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我揉了揉眼睛,见阿三还在我旁边的床上呼呼大睡,百叶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来,往下看还可以看到我们的破烂道奇还停在停车场,我才想起我们昨夜凌晨的时候回到了家。
直到我看到自己昨晚换下的,还有一大股潮湿和爬山虎味道的衣服,再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日期,我才知道我不是在做梦。我的心里有丝丝窃喜。以后走在校园上,我们两个除了有一个学生的身份,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驱魔人身份。好像突然之间感觉自己上升到了一个超级英雄的高度。
“咦,不对,总感觉漏了什么。”我一边想一边打开备忘录。啊!今天是新生见面会。“杀马特!快起床啊杀马特!要迟到了!”听到最后一句话,杀马特整个人弹了起来。现在我叫他名字的时候多数都叫成了杀马特,他一次次纠正我。我心想他又不知道这个词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说多了他就习惯了。
半小时后,我们整装待发,争取要在大部队之前赶到。因为今天学校通知说见面会之前,会有免费午餐!临出门的时候,我看着那篮熏得满屋子都是味道的衣服说:“我们处理一下那堆东西吧。”
最后,那个空的大垃圾桶,本来是用来满足我们一个月倒一次垃圾这个愿望的,现在装满水,被我们用来泡脏衣服了。阿三和我都不知道,他那大串镯子掉进了水桶里。
对于两个干了活没拿到钱的穷鬼来说,在学校领到了一片比萨饼,一只鸡腿和一罐可乐以后,就像是到了施粥棚的乞丐一样欣喜若狂。毕竟,这比我们前几天啃的沃尔玛Great Value(超值)牌干面包好多了。
下午学校给我们介绍了各个职能办公室的位置,逛了一圈校园,包括健身房,餐厅街,学院楼和学校书店。最后我们来到了一个神奇的所在,健康服务中心。这名字听起来总有点“大保健”的感觉。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这里可以提供给学生免费预约做放松按摩,还可以免费拿安全措施用的塑料袋和润滑剂。这不就是“大保健”嘛。
后来第一周我们交学费的时候看到明细,原来学校每个学期自动收取了90美元的健身费和健康服务费。我和阿三含着泪达成了协议:每周都去预约做大保健,轮值去拿套套。即使只是下雨用来套脚上防水也要拿!
开学第一周,米拉给阿三打了一次电话,因为我们当时在上课没有接到,他没再打来,我们觉得不是什么急事,后来忙着拖着,就忘记了。
第一周真够焦头烂额的。一来不习惯全英语环境教学和作业模式,二来……说出来真够丢人的,在国内的大学里,混日子混习惯了。
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从此拉长了脸做人了。这不,我和杀马特一起上的,一堂叫作“跨文化交流”的课里,杀马特两眼突然注入了两道光。只见他摘下头巾拨弄了一下他的秀发,手镯咣当咣当响。老师宣布两个或几个人为小组简单交流一下,最好是来自不同国家的。
我瞪着眼,看着阿三起身抓起包,坐到了一个金色头发的女生旁边,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这时候,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我全身,仿佛我的末日正在来临,或者说,哥斯拉从电影里跑出来了。在我旁边,坐下了一个目测体重已经超过0.2吨的漆黑怪物,她咧开嘴笑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东西要把我吃掉。定神看清了,才发现这原来是个人。她说她叫Ivy(做人名时叫艾薇,做名词时为常青藤,但我的母语驱使我第一次听时,听成它的谐音“矮肥”),来自中非的刚果,是这里的新生。“很高兴认识你。”说着,她伸出了她的右手。
虽然不清楚刚果有没有用手擦屁股的习俗,但作为礼仪之邦的子民,我自然是报以热情微笑并同样伸出了手。我草草地介绍了一下自己之后,矮肥马上凑上来,指着对她来说完全算是白人的萨米特问我:“你认识那个帅气的男孩吗?他好可爱。”
我用了好长时间才发应过来。随之而来的震惊,程度丝毫不亚于刚刚以为哥斯拉从电影里跑出来了。不过之后我心里一直在狡黠地笑:不是我的末日到了,是这个锤子的末日近了。知道事情真相的我对她来了兴趣,问了她几个问题,盘算着用来作为以后戏弄阿三的筹码。这个矮肥居然是一个非洲酋长的女儿!看来我们都过于低估非洲人民的物质生活条件了。
有些事情真是巧得不行,原来阿三正在勾搭的那个漂亮洋妞,叫瓦列莉亚,是俄罗斯圣彼得堡来的。瓦列莉亚正是矮肥小姐的室友,而且她们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还是在我们对面那栋楼!当然,我对我们的住址还是隐藏得很深的。
矮肥比较憨直,居然以为阿三过去搭讪纯粹是在学术交流,还问我有机会的话能不能介绍他俩认识。我连忙答应。她又笑了,两颗带渍的门牙缝足可以塞下一根一次性筷子,我的心肝儿都颤抖了。
阿三回来后,我稍带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上帝保佑杀马特,你的春天可能要来了。”
他眉开眼笑,这次终于没有纠正我了。他问我:“你怎么知道?”
