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渺渺一愣,细细想来,自己不正是为了那十万两赏金才来京城查案的吗?所以,冥冥之中她也相信了慕容晏弑君之事。
可是,真的如此吗?一个本就呼风唤雨的帝师,没有改朝换代的把握,怎么会冒险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云渺渺正思索着,突然马车一顿,她身子不稳,险些跌了出去。
叶夕观掀开马车帘子,脸色微变。
摄政王宋之游府上的管事燕叔正火急火燎地跑来,燕叔看着肥腻,身手却很敏捷,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马车就要将云渺渺二人往下拽,在外人看来简直一副强抢民女的架势。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快下车跟我走!”
叶夕观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跳下马车任由燕叔对两个姑娘又拉又拽。
今日游公子以摄政王的身份第一次巡城,容不得一丝纰漏,想来是宋之游的仪仗车马已经出了拥长门,燕叔才这么着急吧。
叶夕观负着手,见燕叔携着两个姑娘走远了,晨风中微微眯起了眼睛。
若这个云渺渺真的是纸戏师,那摄政王游公子此番巡城怕是有好戏看了。
这边,两个女子被燕叔扯得踉踉跄跄,尤其是先天微跛的时绿更是堪堪摔倒,叫苦不迭。
“燕管家,你慢点儿,我追不上你。”
燕叔却头也不回,说话也很不中听:“摄政王巡城乃大事,耽误不得,要不是小侯爷帮你们揽了这活,谁稀得看你们两个滥竽充数?再叫苦,五十两的赏银别想拿了!”
“五十两?”
云渺渺的眼神倏然放光,愁眉一展,像挂了蜜一般笑道:“好说好说,燕叔,我们才不怕苦呢,是不是绿儿?”
“啊啊,渺渺说得对,没事……我能跟得上!”
见两个姑娘机灵乖巧,燕叔紧蹙的眉心松了松。一阵微风恰好拂起了云渺渺的面纱,一张媒婆脸便撞进了燕叔的眼里。
燕叔浑身的肥肉一颤,迅速将头扭了过去。
太伤眼了……
还以为伯侯府的叶小侯爷真的给自己送了两个绝色美女来,这……这个样子连他都无法接受,更何况自家那雍容华贵的游公子!
燕叔想起找“托儿”的重任,虽然万分纠结,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眼前这个叫渺渺的姑娘,虽然丑是丑了些,但是个机灵人,把任务交给她,应该出不了什么差错。
于是他将云渺渺拉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一阵,富态的脸上总算淌出一丝笑意:“若是办得好,再加五十两赏银。”
云渺渺听了这话,顿觉燕叔的形象在她心中上升了一个高度,越看越和蔼可亲!
“渺渺,那个燕叔跟你说了什么呀?”时绿提着花篮悄悄凑上来问。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云渺渺神秘莫测地冲时绿眨眨眼,“一会儿你跟好我就行了,人多,别走散了。”
燕叔交代完毕后就走了,只留下云渺渺和时绿拎着花篮在人潮中穿梭。两个人找了个空隙钻了过去,恰好抢占了前排的位置。
禁军摩肩接踵而来,有序列队,佩在腰侧的金乌刀“唰”的一声脆响,半出刀鞘,将人潮逼退了一些。
拥长门訇然洞开,巍峨的宫门下,数十列高头大马列阵先行,皇家锦月旗在骑兵手中招摇翻飞。一番排场过后,镏金镶珠的摄政王銮驾才姗姗来迟。只见那轩车羽盖华披,车身成斗状,里面布满瓜果和鲜花,空余些位置,是专门用来抛花掷果的。
轩车中的人华衣鲜服,高冠博带,正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宋之游。
宋之游握着酒杯向众人遥遥一敬,全场的芳心都被吊到了顶峰。
天老爷,这阵仗!这气质!
