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也只穿着单衣,神情是难得的轻松:“殿下今天想去哪儿?”
“自然是去看看龟兹的驻军。不过也不用急,大家好生在龟兹休息几日,反正阎温古不将那几个贼人带过来,我们是不会走的。”说到阎温古,姚旦想到他那蛤蟆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殿下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了?”王啸问。
姚旦小声说与王啸听,王啸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阳光下一口大白牙,很有青年人的蓬勃生气。姚旦不知道王啸年岁几何,但总归是不大的,说一句少年将军不为过。然而这位少年将军已经陪着她出生入死两次了。
“王啸……”姚旦突然想问问他以后的志向,又觉得一切还是等回了神都再说,摆摆手,“没什么。”一转头,发现辩机竟然还在旁边站着,惊讶道,“你不是要去换衣裳么?不冷么?”
辩机的神情有些奇怪,但他还是平静地行礼然后回屋了。相处得久了,姚旦也能看出些辩机平静面孔下的细微表情,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啸见辩机离开,也不再耽误:“殿下请去用早膳吧,末将去打听一下龟兹的驻军情况,再来找殿下汇报。”
姚旦点头:“去吧。”
凡事有利就有弊。住在都护府内,最大的好处是安全,且条件着实比驿站好得多。然而弊端就是,阎温古与他那个夫人时不时就想往姚旦跟前凑,令姚旦烦不胜烦。也不知在她面前多露两次脸能有什么好处,是能升官还是能发财?姚旦这时候觉得,其实辩机那种淡如水的交往方式还挺好的,想了见一见,不想了,也不觉得烦。
为了避开夫人新一波的问候,姚旦待王啸汇报过后,叫上金甲银槊就要去实地考察。还没出门,又在院子里碰到了辩机。
“殿下要出门吗?”时隔一月有余,辩机再次换上了白色的衣裳,褪去仆仆风尘,又是神都里那个清风明月的缀文大德了。
“是要出去走走。”经过阎温古的摧残,姚旦觉得今天的辩机看起来格外舒服,“法师要与我同行吗?”
“荣幸之至。”
一行人悄悄出了门,骑马慢慢往军营去,顺便瞧瞧龟兹的街市。
龟兹比焉耆热闹得多,商旅遍地,贩卖的东西也稀奇古怪。姚旦也算见多识广,紫微城里多的是西域来的珍品,因此也没有太稀奇,从头至尾连马都没下。不过,若是路旁有人跳舞,还是会吸引姚旦的目光。
龟兹人擅长音乐,大名鼎鼎的龟兹乐舞就是发源于此,前朝将它编为十部乐之一。这龟兹舞,姚旦在紫微城的大殿上看过,在西市胡姬的酒肆里看过,可没有一次,如当下在街边看到的这么放肆洒脱,浑然天成。街边跳舞的都是普通人,没有漂亮的身段,舞蹈也并不精巧,可就是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你震慑于举手投足之间释放出的热烈,融化在蓬勃的生命力之中。
姚旦看得感慨:“多好呀。”
“殿下是在说这舞蹈吗?”辩机问。
“是也不是。”姚旦目之所及,是熙熙攘攘的街市,繁忙的贸易,琳琅满目的商品,以及忙碌又欢乐的人们,“这舞很好,这里的一切都很好。你看,这就是生气,生气就意味着无限的可能和广阔的未来。”
姚旦似乎迷惑了:“中原已经统治西域五十年了,那个什么阿耆尼国也已经灭亡快六十年了。这么漫长的时间,中原的皇帝都换了三个,可焉耆的百姓还是挂念着阿耆尼国。是我们有什么做的不好吗?可西域之前也并非一方净土,小国林立纷争不断。太宗皇帝设安西都护府,安定西域,引水置田,教习技艺,畅通贸易,这样难道不比以前要好得多吗?”
辩机摇头:“焉耆的百姓挂念阿耆尼国,不是因为觉得以前更好,而是因为没有利益损害。那群小贼并不伤害西域百姓,甚至可能会施以小恩小惠,百姓又为何不能包庇他们呢?反正又没什么损失。你看裴家就不会挂念王方翼,不是因为没有恩情,而是太过挂念就会对裴家的切身利益造成损害,自然就淡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能为了所谓的信仰、家国、情谊,舍生取义的,从来都是少数。不损民利,比什么都重要。”
辩机不知是不是被龟兹奔放的氛围感染了,话说得又多又直白。姚旦听得入心,既感叹又心惊。叹的是这世间利义纠葛,惊的是辩机果然听到过她与裴稹的对话,甚至在不知什么时候,将裴稹看了个透彻。
姚旦面上开着玩笑:“裴稹不在,你就这么说他?小心我回去向裴侍御史告你的状。”
“贫僧只是回答殿下的问题。裴侍御史最是宽宏大量的一个正人君子,再不会为了这点小事与贫僧计较的。”
“那你早上同我计较什么?”
“……?”
“你早上神色不对,我看出来了。”
辩机仔细想了一想,突然笑了:“贫僧只是有些奇怪。殿下为什么劝我穿衣,但是不劝王长史呢?”
姚旦脱口而出:“你不是身体不好么?”说完,便见辩机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神情变幻莫测。
“殿下为什么会觉得贫僧身体不好?”
姚旦毫不犹豫地出卖了王啸:“王啸告诉我的。他说你就是因为身体不好才出家的。”
辩机回头朝王啸看去。王啸原先缀在两人身后,听到火烧到自己身上来了,忙勒马往旁边走,装作看风景的样子,离两人远一些。
姚旦看在眼里,故意问:“难道王啸竟骗了我,说的不是真的?”
“不算是假的。”辩机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又反问,“既然殿下觉得贫僧体弱,又为什么要让我来安西呢?”
“谁说是我让你来的?在西门看见你的时候我还很惊讶呢。”姚旦不松口,想来辩机也绝不会知道她与姚曌提过的事。
辩机沉默了,脸色难得的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