我没回答他,而是顾左右而言他:“我想,我们可能需要一个望远镜了,你说你要凑个份吗?”
“干什么用?”
“听说瓦列莉亚住在我们对面楼……”
“好啊好啊,我等一下就去亚马逊看!我们学生的Prime账号可以半年所有单加急免邮!”本来心还挺细的他,居然没问我是怎么知道瓦列莉亚这个名字的。男人啊男人。
我骂道:“喂,你怎么就那么不磊落呢。”
上完课,我们随便在比斯坎大道上找个地方吃了饭,然后回家。一进门,阿三马上就打开电脑登上了亚马逊。坐下来做作业的我用力嗅了嗅,问他:“你有没有闻到有什么味道?”
“你是指那里吗?”他用手指了指遥距书桌的,放在墙边的垃圾桶。我走近去,果然,那些从佐治亚回来换下的汗衫,一直忘了洗,现在已经有了一股浓重的味道——男人味,我选择捏住了鼻子。
“你的我可不管啊。”说着,我拿起自己的衣服,冲进了厕所。有什么东西被我连带着提了起来,在地上滚了开去。
阿三听到声音马上转过了头,像饿狗抢屎一样追了上去:“我的镯子!”
我把衣服搓完,晾在了室内打开门的衣柜里。美国是不允许把衣服晾在室外的,因为他们觉得影响市容,会导致房价下降,一般每层楼的公共洗衣机旁都配有干衣机,拿出来直接可以穿的那种。
我朝厕所里吼:“那我把水倒了啊。”
他冲了出来:“别!不要倒!”
“你还闻不够是吧?那你自己装起来慢慢享受。”
“你听我讲,我这串镯子,都是在我们印度恒河边泡完以后,专门请高僧作法开光的。现在泡过的这些水,可以说,都可以拿来做圣水了。”他一本正经地讲。圣水,这个词我倒是有听说过。
“这……”我表示怀疑。但他那串镯子的确是帮助过我们一次,这是我们亲眼所见的。
“你等着……很快就好了。”他马上掏出手机打开了谷歌。一会儿,嘴里飘出了些像是“我爸爸是你”这样的发音。然后他把手机像手枪往腰间一插,说:“好了。”
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我也屁颠屁颠地跟着他,把这些发臭的圣水装了两个加仑牛奶桶,还在随身的包里放了两小瓶。
在这个舀泡衣服水的尴尬分上,米拉及时地进来了个电话:“你们两个最近有时间吗?现在北卡罗来纳州有些看起来比较异常的新闻报道。我想你们过去看一下。”末了他忽然补了一句,“对了,你们有圣水吗?”
我看着那个桶正在犹豫,阿三抢过来说:“有,我们有!”
“那就好,还是得要准备些来防身。”
“我们有很多呢!”阿三兴奋地说。
“呃……”电话那头,米拉明显愣了一下,“行吧,你们过来以后我们再聊吧。对了,这次如果你们愿意跑的话,3000美元的酬金我会直接先付一半给你们的。”
因为开着扬声器,最后那句他又好像有意无意地强调了一下,我们两个都听得分外清楚!我们马上来了精神。其实嘛,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没有钱!