几个年龄稍小的富家小姐全然不顾仪态地尖叫出声。还有几个见惯场面的市井美人在人潮外围,声音虽然压低了,可议论的话语仍旧能够听得到。
“晏一游二自是有道理的,这游公子气度虽然轩昂,可还是比不上慕容晏——晏公子。”
“是呀,晏公子何时这般张扬过?都是车马上白帐一罩,裹得严严实实、与世无争,我就喜欢这样谪仙般的人物。”
云渺渺侧耳偷听了半晌,了解到那慕容晏是个极为低调的俊美帝师,很少露脸,所以见过真容的人实在不多。可就是那么寥寥几个人见过,就被称为大徵第一美男子,这是得多好看啊!
云渺渺不由得心驰神往。一阵微风拂过轩车上的檐穗,露出宋之游的真容。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后,不免有些失望。
的确,宋之游的一身风仪姿态是一顶一的好,可论容貌,他确实略显寻常。两厢比较下,云渺渺觉得白晏都要比他好看许多。
不过他的一颦一笑十分动人,宋之游饮酒覆杯,无意识地冲时绿所站的方向微微一笑,时绿的眼睛便倏然睁大,手指蓦然间扣紧了云渺渺的手腕。
“渺渺,他……他冲我笑了吗?”
“绿儿,快醒醒,轩车过来了,记得丢果子!”云渺渺看到不远处焦急比画的燕叔,使劲儿晃了晃被宋之游迷得神魂颠倒的时绿。
也太没骨气了,若是白晏当时醒着冲她笑一笑,时绿怕不会当场晕过去吧?
“快丢!”
云渺渺一声喊,时绿颤着手将篮筐中的核桃丢了出去,空中悠悠一道弧线,核桃恰好砸中了轩车旁红衣大总管的脑袋。
那核桃云渺渺方才偷偷啃过,比石头都硬。这一砸,直接让大总管“哎哟”一声,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鸿公公,当心扭到腰!”
旁边一堆狗腿的朝臣手忙脚乱地围上去,其中一个眼尖的,捡起地上“骨碌碌”滚着的核桃质问道:“奶奶的,哪个不长眼的敢给鸿公公使暗器?”
鸿总管龇牙咧嘴地挺起竹竿似的身体,冲着人群咆哮:“肯定是那个姓燕的肥鸟!我刚才看见他了!”
人群那头的燕叔闻声,立马将脑袋往后缩了缩。
一同缩脑袋的还有时绿。
糟了,惹上贵人了。
宋之游撩起帘子,脸色一点点开始变绿。
云渺渺没记错的话,燕叔正是宋之游府上的管事。这鸿公公气焰也未免太嚣张了,居然在众人面前毫不顾及摄政王的面子,叫骂人家的管家。不是本事大,就是和燕叔结了大仇。
云渺渺觉得两者都有,因为不远处的燕叔正像一条大鲇鱼一般在人群中左扭右扭,试图挤出人堆离开。
“这鸿总管乃是晏公子的人,怎么可能给宋之游留面子?要是他发起飙来,可不好收场喽!”
路人话音刚落,就听鸿公公的尖嗓音冲破云霄:“来人啊,给我逮住那个胖子!”
燕叔闻声,闭眼哀号一声,身子钻得更卖力了。莺莺燕燕被挤倒一堆,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宋之游的脸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住手!”温文尔雅的游公子终于发火了。
鸿公公的身子顿了一瞬,挂起一丝皮肉笑冲宋之游敷衍道:“诺。”
鸿大总管看似温顺乖巧地站在了宋之游的轩车旁,可他手下那些人却一刻没闲着。
眼看着燕叔就要被抓住,云渺渺心下一惊,千钧一发之际朝他身上掷了一张纸片。
一群人将匍匐在地的燕叔围了起来,摩拳擦掌。燕叔忽然觉得脸上被什么东西一罩,瞬间便和自己的皮肤融为一体,就仿佛自己戴上了一张易容的面具。
“敢暗算鸿公公,抬起头来!”
燕叔应声抬起头,却见众人满脸都是古怪诧异的神色。
“怎么是个女的?鸿总管,您老认错人了吧?”宋之游神色松了松,默默将指尖拈着的东西收了回去。
鸿公公闻声双眉一抖,气势汹汹地冲进人群中,众人都自觉地让开一条道。鸿公公看向匍匐在地的人,果真是一名女子,就是有点儿胖,此时正两眼含泪地望着自己,花容失色。
“哎哟,这可唐突了!”鸿公公自知理亏,忙叫左右上前,“快快扶这位夫人起来!”
