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旋转,日历撕了一张又一张,稻苗割了又插上,浅水河涨了又变浅。从瓦缝里漏下的光线不再酷热,门前开始刮起了阵阵凉风,大水牛啃过的水草长速越来越慢。
那一天早上,母亲突然塞给我一个书包,牵着刚放牛回来的我走进一个叫作小学的地方,告诉我说从现在开始,我要读书了。
小学比我们家大了好多好多,石路两侧是一离一离茂密生长的长命草,校园中央还有一个圆圆的花圃。花圃里的月季放肆绽开,簇拥着一棵高大的桂花树,桂花树香飘十里,与熟悉的牛粪完全是两个味道。我欣喜之余,又在心里盘算:石路边的长命草真油,要牵大水牛来吃一下。
母亲把我带到一个很大的教室里,与四十几个不认识的小朋友正襟危坐,听笑容可掬、自称是老师的年轻男人说一堆听不懂的话,但是我的心里一直惦记着早上吃撑了的大水牛。
自称老师的人突然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我:“马鱼仔小朋友,上学前班,喜不喜欢啊?”
“不喜欢!”我斩钉截铁。
“啊?为什么?”老师很吃惊,但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我。
“因为我的大水牛今天早上吃完草没有喝水,我要牵它去喝水!”说着我就站起来,背着书包往外面走。
“我也要回家。”
“我想奶奶,呜——”
“我想狗狗了,我要跟狗狗玩……”
……
我这么一说,一走,全班突然一阵哭喊,每个小朋友都哭着站起来往教室外跑。年轻老师手足无措,其他班的老师连忙赶来支援,无奈我们个个灵活得像小老鼠,哭喊着在校园里奔跑,最后校长把学校大门堵上,才把我们一个个捉回来,按在座位上。那一天,我被校长拎到讲台上杀鸡儆猴般责骂,其他小朋友在下面泪眼汪汪看着可怜巴巴的我。也是那一天,有感于我带动全班哭喊一片生死大逃亡的能力,我被老师封了人生的第一个官职——班长。
中午吃完饭,准备去放牛的时候,母亲又把书包塞给我,说:“去上学。”
我突然生气了:“我不是去上过了吗?现在我要去放牛了。”
母亲搂着我,严肃地告诉我说,现在开始,我每天都要去上学。早上去放牛,放牛回来去上学;下午先去上学,上学回来才可以去放牛。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上完学,可以每天都去放牛呀?”
“你要一直上学,直到你跟我一样长大了,才不用上学,那时候,你也不用放牛了。”
母亲的话让我觉得生活失去了颜色。怎么可以一直上学?我的大水牛怎么办?但是母亲是很严厉的,只要不听话,就会挨打。我最怕母亲折下柳条用力抽打在脚上的刺痛,每一次我都想把世界上所有的柳树全毁灭。所以对母亲的话,我从来都不敢违抗。
最终,我想到了办法。
每天我都早早起来,在早上八点之前把牛放得很饱很饱,再把牛拴在学校周围的大树下。上课的时候,大水牛把大树周围的草吃得干干净净。下课了,我马上跑出去,放几分钟牛,再把牛拴到另外一棵大树下。
我是班长,所以每一次出去放牛,后面都跟着一队虾兵蟹将。我给大水牛拔草,他们也跟着拔草,所以每天,大水牛的肚子都是鼓鼓的。老师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男同学的手每次下课回来都脏兮兮的,脚上还有黑乎乎的牛粪,教室里有很多臭烘烘的脚印。老师跟着大部队出来,发现了大水牛的秘密,便把虾兵蟹将全部叫到讲台上,一个挨着一个批评。最后我被老师规定下课后不可以离开学校半步。于是在学校里的每一秒钟,我都坐立不安,心里牵挂着树下的大水牛。
大水牛以牛绳为半径,在学校周围的每一块地上画了一个个用舌头卷出的实心圆。这些实心圆十天八天之后又会被青绿的小草覆盖,大水牛便继续在这块熟悉的地上认真绘画。牛绳在每一棵树上拴紧,摩擦,把树皮摩得光滑透亮。
懵懵懂懂之间,我上了一年级,上课时间从学前班的十点,提前到八点。我放牛的时间更加少了。家里农活多,父母不可能在大水牛身上付出更多的时间。所以,一个星期之后,很多村民都说我的大水牛瘦了,骨头都突起来。我心急如焚,有好几次半夜爬起来牵着牛在路边吃草,结果把起来上茅厕的村民吓得半死。父母以为我得了梦游症,从此之后每天把我的房门用大锁锁实了才去睡觉。