挂了线以后,阿三嘟囔道:“那望远镜我刚刚下单了,早知道可以买个更好的呢。”
通过两日全天候全马力开启学霸模式,我们终于在周四晚上解锁了三天假期。来美国之前,当我知道留学生的每学期选课下限是四门,上限是六门的时候,想想在国内的大学,期末抱抱佛爷的大腿,一学期都可以轻松拿下十几门,所以当时我很不以为意,不顾待你殴的劝告,一下子选了六门。然而结果是,一周只有三天课,其余四天的“假期”基本就是做作业的奴隶。
周五一大早,我们就开着车去找米拉。出门之前,阿三拿出了怀特的毛大衣,以及里面包着的枪械。“我们不用这些吗?”他说。我摇摇头,毕竟我们作为没有持枪证的外国留学生,总有一天会被看到,还会造成无辜人民的恐慌。枪支的事,以后再说吧。我和阿三就在镇里的一片荒地上,把皮大衣包裹给埋了。
阿三还往里扔了个桃核,说以后长出树苗来好认。这件事办完以后,我们驶上了高速。
这一次,米拉居然很热情,还给我们准备了热狗。他把一个文件夹递了给我,正要开始解说。
阿三插话进来,问了他一个问题:“对了,上次那个没有手的魔镜怨念。为什么她会说古拉丁语啊,这不是已经死掉的语言吗?”他的探究精神已经让我完全折服。
“哈,正好你问到了,我还打算什么时候记起来要跟你们讲呢。为什么这么多人想要和往者沟通最后却失败了?其实生前和死后的两个世界是有自然法则的屏障的,所以人和超自然力量,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接触和复杂交流的。或许那个水手服女孩自己认为是讲的英语,但你听到的其实不是。以后还是尽量不要和那些东西交流,会有些什么后果,我也说不准。”我们点了点头。当时是那样答应着,却没想到后来因为这个差点吃了大亏。
我留意到,他又下意识摸了摸他的“苍老师”。
话题转回到案子上来。这几天米拉在新闻和社交平台上留意到,三天开奖一次的美国强力球彩票,连续两次落在了北卡罗来纳州的教堂山市,在概率上讲,虽然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并非完全不可能。更巧的是,幸运得奖的两个少妇,从高中时代开始就是好闺蜜。她们的家庭分别住在被艾福斯奶路隔开的两个社区。
“说得更白一些,就是本国最难中的彩票,连续两次开奖,落在了同一个城市的一对好朋友手中,她们的社区中间就隔着一条两车道的小道。”米拉好像怕我们听不懂。
“皆大欢喜,不是很好吗?你是妒忌中奖的是人家而不是你吧?”我眯起眼睛看着他。
米拉完全无视了我:“但是,在她们中奖的同时,附近几个社区的小孩同时感染上了一些怪病,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精神萎靡,郁郁寡欢等症状,连体重都在掉。但那两个得奖的少妇,她们的三个小孩却健健康康的。”
说到这里,我和阿三都同意了米拉的猜测,这些事件里面肯定有蹊跷。
告别米拉以后,我们开着“白雪老公主”驶进了一号公路,一路向北。一路上我们都忧心忡忡,担心这车哪天就直接报废,干脆在高速上突然罢工。到时候我们只有站在路旁,像个傻子一样对着来车竖起大拇指了。想到这里,另外一个问题又来了。我们两个来美国都有半个月了,50个州都已经跑了几个,却还是一个拿着华夏驾照,另一个拿着印度驾照。揉揉眼看前方,我可以清晰看到罚单在对我们招手。
对于这点,阿三更是离谱,他拿着靠左行驶的印度驾照,在美国压根没用。刚开始坐他车的时候,我比他还要打起精神,这家伙开着开着就会不自觉偏向左边,好几次都差点和对面的车迎面相撞,简直让我的心肺功能得到了充分的锻炼。这次回去,无论如何必须得把佛州的驾照考回来。
开到一半换了他来接班,一直到了北卡的教堂山,我才知道我居然在副驾驶上睡着了,我看向坐在驾驶座上的阿三,只见他一副怜爱温柔的神情。想到刚才一段路,自己简直是把生命交给了这个不靠谱的货,我感到脸上凉飕飕的,好像被死神摸了一下。我把放下去的座椅调回来,然后向前一看,发现我们的车正端端正正地停在左边——逆行的车道上。
“老子跟你拼了!”我举起爪子向他抓了过去。
