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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军营位于城北。与它相邻的是一条宽阔而整洁的乡村大道。它在红瓦房后面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它一直延伸到遥远的蓝色原野。这座营房似乎是皇家军队立在斯拉夫省的一种哈布斯堡王朝权力的象征。

连这条在斯拉夫人几个世纪之变迁中变得如此宽广的古老的乡村大道也被军营堵住了,因而不得不为它让路。它沿营房绕了个大弯子。如果你在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本城的最北边,即站在这条大道的一端——越往那里去房屋越矮小,最后尽是些乡村的小茅舍——那你就可以看到远处那道宽大的黑黄色的军营大门。它就像哈布斯堡王朝的一块巨大的招牌与本城相对峙。它对本城是一种威胁,是一种保护,或者说两者兼而有之。团部设在麦伦。但它的士兵并不都是捷克人——如人们所认为的那样——而是乌克兰人和罗马尼亚人。

每个星期在南部地区举行两次军事操练。全团的人每个星期都要骑着马在这座小城的马路上走两趟。嘹亮的军号有规律地打断嗒嗒嗒的马蹄声。骑兵们坐在高头大马闪闪有光的棕色马背上。他们的红裤子使小城充满了血的壮丽景象。市民们站在大街两旁的路边上;商人离开了他们的商店,咖啡馆里悠闲的客人们离开了餐桌;市内的警察离开了他们的岗位;从乡村到集市上来出售新鲜蔬菜的农民离开了他们的马和车;只有市立公园附近停车场上的少数马车夫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他们从那里居高临下地鸟瞰着这支军队,比站在大街两旁的人看得还清楚。那些老马表现得迟钝而平静,似乎也在欢迎他们年轻、健壮的同类浩浩荡荡地开过来。对于十五年来只是拉着出租车辆往返于乡村与火车站之间的沮丧的马匹来说,骑兵的这些骏马乃是他们的远亲。

卡尔·约瑟夫·封·特罗塔男爵并不关心这些牲口。有时他相信自己身上流着祖先的血液,他们都不是骑手,他们用长满老茧的手拿着犁头掘进肥沃的大土块,双膝弯曲地跟在两头公牛后面走;他们不是用马刺和鞭子而是用柳枝驱赶牲口。他们手握锋利的镰刀,抡起手臂,像闪电似的来回挥舞,收割自己播种的幸福。祖父和父亲还是农民,齐波尔耶是他出身的那个村庄的名字。齐波尔耶这个名字有其古老的含义,而今连斯洛文尼亚人几乎也不知道了。但卡尔·约瑟夫相信自己知道它含有村庄的意思。只要他想起挂在书斋里的褪了色的祖父肖像时,就会看见它。它坐落在不知名的群山之间,映照在不知名的金色阳光下,由泥土和干草搭成的简陋房屋。一个美丽的村庄,一个好村庄!他真想为了这个村庄而放弃自己的戎马仕途!

啊,他不是农民,他是男爵,一个重骑兵部队的少尉!和其他人一样,他在城里没有自己的房间,卡尔·约瑟夫住在军营里。他的房间窗户对着院子,对面是士兵们住的房间。每当他下午回到营房、随手锁上那两扇大门时,他就会产生一种被监禁的感觉,仿佛它再也不会为他打开了。他的马刺在光秃秃的石阶上发出单调的叮当声。走廊里涂了棕色焦油的木头地板上回响着他的皮靴声。白色的石灰墙上还留有一点白昼之光,此刻正反射出微弱的光亮。大概完全是出于节约的目的,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前,不要把放在角落里的用公款购买的煤油灯过早地点亮;仿佛它们及时地把白天积聚起来,为的是用它来解除黑暗的困境。卡尔·约瑟夫没有开灯,他把前额靠到窗口——这扇窗形式上把他和黑暗分隔开来,实际上它就是黑暗本身的冰冷的外墙——朝士兵房间里亲切的昏暗灯光看去。他多么乐意和他们中哪个人交换一下这种处境啊!他们坐在那里脱去了上衣,穿着粗糙的淡黄色军人村衫,把两只脱了袜子的脚搁在自己的床边上,唱歌、聊天、吹口琴。在这种时刻——秋天早就来了——在解散令下达后的一个小时,晚点名前的一个半小时,整个军营就像一艘巨大的兵舰。卡尔·约瑟夫似乎也觉得这艘兵舰正在微微地摇晃着,昏暗的煤油灯连同这白色的大灯罩正在一个不知名的海洋里,随着波浪的起伏而有节奏地摆动着。士兵们用陌生的语言——斯拉夫语唱歌。齐波尔耶的老农民大概懂得这种语言!说不定卡尔·约瑟夫的祖父也还懂得这种语言哩!他那神秘莫测的肖像正在书斋墙上的镜框里慢慢地褪色,这幅肖像一直留在卡尔·约瑟夫的记忆中,被视为不知从哪一辈开始的历代祖先传给他的唯一的和最后的标记。他是他们的后代。从进入这个团以来,他一直感到自己是他祖父的孙子,而不是他父亲的儿子;真的,他简直觉得自己成了那个奇特的祖父的儿子。对面,士兵们在不断地吹奏口琴;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那粗糙的黑乎乎的手捧着白铁皮做的乐器在红红的唇边移来移去,不时可以看到白铁皮反射过来的光。口琴发出的忧伤音调穿过关闭着的窗户,传到院子里每个黑乎乎的角落,使黑夜充满了对家乡、对妻室、对儿女、对家园的淡淡的哀思。在家里,他们住在低矮的茅舍里,夜晚和女人生儿育女,白天在田地里耕耘!冬天,茅舍周围是厚厚的积雪!夏日,金黄的庄稼在他们腰际摇曳。他们是农民,他们是农民呀!特罗塔家族过的就是这种生活!这种生活……

