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泽木
失去土地是件残忍的事,就像作家失去笔和稿纸,画家失去笔和画架。
如果希望没了生长的地方,那是不是比绝望更绝望?
当思绪像经风后的水面一样平静下来时,故乡黑黝黝的土地就像岛屿一般冒出我的脑海。
故乡的土地静默不语,在晨曦里如此,在黄昏里如此。只有劳作的人们进入它,它才像突然醒过来似的充满生机。
到底是人们给它生机,还是它给了人们无尽的惊喜?
一
我外公是和土地捆绑了一辈子的农民。房前屋后的土地遍布他的气息,他的身上也留下土地的痕迹。他的指甲嵌着黑色的泥土,他的手因泥土而龟裂。
除了冬天,每当下地干活,外公总是把鞋子脱在地头。他用脚亲近每一寸土地。小时候,我也会下地干活,但永远无法赤足亲近土地。外公看着我说:“穿着鞋子多难过。脱掉鞋子,你的脚会像浸在水里一样舒服。”我摇头,表示无法理解。
如今,我依然无法理解,更无法体验这种感觉。没有岁月的铺垫,没有和土地亲近的交流,哪能有这样的感觉?正如你初见一个陌生人,他怎会向你和盘托出心事?
外公赤着脚翻土,任泥土漫过他的脚踝,甚至盖过他的小腿。
干活累了,外公就拽一些草铺在地上,躺下休息。他的上方是纵横交错的玉米叶,脑袋上方是嘴里冒出的青烟。
他叫我也躺下休息,我说不,我怕泥巴脏。
你还太小,不懂事。还怕脏呢,人老了还不是埋进土里。他吐了口烟,自言自语地说。
二
屋子的左边有个小坡,坡上长满灌木。不知道为什么,坡上一直只长灌木。有一天,外公突然心血来潮,砍掉所有灌木。经过几天阳光的洗礼,灌木变得蓬蓬松松。外公把灌木捆回家,后者理所当然成了灶肚里的柴火。
外公眉毛一挑,计上心来。他披着晨光,一锄一锄把那个小坡变成了一块地。末了,用草木灰把荒凉的土地肥了肥。
不久,原先长满灌木的小坡成了南瓜苗的地盘。
外公的笑容和晨曦里的瓜苗一样舒展。
我已经不太清楚,他已经有几次把一块无人问津的土地变成日日精心打理的田地。
在外公手下,瓦砾堆能变成茄子地,悬崖边的一小片泥土能变成番茄地。
每次酒后,外公都为自己是个农活好手自鸣得意。“这些被人废弃的土地,在我看来真是可惜,可不,我这么一折腾,弃地就变成肥沃的土地了。我们餐桌上也不缺蔬菜了。”
在农活上,外公的确有一双魔术手。他先后征服了很多这样小块小块的土地,它们就像一枚枚勋章,闪耀在外公平凡的日子里。
每一块经过外公打理的土地,事实上都散发着他的气息,流淌着他的生命。
土地很好地诠释了外公的生命,对他来说,如果没有土地,生命会不会很单薄?
三
外公和村里的许多人一样,随着节气马不停蹄地在田里埋下希望。
大地刚从冬天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外公便翻土,种下土豆。他对待土地从来不会马虎,翻了土,理去石块,用草木灰给土地增肥,再挖出坑埋下土豆,盖上土。把地打理完毕,他会把地周围也收拾干净,把柴火拿回家做燃料,把杂草烧成灰去肥别处的地。
种下了土豆,就该种玉米了。同样是整理土地,播种,清理土地。同样的精心,外公在每一块土地上演绎。
收成好了,他喜上眉梢,收成不好,他喝口酒告诉我们:“人只能负责认真耕作,其他是天的事。”
外公从不会因为这一季的收成不好而怪罪田地,或者沮丧得自暴自弃。他只会马上寄希望给下一季。
刚忙完春耕,他已在准备初夏的播种;刚忙完夏天的收获,他已在准备秋天的播种。
家乡的土地永远不会有停歇的时候,外公和其他人一样,也不会有得空的时候。他们一次接着一次地播种、收获,播种、收获。外公说:“土是越种越肥。”人生,似乎也是越折腾越有劲。
在酒桌上,外公和他的朋友们聊得最多的就是土地、庄稼。他们的精力在土地里,希望亦是。
我不知道,如果没在地里埋下一季一季的希望,他们的生命该怎样前行。
对他们来说,失去土地是件残忍的事,就像作家失去笔和稿纸,画家失去笔和画架。
如果希望没了生长的地方,那是不是比绝望更绝望?
四
外公年纪越来越大,但依旧闲不住。他种的地远没有以前多,但他还是把所有气力花在土地上。
他种的圈子越来越小,先是放弃了较远的田地,再是放弃了较次的地。他种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以前五谷杂粮果蔬都种,如今只剩蔬菜稻子玉米。
儿女们都说,年纪大了,不要操劳了,况且如今也不愁温饱。
外公低头不语,默默给自己一口又一口酒。
他经常会到那些废弃的土地转转。那些曾经写满风华的地方,如今只有野草茁壮成长。外公指着土地,跟我说当年它们是什么模样,话语里不无伤感。
他折了根茅草含在嘴里说,你看这么多地荒着,多可惜,可是现在种地又挣不了钱。其实外出的许多人还是最适合种地,他们在家里种地时各个生龙活虎,现在到外面打工,都无精打采。
我不禁想起从前,土地温润饱满,地里的庄稼迎风招展。人们在地里挥汗如雨,把每一块地打理得井井有条,把每一季庄稼照顾得细致周到。
那时,所有的土地、作物,都是人们自豪的资本。那些在晨曦里,在夕阳下,在月光里,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庄稼,何尝不是飘在人们脸上的笑容。
而如今,这些人都不得不弃田进城。他们在朝九晚五的框子里无精打采,在朝九晚五的框子外无所事事。
儿女们经常叫外公到城里住,但外公从来不去,去了也很少过夜。他的理由是待不惯,早晨醒来看不到土地不习惯,摸不着农具不习惯。不能像过田里的日子那样过城里的日子不习惯,不能像熟悉田间地头的东西一样熟悉城里的东西不习惯。
我能理解,半路夫妻总比原配更难,何况外公早已过完人生大半。
外公的土地圈子越来越小,这让他无所适从,但他说,有力气总要种。
土地是外公的恋人,从相知到相伴,一路风风雨雨,相濡以沫。外公曾经给了土地无限的生机,土地也成就了外公坚实的岁月。
只要还和土地打着照面,外公到底还是幸福的。
(选自2016年第1期《浙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