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山河
三十二年前我曾在一条叫集贤街的地方当过八个月的学徒。整日木雕泥塑地呆坐在一个玻璃罩里(防尘罩),守着师傅的店铺。1982年,修理钟表还是一门体面的职业,而且还很神秘。师傅家是天主教世家,照壁上挂着红十字架。那地方有一座石拱桥,桥不长,弓得很高,傍河有很多的铁铺,远近的人都知道,叫它峒河。除了两边的街沿,峒河一带的街都只有三四米宽,铺着石板。逢集市,两边的坛门齐刷刷地打开,就全是店面。钟表店对门,是家打铁铺,有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学徒,体格比我结实得多。人挺老实,听说是海岛上来的一个孤儿,人们的印象里他好像还有点傻。整个夏天,都光着身子,白天在炉火通红的铁墩前,锻打着锄头或镰刀。下班的时间,我常常见他背着一个耷拉着头、熟睡着的女婴洗碗。我很同情他。跟人家不同的是,隔一月半月的,师傅会给他喝一碗猪血。后来才知道,猪血能吸掉肺里的煤渣与炭灰。我就整天坐在玻璃罩里,看着他早上开门,晚上关门;看着他生炉,加炭,拉动着硕大的风箱,要把炉烧红,把铁烧红,直至透白;有时要在一只小罐里,把铁熔成会流动的水。我看他就这样看了八个月。隔着一条三四米宽的小街,八个月,我俩都不敢搭一两句的话。秋天的时候,我要离开,我告诉了他。次日,他偷偷塞给我一片皱巴巴的废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他的名字。他是想与我交朋友,他告诉我,他家在一个海岛上,他叫我以后去找他。那一年,我还不满十七岁。我觉得他很可怜。可我也这么想,也许当年在他的眼里,我也很可怜。我在玻璃罩里,像守着一副水晶棺材。现在我想,他虽然很辛苦,很累,但他身上有生命的律动。他也许并不孤独,默默陪伴着他青少年时代的,就是这只火红的熔炉。
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我也经历了很多的事情,一直也没有去找过他。还记得他家乡的小岛叫茅埏,归属玉环县,在乐清湾的海上,但我已记不起他的名字。偶然想起的时候,我惦记着他是否还要喝猪血,担心着他是否还在人世。我还记得他曾跟我说过,他想要有一只自己的炉子,他要打一辈子的铁。
这是我在浙南时的一件往事。
这件往事与我现在的东莞本来风马牛不相及。近年来,各地的歇业、关门、倒闭我也深有体会。工厂、商铺我都亲眼看到。近时我的眼前不断地浮现着一个熔炉,就是铁匠铺里的那种炉子。我这么想着,就把东莞想了进去。被想进去的东莞就成了我眼前的炉。
1978年的时候,有个叫张子弥的香港华侨,他来到东莞的虎门,点上了第一点微弱的星火,叫三来一补。开始仅仅是一点点的火星,只一点点。这阵风吹过沉睡的大地,火星便蠢蠢欲动。在短短的三年、六年、九年,东莞就像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发育起来,髭须毛茸茸的在嘴唇上边冒出,喉结也微微地开始突显,声音随之不再稚嫩、清纯,变得混浊、厚重,有了男人的味道。这是性的萌动,青春的萌动。初始,都是这样,会疯狂地,追求散发浓烈香味的异性。东莞开始了成长,疯狂地成长。她开始的时候像一只铁铺里的小铁炉,冷的,冰冷冷的,就因为张子弥这个港人的点燃,然后升温然后有人加炭,加木头,燃了起来。也开始有风,有风箱上囊的鼓动,推杆上有人在用力,在喘息,在双臂的肱二头肌与被炉火映红的紫铜色的胸肌的推动下,滴满着汗水。
三年又三年,又是六年,九年,东莞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熔炉。炉膛内的炭火,从大兴安岭,从长白山,从罗霄山脉,从桐柏山区,把原始森林里所有的树木变成炭都聚集到东莞。火,开始在炉内熊熊地蔓延。一片打工的烈焰,涌动着,也灼烧着东莞。打工、建厂、创业的火焰遍地燃烧。在这个工业狂热的大熔炉里,遍布着工厂之外的一筒筒蜂巢一样的出租屋,嗡嗡作响着不同的方言。工仔,工妹,从远远近近,他们的到来都接受过东莞这只熔炉的检验、锻炼。有化为灰烬的,化为水的,化为金属的液体,然后凝固,还是金属。大时代的到来,不只是蜂巢,不只是嗡嗡的蜜蜂;时代的春天也会飞出一些蜕变而来的蛹,一些美丽的蝴蝶,长裙,短裙,翩翩起舞着扑鼻的花粉,扑鼻的香。酒店于是林立于是高耸入云,东莞的名声已透穿到京城,也出尽过国际的风头。士多店,饭店,4S店,夜店,会所,售楼部,银行,药店,养生馆都遍地开花。东莞有钱,什么都火都爆满。它可以把汗水泪水与血水一起浇灌,一起焚烧,一起熔炼。酸的,苦的,甜的,辣的,痛的,快乐的,膨胀的统统把你混合、锻造。锻造成一个个形状各异的器皿,放到时代的祭案上祭或被祭。
“非典”来过,也恐慌过。满公交的口罩,满大街的口罩,像蒲公英的绒球。众志成城,让恐惧的口罩都摘下来了,再没有疫情。但我们对自然的敬畏开始觉醒,对人类的能力也充满着自信。亚洲金融危机到来过,次贷风波也到来过,华尔街上的金融风暴直接刮到我们的东莞。欧元、美金、港币竟会像秋天里的落叶在东莞这地方一片狼藉。国际的气候改变着东莞的季节。外贸的鞋、家具、玩具,以及一些小家电,很多工厂的大门,很多店铺的大门,关了,又开,开了,又永远地关闭。东莞的产业就像水银柱子,在国际的熔炉里升降着它的温度。
炉火,让我想到了铁,想起了东莞,想到这个时代。想到富的与穷的,套着裘皮袄子的哈巴狗,要从街边一个流浪汉身边走过。
“我要有一只我自己的炉子,我要打一辈子的铁。”我再次想起那个海岛上来的孤儿,想起铁铺里的小学徒。他也许已是一个铸造业里的大鳄,也许正在喝着猪血一样的中药,治疗着他的肺部。我突然间很想念这个少年时代的朋友,想念这位要喝猪血的朋友。
东莞已变得美丽。三十多年的尘嚣要随着时间慢慢落下。几十年的工业狂热也已经慢慢冷了下来。我又想起多年以前在浙南的时候,那只铁铺里的炉。
风箱要停下来,风筒要瘪下来,打铁的人,拉风箱杆的徒弟要歇下来,已劳累了很久,该休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要停歇下来。让四周的一切都静下来,不再火星四迸,烟雾缭绕。身边的炉火也逐渐冷却,冷却。静静地,坐在炉旁,欣赏着自己那一件件的作品,一件件劳动的果实。犁,耙,锄,镢,柴刀以及戏台上那热闹的铜锣与唢呐。我们坐在冷却的炉边,重新回忆着一次次的锻打,也回忆着铜锣、唢呐奏响的戏台上,曾经的出将入相。
(选自2016年第1期《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