那天晚上我们搜了一会儿社区的资料,以及关于那两个少妇的报道和脸书上的一些评论,然后早早地爬上了床。这一晚睡得格外得好,因为我在沃尔玛买回来一打防噪耳塞,可以不用听见阿三的鼾声和随机附送的梦话了。
因为睡得好,所以第二天也起得早。我们一早出门,还在社区附近装起了晨跑者。此时朝阳已经升起来了,清晨的空气里还有薄薄的雾气,居民房子前的草地还沾着露珠。我低头一看,踩在草上的鞋子已经湿了。
这个点刚刚好,社区里的小屁孩都在陆续出门去上幼儿园。学校远一点的,已经站在了一起等校车来接。气氛不寻常得有点过于明显了。无论是那些被家长带着的孩子,还是已经聚好在路口拐角等校车的孩子,都好像被抽掉了元气一样,脸上没有孩子应该有的红润血气,嘴唇白得有点发紫。他们大多低着头,少数几个呆呆望着前方,我看到他们的眼神,完全没有一个孩子应该有的生机和好奇。关键是那份安静,在一群本应该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的孩子群中,诡异得让人寒毛倒竖。
阿三上去和几个孩子的父母搭了几句话,送上了几句关心的问候。我也逗了几个小孩说话。他们面无表情地简单应了几句。我问其中一个:“小朋友,明天星期天放假,想去哪里玩啊?”
那个小男孩居然带着一丝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好像不知道“Play”(玩)是什么意思。我和站在一个家长身旁的阿三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微微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候,前方的路上出现了一对母子。母亲衣着光鲜还挎着包,带着自信的笑容,身旁的小男孩,和我们身旁这群孩子估摸是相仿的年龄,却和他们截然不同。他手上拿着涂了炼奶的吐司,一蹦一跳地哼哼哈哈唱着歌,天真无邪地笑着。
这对比是多么鲜明。那边是色彩斑斓的,这边却是阴沉和灰暗。我身旁的这群孩子,不幸被偷走了他们童年的色彩。我在脸书上看过照片,所以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她就是其中一个中了头奖的少妇。很可能,她就是这个事件的元凶。
少妇领着孩子走了过来,和那些家长交谈时,还关切地问候了那些孩子几句。她看向那些孩子的时候,眼神里确实流露出了真诚和关怀。当然,这一切,可能是装的。呸,这假惺惺的蛇蝎妇人。我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她已经留意到我和阿三,热情给我们打了招呼,问我们:“新搬来的……一对?”我咳了一声,阿三连忙澄清,说我们是看到出租信息过来的大学生,是合租的室友。
“欢迎,很高兴认识你们。”她伸出手和我们握了握。无可否认的是,她的声线挺甜的。
校车正缓缓驶过来,我和阿三也有事商量,于是和人们打声招呼,便走开了。
阿三问我:“你留意到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了吗?”
“当然。我认得她,她就是中奖的其中一个少妇。”
阿三摇摇头,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讲他们母子俩胸前的圆形挂坠。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啊,圆形的嘛。”说出口以后,我发现我脸皮厚得有点过分了。不过我得承认一点的是,阿三的观察力是比我强。
阿三绝望地张开手捏了捏太阳穴:“那个圆形挂坠是……哎呀,等下我画给你看吧。”
在路上我扯着他往Publix超市走去。我骗售货员说想买一箱柚子,问他能不能直接从仓库给我拿一箱。小伙子满口答应,进仓库给我搬了一箱出来。我在箱子里捡了一把叶子,然后让阿三把柚子一个个放到货架上。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愣是被我推着回酒店,用柚子叶泡水洗了个澡。