已是深秋时分了。早晨人们一坐起身,就看见太阳像一个血红的橙子从东边天际升起。当他们沐浴着浅绿色的晨曦,在黑杉树怀抱着的湿漉漉的草地上进行操练时,银雾袅袅升腾,被身穿深蓝色制服的军人以激烈而有节奏的动作撕开了,尔后,苍白而忧伤的太阳升高了,它那微弱的银光从乌黑的树枝间射下来,显得又冷清又陌生,阵阵寒意像一把梳子掠过战马的赭色毛皮;它们的嘶鸣声从邻近的林间空地上传出来。这是一种渴望家乡和厩圈的呼喊。他们进行的是“马枪练习”。卡尔·约瑟夫急不可待地想返回军营。他害怕十点钟准时开始的那个一刻钟“休息”,害怕和伙伴们谈话——他们有时候聚集在附近的酒店里,一边喝啤酒,一边等候科瓦克斯上校。晚上,军官俱乐部里的聚会更叫人尴尬。天一黑,就得去,这是一种职责。晚点名的时间就要到了,士兵们匆匆归来,深蓝色的阴影稀里哗啦地散向营房的各个角落。那边卫队长雷茨尼策克已经从门里面钻了出来,手里提了一盏光线发黄的灯。施号员都集中在黑暗处,黄色的铜器在深暗的蓝色军服前闪闪发光。厩圈里传来马匹困倦欲睡的嘶鸣声,夜空中星光熠熠闪烁。

有人敲门。卡尔·约瑟夫一动不动。那是他的勤务兵,他会进来的,他马上就会进来。他叫奥努夫里耶。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记住这个名字呀!奥努夫里耶!祖父也许还经常碰到这个名字——

奥努夫里耶走了进来。卡尔·约瑟夫把前额靠在窗户上,他听见勤务兵在他身后立正敬礼。今天是星期三。奥努夫里耶“放假”,他得开灯批请假条。“您把灯打开!”卡尔·约瑟夫头也不回地命令道。院子那边,士兵们还在吹口琴。

奥努夫里耶忙去开灯。卡尔·约瑟夫听见门框边上的开关啪嗒一声。他背后顿时一片通明。窗外仍然是黑洞洞的世界,对面士兵房间里黄色灯光一闪一闪的。(用电灯是军官的一种特权。)

“今天你想到哪里去?”卡尔·约瑟夫问道,眼睛仍然看着对面的士兵房间。“找姑娘去!”奥努夫里耶说。少尉今天第一次对他称“你”。“找哪个姑娘?”卡尔·约瑟夫问。“卡塔琳娜!”奥努夫里耶说。卡尔·约瑟夫下令:“稍息!”好像人家刚才听见他下过“立正”令似的。奥努夫里耶啪地一声把右腿伸到左腿前面。

卡尔·约瑟夫转过身来,看见奥努夫里耶就站在他面前,洁白的大门牙在宽厚的红嘴唇间微微发亮。他“稍息”的时候不可能不带着微笑。“你那个卡塔琳娜长得怎么样?”卡尔·约瑟夫问道。“报告少尉先生,乳房又白又大!”