后来我偷偷找来一把小锯子,把窗户的木条子锯断,再装回去。半夜的时候,我掰下木条子爬出去,放完牛再安上。父母不知情,以为我中邪了,锁着门也能出去。于是请来邻村的老巫师,在我睡觉时给我作法。就在巫师在门外激情投入、全心作法的时候,我已经趁着月光在村口的桥下放牛了。据说巫师作法完毕,收下父亲给的红包,信心十足地一边开门,一边说:“放心,你儿子身上的邪气已经祛除,以后睡觉就不会跑出去了。”结果推开门发现中了空城计,脸上无比尴尬。听说父母倒被吓得半死,以为巫师作法把我作没了。
闹完笑话之后,我被整个家族的人打着手电筒全村地毯式搜索,缉拿归案后,我遭到父亲一顿狠揍,屁股开花,痛了好几天才结痂,上课都是在扎马步中度过的。
我从此被剥夺了一个人睡的权利。为求保险,母亲还特意在我腿上用铁丝绑上了一个铃铛。
大水牛吃草的时间从原来的一天六个小时,急剧下降到三个小时,所以它一天天消瘦下去,每一次相见,我都充满内疚,万分心疼。
收割过的田野无精打采,没有云遮挡的太阳反而昏昏沉沉,路边的矢车菊沾满灰土,渐渐黄了下去。
终有一天,我发现了让大水牛吃饱长胖的另外一个方法。那一天,山鸡大伯借了水鸭子家的水牛拉车,出发前,山鸡大伯把一大盆粥倒在木桶里,又加上一脸盆子水,水牛咕咚咕咚吃得很欢,拉车的时候也格外有力气。
不久后的一天早上,我家的大水牛照例没有吃饱,我趁母亲下地的时机,偷偷把家里用来喂小猪的一大钵子粥全掺水喂了大水牛,然后美滋滋地去上学了。没有想到我的一举一动全被山鸡大伯看在眼里,山鸡大伯名正言顺地向父母告了密。
放学回来,母亲用准备了半天的柳条狠狠地抽我,足足抽断了两根,抽得我满屋子上蹿下跳,凄厉地哭。抽累了,母亲抱着我,流着眼泪,轻轻抹着我满身的伤痕,哭道:“儿子,不是妈妈要打你。那些粥,是给小猪宝宝吃的,家里穷,小猪宝宝没粥吃就长不大,长不大就不能换钱给你读书,你就要一辈子放牛,一辈子没出息,一辈子穷!”
我似懂非懂,擦了擦眼泪:“妈妈,放牛不好吗?我就是不想让我们的牛饿着。”
母亲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望着远方,没有说话。
清风和煦,田野中正挑着单旗的作物坦坦荡荡,像长满水藻的清澈湖面。几只燕子挺着轻盈的身姿,在袅袅烟雾弥漫的空中飞舞,任凭曼妙的晨光肆意地打在身上。
三天后的一天凌晨,我突然发现牛栏里的大水牛不见了,心急火燎地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却笑盈盈地搂着我,摸着我的脑袋说,我们家的牛已经卖了一份给山鸡大伯了。以后我们两家人轮流放牛,山鸡大伯家放三个月,再到我们家放三个月。这样,我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读书了。
我恋恋不舍地点了点头,却又很不放心。我不知道山鸡大伯是不是跟村里的有些人一样,每天随便把牛牵到一个地方,吃几口草就牵回来关在牛栏里。所以母亲一松手,我马上跑向山鸡大伯家,结果一进门就重重地撞到山鸡大伯怀里,把他嘴里的烟斗碰到地上。
“小兔崽子,你被鬼撵上了?”山鸡大伯满脸怒气,“第一天出来放牛就被你吓了,活见鬼!”
可我却全然没有害怕和不悦。因为我发现山鸡大伯也是很爱牛的,不然,也不会大清早的就起来放牛了,看,跟阿晋叔公一样,他腰带上还斜插着镰刀呢。
山鸡大伯牵着大水牛悠然而去,吐出一个又一个银白旖旎的烟圈。大水牛三步一回头,眼神充满迷惘和不舍,嘴里嚼着山鸡大伯刚刚随手割下的藤蔓。葱郁的田野和完美的小路最终把山鸡大伯和大水牛镶嵌进它们背景里,和谐而美丽。
那段日子,母亲的脸上多了很多的笑容,因为我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但是我并不知道这个分数有什么意义,不知道我每一个分数上寄托着我父母托付给我的,改变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的希冀。
在父母、老师严厉的管教之下,在繁重的作业压力之下,我深深牵挂的,还是那头大水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