众人将胖美人扶到人潮外,道了好几声“失礼”方才回去。
燕叔见时机成熟,一抹脸皮,将那张美人皮揭了下来。没想到美人皮一拿下就变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纸片,他心下虽然奇怪,可想自古以来易容术的方式千奇百怪,许是哪位高人在暗中帮助自己,定了定心,便将纸片一捏,赶忙溜了。
这厢鸿公公摸着后脑勺儿,似乎有些回过味来。
“不对啊,那位夫人怎么好像穿了身男装?”
二
“宋亲王莫要气了,鸿临那个奴才素来对您不满,就想寻机生事,再说了,他和燕叔那点儿破事您还不知道吗?这是又杠上了。”
虽然大徵国人私下都称宋之游为游公子,可放到明面上,他如今可是权柄在握的当朝摄政王,一句敬而尊之的“宋亲王”才是礼数得当的称呼。
和宋之游一车同行的姬玉公主此刻也露了面,为宋之游奉上茶盏,温言道:“是啊,游哥哥,犯不着理这些俗人,你这举世无双的眉一蹙,我的心都吊起来了。”
大徵与大宣素来交好,那姬玉公主乃邻国大宣国的五公主。不久前,宋之游去了趟大宣,回来的时候身边便黏上了这位姬玉公主。刚好两国正在交好的关键时期,宣帝便允了姬玉公主的请求,让姬玉公主以使者的身份出使大徵。
宋之游好被夸,姬玉公主会说话。两个人一拍即合,简直臭味相投。
“是吗?”
果然,宋之游闻言,扶额调整表情,再抬头,又换上风月雍华的微笑:“现在我的状态如何?”
“糟糕,游哥哥一笑,我的心又像兔子似的狂跳。”
宋之游拂了拂发丝,凑近她又问:“这样可会跳得更快些?”
“不不,跳不动了,兔儿被迷死了。”
众人无语。
开了眼,这恐怕是云渺渺活了十六年见过的最自恋和最会吹捧的人了。
宋之游总算心满意足,冲着下巴都快掉了的鸿公公招手道:“鸿临,上马!”
鸿公公懒懒散散地爬上马背道:“诺。”
车马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奉天阁。肩抗锦月旗的骑兵将奉天阁外环起,就等宋之游的轩车到达。那轩车行驶得慢慢悠悠的,一路抛花掷果,车斗总算盛满了,险险保住了宋亲王的面子。
宋之游踏车前行,云渺渺的心也渐渐提了起来。
燕叔交代给她的任务总算要来了。
宋之游巡城大礼的最后,便是到奉天阁前实现百姓的心愿。到时候,云渺渺要假扮成一名孤苦伶仃的可怜女子,冲开人群,说出自己的故事,让宋之游帮助她重获新生。
不过云渺渺心里有些没底,宋之游爱绝色,所以她方才便用铜钱裁了一张美人皮,想着临时抱佛脚将自己改头换面一番,不承想燕叔出了岔子,她情急之下只好用那新裁的美人皮解围。
可现在这张丑脸,别说宋之游不敢看,她身边已经无形中成了一个怪圈,一米之内,无人敢靠近。
而此时,罪魁祸首叶夕观正抱着手臂在远处的茶楼上看戏。见云渺渺搔头哀叹的模样,手指轻轻一掐,算出什么似的微微笑了。
“有好戏看了。”
鸿公公在奉天阁前轻咳几声,公鸭嗓一号,方圆十里鸦雀无声:“今年摄政王体恤民情,寻一人实现心愿。奉天阁前无论贫贱富贵,谁有难处,皆可禀明。”
一人?这也太少了吧……
说是皆可禀明,能不能有机会说,还要看运气。鸿公公话音刚落,便见人潮拔苗似的踮脚抬头,往天上张望着,恨不得将脖子拉长几寸。
宋之游出现在奉天阁的窗户前,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绣球,正犹豫着往哪边掷才合适。
接到绣球者实现愿望,这是每年京城中人最为期待的活动。往年是做做样子,今年摄政王新掌权,拉拢民众乃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想来会不遗余力地实现许愿者的愿望。
云渺渺也努力伸长脖子,她记得燕叔同她讲过,一定要接下这只许愿绣球,因为要树立好宋亲王的形象,这个愿望必须是关系着百姓民生的,万不可让一些投机取巧之辈将这绣球夺了去。
燕叔甚至贴心地连剧本都准备好了。
