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烟
奶奶是个老实人。老实到什么程度呢?
爷爷刚结婚那会儿,刮大风停海的空当,在海沿上跟一帮渔民唠嗑。说自己在家啥都说了算,只要是他定的事儿,甭管对与不对,老婆子屁都不敢放。渔民们不信,说他吹牛,就打了赌。怎么赌呢?爷爷带着几个人,当着奶奶面儿,到自家厢房的麻袋里舀一瓢麦子出门,看奶奶作声不作声。要是奶奶问一句,你舀麦子做啥用?爷爷就输了。那会儿粮食金贵,舀一瓢麦子可不是小事儿。结果呢,爷爷带着一伙人进院子时,狗叫得厉害,奶奶正在里屋炕上做针线活儿,她抬头朝窗外瞅,瞅见了爷爷,又低头缝她的衣裳了。爷爷赌赢了。那以后,奶奶老实的名声就传开了。
我小时候住在奶奶家,从没见奶奶和爷爷拌过嘴。爷爷说啥她都听着,有时候爷爷叮嘱的她没听见,爷爷火儿了,奶奶小声嘟囔着,再说一遍不就行了吗?有什么好着急的呢?脸上还挂着笑。有一次不知为啥,爷爷发了大火,推搡了奶奶一把,把她推了一个趔趄,她就原地不紧不慢地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小声叮嘱我说,你去喊你胡本侯家的奶奶来吧,说和说和你爷爷,怎么生那么大的气呢?
我爸和我妈也吵架,我家分南屋北屋,中间隔着院子。那年年根底下了,我爸和我妈又吵架,吵得凶,一个住南屋,一个住北屋,谁也不搭理谁,成天在炕上躺着生闷气,也没人给我和弟弟做饭了。我把奶奶喊来了,奶奶进到南屋,叫我爸开门,我爸不应承。奶奶说,你不开,你妈就在外头站着不走了。奶奶垂着手,一直在门口站着,站了一个钟头,我爸开了门,跟我妈和好了。
奶奶有耐性。我家经常有择不开的网。我爸出海的网叫海泥糊住了,一张网滚成了黄酱色的一条绳。我妈说,这网还能要吗?谁有工夫去弄呢?都忙着呢,扔了吧。我奶奶不叫扔,拿回去晒了,一点点把泥敲打下来,搓了,再把缠在上头的小海马、螃蟹夹子挨个摘出来,重新捋成条,然后拿到方塘冲干净,冲了再晒,晒完就跟新网一样的,亮闪着银光。我家补网的聚乙烯线乱了,也叫我奶奶择干净。那会儿聚乙烯线套在四角的线撑子上,梭子缠快了,线撑子反应不过来,柱子掉下两根来,线就乱了。越细的线越容易乱,跟一堆毛海菜似的,没法子要了。没法子要的东西,到了奶奶手里,半天的工夫,又成了新的。
那会儿,奶奶天天在照壁底下坐着,手里拾掇着什么。有时候是爸爸船上的旧网,有时候是爷爷赶海捡回来的麻绳子,有时候是人家扔的旧渔网,她用剪子把上头的铅槌子剪下来,留着给我爸补新网用。我问奶奶,你怎么老干活呢?奶奶说,闲着做什么呢?
