄托在前线的战斗上,等候前方传来胜利消息。
沉寂的大地上,平静得很,但地下的沉雷声逐渐向南而去,这板结的土地非要有巨大的沉雷才能翻出新的土壤来。人们都有希望、梦想,期盼新生活的来临,振聋发聩的雷声远去了,远去得听不到了,但人们心里仍有感知。战士的脚步声、呐喊声向南延伸,隆隆的枪炮声向南延伸,人民的支前队伍向前延伸。天地就要在这延伸中翻个个儿。
这片板结的土地上,养育了无数英雄好汉,像春笋一样钻破地壳在春风中展叶。他们生长着,也在改善这片土地的风光。
金桂一路上设想着张海阳穿着她做的新鞋,日行八十夜行一百,向火光喷射的地方奔去。他每前进一步也一定会想到鞋帮上的留言:“千里想念着你”,这平凡而深情的言语也会增加他的脚力。
金桂想着想着心里又笑了,兵哥哥的勃发英姿总在她眼前晃动。
庄户人家并不知道一场决定中国命运的大决战正在淮海地带展开,他们只知道这一场场战斗在改变着他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