“乳房又白又大!”少尉松开了握着的手。清楚地回忆起卡基的乳房。她死了,死了。

“假条!”卡尔·约瑟夫命令说。奥努夫里耶把假条递过去。“卡塔琳娜住在哪里?”卡尔·约瑟夫问。“在东家做佣人!”奥努夫里耶回答。“乳房又大又白!”他又得意地加了一句。“给我!”卡尔·约瑟夫说。他接过假条,抹抹平,签了名。“找卡塔琳娜去吧!”卡尔·约瑟夫说。奥努夫里耶再次立正敬礼。“走吧!”卡尔·约瑟夫说。

他关掉灯,在黑暗中摸索他的大衣。他走到过道里。正当他在楼下把门锁上时,施号员吹起了晚点名的最后一曲。星星在夜空闪烁。门口的岗哨向他敬礼,他随手关上了大门。月亮向大街洒下一片银光,城里黄色的灯火像从天上坠落下来的星星在向他致敬,脚踩在秋夜寒冷的地面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他听到背后传来奥努夫里耶的皮靴声。少尉为了不让勤务兵超到他前面去,便加快了步伐。但是奥努夫里耶也加快了速度。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在冷清、坚硬而有回声的大街上跑起步来。显然,奥努夫里耶很想赶上少尉。卡尔·约瑟夫停下来等着。他清楚地看见奥努夫里耶在月光下伸展四肢,仿佛他正在长高。他仰面对着星空,仿佛要从那里汲取新的力量,去和他的主人相逢。他使劲地甩动着手臂,其节奏和腿一样;看上去就像是在用两只手去追赶空气。他在卡尔·约瑟夫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胸脯向前一挺,咔嚓一个立正,五指并拢地敬了个礼。卡尔·约瑟夫不知所措地笑笑。他想,在这种情况下,谁都该说些好听的话。奥努夫里耶这么跟着他,确实令人感动。说实在的,他还没有好好地仔细地看过他。只要他还没有记住这个名字,他就不会去端详他的面容。他觉得自己好似每天都换一个新的勤务兵。别人一谈起自己的勤务兵,就像谈论姑娘、衣服、爱吃的菜肴和马匹一样,十分在行,十分认真。卡尔·约瑟夫想着家里的雅克韦斯老头。只要提到仆人,他就会想起侍候过他祖父的那个雅克韦斯老头。好像世界上除了雅克韦斯老头外,就没有别的仆人了。此刻,奥努夫里耶出现在他的面前,站在洒满月光的乡村大道上,胸脯像水泵似的剧烈起伏着,纽扣闪闪发光,皮靴擦得锃亮,宽大的脸庞上潜藏着与少尉相遇的喜悦。“稍息吧!”卡尔·约瑟夫说。

他本想说些亲切的话,当年祖父对雅克韦斯说话一定很亲切。奥努夫里耶嚓地一声,把右脚放到左脚前面。胸脯还在起伏不停。命令没有发生作用。“随便些!别这么一本正经的!”约瑟夫说,既有点怜惜又有些不耐烦。“报告少尉,我站得是很随便!”奥努夫里耶回答说。“她住得离这儿很远吗,你的那个姑娘?”卡尔·约瑟夫问。“报告少尉,不远,一个小时就到了!”——不,这不行!卡尔·约瑟夫无言以对。一种莫名其妙的温柔之情使他感到窒息,他真不知道如何同勤务兵交往!他到底能与谁交往呢?他总是束手无策,即使在同伴面前,他也无话可说。每当他离开他们或是向他们走去之前,他们为什么都要窃窃私语?为什么他的骑术那么糟糕?啊,他有自知之明!他能像照镜子似的看见自己的身影,谁也瞒不过他。他知道伙伴们在背地里悄悄议论他。他不能理解他们的回答,除非他们对此作出解释,即使这样他也笑不出来。以后则更不会笑!尽管如此,科瓦克斯上校仍然喜欢他。他肯定有一本了不起的秘密档案。他是托祖父的福!就这么回事!他是索尔弗里诺英雄的孙子,唯一的孙子。他觉得祖父乌黑而深邃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他是索尔弗里诺英雄的孙子呀!

卡尔·约瑟夫和他的勤务兵在月光如乳的乡村大道上面对面地站了几分钟,一言不发。月光和寂静使这几分钟变长了。奥努夫里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座纪念碑,沐浴着皎洁的月光。卡尔·约瑟夫蓦地转过身去,迈开了步子。奥努夫里耶跟在他身后,保持整整三步远的距离。卡尔·约瑟夫听得见有规律的大皮靴声和叮叮当当的马刺声。跟随在他身后的就是忠诚本身。每一记皮靴拍打地面的声音都像是勤务兵发出的一次短暂的掷地有声的新的效忠誓言。卡尔·约瑟夫不敢转过身去。他多么希望在这条笔直的大道上突然出现一个意外的陌生的岔道,出现一条小路,好让他避开奥努夫里耶这股子坚韧不拔的侍从热情。勤务兵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少尉竭力和身后的皮靴声保持同步,他生怕稍有疏忽乱了脚步,会使奥努夫里耶感到失望。它——奥努夫里耶的忠诚——就在这蹬蹬蹬的皮靴声里。每一声都使卡尔·约瑟夫感动不已,仿佛他身后有个笨拙的小伙子在用沉重的脚踵敲击主人的心房;颇似一头穿着皮靴和马刺的熊所能表示出的笨拙的多情。

