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洁!。。。。。。晓洁!快点下来,快来呀!”杨大姐人还没进弄堂就迫不及待先喊了起来:“哎呦,不得了!可不得了了呀!”
白晓洁拿起钱包正要出门,刚走到楼梯口正好和迎面赶来的杨大姐撞上。看着气喘吁吁的杨大姐,白晓洁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杨姐,出什么事了?”
“快看呀!”
这会,杨大姐正一只脚斜踏在楼梯拐角的台阶上,一只手叉着腰,不时拿手绢紧着抹汗,发福的身体卡在并不宽裕的过道里显得十分滑稽。而另一只手此时被挥舞得高高的,白晓洁顺着那手看过去,只见那手里正攥着一份报纸。
“晓洁呀,你上报纸了哎!”杨大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瞪大了眼珠喊道,那架势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见晓洁没反应,她更是着急:哎呦,报纸,上报纸了呀!侬晓得伐?
经杨大姐这么一咋呼,方才在弄堂口纳凉的邻居们不明究竟,这会都像沙丁鱼般的纷纷聚拢到了楼门口。
白晓洁接过报纸翻开,见晚报社会版的头条印着一行醒目的黑体大字“夜遇肇事逃逸获救,拾荒老人绝处逢生”。下面随文配发的还有一副白晓洁和一位老人在病床边的合影。照片上的白晓洁手扶着老人身斜倚在病床边,两人像极了父女。
看到这,大家都明白了,挤作一团开始争抢报纸,你一言我一语夸赞白晓洁是见义勇为。倒弄得白晓洁有些不好意思,脸上一阵阵泛红。
见白晓洁穿戴整齐,杨大姐有些惊讶,问道:“哎,晓洁,今天你不是倒班嘛?这个时间你干什么去呀?”
“我去趟医院,昨天赶上早班没来得及去看李伯伯,想着正好今天倒班,我怎么也得过去看看。”白晓洁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垂着眼轻声说道。
白晓洁口中的李伯伯正是被货车撞倒的老人。老人姓李,今年已逾七十。一生未婚,无儿无女。早年辗转拾荒去过不少城市,眼见年纪越来越大,最终在江城落了脚。
那晚,货车虽然刹了车,但雨天路滑再加上小街路灯昏暗,车子最终还是没能停住,眼瞅着老人被车顶到了路边的人行道上。没等司机下车,白晓洁扔下饭盒也没顾上张望路两边就径直蹿了过去。
刚跑到车尾,那车子又猛地一阵轰响,冒出一道呛人的黑烟,野马脱缰似的蹿了出去。白晓洁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却被脚下的树枝一拌栽倒在了人行道上。有雨水和树枝挡着她甚至没能看清楚那车牌,车子就已经拐出了街角消失在雨夜中。
再看向那老人,这会正一动不动面朝下斜着横倒在几步开外的人行道上,一条腿担在路边的水泥沿上,草帽和一只鞋子被甩到了路边的灌木带里。这一幕让白晓洁有些发憷,脑中猛地一下子闪出了许多血淋淋的画面。她甚至感觉自己已经闭上了眼睛。可是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画面就越是不受控制地喷涌出来,速度极快,脑子里一阵嗡响。她犹豫着,想转过身去,但双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就是挪不开步,紧跟着就抖了起来。
这种倒霉事为什么偏偏让我遇上?本来晚班赶上这么个鬼天气还不够倒霉吗?白晓洁险些要哭出声来,她想到了欢欢:难道老天爷非要这么对待我们母女俩吗?