剧本概括起来很简单:云渺渺扮演的是一个从瘟疫村死里逃生,来京寻亲的可怜孤女,要请求宋亲王帮自己寻找失散多年的兄长。言罢,孤女向宋亲王献上兄长的画像。
宋亲王接过后同情又感慨,连忙指天立誓帮助孤女寻找兄长。结果可巧,那孤女的兄长正是宋亲王的亲卫。最后宋亲王大度地让兄妹回家团圆,一干民众拍手称赞。
燕叔讲的时候,云渺渺听得连连点头,一边接过他递来的“兄长画像”,一边拍着胸脯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要说云渺渺为何如此有信心,全是因为这个剧本让她很有共鸣,只要将师父换成兄长,这戏就成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正当实力派演员云渺渺卖力温习剧本时,戏突然被抢了!
抢戏的不是别人,正是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时绿姑娘。
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宋之游的许愿绣球就抛到了时绿的手上,而搞不清状况的时绿正发着怔,左顾右盼地寻找云渺渺。
糟糕!
云渺渺心下一紧,刚想上前去把时绿的绣球抢下来,却被几个大婶七手八脚地隔开了。
“现在的姑娘怎么一个个如狼似虎的?绣球都到人家手上了还去抢。”
“是啊,那句老话怎么说?丑人多作怪。”
云渺渺无语,虽然她今天确实丑了点儿,可她真的是女主角啊!
主角光环黯淡的云渺渺被人群推推搡搡,不一会儿,就被挤到了外围。
一个眉清目秀的侍卫好心隔开人群,将时绿拉了出来。那侍卫虽然身量瘦削,眉宇一挑却是冷厉十足,时绿方才听人叫他“翟将军”,连忙行了个礼。
“这位姑娘,既然接了许愿绣球,你可有什么心愿要讲给宋亲王听?”
鸿公公上前两步,将拂尘一挥,捏着嗓子拖长了调:“绣球已接,安静。”
时绿低着头,在原地踟蹰,她根本不知道燕叔和渺渺说了些什么,此刻心下慌乱如麻。就在这时,头顶上落下一个分外好听的声音,语气威严,不容置疑:“抬起头来。”
时绿一抬头便撞见了宋之游狭长的桃花眼。宋之游眼波微转,不知在思量什么。旁边的姬玉公主看着时绿发出一声轻嗤:“居然长得这般模样。”
墨染似的蚕眉,绯红的脸颊。此刻,一张怯生生的小脸正瞅着高阁上的两个人。
宋之游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轻笑一声。
“眼睛生得不错。”
时绿闻言,倏然一怔,耳根红得似要滴血。
“快说呀,你有什么心愿?”方才的一幕都落入了姬玉公主眼中,她不由得有些不悦。
时绿跪伏在地上,一双肩膀微微颤抖。
远处急得跳脚的云渺渺和茶楼上看戏的叶夕观都屏住了呼吸。
“我是南泽郡人。”
一道流光绕过奉天阁的檐角,照亮了时绿渐渐直起的身影。
“我自小便生得一双跛脚,爹娘每每见到都要哀叹,唯恐耽误小女子姻缘。可是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长到十六岁,上门提亲的人寥寥无几,偶有几个,也多是纨绔子弟。于是……”时绿抬起脸仰望着宋之游,“我逃婚了,我孤身一人来到京城,是想寻找我的心上人,寻找那个不在意我的跛脚,愿与我心意相通的心上人。”
时绿说完,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议论声,偶有几个词从风中飘来,也多是“有辱门第”“世风日下”。
时绿却盯着宋之游,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权倾朝野的宋亲王记不记得她,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眼前高阁上的人,正是她初来京城遇险时,曾喝退地头蛇的那个神秘公子。
时绿盼望他记得自己,宋之游的眼神却毫无波澜。
“那么,你求的是姻缘?”