他们终于来到了城郊。卡尔·约瑟夫想出了一句颇为恰当的告别语。他转过身去说:“多谢了,奥努夫里耶!”说完便迅速地拐进了小巷子,勤务兵的答谢话传到他耳内时只是一个远方的回声。

他不得不绕个弯路。他来到军官俱乐部时晚了十分钟。俱乐部设在老环城路上一幢最华丽的大楼二楼上。每天晚上,这里都是灯火辉煌,灯光从各个窗户里洒向广场,洒向居民散步的林荫大道。他来晚了,所以不得不机灵地穿行于拥挤的人群,绕过并肩散步的男男女女。身着戎装,脚戴马刺,走在穿深色衣服的平民中间,遭到那些好奇、恶意和贪婪的目光,最后像个上帝似的步入灯火辉煌的军官俱乐部大门,总是使少尉感到说不出的难受,一天比一天难受。他匆匆地在散步者中拐来拐去,在长长的林荫大道上走了足足两分钟,令人恶心的两分钟。他一步两个台阶地奔上楼去。一个人也没有遇见!千万要避免在楼梯上遇见人:那是一个不祥之兆。过道里热气、灯光和声音朝他迎面扑来。他一边跨进去,一边应答别人的问候。他在他常坐的那个角落里寻找上校科瓦克斯,每天晚上他总是和另一位先生在那里玩多米诺骨牌。他玩多米诺骨牌的兴趣极浓,也许是怕玩纸牌的原因。“我的手从未摸过一张纸牌。”他总是这么说。他说出“纸牌”二字并非无意。他一边说,一边用目光示意他两只手的方向,仿佛他无可指摘的品行就在一双手上。“我建议你们,”有时他会接下去说,“玩玩多米诺,先生们!它不但干净,而且陶冶心境。”他偶尔也高高举起一只黑白多眼骨牌,仿佛那是一副魔具,能够把染有打纸牌恶习的人从魔鬼那里解放出来。

今天轮到骑兵上尉泰廷格玩多米诺骨牌。上校的面容给又黄又瘦的骑兵上尉投去一种紫红色的反光。卡尔·约瑟夫在上校面前停下来,马刺发出悦耳的叮当声。“您好!”上校说,眼睛没有离开他的多米诺骨牌。他——科瓦克斯上校——是个十分温和的人,多年来习惯于用父辈般的态度对待别人。每个月才故意发几把火,而且他自己比全团人更怕这种发火。他可以不分情由,大喊大叫,震得营房的墙壁和水草地周围的古树都要发抖。他那紫红色的面容变得一片苍白,连嘴唇都白了,他不停地用马鞭抖抖索索地抽打皮靴。他大叫大嚷,尽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有些话翻来覆去,毫无联系,只有“在我团”这几个字听起来比别的什么话都要低。最后他又像开始时一样无缘无故地停止发火,一声不吭地离开办公处,离开军官俱乐部,离开操练场或者离开被他选来发火的场所。是的,谁都了解他,科瓦克斯上校,这头好心的畜生!大家就像知道月亮圆缺的规律一样对他发怒的规律性了如指掌。已经两次迁调的骑兵上尉泰廷格十分了解这位上司的脾性,他对每个人都斩钉截铁地说,全军都找不到一个这么好心的团首长。

科瓦克斯上校的眼睛终于离开了多米诺骨牌,他抬起头来,和特罗塔握手。“吃过了吗?”他问道。“真可惜,”他接着说,目光估摸不透地看看远处,“今天的煎肉排太棒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声:“太棒了!”特罗塔没有吃到煎肉排,他惋惜不已。他真愿意当着少尉的面再吃一次。即使在边上看别人吃得津津有味也是一件乐事。最后他说了声:“好吧,祝你玩个痛快!”便又埋首于他的多米诺骨牌了。此时此刻,俱乐部里十分嘈杂,熙熙攘攘很难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很早以来,骑兵上尉泰廷格负责管理军官食堂,他唯一爱吃的是糕饼甜食,他每天下午都是在一家糖果店度过的。因此他也一直以那家糖果店为模式来布置这个军官俱乐部。人们可以看到他板着面孔,一动不动地坐在玻璃门后面,就像一个奇特的穿军衣的模特儿。他是糖果糕饼店的常客,也许还是一个最贪吃的客人。他吞食着一盘又一盘的甜食,不时地端起杯子呷一口水,木然地看看玻璃门外的大街;在他那悲悲切切的脸上始终看不见一丝笑容;过路的士兵向他敬礼,他就从容地点点头。他那长着稀疏头发的硕大而贫瘠的脑袋似乎根本就不会做出别的什么动作。他是个平静而又很懒惰的军官。对他来说,管理食堂、厨房、厨师、传令兵、招待员是一切公务职责中唯一的乐事。他与酒商——利口酒老板的联系甚广,两个文书都忙不过来。多年的经营使他成功地将俱乐部装备得可以与他最喜欢的那个糖果糕饼店媲美:角落里放着优雅的小桌子,有台灯,罩子是粉红色的。