此时的她已经不敢再朝老人倒着的方向多看一眼。她只想赶紧抓住一个人,把刚刚看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他。不,找警察,把这一切跟警察说清楚。她是怎么走到了这条街,那人是又是如何被撞到。。。。。。
正乱着,一个念头突然跳出来:人要死了怎么办?可。。。。。。要是。。。。。。人没死,那该怎么是好?白晓洁猛地一惊,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汗毛竖起,有一股凉意直蹿脑后。老人多大年纪了?记性怎么样?刚才发生的一切能记得清楚吗?就算知道是被汽车撞的,她自己都没能看清车牌子,老人呢?万一找不到肇事车,自己被讹上了怎么办?就算老人不追究,那他的家人呢,他家人不依不饶怎么办?再比如,老人摔糊涂了,一口咬定就是被自己撞的呢?想到这,强忍许久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掉下来。
雨水渐渐小了,街上静得让人心慌。她却感觉头轻飘飘的,脖子硬的发麻,身上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压住了一般,两条腿就快支撑不住了,于是顺势垂下身子蹲了下来。然而就在歪下去的一瞬,余光扫过那影子,只见老人的腿分明在抖动。
一下。。。。。。又一下。。。。。。白晓洁啊的一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一下子蹲坐在了地上。她急促地喘着气,两条胳膊撑着身体,把头使劲埋向胸前,身体僵着不敢再动。
又缓了一会,白晓洁睁开眼,胳膊撑着身子壮着胆子往前又探了探。只听那老人正轻声呻吟着,那声音断断续续很微弱,又像是在喃喃嘟囔着什么。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雨下到这个份上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到时候谁能给她作证呢?新闻里天天都在报道,因为好心被讹上扯也扯不清,最后闹到法院、闹到媒体没完没了的例子还少么,就她每个月那点死工资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大不了就。。。。。。她犹豫了,心一横想起身赶紧离开。这时远处街角突然有光猛地的晃了一下,一道闪电划过半空让人丝毫没有防备。然而眼前活生生的人就躺在那,怎么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呢?她还是没能拿定主意。
呜隆隆的雷声紧跟着滚过来,声音有些发闷但却像是就在耳边似的,震得白晓洁一个冷战。她再也顾不上多想,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奔过马路回到刚才避雨的小店,从地上捡起包翻出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中央气象台8月30日18时30分继续发布台风蓝色预警。受今年第22号台风‘云雀’的影响,预计今天傍晚到31日中午,我市大部分地区将有明显降雨过程出现,届时将有大风和暴雨天气,局部地区最大阵风可达8级。”
此时,白晓洁已经出了小区来到街上。街角水果店的收音机里传来声音:提醒广大市民注意,切勿随意外出。
白晓洁叹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天上乌云密布,却丝毫不见有风。她整了整背包的肩带,低头快步朝市人民医院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白晓洁心思很乱。刚才邻居们的话还回荡在耳边,但她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杨大姐手中的报纸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罩得她透不过气。前天在医生办公室,方医生告诉他李伯伯的病情并不乐观。尤其是右腿,骨折比预想的要严重很多,属于开放性骨折,而且已经伤到了血管神经,除了手术没有别的办法。但光是手术费一项就要两万多,这还不包括其他费用。老人无儿无女又没有医保,全靠自费。白晓洁按照老人给的一个亲戚的电话尝试着打了几次,但始终没有人接。
方医生还特意叮嘱她老人年纪大了身体恢复起来慢,要特别注意进食的营养,平时除了水果蔬菜还要多吃鸡蛋、肉类这些高蛋白的和含钙高的食物。按照医生的话说,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是万幸了,幸好当时车子刹住了没有正面撞上,没伤到头部和内脏,否则以老人的身体条件命怕是很难保住。
“小腿出现开放性骨折,是必须要通过手术治疗的。骨骼、皮下组织都有明显的创伤,患者的术后恢复也很重要,像这么大年纪的病人术后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治疗和修复才能彻底恢复。当然了——”方医生拉长了声音,头也不抬接着一字一句地说:这还要看术后的进一步关观察,要是出现感染细胞坏死的情况,不排除会有二次手术或是其他情况。
“我讲的这些,你都清楚的吧?”方医生停下手里的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问道。
白晓洁木然地摇摇头,见医生正紧盯着她,赶紧哦的一声又点了点头。
诊疗费,治疗费,普通治疗费,检查费,化验费,放射费,手术费,输血费,床位费,护理费,材料费,西药费、中成药,应收合计,实收合计。。。。。。手上一叠叠的检查单、化验单。这一项项密密麻麻的名目,再看那一串又一串的像蚂蚁一般的数字,白晓洁瞬间感觉眼前一阵阵眩晕。
下个月欢欢就要上幼儿园了,私立幼儿园想都不要想。公立幼儿园入托费每月要三千块,她和欢欢的户口不在本市,每年额外还要再交五千赞助费,这还是孩子的舅舅托人找了关系才说成的。就这五千块,可都是从她每月四千两百块的工资里生生挤出来的。
像江城这样的一线城市,人们每天一睁开眼,除了摆在面前的柴米油盐,还有房贷、车贷、医疗保险、老人赡养费、孩子早教费、课外辅导费。。。。。。大都市车水马龙的喧嚣丝毫掩盖不了同一片天空下无数个白晓洁为了生计而磕碰出的声响,她们的背影辗转于超市的货架间、菜市场的卸货区、小区楼宇间的绿化带里。眼前的苟且顷刻间就能变成赤裸裸的数字,那一连串的数字早已浸入骨髓化成一缕缕忧伤,缠绕在每个人心头。
一转眼的功夫进了医院住院部,白晓洁正要上楼,刚好撞见方医生跟一位护士有说有笑地从楼梯上走下来。见到白晓洁,方医生显得有些不耐烦,板着脸一连质问她手术费到底有没有着落,让她赶紧想办法。总之,白晓洁一句也没听进去。眼下她哪里还有办法,那晚垫交的五千块早就被被各种检查科目瓜分得只剩下残渣。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方医生的话始终堵在胸口。再回想那一夜,白晓洁顿时感到浑身无力。或许事后再回过头来看,不知道自己还会做何种选择。
但如果非要选,可以肯定的是——她宁愿当时不经过那个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