时绿一愣,点了点头。
“慢着慢着!她那个绣球是假的,我的才是真的!”云渺渺手捧用纸戏术变化出来的绣球,推开人群,从缝隙中钻了出来。
时间紧迫,这绣球折得十分粗糙,不过宋之游离得远,也看不太清,倒是能让云渺渺打个马虎眼。
云渺渺踮着脚,脸上的脂粉被蹭掉了许多,原本白净灵气的脸庞依稀可见。
“渺渺!”时绿叫出声来。
围观的人交换着眼色,茶楼上的叶夕观也一抿茶盏,兴趣盎然地看着奉天阁前的云渺渺。
云渺渺看着众人的视线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总算舒了一口气。
老天爷才知道,为了掰回这场戏,她可是费了老大的劲儿。
“绿儿,都怪你,自己的绣球收好,让宋亲王误会了多不好。”云渺渺嗔怪道。
宋之游缓缓地走到云渺渺的面前,眼神落在她的脸上,微微一讶后又很快恢复如初。
“哼,又来一个妖怪,你又是求什么?”姬玉公主没好气地问。
云渺渺瞬间哭丧着脸,像模像样地背起了台词:“小女子从瘟疫村死里逃生,变成了孤儿,此番来京寻亲,还请宋亲王能帮小女子寻找失散多年的兄长。”
“你兄长叫什么?”
没想到宋之游临时加戏,开始刨根问底,云渺渺一时语塞:“他……他叫阿狗。”
“哦?那你可曾记得,你兄长是何模样?”
嗯嗯,戏路很对,下一步,该掏画像了。
云渺渺将手往袖子里一插,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还找什么,那画像早已被她揉皱,用纸戏术幻化成手里这只皱巴巴的“假绣球”了。
“这位姑娘有何问题?”
“没没,我记得兄长是什么模样。”云渺渺看着宋之游身后的一排亲卫,佯装镇定道,“我的兄长喜欢舞刀弄枪,来京最大的愿望是能够进宫当个禁卫军,我看,他就在……”
她眼珠一转,目光锁定了边上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
“他就在那儿!”
云渺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想上去拉人家,却听闻一声刀响,寒光停在了她的鼻尖。
“你……你再说一遍?”提刀的是个年纪尚轻的小胖子,一身铠甲堪堪绷住他浑圆的身躯,“你再说一遍,我们老大是你什么?”
奉天阁前的一干人等神情都很古怪。宋之游、鸿公公、姬玉公主,还有那个年轻的瘦削的亲卫,全都蹙着眉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说……他是我的兄长啊……”云渺渺吞了吞口水,声音越来越小。
“你这个谎话精,我们翟如老大是个女的!老大这么美,你看不出吗?”小胖子暴走了,提着刀满场乱追,想把云渺渺大卸八块。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茶楼上看戏的叶夕观笑得从椅子上滚了下来。这个云渺渺,果然有趣。这世上还有比一个货真价实,又频频闯祸的纸戏师更有趣的人吗?
叶夕观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些死板沉闷的繁文缛节,反而喜欢那些跳脱的、不合礼数的事物。见到今日的云渺渺,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他要拜云渺渺为师,将这有趣的纸戏术尽数学来!