卡尔·约瑟夫朝四下里看看。他在找一个适当的位置。比较而言,坐在预备役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策洛加的骑士,一个新晋封贵族的富裕律师——和德国出身的脸色红润的金德曼少尉之间是最可靠的。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已届中年,肚子微微隆起,年轻的军阶对他太不相称了,看上去他就像一个穿军装的公民。他那副长着小黑胡子的面孔大概是因为缺少一副天然必要的夹鼻眼镜而令人感到奇怪,但在这个俱乐部里,他却给人以一种可靠的信任感。他使卡尔·约瑟夫想起某种家庭医生或舅舅。他认为,这两个大厅里只有他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坐着,其他人似乎都在座位上跳来跳去的。除了穿军服外,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博士对军队所作的让步就是在现役期间不戴单边眼镜。

毋庸置疑,还有金德曼少尉也比别人要令人放心些。他有一个由金黄色和粉红色的透明体构成的几乎可以用一只手穿透的身体,就像穿透晚霞照射的雾霭那样。他所说的一切都轻飘飘的,显而易见的,可以被空气吹走,而它的本质却不会降低。即使他认真严肃地倾听着认真严肃的谈话时,脸上也会露出几分快活的微笑。他坐在桌旁,是个快活而不足道的人。“您好!”他用他那高嗓门吹口哨似的说道。科瓦克斯上校把他这种高嗓门称为普鲁士军队的吹奏乐器。预备役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规规矩矩地却又很庄重地站了起来。“向您致敬,少尉先生!”他说。卡尔·约瑟夫差一点恭敬地回答说:“晚上好,博士先生!”不过他只是问了声:“我不妨碍您吧?”便坐了下来。“德曼特博士今天回来了,”贝伦斯泰因开口说,“我是下午偶然遇见他的!”——“一个有魅力的小伙子。”坐在有辩才的强男高音贝伦斯泰因后面的金德曼悠悠地说,那声音听上去就像一阵吹过干草架的微风。金德曼对女人特别不感兴趣,但他总想通过对女人的特别关心加以弥补,为此他声明道:“他的妻子——你们认识她吗?——是个有魅力的造物,一个妩媚可爱的女人!”他说到“妩媚可爱”这几个字时举起了一只手,叉开的手指在空中乱舞。“她还是个小姑娘时我就认识她了。”候补军官说。“妙极了。”金德曼说。他显然是在装腔作势。“她父亲从前是个最有钱的帽子厂老板。”候补军官继续说道。看那副神情,好像他是在查档案。他对这句话似乎感到吃惊,于是就不说了。他觉得“帽子厂老板”这个词过于平民化。说到底,他毕竟不是和律师们坐在一起。他暗暗发誓,从现在开始,每个句子都要仔细斟酌。他对骑兵队负有重大责任。他试图看看特罗塔。但他坐在左首,贝伦斯泰因的单边眼镜戴在右眼上,只能看到金德曼少尉,而他看不看都无关紧要。为了弄清他提及帽子厂老板的家世是否使特罗塔产生沮丧的印象,贝伦斯泰因便取出香烟盒向左边递去,但同时又想到金德曼的军衔资历要比他长,便赶忙掉头对着右边说了声:“对不起!”

此刻,三个人一声不吭地抽着烟。卡尔·约瑟夫的目光注视着对面墙上的皇帝的肖像。弗兰茨·约瑟夫穿着一身洁白的将军服,鲜红的绶带斜挂在胸前,脖子上戴着一颗金羊皮勋章。饰有浓密的孔雀绿鹭鸶羽毛的陆军元帅大黑帽放在皇帝身旁一张看上去是在摇晃着的小桌子上。肖像似乎挂在很远的地方,比那堵墙壁还要远。卡尔·约瑟夫记得,在他刚入伍的那些日子里,这张肖像曾给他以某种自豪的慰藉。那时,他仿佛觉得皇帝随时都会从狭长的黑镜框里走出来。但是后来这位最高统帅经常在他的邮票和钱币上露出那冷漠的普普通通的、不被注意的面容。他的画像挂在这个军官俱乐部的墙上,像是某个上帝亲自做出的一种奇特的牺牲……他的两只眼睛——以前会使人想到假日的夏夜——现在只是一个蓝色的硬瓷器。这还是原来的那个皇帝啊!在家里,在地方长官的办公室里也挂有这张画像。在军校,它挂在大礼堂里;在军营,它挂在上校的办公室里。在整个辽阔的帝国境内到处都有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的像,成千上万,正散布在他的臣民中,好似上帝到了尘世。索尔弗里诺英雄救了他的命,索尔弗里诺英雄却老了,死了,蛆虫正在吞食他。他的儿子——地方长官,卡尔·约瑟夫的父亲——也已经成了一个老人,他不久也会被蛆虫吞食。唯有皇帝,他好像是在某一天,在某一小时之内变老了,从那个小时起,他就像被封闭在一件令人肃然起敬的水晶甲胄里一样稳固在他那如冰的、永恒的、似银的、可怕的年岁上。岁月不敢从他身边流逝。他的眼睛变得越来越蓝,越来越硬。他赐予特罗塔家族的恩宠本身就是一块刺人的冰。在皇帝湛蓝的目光之下,卡尔·约瑟夫不禁感到周身寒彻。

