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圣元年的第一件喜事,来自城西兴化坊。
姚旦昨日陪姚曌结束元日大朝会,一觉醒来,筋松骨软,累得一个脚趾头也不想动,裹着过膝的裘皮大氅,捧着屠苏酒,靠在窗边看侍女们在院子里竖幡子。
幡子没竖几个,一个内侍穿庭匆匆而来:“殿下,圣人宣召。”
姚旦懒懒地应了一声,将杯中酒喝完,才唤侍女来更衣。
姚旦问:“这一大早的,可知圣上宣我是何事?”
内侍答:“好像是兴化坊那边来了人。”
姚旦闻言,终于打起了精神。姚旦的四哥,曾经的相王,自去年五王之乱后被幽闭在兴化坊内思过,一直安安静静本本分分,一家子似乎在神都隐形了一般。原本姚旦盘算着,四哥只要保持这种状态,过不了三年,姚曌定会将他放出来。结果这大年初一的,又是闹什么妖蛾子?
姚旦就怕姒宥憋不住了,跑到姚曌面前哭诉喊冤,勾起姚曌的伤心事,平白让圣人烦恼,反倒加重了自己的罪责。
一路赶到飞香殿,没进门便听到欢声笑语,一如往常,姚旦暗暗松了口气。
说是兴化坊来了人,来的并不是姒宥本人,而是宗正寺看管四皇子一家的主簿。姚曌设了小宴,张易之、上官昭容、韦司设等人俱在,言笑晏晏。姚曌见到姚旦,唤她到身边落座,倒把张易之挤到了旁边。
姚旦笑问:“陛下设宴,竟把儿忘了?”
姚曌拧了一把她的小脸:“想你昨天劳累,让你多歇一会儿,还不领情。”
“领情领情,儿休息得可好了。”姚旦忙说,“陛下又是何事召我呢?”
姚曌笑:“刚刚有人来报,说刘妃有孕,已经三个月了。”
刘妃就是曾经的相王妃,是刑部尚书刘德威的孙女。
姚旦听是这件事,立马放松下来,笑道:“好事啊。若平安生下来,就是证圣年间第一个皇嗣,福泽深厚。”
“这个孩子的确福泽深厚,就是不知道它承不承得住这泼天的福泽。”姚曌意有所指,“不过,既然刘妃孕育皇嗣有功,就让她搬回相王府居住吧,好好养胎。”
刘妃都搬回相王府了,没道理还把姒宥一个人留在兴化坊,这就是要放他出来的意思了。
姚曌对姚旦说:“你代朕去宣这个旨意,把他们送回相王府去。”
姚旦连忙道:“是。”
姚旦一直等姚曌的宴席散了才带着内侍出宫,与宗正寺的人一同前往兴化坊。因为还在年节封笔期间,制书是没有的,只有姚旦代传的口谕。
出右掖门的时候,韦司设匆匆赶来,要与姚旦一同去。
“奴婢带了些安胎养身的吃食药材,刘妃辛苦,特去慰劳。”韦司设说。
韦司设名叫团儿,户婢出身,与上官昭容一样,都是自幼跟在姚曌身边,很得宠信。只是这韦团儿不如上官昭容才情横溢,能管得了前朝的事,所以至今也只能在后宫里打转。
姚旦以为是姚曌派她来的,便让她跟在队伍里了。
自姒宥被关进兴化坊,姚旦为了避嫌,从没来看望过。所以这是兄妹二人近一年以来第一次见面。姚旦看姒宥穿着粗布衣裳,消瘦了不少,忍不住感慨万千,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因为被削了爵位,姒宥与刘妃,外加过继来的巴陵,见到姚旦要行礼。
礼行了一半便被姚旦扶住:“大节下,又是亲骨肉兄妹,不讲这些虚礼。”
姒宥请姚旦进屋。姚旦站在门口朝里望了望,小小一间屋舍,一览无余,黑黢黢、凉飕飕的,竟如冰窟一般。
姚旦一步也不想踏进去,一把拉住姒宥的手:“四哥,我此次前来,是有圣上的口谕,且先听口谕。”接着便把让他们搬回相王府的话说了。
姒宥一家行礼谢恩,内侍、宗正寺等人纷纷上来恭贺。刘妃喜不自胜,险些要掉下泪来,姒宥温言细语地劝慰,巴陵也奶声奶气地安慰继母,场面倒是十分温馨。
姚旦笑道:“既然如此,四哥四嫂快快收拾东西随我回相王府吧。新年新气象,搬个家出出晦气。”
要带的东西不多,内侍们七手八脚,刘妃一只手也没插上,便火速收拾好了。一行人马不停蹄如一阵风似的从兴化坊刮到了相王府,沉寂了许久的相王府终于又热闹起来。
姚旦将刘妃送到内室,与她说了两句好话,无非是“好好养胎,不要多想”、“这孩子福泽深厚,必有天佑”云云。姚旦不过是因着情面客套两句,刘妃却感激涕零,也不知这一年里受了多少歹话与冷眼,倒让姚旦生出几分同情。
但同情归同情,姚旦到底与她不熟,说不了一会儿便告辞出来了。姚旦没有马上走,还想与姒宥说两句话,可在正堂等了半天,也没见姒宥出现,只能自己出去寻。
寻来寻去,寻到了书房这边。姚旦隐约听到姒宥的声音,心想可算找着了,便煞住脚往里走,忽然听说道:“殿下受罚的这段日子,我在圣人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可算是把殿下给盼出来了,也不枉我一片痴心。”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一番话说得又娇又柔,说话的内容却让姚旦心惊。姚旦听这声音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暂且按捺住心思,停下脚步,支起耳朵细听。
只听姒宥说道:“姑娘大恩大德,姒宥无以为报。”
那人又说:“殿下又与我生分了,我要殿下报什么恩呢?殿下若真想谢我,把我们的情意长长久久记在心里,不要忘了便好。”
姒宥道:“这是自然不能忘的。只是某深恨能力有限,不能回报姑娘深情厚意于万一,委屈了姑娘。”
那人道:“为了你,这委屈我也是愿意受的。你我两情长久,日后总有如愿的一天。”
说完静默了片刻,不知两人在做什么,有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声。
姚旦扒在窗框上凝神细听,既紧张,又觉得好笑。自己的姿势一定不雅极了,若叫旁人看见,除了杀人灭口,是再没法挽回形象的。