他问了我几个为什么,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随后我们走进了一家星巴克,他扯来一张纸巾就在上面画。这家伙现在是习惯成自然了。画出来以后他递到我面前。那个圆形吊坠中间还有一个实心圆点,向四周弯曲延伸出来,接到最外面的大圆上。图案有点像“卐”字,不过拐角处是弯曲的。因为没有这个符咒的名字,只能盲目地搜索,但我们大致知道了这应该是某个教派——多半是邪教——的巫术。
在我们无从下手,正感到苦恼的时候,我无意中往窗外一瞥,差点叫出声来。阿三循着我的视线看去,我连忙一巴掌把他轻轻扇了回来:“不要看得太张扬。瞥着看就好了。”
窗外,一辆凯迪拉克停在了路旁,车上下来的,就是当时报纸报道的两个幸运儿当中的另外一个。当然,凯瑟琳和贝蒂两个名字我还对不上号,某一程度上讲,她俩长得有点像,说不清是气质还是相貌。可能是她们站在众人中时,散发出来的那种光彩夺目所造成的假象吧。这时候,我看见了,在她脖子上带着的吊坠,正是和阿三在纸巾上画出来的一模一样。
她走到柜台点了杯饮料,然后在出品处等候。她是贝蒂,我在出品员喊名字时对上了号。她刚捧起出品台上的饮料时,一个匆匆往洗手间走的男人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她一下拿不稳,杯子掉在了地上,咖啡四溅。她皱了皱眉头,男人连声说“对不起”。她勉强微笑了下,说没事。男人随后进了卫生间,她又买了一杯,脸上再没有任何不快。
如果不是发生这样的大事,我们也不会相信这两个女人中任何一个会心怀邪恶,但她们和孩子胸前的吊坠,一遍遍提醒着我们。我和阿三觉得无论如何,今天分头去盯梢,看看她们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在美国,锁定了一个范围以后,找人其实不难。我在社区里随便敲开了一户人家,举着个学生卡,说是校刊的记者,凯瑟琳是我们学校校友,现在校刊正缺题材,正好想就她中奖的事来个独家访谈云云。故事编得严谨有理。美国人民的智商被我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尤其是民间诈骗技术和人们的受骗经验,真是坐个飞机都追不上远东。简而言之,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凯瑟琳的准确住址。后来听阿三说,他还专门到高楼层的公寓小区里,躲在信箱室翻本地黄页。
很快,我就找到了凯瑟琳的房子。美国的路可以给人很强的方向感,贯通南北的路就叫Avenue,从正中间往东西递增,方位也标示出来。横穿东西的街就是Street,从正中间往南北递增。一个城市就被切成了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块。道路下面当然还有细分。
今天星期六,只有幼儿园的小屁孩上学去了,小学生有些在社区街道上玩,还有几个妇女推着婴儿车在聊天。这应该不是个适合偷窥别人的时机,但当我再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我错了。很多房子前都没有停着车,人们可能都趁着周末开车到哪里玩去了,这正是好时机。我的穿着和背包都是学生的风格,那些妇女还和我打了声招呼,根本没有怀疑我。等他们走远,我就冒着生命危险,偷偷跑到凯瑟琳家后面去。说是冒着生命危险,因为对于未经允许的入侵者,即使对方是警察,觉得被侵犯了的屋主也可以无条件开枪。即使杀了人,屋主也是会被判无罪的。
幸好凯瑟琳家的后院围起了等人高的木栅栏,而且这片社区的房子都是只有一层楼的,邻居不会看见我。她家门口的车也不在,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看来今天我也是挺走运的,很快我就有了收获。她家的后院有个独立的小屋子,应该是用来储存杂物、修理工具之类的。可是木门的门闩处上了把足可以防液压钳的锁。一般来说,锁一个杂物室,是不需要这种锁的。