他在家里时——那时他在家度假,一到星期天,即在午餐以前,军乐队队长内希瓦尔就要让他的乐队在他父亲楼下规规矩矩地站成一个圆形,为他们奏乐——就准备要为这个皇帝而快活地、温暖地、甜蜜地死去。祖父关于誓死捍卫圣上的遗训永远活在特罗塔家族中;只要你是特罗塔家的人,就应该时时刻刻为捍卫圣上而献身。

现在,他来到这个团才四个月,突然发现皇帝深藏在他的水晶甲胄里,叫人难以接近,似乎不再需要特罗塔家的人。人们在和平中生活的时间太长了,死亡距离一个年轻的少尉还很远很远,就像按章晋级的最后一个官衔一样遥远。他将成为上校,然后去死。在此之前,他每天晚上都要到军官俱乐部去,看着皇上的画像。特罗塔少尉对它注视的时间越长,就觉得皇帝离他越远。

“看呀!”金德曼少尉尖声尖气地说,“特罗塔迷上了那个老头啦!”

卡尔·约瑟夫朝金德曼笑笑。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早就玩开了多米诺骨牌,这一盘他就要输掉了。和现役军官玩牌,他以为输了是体面的。他当平民时打牌总是赢,甚至还是使律师们感到畏惧的对手;但是,当他入伍进行年度操练时,他就切断他的思索,竭力变得愚笨起来。“他总是输。”金德曼对特罗塔说。

金德曼少尉深信,“平民”没有多大本事。他们连玩多米诺骨牌也不会赢。

上校仍然和骑兵上尉泰廷格一起坐在角落里。几位军官无聊地在小桌子之间踱来踱去。只要上校还在玩牌,他们就不敢离开俱乐部。温和的弹簧钟每隔一刻钟就哭一次,声音响亮而缓慢,忧伤的音调打断了骨牌和棋子的啪嗒啪嗒声。时而有个把传令兵双脚咔嚓一个立正,奔进厨房,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回来,上面放了一小杯白兰地;时而有人哈哈大笑,假如你朝发出笑声的那个方向看看,那你准会看见四个脑袋凑在一起,你会看出他们是在说笑话。笑话!其他所有的人一听到这些笑话,马上就能知道,人家跟着笑是出于礼貌还是真正听懂了。他们借此来区别外乡人和本地人。谁要是没有听懂这些笑话,那他就不是土生土长的。不是!卡尔·约瑟夫就不是土生土长的人。

他正准备建议三个人重玩一局,门被打开了。传令兵立正敬礼,皮靴蹬得特别响。室内顿时一片寂静。科瓦克斯上校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眼睛对着门口方向。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团部军医德曼特。他本人也为自己引起的激动感到吃惊。他在门旁停下来,微微一笑。他旁边的那个传令兵仍然站得笔直,一动不动,显然使他不快。他挥了挥手,传令兵却没有看见。德曼特大夫厚厚的玻璃镜片被户外秋夜的雾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每当他从寒冷的室外走进热烘烘的室内时,他总要把眼镜摘下来擦一擦。但是在这里他却不敢。过了一会儿,他才跨进门槛。“哟,看,大夫来了!”上校大声喊道。他用全身的力气叫喊,仿佛是要让别人在节日的一片喧闹声中听懂他的话。他认为,近视的人耳朵也聋,如果耳朵听得见了,眼镜就会清晰起来。上校的声音开辟出了一条巷道,军官们都纷纷向后退,少数几个还坐在桌旁的人此刻也站了起来。团部军医如履薄冰似的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前走。渐渐地,他的镜片似乎也变得清晰了。四面八方在向他问候。他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认出他们。他俯下身子,像读书似的一张脸一张脸地研究。他终于在科瓦克斯上校面前停下来,胸脯前倾着。他把细脖子上永远前倾着的脑袋向后一甩,再把狭窄的斜肩往上一提,显得用力过猛。在他的长期病假期间,人们几乎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把他以及他那种非军人的气质忘得一干二净。此刻,人们不无意外地注视着他,上校赶忙结束礼节上的问候,他一声吼叫,玻璃杯也抖了起来。“他看上去长得不错,这个大夫!”他仿佛是要通告全军。他把一只手往德曼特的肩上一拍,好像要使它回到正常位置上去。说真的,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位团部军医。但这个家伙缺乏军人气质,该死的,见鬼去!他只要具备一丁点儿军人气质,人家就用不到那么费力地照顾他了。见鬼,再不然,上面也会派另一个大夫来的,就派到他的团里来!为了这个可恨而又可亲的家伙,上校的情绪不得不无休止地与他的军人嗜好作斗争,要不然早就可以找到一个老兵了,我说不定还要完完在这个大夫身上!上校每次看到军医骑在马上,都这么想。有一天,他请求他从城里走,还是不要骑马的好。

