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雄
我也是最近几年才发现,很多城里人把我们乡下地里种出来的苕叫作红薯,对像父亲一样上了年纪的、大脑反应有些迟钝的老年人却用一个“苕”字来形容。一个名词和一个形容词之间,便有了父亲的苕事。
父亲的苕卖到城里去是三年前的事。三年以前,或者说从我记事起父亲就种苕,但那个时候种出来的苕基本上都是喂了年猪,人很少吃,更别说卖了。三年前,家中的年猪从以前的两三头减少到一头,传统方式喂年猪的苕便多了出来。父亲偶然进城遇到个烤红薯的老头和父亲差不多年纪,就问其要不要苕,老头说让父亲带几个苕样去看看是什么品种。父亲的苕样被老头定性为本地品种,淀粉较多,不适宜烤着吃。父亲对老头说:“家里还有很多,都打成粉也吃不完,放着会烂掉,三角两角的都给你算了!”老头见父亲只要烤红薯苕价的两三成,便动了心,对父亲说:“好吧!你全都拖来吧,我权当做好事,一天掺杂个几斤烤着卖吧!”
运输是后来我的事。交易完成后,老头见父亲的苕看相很好,便断定父亲很会种苕,末了送给父亲几斤烤红薯的苕种,离别时一再交代父亲隔年一定要把种出来的苕卖给他。父亲说:“我试试吧!”
第二年父亲的苕种得很好,年猪因为喂养远不如市场购买划算,也就没有再喂。往年喂猪剩下的苕都被放进了地下的苕窖,而这一年苕窖显然是放不下了的。父亲把苕装了袋放在附属房里,因为天冷坏了许多,春季烤红薯的老头来电话时,能够烤的好苕实在不多,也因为天冷,烤红薯的苕价格比上一年高出了四五成。父亲的苕卖下来,够买两头年猪的。父亲第一次尝到了甜头。
尝到甜头以后,父亲把种植面积扩大了好几倍,不仅仅是在沟边、坡处新开了荒田,还把房屋后面的流沙地也种上了苕。种苕的地有黄土田、黑土田、流沙田,这样种出来的苕形态上有圆形的、长形的;口感上有低糖型的、高糖型的;水分上有少水分型的、多水分型的。收获的时候分类装袋,然后存放到父亲用泡沫板加木夹板加硬纸板“装饰”四面墙壁和“天花板”的库房里过冬,春季再卖个好价钱。库房里的泡沫板保温,木夹板增加强度、力度,硬纸板吸收水分,如此一来,最大限度地让苕保鲜。分类的最大好处是按需售卖。种类齐全、品质新鲜让父亲的苕大受欢迎。父亲让我送货上门,自己在家先挑选一遍,到需要者那里让其再挑选一遍,如此几次,父亲便知道了这家的挑选标准、那家的喜好,再上门的时候便不再一一挑选,甚至连秤都不过了,需求者们都相信父亲标在每个包装袋子上的斤两数字。他(她)们相信父亲办的苕事,比其老实的长相更可靠。
今年,父亲的苕事有些不利。一是今年春季不太冷,吃烤红薯的人便不怎么嘴馋;二是春雨绵绵无尽期,烤红薯的摊位无法摆;三是父亲的苕种有些跟不上形势了,今年的烤苕都是河南的红芯苕,而父亲的还是沙市的“南瓜苕”。即便如此,父亲也不愿贱卖自己的苕。有时候为了一毛两毛和需求者谈不到一块儿,需求者对父亲说:“你那么这么苕的啊,少个一毛两毛我一哈给你买完,免得你到处跑,几轻松的事!不晓得你那么想的?”父亲呵呵一笑:“我不是个苕,城里不像以前,烤红薯的就那么一两个,现在烤红薯的多得很,你不愿意出钱,有人愿意。你们都不愿意,我就到菜场门口、堤边上零售。我的苕在我的库房里又不会坏,我现在又没得事搞,一天卖个两百斤,卖个个把月我又找了个事搞。”话语一出,需求者对父亲另眼相看起来,赶忙递烟,语调也缓和了许多。
父亲在给人送苕的时候,偶尔也会有一些幽默。比如在给一家烤红薯的老头儿送苕时,老头儿不在,老头儿的爱人在,爱人烤着红薯也烤着烧饼,说是要等老头儿回来,自己做不了主,当不了家。父亲问清楚了老头儿回来的时间,便把苕搬下车,码在老头儿爱人的烤炉边,说:“等老头儿回来的时间我再来!”老头儿爱人应声说:“好!”父亲临走时指着炉边烤好的烧饼说:“等我再来的时候,就让老头儿请我吃烧饼!”弄得老头儿爱人和父亲两个哈哈一声笑。
父亲的苕事在临近尾声时,身体出现了异样,但这并没有影响他苕的销售。在最后一次给一位烤红薯需求者送苕时,父亲对他说:“明年我还动弹得了的话,我还要跟你打交道的!动弹不了了,跟你打交道的就是我儿子,因为我的河南红芯苕的种苗已经发芽了。发了芽就是明年的希望和收成啊!”
我不知道父亲身体的异样会带给他什么,但父亲的苕事带给我的远远不止父亲与儿子之间无言交流的沉默那样简单。
(选自2015年5月30日《荆门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