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文盛
那一天,我先是听闻了一位老太太无法忍受孤独的事情,然后才想起了母亲的孤独。母亲的孤独是早多少年前就开始存在的,但很久以来,我坚决地抵制类似的记忆。不要轻易尝试,不要去触碰它——我狠狠地命令过自己。的确需要发言,说出声来,否则我会难受得要命。因为,直到今天,我才不再相信自己还有能力可以改造母亲的孤独。在母亲生活的乡下,像她这样的还有很多,但并不为我所见。在这些年,我回乡下,主要是去看她。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心里的宿命感越来越深的时刻,我才想到像母亲一样的孤独多么可怕。因为不停地争吵,父亲一次次地抛下母亲离开家门。
在我们的乡下,宿命和虚无感一般无人认同。他们相信扎实生活之真理大过一切孤独。
这时的母亲已经六十出头,儿孙满堂,但她的儿女们各自过活,她的身边,再无他人。
那一天,我先是听闻了一位老太太无法忍受孤独的事情,然后才想起了母亲的孤独。我觉得母亲并不适合独自生活。她同年迈的人一样,需要有人同她说话。她还同年迈的人一样,需要将自己的世界同外在性的整体连接。但,一道院门使这种孤独加重了。在冬季寒冷萧瑟的日子里,我总在担心母亲。我无法将自己的心稳定地置于故土之外的城市不去想她。我想将母亲接到我所居住的城市,但经过尝试后并不成功。陌生的生活使她的痛苦更重。我给父亲打去电话,希望他能时常回到家中。尽管他们没有相濡以沫的一生,但我知道父亲的存在会使母亲的孤独感适度减轻。他们毕竟已经携手度过了半生。我却并不知道,在整日无人守候的迫近苍老的生命内部,会有怎样惊心动魄的事件发生。他们会孤单软弱如一个孩童?
我所能确知的只是,孤独曾经怎样残忍地吞噬我心中的温情,使我陷入周期性的忧愁。不错,我比现在还年轻的时候,有更多的勇气去尝试生活。那些无情的击打,并非我孤寂生活中的全部。但母亲开始老了。如果她再老上几岁,步履蹒跚,难以自理,我不相信她还有勇气可以独居一处。
还是在听故事的时候,我知道了一个年迈之人的思维会受损,恋世的成分会加重。还是在听故事的时候,我知道生存之艰困会如蛛丝一般缠绕我们。我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老境。我们无数人,都注定要陷入这样的宿命。孤单单来到这个世间,然后在成长和衰老的负重中走向命定之虚无……我似乎从未这样郑重地谈论衰老之人的孤独。直到今天,我却仍然想不明白在父亲母亲终老的时候会是什么景象。他们最终会只剩一个人,百般纠缠,至此方休。
我们终归只是俗世浮尘。那些飞扬的万物中,富含着我们的灵魂。
母亲终归要老了,但她的思想愈加坚固,牢不可破。我用了很多力气,始终无法说服她离开故土。我不知道为什么以我们的母子之爱,却仍无法冲破人世的一切阻碍。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决然地拒绝,不可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在我的人生诸问题中,这是迄今仍让我百思不解的一个难题。迄今我方相信我们并不是相同的人,尽管她生下了我们。我,我的弟弟与妹妹,我们都不是相同的人,尽管我们拥有同一个生命的源头。不错,我总在心灵深处举目四顾,怅望星空,如此,我才可以变得释然和宁静一些。
我孤独的母亲肯定不知道我的忧愁。她并不喜欢但仍在承受着她的孤独。
(选自2015年第12期《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