三
那小胖子砍了半晌,总算被鸿公公拉扯住了。鸿公公一挥手,那叫嚣的小胖子便被架了下去。
翟如出自将门之后,父亲翟启乃当朝兵马大元帅。她虽然是个女儿身,却是大徵第一大内侍卫,身手好到让许多男子都自愧不如。虽然不曾真正提刀上马、率兵打仗,大家却心照不宣地称她一声“翟将军”。虎父无犬子,这大徵日后的万里疆场,还不是任她翟家人驰骋的?正因如此,翟如在宫中威望颇高,忽然被一个小丫头沾亲带故地胡说一通,怪不得她手下的人要发飙。
“翟家只有我一个晚辈,而我也断然当不成你的兄长,这位姑娘还请慎言。”翟如上前两步扶起云渺渺,姿态虽然客气,语气却很冷硬。
“是是,我认错了,我再看看。”
“罢了。”宋之游打断云渺渺的话,微微一笑,“你们两个,一个求姻缘,一个找兄长,倒是有趣,不过……”他顿了一顿,手心覆上云渺渺手中的绣球,“更有趣的是我这绣球。又歪又丑,像被哪只狗啃过,真是奇怪呢,姑娘说是不是?”
云渺渺闻言,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天哪,宋之游该不会看出来这是纸戏术变的了吧?
“今日本王巡城,本就是皆大欢喜的盛事,破例允你们两个心愿也未尝不可。”宋之游笑眯眯地将绣球拢入袖中,“不过,今日本王倦了,若要求愿,明日以后再来本王府上吧,渺渺姑娘。”
最后一句话仿佛是特地对云渺渺说的,云渺渺呼吸一窒,讪笑着点了点头。
总觉得,这个宋亲王知道些什么。
宫里的诸位一番阵仗,总算摆驾回去了,奉天阁前不一会儿就只剩下时绿和云渺渺二人。
云渺渺长吁一口气,转向时绿,却发现时绿出神地望着宋之游离去的方向,脸上泛起古怪的红晕。
“绿儿,你是不是喜欢宋亲王?”云渺渺一向心直口快,直接问了出来。
“没没!他那样的人中之龙,怎是我能肖想的?”时绿闻言一惊,连忙摆手,脸却越发红了,“我初来京城时,他微服出游顺手帮了我。他温雅仗义……我感念他的恩情而已。”
“你可别被游公子温文尔雅的表面骗了。”两个人闻声回头,发现叶夕观正向她们走来,一边走一边摇头,“别看游公子笑眯眯的又好说话,朝中上下谁不知道他的雷霆手腕?他摄政之前可是当朝大司马。一个文弱书生居然能让兵部那帮莽汉服服帖帖,你所认识的他不过是冰山一角。”
叶夕观似乎心情很好,和云渺渺二人说话的语气也亲和起来。云渺渺却不理叶夕观的变化,想着自己今天顶着一张丑脸丢了半天的人,火冒三丈。
“小侯爷,我二人今日这张脸,街角的大黄狗见了都嫌弃。”
“是吗?可我看着很好啊!”叶夕观摸摸下巴,眼里一片真诚,“狗又不懂人的审美,你跟狗计较什么?”
云渺渺和时绿被叶小侯爷噎得心服口服。
“你们今日美得宋亲王都注意到了,说明还是很成功的。”叶夕观拍了拍手,像是欣赏自己的杰作一般端详着二人越来越黑的脸,“不过嘛,对我而言,女子要么天生丽质,不施粉黛,要么浓墨重彩,堪比画中佳人。看看你们,不正和那些仕女图中的女子一模一样吗?”
看来,小侯爷的眼疾怕是已经药石无力了。
云渺渺懒得和他争辩,拍拍时绿的肩膀打算早点儿离去。未承想,刚转过身便被叶小侯爷扯住了衣角。
叶小侯爷不但笑得很皮,还很欠打:“云渺渺,我赏你做我师父吧。”
云渺渺无语。
月色偷潜,夜河潺潺。流银从墙角偷偷泻下之时,顺带照亮了一个爬墙的姑娘。那姑娘圆月脸,杏仁眼,正是云渺渺。
此刻的云渺渺已经洗去了白天满身的脂粉,素白的小脸上,一双眉微微蹙起,正神情严肃地等待着什么。
好不容易甩开非要拜自己为师,学习纸戏术的叶夕观,不承想错过了和燕叔约好的取报酬的时间。她的两条腿都快跑断了,谁知到了宋亲王府的后院,连燕叔的影子都找不着。
云渺渺趴在墙头很是惆怅,虽说燕叔是为了避人耳目,掩盖自己买托的事实,但选的这个时间和地点,确实有瓜田李下之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云渺渺是个鬼鬼祟祟的小贼。
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困得打起了瞌睡,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被一抹微光扰醒了。
原来是宋王府巡夜的人来了。
那几个巡夜的守卫将灯笼挑得很高,险些照着了趴在墙头偷窥的云渺渺。云渺渺连忙缩起脑袋,却听两个守卫谈起了燕叔。
“你听说了吗?今日鸿总管大庭广众之下要抓燕叔问罪。”
“可不,我听说燕叔与鸿总管惦记着同一个女子,情敌见面那可不得大打出手?”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燕叔今天回来,火急火燎地拿了礼盒就往外跑,不知道是不是给那个女子送去了。”
“准保的!”