要对他讲些好听的话。他激动地思量着。今天的煎肉排太棒了!匆忙中他突然想起这句话。他对他说了,大夫笑笑。他的微笑都是平民式的,这个家伙!上校想。他突然想起这里还有一个人不认识大夫。当然是特罗塔!他入伍时,大夫正在休假。上校吵吵嚷嚷道:“小伙子,特罗塔!你们俩相互还不认识呢!”于是,卡尔·约瑟夫走到了军医面前。

“是说索尔弗里诺英雄的孙子吗?”德曼特大夫问道。

人们真不敢相信,他对军人的历史竟然了解得如此清楚。

“他什么都知道,我们的大夫!”上校大声说,“他是个书虫!”

他平生第一次对“书虫”这个可疑的词产生了好感,乃至要再说一遍:“一个书虫!”使用的是一种十分亲昵的声音。这种声音以往通常只用来说:“一个重骑兵!”

大家又坐下了,晚聚会正常进行。“您的祖父,”军医开始说,“是全军最奇特的人物之一。您认识他吗?”——“我不认识他,”卡尔·约瑟夫回答说,“他的画像挂在我们家的书斋里。我小时候经常去看。他的仆人雅克韦斯现在还在我们家里。”——“什么样的画像?”军医问道。“是我父亲年轻时候的一个朋友画的!”卡尔·约瑟夫说,“一幅奇特的画像,挂在很高的地方。我小时候得爬到一张椅子上去才能看得到。”

他们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大夫说:“我祖父是卖酒的,是加利曾[21]一个卖酒的犹太人。加利曾,这地方您知道吗?”——德曼特大夫是个犹太人。一切风流韵事都少不了犹太军医。军校里也曾有过两个犹太人,后来转到步兵去了。

“到蕾西那里去,到蕾西姑妈那里去!”突然有人叫喊道。

大家也跟着喊道:“到蕾西那里去。我们到蕾西那里去!”

“到蕾西姑妈那里去!”

没有什么比这种呼声更使卡尔·约瑟夫吃惊。几周来他十分恐惧地等待着这个呼声。上次去霍尔瓦特太太妓院所看到的情景他还记忆犹新: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掺有樟脑和果汁汽水的香槟酒;软绵绵、胖乎乎、面团似的姑娘,刺目的红色裱糊纸和令人发狂的黄色裱糊纸;走廊里有猫、老鼠和铃兰的气味;十二小时后的胃灼痛。那时他入伍才一个星期,他是第一次到妓院去。“爱情演习!”泰廷格说。他是带头人。这也是一个长期管理食堂之军官的职责。他脸色苍白,身材瘦削,手挽佩剑的护罩,迈着细长的步子,带着轻轻的马刺声,像个令人扫兴的幽灵般的催索者似的在霍尔瓦特太太的客厅里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金德曼只要嗅到裸体女人的气味就会晕倒。女人使他恶心。少校普罗哈斯卡站在盥洗室里,尽力把他那又短又粗的手指塞进口腔。蕾西·霍尔瓦特太太同时出现在屋里各个角落,绸裙窸窸作响。她那黑黑的大眼球在宽大的面粉似的脸庞上既无方向又无目的地转来转去;洁白的假牙在阔嘴巴里闪闪发光,大得好像钢琴上的大琴键。特劳特曼斯多夫坐在他的角落里,用他那狡黠的绿色目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终于站起身来,把一只手伸进了霍尔瓦特太太的胸脯,它在里面就像一只白老鼠跌进了白色的山谷。钢琴演奏员波拉克——音乐的奴隶——佝偻着后背,坐在深灰色的钢琴旁边演奏着,硬撅撅的袖口随按键的两只手移来移去,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就像一对沙哑的钹在为金属片的声音伴奏。

到蕾西那里去吧!大家朝蕾西姑妈那里走去。上校到了楼下转过身来,说:“祝你们愉快,诸位!”寂静的大街上响起了二十个人的声音:“向您致敬,上校先生!”四十只马刺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团部军医马克斯·德曼特大夫怯生生地也想走。“您非去不可吗?”他轻轻地问特罗塔少尉。“去看看吧!”卡尔·约瑟夫悄悄地说。军医一言不发地跟着走了。军官们乱哄哄地走在洒满月光的大街上,寂静的小城里回响着马刺声。他们俩走在这群军官的末尾,谁也不说话。双方都觉得他们把那些静默的回答联系起来了,没有什么需要再说的了。他俩游离于全团之外。他们相识还不到半个小时。

突然,卡尔·约瑟夫——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说:“我爱过一个叫卡基的女人。她死了!”