对于这个问题,我真得再次感谢自己的成长环境。当时我爸所在的军营里,有个全是女兵的工兵连,有个叫晓晓的女工兵姐姐很喜欢我,教给我很多生活的小技术,包括开锁和解锁密码,包括密码箱和保险柜。她跟我说过,她能在8分钟解开整列自行车的液压锁。当然,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吹牛。
不过,我能用阿三的人格担保,若她不在兵营里,准是一个女江洋大盗。
最常见的锁是市面上最便宜那种,只需要拿钥匙旋转360度就开了。我们面前的锁,只要一点点油,嚼后的口香糖还有细长的铁丝就足够了。不一会,锁已经被我打开了。杂物室里三面墙摆着货架,上面很正常地堆放着一些杂物,可是室内的空间明显比室外看起来小1/3。前面应该有个藏起来的暗格。我敲了敲货架的木板,果然是空心的,木板还有重叠的地方,这应该是主人特地做出来,一扇伪装成木墙的简易拉门。终于我找到了个可以伸进两只手指的孔,圆孔的边上油光发亮。我用力拉出半人宽的口,闪身进了去。
虽然事先有所预料,但我亲眼看到以后还是吃了一惊。隔间的这边,赫然是一个邪教祭坛。整个一面墙那么大的木板上,画着和凯瑟琳以及贝蒂脖子上一样的符咒。木板前的祭坛上,放着一个一个玻璃碗。碗里面装满了黑色的土壤,土壤里还偶尔会钻出几只蛆虫的头,应该是从墓地里面挖来的。玻璃碗的旁边,放着一瓶深红色的东西,我小心拧开了盖子,用手在瓶口扇了几下,空气中飘出的腥味说明,那是一瓶鲜血。此外,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堂的东西放在台面上,我认出其中一瓶是灰尘。这些瓶瓶罐罐都以那碗坟墓土为中心,后面放着一张两家人河边露营一起拍的合家欢。没错,正是凯瑟琳和贝蒂两家人。
我低声地自言自语道:“使这种下三滥的东西,还在人面前装……”冲动之下正要把这“祭坛”给捣了,可突然间我听到了身后隔间的木板被用力拉开。我正要回头防备,后颈上已经挨了一记闷棍,世界一边天旋地转一边变暗。我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活脱脱就是电视剧的情景。但是当我视觉和听觉都逐渐恢复后,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在那个小木屋里。周围一片昏暗潮湿,到处都有滴水的声音。我挣扎了几下,手臂感觉到一根很粗的,坚硬冰冷的东西。原来我身处的地方正是下水道。这时候头顶来了一束橘黄色的亮光,我看到一个方形的像盖子一样的东西被挪开,一双人腿站在那个口外,后面是那个画着很大的邪教符号的木板,所以准确来讲,我被绑在小杂物室下面的下水道。我看不到那个人的上半身,但光看脚,我已经清楚,这件事的元凶,并不是凯瑟琳和贝蒂。
“哈哈哈”我笑出了声,“看来凯瑟琳有个很爱她的老公啊。而且连她朋友一家也顺便爱了。”
站在上面的男人响起一阵猜不出用意的笑声,他缓缓走了下来。他整个人站在逆光处,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因为看过照片,也还是大概能想象他的样子。另外,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脖子上同样戴着和凯瑟琳一样的吊坠。一些看起来很和蔼的先生往往就是有一些阴暗龌龊的心理,而我面前这个人正是这种。
他手上捏着个符咒,和凯瑟琳她们带着的有点相像,但少了外面那个圆,而且从中心点发散的曲线是反方向的。我的川骂顺口溜还没施展开来,他就利索地串了根绳子,把那个符咒戴在了我的身上。他沉默地走了回去,却没有关上那个口。我听到上面轻轻飘来一阵似是梦呓般的呢喃,他应该是在念咒语。