我不爱回爸妈家,我妈来喊我回家的时候,我就躲起来,叫她找不着。我躲在半间子的地窖里。听见我妈的声儿问,小杰出去了吗?奶奶应着:“出去了。”我妈就走了。她走了,我又出来了。
我妈嫌奶奶惯着我。我一放学,奶奶正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台里添火呢。“上炕躺会儿吧,上学累了。”我装作没听见,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就奔方塘了。有时候是跟几个伙伴逗青蛙捉蝌蚪,回家湿了鞋,叫奶奶给刷。有时候是一个人,望着太阳快落山时那几棵歪脖子松安静地站着,有时也盯着密密的芦苇荡子发呆,突然“腾”一声飞出一只翠鸟,吓我一跳。有一回是冬天,我看见方塘当间儿有一只胶皮靴子,底朝上,被冻住了。我想。会不会底下有个人呢?会是半岛的人吗?半岛这两天有没有谁丢了呢?怎么掉进方塘了呢?是喝醉了跌进去了,还是叫人害了,扔进来了?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就听见奶奶叫我吃饭。
奶奶一天不落地来叫我。方塘找不见我,准在南海沿看别人赶小海,最远是跑到西海沿的石头礁上抓小蟹子。其实我早就闻见饭熟的味儿了,完全可以自己跑回去的。我偏不,就等着奶奶来唤我。我在前头走,奶奶在后头跟着,随手拾着路边的干树枝子,烧火用。一进门,昏黄的暗影里,爷爷正小口抿着酒。“爷爷,开灯吧,天黑了。”“开灯干啥?饭还能吃进鼻子里吗?”奶奶开了灯。吃到八成饱,笑眯眯地从锅底的小灶台洞掏出煨好的地瓜说,别撑着。
每天晚上的武打片儿,我跟爷爷奶奶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看。《雪山飞狐》连播两集,中间插广告的工夫,我困了,睡了,等到第二集开演了,奶奶赶紧摇晃我:快起来,又演一集了。
夏天,半岛海蜇丰收了。傍晚船一来,几万斤几十万斤的海蜇就从二鬼子抬着的筐里晃荡着跌进鱼贩子垒的水泥池子里。从齐腰的海水抬到海沿上,一筐200多斤的海蜇,掉个小草帽(个头小的海蜇),或者断几个海蜇爪子下来,是常有的事儿。暑假了,跟我这么大的小孩儿满海滩去捡海蜇爪子了。回来叫大人拿白矾腌在缸子里,做海蜇皮卖。我妈说,你也去捡吧,别光满山跑。我不理这茬,海蜇爪子掉在脚跟儿底下都不哈腰。两个月工夫,邻居家闺女捡海蜇爪子卖了好几千块钱。问奶奶,你孙女咋不去捡海蜇爪子呢?奶奶说,俺孙女不是干活儿的料,你看她的手就知道了,细长细长的,俺孙女是念书的料。
我爸常有滚网的时候。滚网就是网叫海泥给裹了,不但没收成,回来还得把网全都抖搂一遍,费工夫。傍晚,大人们都帮着我爸拾掇网,姑姑、姨、邻居都来帮忙。我爸妈嗓子都冒着火呢,眼见着天就黑了,天黑了就看不见拾掇网了。拾掇不好第二天就没法子出海了。我不急,不爱帮他们拾掇网,在一旁沙滩上挖贝壳。各种形状的挖了一堆,想找个家什装起来,大人们都没工夫搭理我。我爸嫌我不帮着干活,拿白眼瞪我。还是我奶奶,回家找了塑料袋,叫我把贝壳装起来。
那会儿,我满山捡树根,做根雕,各种形状的根雕,摆了半个院子。其实哪是什么根雕呢,就是些模样周正的树根罢了。我跟奶奶说,别给我当柴火烧了。奶奶记下了,专门腾出地方,给我归置到东南角上去了。
我画画,拿铅笔,照着堂木箱子上的松树画,照着年画上的胖娃娃画,照着毛巾被上的老寿星画。奶奶看不懂,画得好不好的,都给我收着。
我到了外地上学,奶奶高兴了。逢人就说,俺就说了,俺孙女不是干活儿的料。
2009年4月,半岛搬迁。搬进了楼房,爷爷奶奶都住不惯。他们不会打理木地板,新式的拖把也不会使唤。我放假回去,帮他们拖拖地吧,奶奶说,快别干活儿了,上炕躺会儿吧。
奶奶絮叨着说,不爱住楼,没法子,还想回半岛那小院子里住。种葡萄、晒衣裳、养狗都方便。我嘴上说,不定哪天还能搬回去呢。心里说,奶奶呀,回不去了,咱村儿早叫人家填平了。
去年冬天,奶奶走了。爷爷先走的,过了半个月,奶奶发了高烧,烧不退,继而昏迷了,后来就没再醒。医生也查不出病因。我爸说,你奶奶一辈子听你爷爷的话,临了,还叫你爷爷给领走了。
奶奶一辈子没打骂过孩子。想起奶奶,不管多冷,我的心就暖和起来。
奶奶走的时候,我没哭出声。去年过年准备回老家,突然想起来,这辈子再也不能给爷爷奶奶买礼物了,就痛哭起来。
(选自2015年第11期《山花》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