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牛再回到我们家的时候,已经是红叶似火、大雁南飞的秋天。
我记得那时候稻谷收完,木薯入库,遍地萧索,漫山枯草,发黄的青荇在秋风中孤独地招摇,硕红的石榴咧开了嘴得意地笑。于是,远离菜地的田野沟渠就成了牛羊的乐园。不用再牵着牛绳如临大敌,以防牛偷吃庄稼。每天早上派一个人,把整个屯子的牛赶到两三公里外山谷的湿水田里,牛便成群成群地一起吃草。到了黄昏,再去一个人,把牛群赶回来,关回牛各自的牛栏里。
我们村分上下两个屯子,我们在上屯子。上下屯子的牛羊跟上下屯子的人一样,是互相排斥的。那天我去得比较晚,到了湾围子的时候,下屯子的牛群已经占据了湿地和田野。南方尽管也有寒冬,山上的芒草也会枯黄,但是湿地和田野里永远都有丰美的水草。
我把牛群往路脚下的田里赶,下屯子的牛群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我们,眼神里有一丝杀气。我们的牛群突然怔住,秋风萧瑟,吹起牛身上蓬乱发黄的毛发,从鼻孔到眼睛都蕴含着些许恐惧。带头的老牛在田里绕了一个弯,爬上山去了,牛群就跟着上了山。只有我们家的大水牛留在田里,走向远方如茵的水草。就近的一条金毛水牛发现了,朝我们的方向跑了过来。大水牛毫不理会,依然镇定自若地往前迈步。突然,金毛水牛抡起牛角,加快脚步,如坦克一般朝我家的大水牛冲了过来。大水牛不甘示弱,也抡起牛角,急速向前。
“咯!”一声牛角碰撞的闷响,犹如发洪水时两块巨石相遇,大水牛和金毛水牛角对着角顶了起来。金毛水牛无论是从身形还是肌肉线条来看都不是大水牛的对手,顶了两下,它就慌忙掉转牛头,撒野似的跑开了。大水牛不依不饶,追了上去。金毛水牛回到了自己的牛群,与此同时,牛群里最壮硕的一头褐色水牛杀了出来。这头牛的牛角又长又尖,尖锐着往外翻,活脱脱的两把大锥子。身上肌肉嶙峋,一看就是一角能把墙壁抡一个洞的狠角色。大水牛毫不畏惧,迎着秋风杀了过去。就在两对牛角撞在一起的瞬间,大水牛脑袋一个剧烈的晃动,一个牛角不偏不倚,勾住了褐色水牛的耳朵,用力一甩,褐色大水牛的耳朵鲜血如注,脖子上出现一道深深的暗红。
下屯子的牛一直在观战,看到褐色大水牛节节败退,似乎吓得不轻,开始往后躲闪。只有两头满身牛粪的短腿水牛跑来支援。这两头水牛虽然个子矮,但是身体壮实,就像两架小山炮,牛粪黏着毛发在混沌的秋日中泛着恶心的暗光。我一看大事不好,生怕大水牛吃亏,连忙捡起地上的石头朝这两头水牛砸去。石头砸到其中一头牛的牛角上,“哐当”一声,它们受到惊吓,停下脚步,然后扭头向我奔袭而来。
糟糕!我吓得一声嗷叫,往后逃跑。秋天的田野满是禾庄,坑坑洼洼,我不断地摔倒在田里,满身泥土,脚踝也重重地扭了一下。生性凶残的短腿水牛步步逼近,我看到它们的牛角在枯黄的背景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就在绝望的时刻,耳边传来大水牛一声哞叫,然后是一阵沉闷而急速的牛蹄声,几秒钟之后,大水牛就已经出现在我和两头短腿水牛之间。大水牛回头看看我,甩了甩尾巴,又转头盯着前面的那两头短腿水牛,脚下踩着稻苗的残骸,犹如沙场决战的先锋。
太阳越升越高了,雪白的枣核外面镶着一圈血红。湾围子蜿蜒流过的溪水亮晶晶的,一群野鸭子从枯萎的草丛中飞来,盘旋一圈,大部分落到溪边的滩涂上,少部分落到河里,随着溪水漂流。溪里的野鸭固定身体不动,只把灵活的脑袋转来转去,常常把目光也瞟向水牛对峙这边。
突然,大水牛两条强健的大腿一伸直,前腿往下一压,如炮弹般冲了出去。大水牛蹄子有力的蹬地声再次撕破了秋日的宁静,滩涂上的野鸭扑腾飞起,发出急促的翅膀与空气的摩擦声,溪水里的野鸭颤了一下,也飞了起来,瞬间不见踪影。两头短腿水牛见势不妙,蹬腿就跑。大水牛穷追不舍,结果下屯子的所有水牛也跟着短腿水牛逃跑的方向跑了起来。短腿水牛跑得越快,前面的牛群就会跑得更快。
“扑通扑通……”田野间卷起禾庄摧枯拉朽后的灰尘,还有田野表面干燥泥土的碎末,铺天盖地,蔚为壮观。昏昏欲睡的虫子嗞啦一声从臭椿树上跌落,啃着侥幸遗留在地里的地瓜的老鼠呼啦一下钻进旁边的洞里。
狭长的山谷,中间是收割后的田野和一两块秋收后的作物地,两边是满目萧然、毫无生机的荒山。牛群的异动顿时让死气沉沉的山谷有了一丝生机,也增添了一分肃杀。
大水牛把下屯子的所有牛都赶到一边的荒山上,它自己则在山脚下抬头怒视着荒山,没有再前进,因为在山坡上,居于下方的牛在打架时一定处于严重的劣势。
山谷的另外一边,上屯子的所有牛都欣赏到刚才的一幕。大水牛转身抬头朝它们的方向甩了甩头,“哞——”一声长叫,牛群在老牛的带领下往山谷方向走了几步。对面山上的下屯子的牛群觉察到这个异常,出现了一阵骚动,为首的几头公牛呼呼喘气,也往下奔跑,做出进攻的样子。大水牛立刻迎上去,“哒哒”地在地上蹬出清脆的声音。
那几头公牛蔫了下来,大水牛也不再前进。
阳光惨淡,乱云停滞。旷日持久的对峙。
秋风慢慢起来,茅草被吹得漫天飞絮,枯枝败叶不时被卷入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掉落溪水的叶子转着圈儿,从上一个湖面飘到下一个湖面。上屯子的牛群终于在不断地试探中走下萧索的荒山,来到水草最嫩的地方吃草。肥美的水草被牛整齐地啃掉的声音软绵绵地传来,酥酥柔柔,深沉绵长,在我心中一阵阵地滑过。而对面山上的牛群也习惯了在上坡上啃枯败的草根和树叶,品尝着失败的苦涩。当太阳从牛角上降落,当大水牛带领上屯子的牛群浩浩荡荡回到屯里,失败的牛群品尝水草的愿望才有了一丝着落。
从此之后,大水牛每次从屯子里的其他水牛前走过,都会收获对方的驻足和哞叫,而大水牛总是云淡风轻,一副冷酷傲骄的样子。甚至,这些牛对我也显得格外热情,每每与我相遇,都要把脑袋轻轻送到我跟前,下垂着大耳朵,小心地闻,均匀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