云渺渺闻声嘀咕,原来燕叔和鸿总管有这样一番纠葛。若燕叔真的去见心上人了,那今晚的工钱肯定是结不了了。
她失落地叹了口气,跳下宋王府的墙头。
罢了罢了,先回去吧。
京华城的夜分外凉,许是宵禁的缘故,街上的行人很少。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就在耳畔,云渺渺看着漆黑的水面,想到自己如今孤身一人在京华城,莫名地很想念师父。
突然,一个白色的身影撞向了她。
一阵踉跄,云渺渺刚刚站稳身子,一张俊朗无双的脸便跌入她的眼中。
凤眸星目,身绕檀香。撞她的人,正是白晏。
云渺渺恍神的刹那,白晏便与她擦肩而过。一袭白衣染着最冷的夜色,毫无征兆地掠上石桥,下一秒便是“扑通”一声,直直跌入河中。
云渺渺想也未想,追着那道白色的衣角,也跳入了河中。
她的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儿,惊慌之余还隐隐作痛。她怕,她太怕了,白晏怎么能在她面前死两回?
她连忙潜入水底,十指紧扣住白晏冰冷的手,才稍微安下心来,却还是不敢大意,连忙浮水,将已经昏迷的白晏拖上岸。
河水湍急,他二人漂流而来,上岸时已经出了主城。郊外竹林的月光雪花似的沾在白晏打湿的发上,冷意却落在云渺渺的心上。
那薄红的唇,玉管似的鼻,再配上一双微闭的凤眸,若不是落魄如此,定叫人认作画中仙。
“白晏,白晏你醒醒!你不要吓我!快睁开眼睛看看我!”
云渺渺拍着白晏的脸颊,慌神之下带了一丝哭腔。她看着白晏的薄唇,狠心憋了一口气,鼓着脸就要给白晏渡气。
哪承想嘴唇还没碰到白晏,她的额头便被一只大手抵住。那手带着真切的温度,手主人微热的气息喷拂在她的脸上。
云渺渺瞪圆了眼睛向上瞟,下一秒便对上白晏半睁的眼睛。
“你压疼我了……”
“我……我……我起来。”
云渺渺面上一红,舌头都打了结。虽然她救人心切,可一个姑娘家将一个男子压在身下,确实不合体统。
她起身,刚想抬手给自己扇扇风,却发现手指动弹不得。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跟白晏的手正十指相扣着。最惨的是,人家白晏的手指是松开的,只有她,像个八爪鱼似的紧紧握着人家。
云渺渺连忙甩开白晏的手,一梗脖子,给自己扇风。
没想到扇了半天,鼻尖全是白晏身上淡淡的檀香味,云渺渺更郁闷了,索性站起身来转移话题:“我说,于管家呢?你怎么突然就要去跳河了?说到这个,你上次干吗要插自己一刀?害得我被误会成凶手。唉,你这个人,真是古怪!”
云渺渺连珠炮似的质问完,竹林的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白晏撑起身子淡淡一笑,容色带着疲惫:“我不想死,世间万千风景,人间百种滋味,我都舍不得。”
“可,云渺渺,你相信吗?”
他抬起头来,灼灼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月光隐没在浓云背后,竹林响起飒飒风声,仿佛平地卷起风浪,令人心惊不已。
“有人控制了我,我唯有赴死,不能成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