军医停住脚步,整个身子都转向了少尉。“您还会爱别的女人的!”他说。

他们继续走着。

他们听见从远处的火车站传来夜车的汽笛声。军医说:“我想离开这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这时他们来到了蕾西姑妈挂着蓝色灯笼的门前。骑兵上尉泰廷格前去敲门。有人开了门,里面的钢琴立刻奏起了《拉德茨基进行曲》。军官们迈步走进客厅。“解散!”泰廷格命令道。赤身裸体的姑娘们挤挤攘攘地朝他们奔过来,就像一群白净的母鸡。“上帝保佑你们!”普罗哈斯卡说。这次特劳特曼斯多夫是立刻动手,还没有坐下来就把手伸到霍尔瓦特太太的胸脯里去了。他暂时没有放她走。她要去照料厨房里的事,要安排侍者们的工作。看得出来,中尉的亲昵使她很不好受。但好客的盛情又驱使她不得不作出牺牲。她只好听任他的摆布。金德曼少尉脸色苍白,比姑娘们肩上的香粉还要白。普罗哈斯卡少校要了苏打水。比较了解的人都知道他今天醉得很厉害。他只能用水为酒开道,就像欢迎来客必须先清扫街道那样。“大夫来了吗?”他大声问道。“他必须在发源地研究疾病!”苍白而瘦长的骑兵上尉泰廷格摆出一副认真严肃的科学态度说。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的单边眼镜此刻到了一个白净的金发姑娘的眼睛上。他坐在那里,眯缝着一对小黑眼睛,两只毛茸茸的棕色大手像个奇怪的动物似的在那位姑娘身上到处乱摸。大家很快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在一张红沙发上,大夫和卡尔·约瑟夫之间坐着两个女人,身子直挺挺的,曲着双膝。她们对两个男人的失望不禁感到吃惊。香槟酒送上来时——是身穿塔夫绸黑衣服的严厉女管家一本正经地端上来的——霍尔瓦特太太果断地把中尉的手从衣孔里拖出来,把它放回他的裤子上,就像归还所借物品一样。她站起身来,显得高大而威严。她关掉了枝状吊灯,只有壁龛里的小灯还亮着。在半红半暗的粉红色灯光里,只看得见扑了香粉的洁白的肉体,闪闪发光的金星,银光闪闪的佩剑。人们一对接一对地站起来走了,消失在各自要去的地方。早已喝完白兰地的普罗哈斯卡走到军医身边说:“你们不需要她们,我带她们走!”他拉起两个女人,夹在她们中间蹒跚地朝楼梯走去。

顷刻之间,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卡尔·约瑟夫和大夫。钢琴演奏员波拉克坐在客厅对面的角落里,轻轻地抚摸着琴键,优雅的华尔兹曲在室内缓缓地无力地回响着。除此之外,室内没有其他声息,宁静而舒适。壁炉旁的座钟嘀嗒嘀嗒响。“我想,我们俩在这里没有事了,对吗?”大夫问道。他站了起来。卡尔·约瑟夫朝壁炉旁的座钟看看,也站了起来。室内很暗,看不清钟。他走近座钟,又猛然朝后退了一步。最高统帅站在一个被苍蝇弄得斑斑点点的青铜镜框里。还是那张众所周知的无所不在的陛下的肖像,只是被缩小了,洁白的元帅服,鲜红的绶带和金羊皮勋章。一定得采取行动,少尉迅速而幼稚地思忖着。一定得采取行动!他觉得自己脸色变得苍白,心跳得很厉害。他一把抓起镜框,撕开背面的黑纸,把画像取了出来。他把画像一下两下地折起来,塞到口袋里。他转过身去,军医就站在他身后。他用手指指指卡尔·约瑟夫藏着皇上肖像的口袋。他祖父也曾救过他的命,德曼特大夫想。卡尔·约瑟夫满脸通红。“猪猡!”他说,“您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大夫回答说,“我只是想起了您的祖父!”

“我是他的孙子!”卡尔·约瑟夫说。“我没有机会救他的命。真可惜!”

他们在桌上留下了四十银币,便离开了蕾西·霍尔瓦特太太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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