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毅
前年腊月初九,在一场漫天飞雪中,我送走了八十多岁高龄的奶奶。
元旦时,我回老家看望奶奶。奶奶愈发显得瘦了。孱弱的她已说不出话,只是眼神里充满着莫名的渴望,紧紧拉住我的手不放。没想到,这竟成了诀别。
雪花飞舞,冷风刺骨。洁白的田野上留下了一行行歪歪扭扭杂乱无章的脚印。黄土高原上,老奶、爷爷、奶奶一排紧挨着,周围是漫天的白。时光的潜流奔涌着,往昔的一切如梦而来。
照片上的奶奶,柔和的轮廓,安静的眼神仿佛洞悉了世间的所有,一如平日般那样亲切。这是奶奶六十多岁时照的相片,照相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从记事起,每年大年初一,我们姐妹三个都要早早穿好新衣,在家门口焦急等待摄影师的到来。父亲已提前和做摄影师的同学约好了,要来给我们照全家福。那时的全家福真是壮观。三个姑姑,一个叔叔,加上老奶、爷爷、奶奶、父母,还有我们姐妹三个,总共十几口人。先照全家福,然后给老奶、爷爷、奶奶单独拍。给奶奶拍的时候,很少照相的奶奶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衣襟整齐,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显得很拘谨,好像这是一场无比隆重的仪式。半天她手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最后只好规规矩矩地把手平放在腿面上,一只手里还捏着叠得整齐的手绢。摄影师很有经验,这时,他并没急于拍照,而是边调焦距边和奶奶拉着家常,在奶奶神情最自然的状态下,趁机“咔嚓”一下就好了。奶奶的笑容就永远被定格在胶片上。
后来,全家福上的人就渐渐不断变换着,先是几个姑姑出嫁退出了,接着老奶走了,但又多添了婶婶。再接着,又多了堂妹、堂弟。再后来,爷爷、奶奶相继而去,弟媳和侄女又加入了全家福。时光就是这样,晃来晃去,一声声“咔嚓,咔嚓”,四世同堂的幸福就镶嵌在镜框里,它见证着我们家族的光荣,多少人生的故事与艰辛,都被全家福上的笑所消融。
我家的堂屋中间,一直摆放着一张冲洗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脸部棱角分明,刚毅又不乏清秀。老奶告诉我说,这是我大爷(爷爷的哥哥),当飞行员的。
当年,老爷(指曾祖父)去世得早,就留下了老奶拉扯着两个儿子过日子。日子过得极其艰难,这些自不必说。有一年,因为家里交不起公粮,为了抵债,大爷被拉到县里当了人质。谁知,大爷因祸得福,正好被县上的某个官员遇见,他见到大爷眉目清秀,聪明乖巧,甚是喜欢,于是就把大爷认作了干儿子。从此,大爷有了读书的机会,聪慧的大爷读书刻苦又勤奋,后来去了部队当兵,接着就进了黄埔军校,当了飞行员。“文革”期间,大爷又因福得祸,不能避免地遭受迫害,说他是国民党潜伏特务,日夜批斗。大爷不能忍受屈辱,写了封遗书,把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黄河岸边,便跳进了黄河。后来家里不管怎么找,也没找到大爷的尸体。也有人说,他去了台湾。但最终怎么样,谁也不知晓了。后来,含冤跳河的大爷,最终也平了反,洗清了冤屈。大爷的一生让人唏嘘不已。
生活如此的突变,老奶一个妇道人家,又能怎么样。这成了她心头最痛的伤疤,从来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这事。之后,老奶拉扯着爷爷,颠着一双小脚,辛苦地经营着每一天,把日子过到现在十几口人的大家庭,其中的艰难与不易又有谁能体会与知晓?老奶泡脚的时候,我见到过她的那双因裹脚而变形的小脚,脚也只有三寸多长,小指与无名指的骨头已完全折断变形,朝里贴着脚心,凹了进去,惨不忍睹。泡完脚,老奶总喜欢用剪刀仔细地剪去脚底那厚厚一层老茧,仿佛剪去了岁月留下的所有沉疴。每年一到大爷的忌日,老奶都要独自拄着拐,去村子前的沟底,悲怆地大哭一场才回来。也许只有到了这一天,老奶才能找到理由把内心积压的委屈全部释放。后来,哭得多了,老奶眼睛不好使了,常常让我给她拔眼睫毛。
大爷在世最疼父亲,父亲也想念大爷,有次,父亲去郑州出差,碰见有一个人的背影特像大爷,就一直紧跟在那人后面,结果差点被人家误解成坏人要报警。
看到照片里英俊的大爷,平时从老奶、父亲的嘴里零星地知道关于大爷的一些情况。我从未见过大爷的面,却常以大爷是飞行员,而在小伙伴面前多了一份炫耀的资本。当别人问及大爷后来怎么样,我总是很神气地回答,现在在台湾呢。是啊,一家人的心中何尝不是期冀着大爷好好的呢?
一张张薄薄的胶卷照片,禁不住时光的冲蚀。那时,难得去照相馆一趟,寻常的日子里也没有照相的条件与理由。哪像现在,手机“啪啪”一拍,传上微信微博,晒晒秀秀,自得其乐。从小记事起,我就一直以为照相是过年很隆重的一个节目。因为,作为长房长子的父亲,把照相当成了一种仪式。
春节时,我去看望父母。姐姐一家,还有弟弟一家都难得聚在了一起。父亲就对我们几个说:“今天咱们家人最全,就照个全家福吧?”父亲征求我们的意见。他的话刚一出口,姐姐就知晓了父亲的心思,赶忙说现在照相这么方便,以后随便什么时候都成。听母亲说,奶奶走了后,父亲的心思就更重了。我晓得父亲在想什么了。爷爷奶奶走了,长辈在世,就好比挡在生命最外围的一堵墙,即使再破败不经风雨,但只要他们挡着,子女心里就觉得踏实,觉得一切都还很遥远。对于父亲是这样,对于我们更是这样。这才发现,时光原来就是生命的最大预谋者。
时光一定是有脚的,我依然这样固执地认为。不然,昨日的父母年轻美丽,而今天额头不知何时已爬满了皱纹,脚步开始蹒跚;我还没顾得体味青春年华的甜美,就仓仓促促地迈进了中年;昨日儿子还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如今个头却已高出我许多;昔日门前的柳树细弱得不经风雨,现在却高大得绿荫葱茏……这一切的一切,或许都是时光赐予我们的印痕,成长或衰老,艰辛或苦难;同时它又不会空手而归的,它要带走一些什么,幸福或青春,生命或财产。生命从来都是这样残酷而公平。人最终可选择的,或许就是在对时间不断地无效抵抗中,渐渐参悟人生的真谛,在生命面前俯首倾听,在漫长修行中逐渐抵达人生的圆满。
不管岁月如何蹉跎,我想对父母说声,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好看着我们幸福。也想对儿子说,我们一定会好好的,因为要看着你幸福。
(选自2016年第3期《洛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