紧接着,祭坛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随后红光一闪,一切又归于平静。我盘算着如何联系阿三,可我的手不可能够得着裤兜里的手机。我更不知道,手机是不是还在兜里。背包被他抛落在下水道的另一边,估计已经湿了,我只能努力地用脚去勾背带。
不一会,我听到我的右边,那个下水道延伸出去的黑暗中,有正在涉水靠近的脚步声。我忽然有点害怕,因为我不知道在暗处的那个是什么东西。不过,反正我也被绑了,跑也跑不了,如果连杀死自己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那样不明不白可就太惨了。
我转过头去看的时候,那东西已经近在眼前了。首先,我只能看到有着瘦长轮廓的一个身影。但它的手指足有常人的两倍长,而且它越走近,整个身躯显得越发枯槁。终于,我借着上面投下来的光勉强看清了。那是一个人形的怪物,手脚长得完全不合比例,全身墨绿和翠绿分明的块状皮肤,枯槁得只有爬满皱纹的皮包住了骨头。它的全身散发着一种潮湿的霉味和浓重的青苔味,不知是它身上的皮肤长满了青苔,还是它的所谓“皮肤”,根本就是用青苔缝接起来的。它的双眼很大,足足有脸部的1/3,但是却浑浊得不见任何光彩和色泽。它的鼻子已经不见了,那两个鼻孔似乎只是在骷髅上盖了一层有孔的皮而已。
这时候它歪着头整个身子对着我。它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像是吐痰前的声音。猛然间,它整个身子窜了上来,而且为了防备我踢它,那枯长的脚趾用力勾住了我的小腿,那阵突如其来的湿滑让我整个人打了个寒战。
它的双手已经死死按住了我的肩膀,对着我张开了口。一阵腥臭扑鼻而来,我奋力侧过头,但它的手心按住我肩膀的时候,像枯枝一样的手指已经从两边固定了我的头,稍微用力,我就感觉到那乌黑的指甲把我的脸刺得生疼。本想闭上眼睛等死的我,看到它的口发出了亮光。那是混杂着青绿色和白色的光,我好像隐隐看到了孩子在里面欢快奔跑的样子。然后,我面前感觉到了一阵风,一股吸力。
我的心肺有种要被撕扯出体外的感觉,肋骨却被向内挤迫。然而我却感觉不到痛楚,相反,我的大脑却异常兴奋。
小时候我跟着母亲在家里像疯子一样学着电视里的道士舞木剑,爸爸偷偷给我看他在基地里拍摄到新的电磁设备,那种闪电乱窜的景象让我咔咔笑了一个上午。还有很多很多……
不知不觉间,我的身体泛出了一层淡绿色的光,只是没有色盲的我看得清清楚楚,这种光和它口中的绿光并不是一种颜色。我胸前那个被强行戴上的符咒,如今飘浮在空中,那些光穿过那个符咒,不断地向它口中奔去。这个时候,我的心,我的记忆反而平静了下来。周围一切好像静止了一样,时间好像过得好慢。我也还没有想过,会是以这种方式死掉。一个华夏人,在美国的下水道去见阎王!而且精华都喂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奇怪的是,它脸上的表情忽然间扭曲了起来,就好像——吞了一口排泄物。等等,它正在吸的是我!岂有此理,像我这种遗世独立的美男子,你这锤子都敢嫌弃,老子跟你拼了!
我剧烈地挣扎,在它身体忽然抽搐一下的时候,快速缩回腿,朝他肚子踹过去一脚板。刚刚强抓着我的那东西,现在就像风筝一样被我踢飞,撞到墙上倒在了我旁边,蜷缩着痉挛。它发出一种咳嗽般的低吼,就好像一个不够力的人在拖动一个井盖一样。
上面好像也有了些动静。伴随着我旁边这只怪物的嘶吼声,上面好像有木板被拉动的声音,紧接着是玻璃碎裂声,男人鼓劲的呻吟声,还有几声轻轻的闷响。然后,上面的红光慢慢暗淡了下去。我身旁的声音小了下去,我以为这家伙恢复过来。可是瞥一眼后,发现它的身体正在萎缩。
它在乱抓乱咬,我赶紧用脚配合着屁股尽量离它远点。这时我已经清楚听到了阿三的声音:“D(笛),你在哪里?”
我使出骂娘的劲:“这么大的窟窿,你看不见吗?你瞎啊!”然后看到他在上面的口探进头来,然后走了下来。见到我旁边那坨蜷缩在一起的东西以后,他吸了口气。我骂他:“看什么看,赶紧给我松绑!”
他回骂我:“人家电影里被绑着手的,总能找到个刀片或者瓷片!”这小子,出息了啊。
我恢复自由以后,第一时间又要来了阿三的弹簧刀。我看到刀尖上的血,我错愕地问阿三:“你把上面那贼娃子砍了啊?”他一脸问号的表情告诉我,我讲了中文。我翻译了一遍后,他连忙摆手:“我可没砍死他。”
反正砍了也是砍了,就只能那样了。我拿起刀,对着那个恶心到我,现在正想爬着逃走的怪物一顿乱削,把香港1990年代的电影里,陈浩南的反八字削什么乱七八糟使了个遍,最后还来了个林正英的收刀式。
等等,对付一些怪物,好像要用银器才能杀死。我看看毫无防备的阿三,一个箭步上前,把他手上戴的最前面的一个镯子取了出来,一把塞到了那怪物嘴里。我又想起了什么,从脖子取下那个符咒,又给它加了料儿。它弱弱地挣扎了几下,不动了。我不小心又闻到了它呼出的气。出乎意料的是,那是一股柚子叶的味道。它那往外吐的舌头尖上,有一个和我刚才戴着的,一模一样的符咒。慢慢地,它整个身子在我和阿三面前像是溶解了一样,最后剩下那两块金属,和一张像是青苔一样的皮。
阿三上前痛心地看着他的镯子,犹豫着捡不捡。我拿起包,在湿漉漉的包里拿出10美元塞到他手心上,然后不管他,自己走了上去。那个小杂物室一片狼藉,那个戴着眼镜的斯文先生晕在了地上,手上腿上有几道被阿三割破的伤,头还磕在地上磕破了。我在杂物室拿起一个扳手,把那块有大符咒的木板给砸了。后面居然漏出一个狗洞大小的出口。霎时间,躺在地上的男人突然爬起来,迅速从那个狗洞里钻了出去,我抓都没抓住。他的眼镜在慌乱中落在了地上,被他自己踩碎了。
阿三光着膀子从下水道走上来,手上的衣服,包着他那如珍如宝的手镯,一脸杀马特的忧伤。他站在我身后说:“贝蒂那边什么都没有,我觉得他们一家人都不知情,凯瑟琳也应该不知道,她老公……咦!她老公呢?”他指了指地上那个本来躺着人,现在只有几滴血的位置。我指了指狗洞,说:“跑了。”
阿三走到祭坛旁,对我说:“刚刚我在去贝蒂家的路上想起来了,这是伏都教的法术。一个非洲和加勒比海地区都有流行的邪教。”他这么一提,我也想起来了,之前我们在盲目搜索时有看到过。这个伏都教在美国最流行的地区是路易斯安那州,没想到北卡也有信徒。据说,这个黑暗教会是所有宣称可以知阳通阴的邪教里最“靠谱”的一个。
我猜,斯文先生应该是用这个祭坛召唤出了那个青苔怪物,把周围小孩的运气、希望等东西吸走,给了他们两家人。这真是卑鄙。我只是没想到,我们华夏用柚子叶洗霉气转运的方法,把那转吸运气的家伙毒得不轻。
又有脚步声靠近了,可能是刚和孩子回家的凯瑟琳听到动静往这边来了。我和阿三只能也从狗洞钻了出去。出来以后已经是木栅栏的另一边,邻居的家里围了一圈矮灌木,这一边一路通到街上的灌木都比较稀疏,可能不时有人走动。可我们这样走出去也相当狼狈,一个光着膀子,另一个浑身湿臭,背着个还在滴水的背包。
最后,我们用手指比画着“1、2、3!”,两个人像疯子一样撒着欢狂奔了出去。幸好阿三的车就停在了凯瑟琳家和邻居家中间,我们一下子就上了车,开车绝尘而去。整整5分钟,我握着方向盘盯向前方,不敢去看任何一个行人的表情。
回到旅馆洗完澡,我一边擦头发,一边抱怨阿三来得晚:“要不是我先用柚子叶洗了澡,等你来的时候,我都变成人干了!”果然,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搭救自己的生命,这种情况是不能指望猪队友的。
“那么,我就奖励你,下次批准你开个大床房嘛。”他嗲声嗲气地讨好。
“滚!”我暴跳如雷。
没想到事情一天就办好了,只是这一天真像被拉长了好几倍。我躺倒在床上,随手用个25美分投进了床头的附带按摩器。整个床垫动了起来,按摩得真舒服。我一拍大腿,对阿三说:“我们要努力挣钱,在美国开个洗脚城。”
阿三专注地玩游戏,头都没抬:“我们那里的163街开满了亚洲按摩店,你不知道吗?”
按摩机动了差不多3分钟之后停了下来。我转过头不理他,心里想着下周我就逮个机会去试试。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们一大早退了房,开始一路回去。
路上我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要弄把什么武器。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驱魔人,也应该要有个造型有个可以拿在手里的东西。”
阿三听到我的话,下意识地把他那把长弹簧刀往自己怀里藏了藏。过了一会,他突然兴奋地说:“啊,我想起来了。在你们华夏的驱鬼片里,不是有个师傅会拿着把木头剑在那里舞吗。”
有道理!我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决定回去就弄一个。我说:“哎,对了,你那个什么圣水啊,那个瓶子我拧开了,想把里面的东西滴出来都难,光闻着一股臭味。”然后我很及时地提出了我的创意:“这次回去,你给我在网上用工资买一把水枪。”阿三一脸兴奋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